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鍾鈴遠2

玲瓏一邊等攤主下餛飩,一邊用手指在矮桌上胡亂劃拉。

她沒注意到,自己在重複寫一句詩,那是姬弘教過她的:“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今日何日兮……”

吃完了餛飩,玲瓏摸著撐得圓圓的肚子,無聊地在桌上畫圈圈,等姬弘回來付錢,卻被隔壁一桌人的閑談吸引了。

“哎,你聽沒聽說王員外家鬧鬼的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玲瓏悄悄斜睨,卻被那邊的情形逗笑了。

說話的是個壯實黝黑的漢子,約莫三十出頭,須髯飛亂濃重,粗手粗腳的,卻衣著整齊,坐得斯斯文文,捏著小勺細嚼慢咽,還翹著蘭花指。

他的同伴更年輕些,卻顯得不修邊幅,衣著邋遢,坐得也歪斜,一隻腳還長長地伸出去。他趿拉著一雙髒破的草履,伸出去的那隻腳上,鞋子破了個大洞,露出兩隻腳趾來,他卻滿不在意地晃**著。年輕男子的吃相也豪放得很,他捧著碗大口喝著,湯與餛飩一同進了肚,吸溜吸溜的。

年輕人放下碗,咣當一聲,引得攤主朝他看來,他也不放在心上,投入地與壯漢聊了起來:“還聽說什麽!我那天就在王員外府裏,都看見啦。”

“真的?這事傳得可神乎了,有人說王夫人詐屍吃人呢。小二哥,快說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

“喂,攤主,再來一碗餛飩!”小二哥招呼一聲,才轉頭跟壯漢道,“你也知道,我三姨是王員外家裏管事的,員外夫人過世,府裏忙不過來,三姨喊我去幫忙,我想著能多賺幾個子兒花花,也就去了,沒想到碰上這麽邪門的事。出事的那天,剛好是王夫人頭七,我在靈堂外頭守著,就聽裏麵一陣喧鬧,丫鬟們都往外跑……平日裏大夥兒也都知道,我小二哥膽子大呀,就跑到門口,往裏一探,你猜我看見什麽了?”

“什麽?”壯漢緊張地問。

“哎呀呀,那可真是……幸虧是我,要是換別人,早就嚇暈了,哪還知道什麽跟什麽!”

漢子急急地誇他:“那是那是,小二哥你膽子最大了!快說呀,你看到什麽了!”

“什麽也沒看到!”

“唉?那你說個什麽勁?”漢子氣得拍桌子,剛才的斯文樣不知去哪了。

“噫,你聽我說呀,不是沒看到,是根本看不到!整個靈堂都黑黢黢的!”小二哥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怔怔地道,“你說,靈堂裏點了那麽多燈,怎麽會黑了呢?”

“燈滅了吧……”壯漢不以為然。

“燈沒滅!”攤主送上第二碗餛飩,小二哥卻連吃都忘了,“不過那個時候就是黑了,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嘶嘶的聲音,就像有人在往你耳朵裏吹氣一樣……”

周圍的人都圍過來聽他說,攤主也聽得入迷,一圈人大氣都不敢出。

“忽然,棺材響了!”小二哥提高了聲音,“咚、咚、咚,敲了三聲,就跟敲門一樣,不過聲音特別悶,是從棺材裏麵敲的。我嚇得差點兒跑了。”

有人問:“那你怎麽沒跑?”

“嘿嘿,腿腳不聽使喚了。”他撓著腦袋,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哎,別打岔!我繼續講。敲完三下,忽然哢嚓一聲,然後又咣當一下,特別響!我想,媽呀,這是詐屍呀!那時候我想跑,可是跑不了,就杵在那,像等死一樣。”

小二哥吞了吞口水,喘著粗氣說:“然後我就聽到一種輕輕的聲音,像什麽呢……有點兒像沙子流動的聲音,不,更像蠶吃桑葉的聲音,對,就是那種細細啃噬什麽的聲音。聽著瘮人得很,我從脖子梗麻到尾巴骨,人都軟了!不過老天保佑,沒一會兒那聲音就停了,然後靈堂裏又亮了起來。”

聽眾們明顯都舒了口氣。

“你們以為這就完啦?”小二哥終於記起了自己的餛飩,舉起碗大喝一口,嘴巴往袖子上一蹭,繼續說,“燈亮以後,那才是真嚇人呢!”

