第三章 求無厭2

一麵淨了,姬弘將固定皮帶的楔子起出來,把牙料翻到另一麵,再固定住,繼續鑿皮,早晨就在他的敲敲打打裏溜走了大半。

好歹剝完了一整顆牙,玲瓏隻是看著,此時也忍不住長籲一口氣。

那顆牙的表麵被鑿得坑坑窪窪,早沒了玉質的光澤。姬弘解開皮帶圈,將饕餮牙拿在手裏,吹淨碎屑,打開桌邊的木質機械,將它豎著夾在兩片木板間,隻露出一條側邊。確定牢固後,姬弘側身坐起,從桌腳拎起一把鋸,搭上牙料露出的部分,鋸下一片。再換了小鋸,將這片牙料豎著劈開,略修邊際,便得到兩根長近一尺、手指粗細的牙條。

他把兩根牙條拿到木板上,分別用細皮帶條固定住,拿出銼刀,對著其中一根牙料,銼、銼、銼。

玲瓏看他心無旁騖地工作,這樣鑿牙皮、鋸牙料、銼牙條的姬弘,收斂了平日的光芒,好像長安市中一個普通的工匠,動作中卻仍凝著不可磨滅的優雅。

不知過了多久,手下的牙料已被磨出一支箸的雛形,姬弘轉轉僵住的脖頸,才注意到趴在桌上看他的玲瓏,她耷拉著眼皮,都快睡著了。

“喂。”

玲瓏忽地坐直,睜大了雙眼。

姬弘被她強撐精神的樣子逗笑了,“還說要看我做牙箸,這點兒耐心也沒有?”

“我這一早上沒活動,隻是坐在這兒看你工作,才犯困了。”她不好意思地說。

“好吧,那我就支使你做點兒事。”他將餘下的大塊牙料遞到玲瓏手裏,“你幫我把它送到聚流離收好,要放進牙箱,不然這戾氣就把守賬靈都震散了。”

玲瓏點點頭,捧著去了皮的饕餮牙站起來。她正要往外走,才記起自己不認路,忙問:“牙箱在哪間屋子裏,我之前沒一個人進過聚流離,怎麽走呢?”

“骨料室。很好找,進門直走,右轉三次,右手第七間就是。”姬弘低頭,繼續銼第二根牙條,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

“哦。”玲瓏應一聲,出了門。

她怕找錯房間,於是一路在心中默念:“右轉三次,第七間……”

第一次獨自踏入聚流離,玲瓏心中有些忐忑,剛要向前直走,又停住了。她歪著腦袋想了想,小聲嘀咕起來:“直走,右轉,右轉,再右轉,不是繞了一大圈嗎?”玲瓏轉頭看看通向右邊的走廊,“和直接右轉沒什麽不同吧……”

她決定試試。

一個人走在過道裏,沒了以往陪在身邊的小白,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有點兒嚇人。但周遭又不是全然的寂靜,耳邊的空氣流動顫抖著,好像承載了細微的話語聲,讓玲瓏不得不懷疑,聚流離中那些神異物件都活了過來,就在她身側那些緊閉的小室門後,交頭接耳。

終於走到這條走廊的盡頭,玲瓏折返,又數了七間小室,站在右手邊的房門口。看著門邊的木牌,上麵寫著:“血料室”。玲瓏皺皺眉,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

也許,是她記錯了?玲瓏回身,去看左手邊那間屋子,房門邊的木牌上卻寫著“血器室”,她忙退開,站得離左右兩間小室都遠遠的。不知子夏在這兩間屋子裏究竟放了些什麽,但從名字來看,大概都是可怕的物件。玲瓏百思不得其解地搖頭,想不通為什麽找不到“骨料室”,按理說,應該就在這裏的啊。她站了一會兒,最後歎口氣,隻好按原路返回。

她想,等回到門口,再按子夏說的走法去找吧。

當她走到過道盡頭,卻發現自己沒有回到聚流離的門口,玲瓏的心裏咯噔一下。眼前是個十字路口,她緊張地向前後左右張望,卻隻見長長的走廊,每條走廊兩側都是一間間並無差別的小室。

“怎麽會這樣?”她呼吸急促,雙手握緊了饕餮牙。

玲瓏閉上眼,安慰自己說:“這一定是幻覺……我明明按原路返回了,這裏應該就是門口的,一定是幻覺……”小聲念叨了許久,她睜開眼睛,卻仍未看見聚流離的大門,玲瓏焦急又害怕,咬著下唇,躊躇不已。

強作鎮定,她決定幹脆無視周圍的異變,還將這路口當作進門時的地方,去找骨料室。

她將剛才走過的方向當作右邊,按著姬弘說的,向前走去。玲瓏越走越心虛,她知道自己大約是迷路了,可又不知除了按著姬弘指的路往前走,還能怎麽辦。右轉,再右轉,她心中默默祈禱著,希望下次右轉,“骨料室”會奇跡般地出現在右手第七間。

到了最後一個轉彎處,玲瓏發現,右邊暗沉沉的,竟是姬弘警告過她不要接近的那段走廊。她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看看手裏的牙料,小聲自語道:“子夏說這些房間裏的東西戾氣重,饕餮牙的戾氣也重,其他怪物的骨頭可能也都有戾氣,骨料室也許就在這裏吧。”就這樣抱著最後一點兒僥幸,玲瓏踏上了有些黑暗的過道。

這一排房間門口沒掛標牌,數到右邊第七間,她小心翼翼地拉開門,走了進去。

屋子裏的灰塵被門外湧進的空氣揚起,把玲瓏嗆得連打了幾個噴嚏。她一手捂著口鼻,環顧四周,這間屋裏的東西雜亂無章,被隨意搭放在架子上,牆邊與地上也堆疊著一些物件,都蒙著灰。