“玲瓏,吃飽了嗎?”姬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玲瓏拉他坐在身邊,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又指指隔壁桌,示意姬弘也來聽聽。

小二哥故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那燈不是忽然亮的,而是慢慢地亮起來。我咬著牙,大著膽子又伸頭去看,哎呀,隻看見一團黑咕隆咚的濃煙,一點一點地散掉了。之前就是被這濃煙遮著,才看不見燈光的,我敢肯定!”

“霍……”眾人驚歎。

玲瓏與姬弘也對視了一眼。

“等那煙散盡了,就見屋裏一片狼藉,地上是崩開的棺材蓋子,後來發現夫人的屍身也不見了!我就說是詐屍了嘛!”小二哥喝口湯,吧唧著嘴歎道,“就是王員外可憐了,聽說他二人感情極好的……”眾人也都唏噓不已。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小二哥的話,很快圍觀者裏便分出了兩派,就此事是否真實吵了起來,更有甚者,卷起袖子躍躍欲試,差一點兒就打起來。姬弘忙付了錢,拉著玲瓏走開了。

“子夏,那人說的,好像是真的。黑霧怪又出現了!”玲瓏回憶之前與塗離九、春姬一同遭遇黑霧怪那夜,狗兒的屍體就是被那黑霧吃掉了,整個過程也與小二哥的描述頗為相似。

姬弘點點頭,眼神幽深。

他一路沒說話,回到館裏,隻吩咐玲瓏好好讀書,自己一頭紮進聚流離,天黑才出來。他收拾了幾件器物,沒招呼玲瓏,就獨自拎著歧路燈出門去了。

第二天,姬弘宣布,白龍館也要“禁夜”了。

“為什麽?咱們以前不是常常夜裏出去嗎?打著歧路燈,哪怕遇見巡夜的金吾衛,轉身兩步就穿進別人家院牆了,誰也捉不住我們呀。”玲瓏不解。

“我昨日去長安城中打探,那黑霧怪不知是何來路,鬧得長安城人心惶惶。新近家有喪事的,連靈堂也不敢設,都搶著將人埋了,否則屍體就可能被它吞噬。”

姬弘解釋道,“黑霧怪常於夜間出沒,近來更是猖狂,聽說白日裏也有人見過。它食人屍體,卻也有活吞家畜之事,很是危險。”

“你切不可夜晚在外遊**,即使白天外出,日落前也必須回館。否則再遇上那怪物,小心被活活吞掉!”他伸手在玲瓏腦門上彈了一下,發出啵的一聲。

“呀!”玲瓏捂著腦袋,“好了,好了,我知道啦!”

當然,這夜禁是隻針對玲瓏的。不光是晚上不許出門,就連白天,也被姬弘拘在館裏寫字,連白玉亭的邊都沾不到。

姬弘卻夜夜外出,去長安城裏追查黑霧怪的線索,還時常把小白也帶上。

沒有小白陪玲瓏鬥嘴,天黑後,又沒辦法去花園裏觀賞奇花異草,她也懶得看書,隻好早早睡下。偏偏平日裏,玲瓏被培養得一到夜裏就精神滿滿,哪裏睡得著。

她瞪著眼在榻上輾轉反側,屋子外連風聲都沒有,幽深的夜色更讓人浮想聯翩。想到不遠的聚流離裏,還遊**著無數守賬靈,他們透明的身體,還有那空洞的眼神……玲瓏往毯子裏縮了縮,空****的白龍館真是有些可怕呢。

沒過幾天,玲瓏就受不了了。這日天還沒亮,她在榻上聽見姬弘和小白回來的聲音,就起身出來了。

“子夏,你下次出去時也帶上我吧。我保證不給你添亂。”

“不行。”姬弘瞥她一眼,嘴裏擠出兩個字,完全是不容商量的語氣。

“哈哈,被館主殘忍拒絕了。”小白在一旁抱著蘿卜大啃,嘲笑道,“女娃娃還是在家待著吧,你去了怪礙事的。”

玲瓏氣得揪它耳朵,“我礙你什麽事了?”