也許是此處器物的戾氣太重,沒有守賬靈來整理清潔的緣故。玲瓏想。

這屋裏的確古怪,有奇怪的聲響從幾個不同方向傳來,尖銳的“吱扭吱扭”,沉悶的“哧嚕哧嚕”,忽遠忽近,玲瓏本就緊繃的神經更加緊張。

借著門外照進的微光,玲瓏努力分辨屋裏的物件。順著一排櫃子向裏走,玲瓏看見架子上有杯子、刀、囊橐、油燈、手釧等各色器物,可就是沒有骨質物料,更沒見著牙箱的影。

她已經能確定,自己走錯了,這屋子絕不是“骨料室”。這念頭叫她驚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轉身往外走,卻又小心著,生怕觸碰櫃子上的物品。沒走幾步,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她聽見了,在自己的腳步聲下,隱著某種細碎的聲響,正從腦後傳來。

似乎有什麽東西跟在玲瓏身後,並且越來越近了。

她停下腳步,猛地回頭,卻隻看見空****的黑暗。也許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搖搖頭,試圖甩掉那股濃濃的不安。她再向前走,卻又聽見了,那隱隱約約的“嘶嘶”聲,就在自己身後。

玲瓏用力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回頭,隻是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小跑起來。

門就在眼前,已經能看見外麵的走廊,玲瓏腳下卻一絆,摔在了地上。她忙回頭去看,是條麻繩,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像一條靈巧的蛇,攀上了玲瓏的腳腕。玲瓏驚叫著掙紮,想起身逃走,卻被繩子緊緊縛住了。那繩子並不粗,卻很有力,捆住了她的兩條腿,一邊順勢而上,纏住她的身體,一邊將玲瓏沿著櫃子間的走道扯向屋子深處。

一股淩厲的寒意從繩子上傳來,玲瓏的身體和意識好像被絕望浸透了,她很快就失去了掙紮的意誌,連尖叫都呼不出口。

繩子圈上脖頸,玲瓏呼吸困難起來,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能聽見自己的生命被一絲絲抽走,心中卻隻有一個想法:活著什麽意思都沒有,不如就這樣死去吧……就這樣死去吧……繩子越纏越密,好像要將她從頭到腳整個裹進去,可在接觸玲瓏手裏的饕餮牙時,卻像受驚一樣散開了。一瞬間,玲瓏腦中閃進了一絲智識,她用盡所有力氣,拿饕餮牙往手臂、脖子上貼去。麻繩像是被火燒到一樣,迅速退開了。玲瓏有了更大的活動空間,她雙手握住饕餮牙,看準時機,用盡全力對著捆縛雙腳的繩子紮過去。

繩子像被斬斷七寸的蛇,一時間沒了動靜,玲瓏蹬著雙腳掙脫出來,見繩子像是複蘇一樣又開始緩緩蠕動,她慌忙躍起,不顧一切地往門口跑。

她能聽見,那條繩子就緊緊跟在她身後。

剛一出屋,玲瓏就趕緊轉身合上門,那繩子差一步就要追出來,卻撞上了緊閉的門。

玲瓏顫抖著,盯住那扇薄薄的木門,將饕餮牙抱在胸前,喘著粗氣。那條繩子一下下地抽在門上,發出駭人的劈啪聲,木門卻巋然屹立,連抖都沒抖一下。它又嚐試著探尋門縫,企圖拱開門,玲瓏害怕地後退,但木門穩穩地鎮在那兒,紋絲不動。

繩子折騰了一會兒,像是放棄了,玲瓏聽見它遊開的聲音,門內也恢複了平靜。

玲瓏這才鬆了一口氣。

她看看自己身處的幽暗走廊,那一扇扇緊閉的木門後,不知又有些什麽?想到這兒,不禁打了個寒戰,她忙轉身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腳步急急的,仿佛還怕有別的東西追上來一樣。

她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跑,左轉、左轉、再左轉,跑到最後一段走廊盡頭,聚流離的大門卻仍未出現。玲瓏意識到自己真的迷路了,而她不知道,這座變幻無常的神秘建築,到底有多少條走廊、多少個路口,又有多少間屋子收藏著各色或奇異或危險的物件。看著前後左右一模一樣的走廊,她焦急又無助,回想起剛才那詭異的繩子,更是後怕得發抖。

“守賬靈!”她忽然有了主意,守賬靈對聚流離中所有器物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們一定知道“骨料室”在哪,也許還能帶著她找到出去的路。

玲瓏有了精神,她刻意避開剛走過的那條走廊,往前麵奔去。

拉開一扇門,探身進去尋守賬靈的身影,沒有。

換一間,還是沒有。

再換一間,仍然沒有。

玲瓏搜過一整條走廊,卻連一隻守賬靈都沒看見,“平時總能見到一兩隻的,今天它們都去哪兒了?”她有些泄氣,卻沒有放棄,又跑向另一條走廊,一間一間拉開門去找。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已將多少條走廊上的房間各個搜過,卻仍一無所獲,玲瓏隻覺口幹舌燥,疲憊不堪。她又找了一間屋子,還是沒見到守賬靈的影,玲瓏心裏已被失望與恐懼填滿了。她出了屋子,抬起沉重的手臂,費力地拉上門。

玲瓏把饕餮牙緊緊抱在胸前,靠著走廊牆壁蹲了下來,將身體縮作小小一團,悄無聲息地抹起了眼淚。

垂頭啜泣許久,恍惚中,她聽見了一個縹緲的聲音,在喚著自己的名字。她抬頭,不確定那聲音是真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玲瓏……”

那呼喚又從遠處飄來,雖然微弱,卻很真實。

玲瓏擦幹臉上的淚水,站了起來。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循著那聲音走去。

那是個女人,看身形大約二十多歲。

玲瓏遠遠就發現,她手裏拎著歧路燈,那獨特的紫色光焰,玲瓏定不會認錯。看那女子頭戴帷帽,玲瓏看不清她的麵目,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見到玲瓏,便不再出聲,亭亭立著,等她走近。

“你是什麽人?”玲瓏行至女子麵前,瞅了瞅她手裏的歧路燈,問道。

那女子沒回答,隻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示意玲瓏跟上,便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

玲瓏猜測,這女子既然有歧路燈在手,大約也與白龍館有些瓜葛。她想,我在這聚流離裏迷了路,若靠自己,不知要幾天才能找到出口,不如就跟著她,或許能走出去。但她畢竟對這陌生女子有些不放心,默默跟上她,卻刻意隔了幾步。

二人一前一後,靜靜地走著,穿過一條走廊,又鑽進另一條,不知還要走多久。但有那女子陪伴,玲瓏心中總算安穩了些,不知不覺拉近了與她的距離。

走到一處門外,女子停下腳步,等著玲瓏走到身邊。

玲瓏不明所以地看看那房門,驚喜地發現,門邊木牌上寫著“骨料室”三字。她感激地看那女子一眼,拉開門走進去,沒花多少工夫,就在門邊一架木櫃最顯眼的位置上找到了饕餮牙箱。

玲瓏打開牙箱,將那去了皮的饕餮牙小心地放進去,剛要合上箱蓋,又猶豫起來。

她想起之前那根詭異的繩索,顯然畏懼這牙料的威力,門外那不明底細的女子若是什麽魑魅魍魎化身,沒了饕餮牙震懾,自己豈不是凶多吉少?但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玲瓏關上牙箱,就出了屋子。

看著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知為何,玲瓏心底對她是信任的。

“喂!女娃娃,你在哪呢……”熟悉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小白那標誌性的高音破嗓讓玲瓏差點兒雀躍而起。

“小白,我在這兒!”她慌忙應道。玲瓏拔腿就往聲音的來源處跑,跑出了幾步才想起身後的人,回頭去看那女子,她什麽也沒說,仍是靜靜立著。

剛要向她道謝,那女子抬起手,伸出食指在嘴邊,似乎是要玲瓏為她保守什麽秘密,但她什麽都沒說,便提著燈,轉身嫋嫋婷婷而去。

玲瓏愣愣地望著她離去的方向,直到小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才發現那女子已消失了。

“啊,女娃娃,原來你沒走丟!”玲瓏回過神,小白的腦袋映入眼簾,它瞥一眼門牌上的“骨料室”,長籲一口氣道,“還好你守在這屋子門口,嘖嘖,我還以為你早遊**到哪個犄角旮旯裏,到死都走不出來了呢。”

“到死都走不出來?”玲瓏驚呆了,不免為自己捏了把冷汗。

兔子連連點頭,“我還從沒見到過它的盡頭,而且這也不隻是座大房子。”

看玲瓏疑惑的樣子,兔子解釋道:“聚流離與館主的精神相連,它是活的。

其中道路瞬息萬變,你隻走出一條走廊的距離,再原路折回,也會找不到最初的起點。館主知道每條走廊時時刻刻的位置,而你隻是個人類,若是踏錯一步,便會迷失在這些變幻無窮的走廊間了。”

“但你也沒有迷路啊。”玲瓏想起以前和小白一起來這兒找東西時,它從沒走錯過。

小白抖抖兩隻長耳朵,“因為我的聽力好。”

“認不認路跟聽力有什麽關係?”玲瓏不解。

“你有沒有聽見過那些聲音?”小白指指走廊兩側緊閉的木門,神秘兮兮地說,“走在走廊上,雖然四周很安靜,卻也覺得隱隱有什麽縈繞在耳邊……那些藏在緊閉的木門後,器物的聲音。”

玲瓏猶豫地點點頭。回想之前聽到的那些細微聲響,原來不是自己心虛產生的幻覺。

兔子繼續解釋道:“每個人類有獨特的說話聲,動物的鳴聲也各不相同,聚流離中的器物,也都有自己的聲音。你是人類,隻能偶然覺察到一些微弱的響動,我卻能聽清每件器物的聲音。循著某種特別的聲音,就能找到想去的房間。雖然不是絕對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

小白竟有如此本事,玲瓏聽得睜大了雙眼,心裏佩服得不得了。

“就算走錯了,也可以問問守賬靈,叫它們帶路呢。”兔子搖頭晃腦地補充。

說起守賬靈,玲瓏不由想起自己失敗的尋靈經曆,歎氣道:“不知為什麽,我來時一隻守賬靈也沒看到。”

“嗬嗬……”兔子無奈地笑了,“你拿著一隻削了皮的饕餮牙,戾氣逼人,就是我也不敢近身,那些守賬靈還不有多遠躲多遠?”

玲瓏這才恍然大悟,自己還抱著牙料找了它們大半天,真是蠢極了。

“嘖嘖,你沒走丟就好,跟我走吧。”

在工坊見到姬弘時,玲瓏驚訝地發現,那雙饕餮牙箸已大體成型了。

她湊到近前,隻見箸上雕著繁複的圖案,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姬弘還在每隻箸尾鏤雕出一條細巧的鏈環,最末端墜著一隻精致的牙球,球上是青麵獠牙的怪獸。玲瓏指著牙箸末端的小球說:“這上麵的怪獸好麵熟啊。”

“刻的是饕餮真身。”姬弘手執牙箸,做搛菜狀,二箸應手而動,兩隻小球隨著鏈環擺動,輕輕碰撞著,可愛極了。

“哦,我想起來了,放饕餮牙的箱子上也有它。”玲瓏問,“這牙箸就算做好了嗎?”

“還差點兒工序,”姬弘看看已完全暗下來的天色,“燈光不夠亮,要等明天,去采銼草與光葉,將牙料表麵磨出漿來,才真正好看。”他招手將兔子引至身邊,俯身在它耳邊說了些什麽,它點點頭,扛上桌子邊的大鋸子,轉身要走。

“別忘了,帶上歧路燈。”姬弘一邊閂上後門,一邊叮囑道。

玲瓏好奇地問:“小白要去哪兒?”

“女娃娃一起來吧。”它說著走出幾步,玲瓏追出去。

姬弘把工坊的前門合上,也要和他們一起走,玲瓏見他沒帶上那雙牙箸,奇怪道:“那牙箸就留在這裏,不鎖門嗎?”

兔子回頭道:“嘖,這島上沒別人,牙箸又沒長腿,還能自己跑掉?”

回到小院,姬弘在廊下取了歧路燈交給玲瓏。玲瓏仔細打量手裏的燈,的確跟那女子提的一樣,她眨眨眼,問道:“這歧路燈,有兩盞嗎?”