小白疼得直哼哼:“館主是去查訪住在長安城裏的妖怪,人家見了你,還不把你當點心吃了?”

“他們就不吃你?”

“嘿嘿,妖怪不敢吃我。”

姬弘插了一句:“你是肉體凡胎,小白可不一樣,它是石頭疙瘩,吃進去不好消化的。”

玲瓏聽了,捂著嘴哧哧笑。

“玉石!玉石!哼,我去睡覺了,不理你們。”它一蹦一跳地往外走,忽然回頭,拿啃剩的蘿卜頭扔玲瓏,可惜沒砸中。

玲瓏朝著它的背影吐了吐舌頭。

“你要是在館裏待得煩了,我這兒倒有個差事。”姬弘說,“不過天黑前必須回來。”

“好呀!”玲瓏激動地說。

“你記得那個秦鍾遠嗎?你去他家,把他最珍視的東西拿回來,作為招魂鈴的報酬。”

“嗯,”玲瓏答應道,“不過,是什麽?上次沒說呀。”

姬弘微微一笑,“竹筐。”

“什麽竹筐?”

“你到了他家,自然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吃過午飯,玲瓏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門。在館裏悶了幾日,這一路,真是人也好景也好,就連風裏也帶著自由的味道。

剛到秦鍾遠家,就聽見屋裏傳來撕心裂肺的咳喘。

玲瓏推門進去,秦鍾遠並不在家,隻有他爺爺在榻上斜倚著,幹硬地咳著,聽起來肺髒就像快要爆裂似的。她趕忙上前,給老人順了順氣,待他平複,玲瓏倒了碗水,給秦老頭送到嘴邊。

“小娘子是哪位呀?我看你好像挺眼熟的。”老人抿了一口水,瞅了她半天,才猶豫地開口。

玲瓏指著桌上的金鈴道:“前幾日,我與子夏一起,來送不老泉水,還有這招魂鈴……”話沒說完,見秦老頭掉淚,玲瓏慌了,“嗯……您怎麽了,哪裏不舒服?您孫子去哪兒了,我去找他吧?”

“咳……”老人抓著玲瓏的袖子,不讓她走,卻隻是搖頭歎氣,默默落淚不語。

半晌,他才憋出一句:“遠兒……遠兒他孝順啊!”他不住地點頭,語氣卻似有悲涼,“這孩子命苦呀,小小年紀沒了爹娘,跟著我們老兩口過了那麽多年的苦日子。唉,唉……前陣子,他阿嬤先去了,我又病了,他急得四處求醫,人也黑了瘦了。我知道,我要是也走了,遠兒他心裏就沒著落了,唉……”

“可我是不中用了。”他拉著玲瓏的手問,“不知小娘子是何方仙子?唉,為了我這老朽身子,難為遠兒了,竟能尋來仙人呢……”

玲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不是什麽仙子。”

“不用騙我。我知道,你們拿來的那鈴鐺,是個神物。那鈴鐺……”他又咳起來,臉都憋紫了,忽然,秦老頭翻了白眼,身子一歪,倒在榻上。

玲瓏被眼前的一幕驚得手腳冰涼,愣了一下,才轉身撲向桌上的金鈴。拿在手裏,搖一下、兩下、三下,玲瓏全身都在抖,招魂鈴也險些從手中滑落,她緊張地盯著榻上似乎沒了生氣的老人,連呼吸都忘了。

“嗬!”秦老頭抽了口氣,醒轉過來,玲瓏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氣,癱坐在榻旁。老人環視四周,最後視線停在了一處。玲瓏循著他的目光,見榻尾潔淨的矮櫃上放著一隻竹筐,編得很粗,筐底還沾著幹掉的泥坷垃。這隻筐子應該出現在灶房門後,或院子的某個角落裏,而不是這間整潔的臥房裏。

難道,是子夏說的那隻竹筐?