“兩盞?”姬弘眯起眼,玩味地看著她。

兔子嗤笑著答道:“怎麽會有兩盞?館主可沒耐心做重複的事,咱們白龍館的物件都是舉世無雙的。”

“哦。”

兔子扛著大鋸子,不耐煩地哼唧著:“好啦,女娃娃,別磨蹭了,走吧。”玲瓏還有些疑惑,被小白一催,便沒再細想,忙跟上它,往院子外走。

姬弘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兔子領著玲瓏在長安城的坊市間穿行,直到一堵牆下,停了腳步。兔子不扶鋸子的那隻手,毛茸茸的,伸到玲瓏眼前,它幹咳一聲,別開頭去,小聲說:“牽著我。”

玲瓏捉住那隻肉肉的小手,溫熱柔軟的觸感,讓她幾乎忘記小白竟是玉石變的。

穿過院牆,兔子忙把手抽回來。玲瓏四處打量,有些吃驚地發現,他們正站在一座寺院中。

玲瓏還在發愣,兔子已往前走了老遠,“小白?”她小聲地喚它,一臉迷茫的樣子。兔子回頭,見玲瓏仍立在牆邊,忙招手示意她跟過去。

佛寺不起眼的角落裏,立著一棵老桃樹,玲瓏見小白把鋸子架在桃樹枝上,湊到跟前,“這是要幹什麽?”

“館主要桃木做箸盒,女娃娃,別愣著,快到那邊幫我拉鋸子。”兔子支使道。

她放下手裏的燈,繞到桃樹另一邊,捉住鋸子把兒,一邊艱難地拉動,一邊問:“咱們幹嗎要夜裏來這兒偷鋸桃樹枝,白龍館的花園裏不是什麽都有嗎?”

“那花園雖應有盡有,四季長春,卻沒有這寺裏的老樹好。”玲瓏在一頭拉,兔子在另一頭扯,“這棵樹長在寺中也近百年了,日日沾染無窮無盡的欲望,哪有比它更適合給饕餮牙箸做盒子的呢?”

玲瓏眨眨眼,不解地說:“佛寺不是清淨之地嗎?哪來的欲望?”

兔子嗤笑出聲,放開鋸子,甩甩手。

小白示意玲瓏看那仍亮著燈的大殿,“你看,那殿中成百上千的長明燈,哪一盞沒係著供燈者的祈望?日日來佛前進獻鮮花香燭的人,哪一個不是在求佛滿足他們的欲念?他們祈求多子多福、祈求無災無病、祈求長命百歲,這些都不夠,還要求死後免下地獄、求來生得享福祿。這桃樹受百年香火熏染,不就浸滿了人間的欲望嗎?”

“佛教講六根清淨,教人放下執著欲求,才得大喜樂,那本是人中智者的教義。但信佛拜佛的眾人,又有多少真正在學佛,願意放下一切欲求,隻求自性清明?大多數信眾所謂誠心的信,不過是日日拜佛,以為這樣就可受佛護佑,其實心裏滿滿都是妄念。”它重新捉住鋸子,用力拉扯起來。

小白選的樹枝並不粗,沒幾下,便鋸斷了。

“你是說,拜佛沒有用嗎?”玲瓏撿起地上的斷枝,一邊撇掉上麵的小枯枝,一邊懵懵懂懂地問。

兔子將鋸子扛在肩上,嘬著牙道:“眾生平等,皆有佛性,平安喜樂,都在自心。若是欲壑難平,就算得神佛相助,又能滿足幾何?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五取蘊,是為常態,世上有情者,大都堪不破、看不穿、放不下,故而痛苦不絕。”

小白的手搭上玲瓏的胳膊,她拎著歧路燈,二人穿牆而出,站到了寺院外的街道上。

“無欲無求之人,是不是就沒有痛苦了?”玲瓏想到那個少年。

“應該是吧,可我還沒見過無欲無求的人呢。”它想了想,一邊往前走著,一邊回答,“人類也好,鬼神、精怪也好,誰無所求呢……若真是無欲無求,必會為世人所不容,被斥為瘋病之人吧?”

玲瓏聽了,一路都悶悶的,垂頭在想些什麽。

回到白龍館,姬弘接過桃枝,又吩咐了兔子幾句,就要攆玲瓏去睡覺。

小白扛著鋸子走了,大概是要把它放回作坊吧,玲瓏想。她回頭問姬弘:“子夏,小白說無欲無求的人就不會痛苦,那我們要用牙箸治好那個男孩的‘無欲無求’,不是做壞事嗎?”

“牙箸給了他,用不用,是他的選擇。”他說。

“可他要是用了,就要經曆痛苦。”

“誰說痛苦就是壞的呢?”姬弘反問道。

見玲瓏困惑的樣子,他笑笑,“有悲才有喜,有痛才有樂,有死才有生。有欲求才會懂放下,有煩惱才能生智慧,有執著才可獲解脫。”他抬眼望著深邃的夜空,輕輕歎道,“痛苦是生命的樂趣所在啊。”

痛苦怎麽會是樂趣呢?玲瓏實在不懂。

姬弘拍拍她的腦袋,“快去歇息吧,總是皺著眉頭想啊想,都要變成小老太太了。”

第二天早上,玲瓏醒來呼喊一聲:“子夏,我醒啦!”卻沒聽見姬弘的回答。

她在作坊裏找到了他。姬弘拿著小刻刀,刀頭裹著一種草莖,蘸了水,正細細打磨牙箸的表麵。他發現玲瓏湊過來,便解說道:“這是節節草,比銼刀軟很多,能把牙料打磨得細膩光滑,又不會把精細處磨壞。”

玲瓏坐到對麵,雙手托腮看他做事。

昨夜玲瓏和小白一起找來的桃樹枝已搖身一變,被姬弘做成了一隻簡單的木盒,靜靜地躺在桌上。旁邊的小碗裏,除了節節草,還用水泡著別的東西。

“這是什麽?”

他歪頭瞥了一眼,“那是一種竹子的筍皮,用來上光的。”說完就沒再理她,隻是低頭工作。

時間在姬弘手下一點一滴地流逝,玲瓏看得出了神。

玲瓏已經明白了,人類、鬼怪、妖精,都有生命消亡的時限以及各自的束縛與牽絆,他們欲望所求,不可能全都得到滿足,故而會痛苦、掙紮。

可眼前的白龍,有永不完結的生命,坐擁聚流離中無數錢財珍寶,還能親手製出神異非凡的器物,在玲瓏眼裏,他就像一個神,幾乎無所不能。這樣的子夏,也會有所求嗎?也會覺得痛苦嗎?

“會啊。”

被姬弘突如其來的言語一驚,玲瓏從神遊中清醒過來,發現他正看著自己。

她轉轉眼珠,心中大奇,忙問:“你能聽見我心裏在想什麽?”

姬弘笑道:“傻瓜,是你自己想著想著就說出來了。”

神一樣的白龍,會有何所求,又因何痛苦?玲瓏沒問出口。

姬弘低頭繼續打磨,手裏的牙箸已褪去所有的毛糙,他從水中撚出泡得柔韌的筍皮,裹在刻刀上,開始給牙料拋光。用筍皮揉過的地方,牙料表麵似被上了一層薄薄的漿水,泛出柔潤優雅的光澤來。

“你要試試嗎?”姬弘停下手裏的動作。

“可以嗎?”玲瓏驚喜地眨眼,卻又有些猶豫地問,“不會影響它的神奇力量嗎?”

“不會。”他把玲瓏招到身邊,手把手教她拋光,看著牙箸在自己手裏亮起來,玲瓏忍不住地微笑。

姬弘將上了光的牙箸清洗後,拿絲絹擦拭一番,安放在桃木盒子中。

玲瓏看著盒中精致的饕餮牙箸,兩眼放光,興奮地問:“已經完成了嗎……這雙牙箸一定有什麽神異之處吧?”

“今次的客人要我治好她兒子的‘無欲無求之病’,你知道我為何要做牙箸嗎?”姬弘合上桃木盒蓋,解釋道,“饕餮牙本就會激發人的貪欲,做成食箸,便會加深使用者的口腹之欲,讓他對美食永不饜足,越發追求新鮮珍奇的食材,對菜肴色香味的要求也愈加苛刻。一個人用著精雕細刻的牙箸,吃著各色山珍海味,對物質的要求自然也會提高。漸漸地,他喝酒要用犀角杯,吃飯要用白玉碗,就連食案與座席,也要更精致華貴。

“用上了華麗的食器,進餐時他必不願穿粗麻短褐,一定要身著綢緞衣衫。而進餐的房間,也得夠寬敞氣派,不然怎麽與錦衣玉食的他相配?如此一來,他就要住更好的宅子,用更華麗的器物,買更多的仆役,還要養更多樂人舞姬,以作視聽之娛……金錢、權力、美色,人類的欲望永無止境,用上這饕餮牙箸,那孩子必可藥到病除。”他緩緩地說著,露出狡黠的笑臉。

玲瓏聽得呆了,“僅是一雙牙箸,便可讓人從口腹之欲而起,一步接一步,陷入更深更多的欲求裏?”

他點點頭。

玲瓏又低頭看了看姬弘手中的桃木盒,隻覺得那雙牙箸十分可怕,連帶著盒子也猙獰了許多。

“動作太快,接下去又沒事幹了。”姬弘皺眉,他忽然轉過來問玲瓏,“我讓那女人過多久來取貨的?”

“半個月吧。”

“呀,還有好幾天呢,要做些什麽來打發時間呢……”他苦惱地歎息。

玲瓏來白龍館後的這些日子,發現姬弘無事可做的時候並不多。求他製作器物的人、鬼、精怪接連而來,幾乎不曾有間斷,偶爾閑下來幾天,姬弘白日裏彈琴念詩,教玲瓏寫字讀書,夜幕降臨,便拉著小白陪他下棋、博戲。

在玲瓏看來,這種日子愜意得很,姬弘卻不這麽覺得。雖然他盡量不表現出來,但偶爾的長籲短歎也讓玲瓏明白,姬弘其實隻在受委托後親手做事時才精神滿滿,而間隔中的平靜時光,對他來說,是不得不忍受的煎熬。

到了與那女人約好再見的日子,姬弘叫玲瓏幫忙,到聚流離中取一隻青瓷筆洗來。

“我自己去嗎?”玲瓏咬著下唇躊躇一二,終於鼓起勇氣說道,“子夏,其實上次我去放饕餮牙時,走錯了路……”她磕磕巴巴,將迷路的事講了個大概,說到被那條奇怪的繩子襲擊的過程,玲瓏眼簾低垂,隻怕姬弘會因她誤闖禁地而責備自己。

姬弘聽完默默拉過她,輕聲安撫道:“被嚇到了吧?我一心隻在雕刻牙箸上,竟忘了你一介凡人,在那裏迷了路有多危險。”

玲瓏見他並沒發火,反而因此自責,便有些不安地道:“不,是我自作聰明,沒有按你說的路線走。”

“聚流離中的路徑總在變化,你即便按我說的走,再原路折返,也會迷路的。

是我大意了。”他拍拍玲瓏的腦袋,說著,“看來以後要教你背熟路線才行。來,這次我們一起去。跟著我,就不會有事了。”

走在聚流離的走廊中,玲瓏還有些心虛。

一個熟悉的身影飄然而至,是那手提歧路燈的女人,“是你?”玲瓏驚道,她有些緊張地往姬弘身邊靠了靠,“我迷路時,是她幫了我。”

姬弘卻好似早就知道了一樣,微笑地看著她一步步走近,眼光溫柔,“來了?”

“來了。”

二人一時間默默無言。

女子取出一隻銀白色錦囊,遞過來,“此物要隨身攜帶,若遇絕境,便是它的用武之地。”

他點頭,接過。

那女子對姬弘點點頭,又看了玲瓏一眼,便轉身離去了。

姬弘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目色深沉。

“子夏,你認識她?她是什麽人?”