“看,我這一口氣,可就靠你手裏的鈴鐺吊著呢。若不是它,我都死了十幾次了。這可不是神物嗎?”老人閉眼大喘,“是遠兒,遠兒孝順,才找來仙人,討了這鈴鐺,遠兒要我活啊……”他拍著床榻歎息,又掉了淚。

玲瓏看著老人,又看看手裏的金鈴。

招魂鈴救活了他。她本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何,玲瓏有點兒心酸,好像有什麽堵在胸口。

她緊咬著下唇,想勸慰老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知她能說些什麽。她甚至無法理解,秦老頭為什麽看上去那麽痛苦?他孫子尋來了不老泉水、招魂金鈴,隻為給他續命,不是對他很好嗎?

玲瓏靜靜地望著他,卻不敢輕舉妄動。

老人扯住玲瓏的袖子,艱難地抽著氣,渾濁的雙眼裏透著絕望,“小仙姑,遠兒要是沒找到你們就好了啊……也不會有什麽仙鈴……”

“怎麽會好?”玲瓏實在不明白,她攤手給他看招魂鈴,“有了它,你就能活很久,不好嗎?”

秦老頭撿起她手心的金鈴,用盡力氣揚手往門外扔了出去。

“呀!”玲瓏大驚。隻見招魂鈴砸在門框上,錚然作響,又彈落在地,暗淡地滾到牆邊了。由於剛才發力過猛,秦老頭又咳喘起來,玲瓏回頭看他,卻見他在笑,“哈!哈哈哈!咳咳……哈哈……活很久?小仙姑,咳咳咳……你看我這樣,是活著嗎?”

“你可知我這是什麽病?”

玲瓏搖搖頭,隻忙著幫他順氣。

“人的肺髒本是空的,一張一弛,人才有氣,才能活。我呢,咳咳……大夫說,我的肺髒已是實的,就像填滿沙石的口袋,沒一處空當……我是沒氣進出的人,就靠藥吊著,才多活了數月。我舍不得拋下遠兒呀。咳咳……我就不該喝那些個苦藥,早早死了,去陪我那苦命的婆子多好,也不用受這煎熬。咳咳……小仙姑,你試過不喘氣地活嗎?”他嘴角微微勾起,笑得無奈淒涼。

玲瓏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心都揪起來。不喘氣怎麽活?她當然沒試過。

“唉,不說了,不說……遠兒要我活著……”秦老頭搖搖手,絕望地閉上眼,眼角濡濕,卻再淌不出淚了,“這就是我的命……咳咳……生死都不由人……”

看著秦老頭,玲瓏第一次感覺到,死並不一定比生更可怕。

“爺爺,我回來了!”秦鍾遠的聲音由遠及近,“劉掌櫃今天許我早走,還問爺爺安呢。”

他進門,見了玲瓏,先是一頓,接著對她一拜道:“玲瓏娘子,不知娘子來此有何貴幹?”

玲瓏不願受他的禮,趕忙站起躲掉那一拜。她有些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你知道,白龍館的東西……是要用你最珍視的物件來換的,對吧?”

秦鍾遠瞟了一眼矮櫃上的竹筐。

“子夏說,他要一個竹筐做報酬。”

“唔。”他含糊地應了一聲,走到榻旁,看看秦老頭的臉色,輕聲問道,“爺爺,今天感覺如何?王嬸呢,我請她來看護您,怎麽沒見她人?”

“咳,我沒事。”秦老頭睜眼看了他一下,又閉上了,“剛剛她家有事來找,我叫她先走了。”

秦鍾遠皺皺眉,“唉,這一會兒的時間,萬一出事可怎麽辦……”

玲瓏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辨識著秦鍾遠的表情。見他轉移話題,就是不提報酬的事,怕他翻臉賴賬,玲瓏小聲提醒:“嗯……子夏的脾氣不大好,要是……沒拿到想要的東西,他會把招魂鈴收走的。”

秦鍾遠低頭看著榻上的爺爺,沉默許久,才轉身走去拿起竹筐。他輕撫把手邊上戳出的一根竹篾,眼眉低垂,呼吸沉重,“這筐子不值什麽的。”他抬眼打量玲瓏,商量道,“我可以給你們錢。”

玲瓏輕咬下唇,她知道,在姬弘眼裏,金山、銀山、珍珠、寶石,都與成堆的礫石沒多大區別,隻有器物上凝聚的情感,才有真正的價值。她緩緩地說:“你舍得給錢,卻不舍得那竹筐,在你心裏,明明是竹筐所值更高。子夏隻收最有價值的東西,錢,其實再賤價不過了。”

他苦笑道:“是啊。我是個賬房,每天就是與錢打交道,竟沒一個小娘子看得透徹。錢,真是賤價的東西。”

“這麽一個小筐,阿嬤用了好多年。我幼時陪她上山摘野菜,還搶著拎它。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不再陪她上山了呢……嗬,為什麽人總是在失去後,才會懷念曾經擁有的?”他的手攥緊了,“阿嬤走時還緊握著它,裏麵是她采來的半筐野菜,她還要回家包野菜餃子給我吃呢。”

“唉,老婆子走得急啊……”秦老頭睜著眼,撫榻歎息良久,才轉頭對秦鍾遠說,“人都走了,你留個筐又能作甚?咳咳……快、快給小仙姑吧,叫她回去好交差。”

秦鍾遠猶豫許久,才將竹筐遞到玲瓏手中,他愣愣地盯著她,麵上仍有鬱鬱之色。

“遠兒,我餓了,你別杵在那,拿點兒飯食來吧。”秦老頭出聲,他才醒來,忙去灶房了。

竹筐到手,玲瓏見天色也不早了,便向老人告辭。

秦老頭卻沒聽見,隻是歪在那裏,眼望半空,艱難地喘息著,嘴裏喃喃道:“老婆子,等我都該等得不耐煩了吧?咳、咳咳……你走時雖然寂寞,可比我幹脆多了,你是有福的啊……”

玲瓏歎息一聲,準備出門,腳下卻踢到了什麽東西,她低頭,原來是被秦老頭摔到地上的招魂鈴。

她將鈴鐺撿起來,正要轉身放回桌上,卻見秦鍾遠端著碗從灶房往這兒來了。她沒多想,就將金鈴握在手上,後退一步,給他把門讓了出來。當秦鍾遠從她身前經過時,玲瓏禮貌地笑了笑,她的眼光跟著他到了榻前,卻跟秦老頭的目光撞上了。

他顯然知道招魂鈴在玲瓏手中,卻隻是看了她一眼,就迅速移開了視線。這一眼,生的絕望、病的煎熬、身的痛楚、心的無奈,還有一閃而過的希望,雜糅著千萬句不可於人前道出的乞求,重重地砸在玲瓏的心上,她腦中嗡地炸鍋了。

“爺爺,吃粥。”

“唔。”秦老頭悶聲答應著,再不去看玲瓏,低頭認真喝粥,仿佛那碗裏是世間第一的美味。

他要我做什麽?玲瓏的心怦怦地撞著胸膛,握緊了金鈴。

秦鍾遠沒有注意她。

她該出聲告辭嗎?不,她該把招魂鈴悄悄放回原處。放回去?叫那老人繼續不生不死地熬下去嗎?熬多久?還是,趁無人留意,把鈴鐺偷走?偷走?那她不就是殺人嗎?

究竟怎麽做?