他聲音輕輕地說:“一位故人。”

姬弘若有所思,看看手中的錦囊,又將它鄭重地收進懷中,轉頭對玲瓏說:“我們走吧。”

路過那段昏暗的走廊,玲瓏心有餘悸。她警惕地轉頭看去,怕有什麽東西偷偷潛行而出,給他們致命一擊。姬弘拉起她的手,安撫道:“有我在,沒事的。”

尋到了青瓷筆洗,二人就出了聚流離。

姬弘叫玲瓏拿著放牙箸的木盒,自己則捧著筆洗。正要往八角亭裏走,姬弘在結凍的水上停下腳步,玲瓏好奇地回頭看,隻見他弓下身,手執青瓷筆洗探向冰麵,似要舀水。剛一觸到筆洗,堅實的冰麵好似瞬間融化了,一股清流淌入其中。姬弘抬手,那冰麵又變回了堅硬的原貌,而他手中的筆洗中,已盛滿了水。

玲瓏剛想發問,姬弘神秘地說:“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到了店裏,那女人果然如約而至。姬弘把盒子遞給她,說:“這便是可醫‘無欲無求之病’的物件,用它進餐,先增口腹之欲,日子久了,便可達六欲熾盛之效。但你記得,隻將這牙箸給你兒子使用,不可轉借他人。”

女子見這木盒質樸無琢,始有懷疑之色,及至打開蓋子,見到裏麵精雕細刻的牙箸,才眉開眼笑地道:“多謝館主。”

“至於報酬……”

“館主請說,隻要我有的,必當奉上。”那女人有些猶疑,卻仍是咬咬牙,說出了這話。

姬弘眯起眼,“嗬嗬,”他叫玲瓏把青瓷筆洗拿到女人麵前,“請掬一捧水。”

女子試探著伸出右手,舀起一點兒水,不明所以地看著姬弘,“這是要做什麽?”

話音未落,玲瓏見她手裏的水像有了生命似的,匯聚在一起,流動著、閃爍著,攢出一隻蝶形腰佩的樣子。誰能相信這原是一捧水呢?它像是能工巧匠用水晶雕刻而出,就連玉佩下的垂穗也絲絲分明。

女人驚異地盯著手中的變化,臉上的神情卻半是喜悅半是憂傷,眼光也變得溫柔。她抬手想握住它,才一觸碰,那玉佩卻破碎了,變回了一攤水,從她指縫間流下來,落回青瓷筆洗中。

她愣愣地看著被打濕的手掌,一副若有所失的神情。

“我就要你的這隻玉佩。”姬弘出聲道。

女子忙抬眼看著他,臉上寫滿了猝不及防。

“你以為我會要什麽做報酬,金銀?珠寶?”玲瓏看見姬弘臉上的笑意,眼中卻分明有些殘忍的意味,“我隻要你最珍視的物件。”

她愣在當下。

姬弘又說:“如果不舍得,就把我的東西還回來。”

“為了兒子的前途,我沒什麽舍不得的。”女子解下隨身佩戴的玉蝶,口中雖這麽說著,卻把它緊緊攥在手裏。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下定決心,交到玲瓏手裏,苦笑道:“不過是一塊老舊的玉佩,不值什麽。”

玲瓏將玉佩拿給姬弘。他將玉佩握在手裏,看了一眼,便打發她離開,“你走吧。”

女人將裝有牙箸的桃木盒輕輕抱在懷裏,像抱著十分珍愛的東西,恍恍惚惚起身。姬弘又叮囑道:“記著,不可轉借他人。”

“是。”她對姬弘拜了拜,便轉身走了。

玲瓏把青瓷筆洗拿回姬弘麵前,湊近端詳他手裏的玉佩。

那玉佩看起來並不精致,蝴蝶翅膀上橫著道淺淺的裂紋,玉中還有些褐色瑕點,而且像是戴了許多年,掛繩也褪色了。她很是不解地問:“子夏,你要這東西做什麽?”

他把玩著玉佩,問道:“你覺得那饕餮牙箸價值幾何?”

“應該值許多錢吧?”玲瓏眨眨眼,其實她對金錢還沒多少概念,但想到那牙箸取材於神獸,又經白龍親手雕製,神異非凡,總該價值不菲。

姬弘笑笑,點頭道:“所以我要了她身上最有價值的東西。”

“最有價值?”玲瓏還是不明其意。

“對我來說,金銀珠寶都隨手可得,沒什麽意思。而寄托著人類情感的紀念物,卻獨一無二,寶貴無比。”

姬弘撫摸著玉蝶表麵的裂紋,說道:“外人看來不起眼的小東西,卻可能凝著一個人一生最愛、最痛、最刻骨銘心的回憶。得到這樣的物件,就像是占有了那人的一段生命,這可比錢財有趣多了。隻有這樣真正有價值的東西,才配被我收藏在聚流離中。”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收藏?”他忽然拉著玲瓏站起來,眼中神采奕奕,“我們走吧。”

作為報酬收取的物件被集中放置,玲瓏看著眼前這條望不到盡頭的走廊,真有些眩暈。姬弘帶她進了一間房,這屋子門邊的木牌上隻寫了一個“唐”字。

櫃子上放著各色小玩意兒,除了常見的佩件、首飾,也有衣物、刀劍,屋子一角竟還擺著一架竹床。玲瓏發現,這些物件並沒有按著材質與用途分類,而是混雜著陳列的。

東西可真不少。

玲瓏奇道:“這些物件的故事你都知道?”

“當然,隻一碰觸,就全看見了。”

“看見?”玲瓏睜大了雙眼。

“也不是真的看見,”姬弘不知如何解釋,“是一種感覺。當我摸到一件物品時,精神就與它連通了,便可感知到寄托其上的情感與思想以及它所曆經的一切。”

姬弘找了一處空置的木櫃,將蝶形玉佩安放其上,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痛了它。

“這玉佩的故事,你也看見了嗎?”玲瓏問他。

“這蝴蝶裏,藏著那人年少時的模樣。”姬弘伸手輕輕撫摸玉蝶的翅膀,有些出神地微笑著,“她可與今日你我所見的女人大不相同,嗬,倒與她那患了‘無欲無求之病’的兒子有些像呢。”

“她曾是個不貪惠利、不慕虛榮的姑娘,隻因不忍違背父母之意,嫁作富家妾,被熏染得改換了心性,才漸漸學會了虛偽、算計的本事。如今竟不惜代價,要給她兒子治‘無欲無求之病’了。有趣,人類真是有趣極了。”

“這玉佩是她少女時代留下的最後一點兒念想,有了它的提醒,她才沒把自己原本的樣子全忘了。為了一副饕餮牙箸,她將這最後的念想也舍棄了。不過,玉蝴蝶能飛進聚流離,也算給它找了個好歸宿吧。”他滿意地點點頭,又拉著玲瓏,給她講起了其他物件的故事。

玲瓏一件一件地看過去,聽著姬弘的講述,為那些奇情故事驚歎著,心底又有一點兒難過。這裏的每個物件,都有著不尋常的經曆,凝聚著主人的所思所想,見證了許多刻骨銘心的故事,卻作為交換神異器物的報酬,被一一舍棄了。

這些物件都曾被珍視、被小心收藏,最後卻隻能沉寂地躺在聚流離中,它們如果有知,會不會為主人的薄情而傷感歎息?

她搖搖頭,驅散了那些好笑的想法。看著姬弘捧起每個物件解說時的認真神情,玲瓏想,它們落在子夏手裏,也算是個好結局吧。

接下來的兩天,玲瓏幾乎一睜眼就被姬弘拉到聚流離中,看收藏,聽故事,她倒也樂此不疲。很快又有客人上門,姬弘精神飽滿地投入到新器物的製作中,就在大家都以為饕餮牙箸的故事已經告一段落時,白龍館裏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玲瓏起得晚,醒來已是日中時分。院子裏沒人,她在工坊轉了一圈,也沒人,便想著去店裏瞧瞧。

“子夏?”她扶著牆壁才站穩,四下打量,卻沒見到姬弘,院子裏也空****的。

玲瓏猜想,或許他是去找什麽材料了。

她在屋裏轉了一圈,正要走,卻分明聽到吱呀一聲,院門兀自開了。

“玲瓏娘子?”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細若遊絲。

玲瓏慌忙回頭,卻什麽也沒看見,“幻覺嗎?”她小聲嘀咕著,回過頭來,要往畫中走。

“玲瓏娘子?”

分明是有聲音。她忽然想到,現在是白天,或許是來了什麽鬼怪,隻是她看不見罷了。

這想法一劃過心頭,玲瓏便緊張起來。雖然之前陪著姬弘,見過鬼魂和妖怪,但現在店裏隻有她一個人,與那看不見的東西同處一室,仍有些惶恐。

她想起了那幅隔著能看見鬼怪的簾幕,於是抬手抹掉鼻尖上的細汗,幾乎是小跑一樣,奔到姬弘的座席處,放下那卷青紗簾。

隔著簾幕,玲瓏看見了她。屋子正中站著的,竟是那個帶走饕餮牙箸的女人。

“你、你是鬼嗎?”玲瓏驚訝道。

“嗬嗬,我已經死了。”那女人冷笑一聲,眼光陰鷙,“我就是來問問館主,我隻不過用了他給的東西,怎麽就死了呢?”

“你死了?”玲瓏小心翼翼地問,嗓音顫巍巍的。

“那天我將牙箸帶回家,給兒子說了,他卻說什麽也不肯用。真是氣死我!”她回憶道,“本想過兩天拿來還給你們,把我那玉佩給換回來,可我看牙箸那麽精美,就想用一次試試。可不知為什麽,握著它,隻覺得饑餓難耐,原本很平常的東西,竟變得那麽好吃!太好吃了!太好吃了!我根本停不下來!”

隔著紗簾,看得有些模糊,玲瓏發現,女子一邊說話,一邊從她懷中落下一些白色的東西。

“我吃得好飽、好脹,可是我又覺得餓,覺得不再吃一口就會死了!飯菜吃完了,我就隻好去廚房找東西,青菜、豆腐、活魚、生米,都那麽好吃!我停不下來!”那女人像是瘋狂了。

聽了她的話,玲瓏想起自己在桃家的宴席上,眼前的一切都在引誘她,再吃一口,再吃一口。若不是被子夏拉開,還不知會怎樣呢。子夏說,有的人會受饕餮影響,變得性情狂亂,求索無厭,以致死亡。玲瓏想,莫非這女人是被自己撐死的?

“玲瓏娘子,我明明吃了那麽多,怎麽還是餓呢?就算死了,也還是餓啊!”

她一步步逼近,玲瓏看清了,那女人的肚腹竟被撐裂了,胃腸中的米粒漏了一路。

“幸虧是我用了,不然這牙箸要把我兒子也害死了!”她又上前一步。

“那牙箸能挑起無欲無求之人的欲望,也許正常人用了,本來就存在的那些欲望都會放大,所以你才控製不了自己的食欲。”玲瓏猜測道,她看著幾近狂亂的女人,雙手不自覺地攥住裙角,“子夏也說,隻能將它給你兒子用,不能轉借他人啊!”

她話鋒突轉,盯住玲瓏,麵目猙獰起來,“都是你們的錯……玲瓏娘子,就當給我的補償,讓我吃了你吧!”

“對不起,對不起……”玲瓏又可憐她,又恐懼不已,看那女人撲過來,自己卻像定住了般,躲閃不得。

“我因為你們的牙箸,受盡饑餓折磨……被我吃掉,玲瓏娘子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眼看那女人就要到跟前,玲瓏坐倒在地,驚恐地向後退,脊背卻抵上了牆壁,她絕望地抱頭,將自己蜷成一團,緊閉雙眼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

“哧——”玲瓏聽到一陣模糊的聲響,她知道,那女人撲過來了。她都能感到一陣陰風襲來,吹在**的雙手和脖子上。

一瞬間,無數影像在眼前飛過。就這樣成為那女人的果腹之物,也沒什麽可惜吧。她突然歎息道。她從沒有過家,朋友與熟悉的人也全都失去了,她在世間幾乎了無牽掛。

幾乎。可她並非全無牽掛。她想念小白,它可真是一隻深刻的兔子,好想再聽它說說話。還有子夏,寂寞的子夏,不老的子夏,“我說要陪他一百年,可現在看來要食言了,以後那些閑來無事的白日,他要怎麽度過呢?”玲瓏腦中閃過這個念頭,淚水衝出眼眶,打濕了臉頰。

她驚恐又悲傷地縮在牆邊,等著自己被女鬼吞食而死,但那一刻遲遲沒來。

玲瓏奇怪地抬頭查看,卻發現那女人消失了,竟好似根本未曾存在過,唯有那青紗簾,因被猛烈撞擊過,留下了人形的印跡,正漸漸淡去。細聽,簾幕上還殘存著細微的沙沙聲,就像煎餅時熱油滋燒麵團的聲音,但也很快消弭不可聞了。