玲瓏心裏亂哄哄的,等她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大街上了。她低頭看看手裏的招魂鈴,原來自己已握著它走了很遠。怎麽辦?她沒法思考,唯一的反應是將金鈴揣進懷中,往白龍館的方向跑去。

玲瓏昨日出門時做夢也想不到,這趟簡單的跑腿差事,轉眼竟變成了如此的災難。

現在,一切都拆穿了。

她愣愣地看著滾在地上的金鈴,眼淚洶湧地冒出來。可怕的是,此刻她並沒為自己盜鈴的行為而有一絲悔意,也不在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她隻覺得萬分難堪,因為這全都被子夏看在眼裏。在他眼中,她成了一個賊,一個意圖殺人又沒有膽量真正下手的蠢蛋。

“愚蠢的人類。”子夏心裏一定是這麽想的,她幾乎都能聽見他那輕蔑的嘲笑了。

“是你?”秦鍾遠瞪著血紅的眼睛,朝玲瓏一聲怒吼。

他撲過來,抓起地上的招魂鈴搖響,秦老頭呼吸順暢了些,臉色也漸漸好了。秦鍾遠卻忽地轉身,把玲瓏從地上揪了起來,“我就說嘛,怎麽你昨天來了一趟,這招魂鈴就不見了?你這小賊,混賬!你差點兒把我爺爺害死!”

他又拽著她,向姬弘質問:“姬館主,這女娃平白無故,為什麽要偷走人命關天的鈴鐺?究竟是她自己要偷,還是聽了主家指使才做的?你要什麽做報酬,我也給你了,難不成你收了東西,又心疼起自己的鈴鐺,便遣這小賊來偷?”

姬弘看著呆呆地任人擺布的玲瓏,平靜地說:“我並沒讓她偷什麽東西。”

“哼,那就是她自己手賤了,姬館主,我今天就幫你好好管教管教這混賬東西!”他作勢要打玲瓏,她卻並未反抗,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可秦鍾遠的手還沒來得及落下,他自己卻挨了姬弘一腳,幾乎飛了出去。

姬弘瞥瞥玲瓏,伸手把她拉到身旁,語氣仍舊波瀾不驚:“不勞費心。我的人,我來管教。”

秦老頭醒了,艱難地招呼姬弘:“仙人,仙人息怒……不是小仙姑的錯。咳咳,她隻是想幫我……”

“爺爺,您說什麽呢?”姬弘那一腳顯然沒動真力氣,秦鍾遠已經掙紮著站了起來。

“咳,遠兒……唉……”老人歎氣,“我也該走了,你阿嬤在等我呢……”

“不,爺爺,別這麽說。爺爺,我給你喝了不老泉水,你能活很久很久,隻要我有這鈴鐺,你就不會死!”

“我知道,遠兒孝順,想盡了辦法要我活……可你看,我多活一天,咳咳……不是多享受一天,而是要多受一天的折磨。”

“爺爺,我在這世上隻有你了。求求你,別丟下我!”秦鍾遠搖著頭,淚也顧不上擦。

秦老頭老淚縱橫,“我也舍不得遠兒,可是我是真活到頭了呀……你日日搖這仙鈴,我也隻是苟延殘喘下去……咳咳,生不如死。”

秦鍾遠涕泗交加,無言以對,卻仍死捏著金鈴,不願放手。

姬弘見祖孫二人在那兒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搖了搖頭,拽著玲瓏就要離開。

玲瓏擦擦眼淚,抬頭問他:“子夏,咱們不能做點兒什麽嗎?”

“孫子要爺爺活,我便把不老泉和招魂鈴給了他;爺爺想死,你又把招魂鈴偷走了。要活也幫了,要死也幫了,還能怎麽幫?如今,要死要活都隨他們高興吧。”他蹙眉,“生離死別我看厭了,走吧。”

“仙人留步。”秦老頭顫巍巍地抬手招呼道。

姬弘轉頭看他,示意他說下去。

“前日裏,小仙姑來這兒拿走了一個竹筐,說是要遠兒最珍視的東西做報酬。

遠兒就是用這筐子換來鈴鐺幫我續命嗎?”

姬弘點點頭。

“可我不想再這樣活下去了。”秦老頭想了想,又說,“仙人既然已經收了報酬,可否幫老朽一個忙?之後叫我死,我也能安心了。”

“爺爺,你說什麽呢?”秦鍾遠慌忙阻攔。

“討價還價嗎?”姬弘挑了挑眉梢,饒有興味,“你說說看。”

“那筐子,是我那老婆子親手做的,她死的時候也帶在身邊……咳咳……她死得淒慘,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老婆子可憐啊。遠兒心思深,他不說,可我知道他心裏這道坎還沒過去。”秦老頭安撫地拍拍秦鍾遠的胳膊,“所以他對我也不舍得放手。老婆子是去年沒的,可是仙人神通廣大,能不能施個法術,讓我們再見她一眼,咳咳……也叫我和遠兒了卻心裏的遺憾。”

玲瓏心懷愧意,拽拽姬弘的袖子,“子夏,再幫幫他們吧。”姬弘低頭看她,玲瓏壓低聲音,急急地勸他,“我們有歧路燈,帶他們回到去年並不難,不是嗎?”

姬弘頓了一頓,才點頭,“好吧。”

玲瓏舒了口氣。

“走吧,回去取燈。”姬弘看看天色,“晚上再來。”

從秦鍾遠家裏出來,姬弘沒再說話。玲瓏跟在他身後,咬著嘴唇,忐忑了一路,才猶豫地開口:“子夏?”

“嗯?”他回頭。

玲瓏飛快地抬頭看他一眼,碰上子夏的目光,又慌忙低頭去盯地麵,兩隻手不知往哪裏放才好。半晌,她才艱難地從嘴裏擠出幾個字:“我……對不起。”

姬弘見她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眉毛擰成了一團,隻覺得有趣,“嗬,你怎麽對不起我了?”

“我偷了招魂鈴,還有……還有……我差點兒殺了人。”她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生和死,對你們人類來說,是很麻煩的事吧。我想,你這麽做,一定有你的理由,沒必要向我道歉。”姬弘伸手幫她抹掉淚水,一邊調侃她,“而且,不是沒殺成嗎?”

玲瓏不好意思地笑了,可心頭有些沉重。她知道,剛剛的淚水不是來自對秦老頭的歉疚,而是因為恐懼。她怕子夏討厭她,怕他趕她走,她怕極了,怕得哭泣。子夏沒有生氣,這真是太好了。玲瓏心中雀躍——可是,她是不是高興得太快了?她是不是不夠善良?玲瓏迷惑了。

“走吧。”姬弘拉起她,玲瓏恍惚地跟上。

將近黃昏,姬弘一如平常,囑咐玲瓏留在館中,自己拎起歧路燈就要走。“帶我去吧。”玲瓏追上來,“就這一次,子夏,求你了。”

姬弘轉頭,提了提手裏的燈,解釋道:“秦老頭身體太弱,隻有魂魄能完成穿越,如果天亮前魂魄還不回來,人就真的死了。玲瓏,他一心求死,不會再回來了。今天此去,是要麵對死亡的,你……”

玲瓏打斷他,堅定地說:“我還是要去。”

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歎口氣道:“好吧。”

長安城夜禁的鼓聲響起,行人都加快了歸家的腳步,玲瓏和姬弘逆著人流,緩緩前行,頗有些莊嚴的味道。星子在寶藍色的天空中一顆一顆地浮現,玲瓏忍不住一直仰頭看。

“你知道嗎?億萬年前,你曾經是一顆星星。”姬弘見她看星星出了神,不禁說了這麽一句。

“啊?”玲瓏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姬弘千年的年紀對她來說已是無法想象的概念,更別提萬年,而億萬年是多少個萬年,她就更無從知曉了。