玲瓏驚魂未定,她猶疑地站起身,拭去臉上的淚水,走到簾幕邊查看。青紗外,屋子與院落都空****的,那女人真的不見了。

“她自己走了嗎?”玲瓏小聲自語道。

而事實上,她還有另一種猜想。玲瓏抬起手,捉住紗簾一角。這織物摸起來沒什麽奇特,但終歸是白龍館的東西,要說能殺鬼辟邪,倒也很可信。但畢竟無法確定,她又擔心那女人再度出現,於是放了手,往畫軸那走。

回到亭子裏,她還有些恍惚,便湊到仍是玉石的小白身旁,緊靠著它坐下。

姬弘回來時,見玲瓏靠著玉兔呆呆地坐在亭子一角,問她怎麽了?玲瓏便將那女人使用牙箸致其飽脹而死的事告訴了他,隻是怕子夏擔心,就略去了她被女人襲擊的那段。

“哦。”姬弘揚揚眉,看上去並不十分驚訝,“那後來呢,她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她轉眼就不見了。”玲瓏心虛地瞅瞅子夏,輕描淡寫道。

待天色轉黑,小白蘇醒,姬弘叫它去取饕餮牙箸,“既然請托者已死,她兒子也不用,便把它們拿回來吧。”而他自己則安然坐在屋子裏,拿了紙筆塗塗寫寫,開始設計起新物件來。

“我能一起去嗎?”玲瓏惴惴地問,她對白天的事仍有些掛懷。雖然那女人想吃掉她,但她現在仍活得好好的,那女人卻真的死了,玲瓏總覺得自己有些對不起她似的。

姬弘心不在焉地應道:“嗯,你覺得無聊就跟小白去吧,就當散心也好。”

出了店門,兔子一路在前,玲瓏則拎著歧路燈跟在後麵。見它自信滿滿的樣子,玲瓏問道:“小白,那女人自始至終沒說過她家在哪,你真的知道怎麽走嗎?”

“當然。”小白抖抖耳朵,“我不需要知道她家在哪,隻說要找什麽器物,就夠了。”

“離這麽遠,也能聽見器物的聲音嗎?”

小白停了一下,轉身點頭道:“是啊。”

玲瓏將信將疑。

他們進了一座宅院,這宅子裏並無操辦喪事的樣子,也許是因為死去的隻是個側室,所以一切從簡了。

她跟著兔子繞至偏院,在一間臥房找到了饕餮牙箸,才真的對小白的聽力感到信服。不遠處的臥榻上,睡著的便是那女人的兒子吧。玲瓏轉頭去看屋子那頭模糊的輪廓,想到那剛剛失了娘親的少年,心中不免悵惘。

兔子踮起腳尖,伸手去取櫃子上的桃木盒,卻不小心碰倒了旁邊成摞的書冊。

有幾本掉落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那邊的少年許是睡得淺,竟被驚醒了。

“什麽人?”他起身往這邊看來。

要是屋裏一片漆黑,看不見玲瓏他們,少年可能會當自己是從夢裏驚醒而已。

可玲瓏手裏提著歧路燈,那紫色光焰雖然微弱,卻也讓她和小白無處遁形。

那少年下了榻往這邊走來,他揉揉眼,不可置信地盯著他倆。顯然,深更半夜闖進他房間的兔子和女孩讓他吃了一驚。他看見了小白懷裏的牙箸盒,又看看玲瓏,恍然大悟道:“你們從白龍館來?”

“是啊。”小白說。

他雖然知道白龍館的奇異,但親眼見兔子開口說人話,仍是有些不可置信。少年愣怔了一下,看著那桃木盒子,問道:“你們是要把這雙牙箸拿走嗎?”

玲瓏點頭。

“這東西隻有你用得,別人用了會出事的,你娘親就……”她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改口,“你既然不願意用,還是收回白龍館的好。”

少年麵露悲傷,遲疑著說:“把它留給我吧。”

“嘖嘖,這個嘛……”兔子想拒絕。

“娘親是為了我才去求的這雙牙箸,可我卻說,我看不上那些欲望熾盛之人,絕不會用它。娘親雖不理解我的想法,但她是真心為我好的,可我太固執、太激烈,不願接受她的好意。其實,她是因我而死的……”他眉目低沉,緩緩地說,努力控製自己不哭出來,卻忍得渾身發抖。

玲瓏不知說什麽好,她用手肘輕輕碰小白。

“也好。反正這牙箸本就是給你用的,至於你是拿著用,還是看著用,都隨你了。”小白嘬著牙,爽快地答道。

玲瓏擔心姬弘會有意見,便問小白:“那子夏他……”

“此乃館主心血所製,留給這男娃娃觀瞻以懷其母,也算物盡其用了。館主必不會反對的。”兔子答道,並將木盒遞給了少年。

目送兔子和女孩離開後,少年打開桃木盒,小心翼翼地撫過那雙精致美麗的牙箸,輕輕歎口氣,又合上了蓋子,將它輕輕安置在櫃子一格。他撿起之前被兔子碰落的書冊,整理後堆到別處,然後定定地立在那裏,凝神看著那盒子。

他久久,久久地看著,落下淚來。

回去的路上,玲瓏還在想那少年,不知不覺,她邊走邊將心思說了出來:“無所欲求的他,將來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呢……”

“嘖,誰知道呢!人類的心思變得可快了,別看那男娃娃現在隻說要留著饕餮牙箸做念想,”兔子接過話頭,“也許過兩天就會經不住**,把它拿出來用了。即使不用,在他今後許多年的生活中,也可能被周圍的人心玷汙,變成個所求無厭、所欲無窮的人。”

“是嗎?”玲瓏跟在它身後,若有所思地小聲應著。想起上次它在佛寺說的話,玲瓏問道,“小白,你也有什麽所求嗎?”

“當然有。”它停下腳步,轉身很認真地回答,“誰願意一到白天就變回玉石?”

“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一隻真正的兔子。”小白堅定地說,兩根白眉在冬夜的微風中輕輕飄浮。

玲瓏看著它,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