“每個人都曾是星星。”姬弘煞有介事地說,“星星死後,化作寶石與塵土,然後那塵土裏開出了花;花朵結了果,被鳥獸所食,鳥獸死後又化作森林;森林被大海淹沒,日頭在海上蒸出雲朵,雲被風吹散,化成雨水滋潤了禾苗;禾苗成熟後被人吃掉,最後孕育成嬰孩,而人死後,又會變作其他的什麽東西。萬物皆是如此,生生滅滅,循環不止。”

玲瓏眨著眼睛,消化了好久。她不知道子夏說的是真的,還是在逗她玩,可被他這樣一講,死亡好像沒那麽嚇人了。她感激地轉頭看他,隻見子夏淡淡地笑著,而他身後星鬥滿天,萬物靜默如謎。

到了秦家,姬弘將歧路燈交給玲瓏,對秦鍾遠說:“你們跟著玲瓏,心中想著要去何時何地,就能回到過去。我留在這裏,守護你爺爺的身體,以免橫生差池。”

“你說什麽?”秦鍾遠怪道,“什麽身體?”

“你爺爺的身體已經這樣子,必是經不住這趟路的,但他的魂魄可以。你拿著招魂鈴,一路搖著,就能牽引他的魂魄跟你走。”

“叫我爺爺的魂魄離開身體?這怎麽行?太危險了!”

姬弘看看秦老頭,補充道:“他喝過不老泉水,隻要魂魄天亮前回來,人就不會死。”

“謝……多謝仙人。”秦老頭搖搖晃晃地坐起身,與姬弘對視一眼,目光閃爍,“遠兒,沒事的,沒事的。遠兒,沒事。”他拉著秦鍾遠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幾遍。

姬弘叫秦老頭躺下,閉上眼睛。

玲瓏見老人直直地躺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心裏有種詭異的感覺。秦鍾遠搖響招魂鈴。“錚——”玲瓏下意識地伸手將錦囊往衣襟裏掖了掖。

一個透明的影子從秦老頭身體中飄出,悠悠****地浮在半空。

秦鍾遠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知所措。玲瓏拉住他的袖子,說道:“想著要去的地方,搖著鈴跟我走就是了。”

“記住,天亮前。”姬弘又叮囑了一遍。

玲瓏看了他一眼,便拽著秦鍾遠出發了。

這不是玲瓏第一次使用歧路燈,她卻有些緊張,因為這回她還帶著一個人和一條魂,這真是了不得的責任。四周黑暗靜謐,玲瓏卻能聽見招魂鈴的聲音,隱隱約約,浮浮沉沉。

她忽然覺得這情形有些莫名的熟悉,還沒來得及細想,他們便跳出了黑暗,身體也恢複了知覺。

這裏像是夜晚的山林,樹木森森,雖然有歧路燈的光芒,玲瓏仍覺得毛骨悚然。再看身邊的秦鍾遠,他像是嚇壞了,渾身發著抖,不住地吸氣,手中的招魂鈴搖個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秦鍾遠才稍微冷靜了些,玲瓏戳戳他的胳膊,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這是老婆子失蹤的那夜。”一個飄搖的聲音自背後傳來,透明的身影掠過,是秦老頭在回答。玲瓏知道,秦鍾遠也知道,他們倆卻都有些緊張。

“可是……”秦鍾遠看看四周,猶豫地說,“可是阿嬤在哪裏?”

玲瓏心虛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歧路燈有時不是很準確,不過差得不會太遠,我們找找?”

“遠兒,快來,你阿嬤在這裏……”不遠處響起秦老頭的聲音。

玲瓏和秦鍾遠循聲而去,秦鍾遠好像認出了路,越走越快。玲瓏跟著跑,幾乎追不上他。借著歧路燈的紫色幽光,秦鍾遠先看見了爺爺,然後,看見了倒在矮崖下的老婦,“爺爺?阿嬤?阿嬤!”他聲音裏混著哭腔,幾乎是撲了過去。

“唉,老婆子,我來啦。”秦老頭輕輕地說。

“阿嬤,阿嬤?”秦鍾遠喚道,但她似是陷入了輕度的昏迷,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胡話。玲瓏眼尖,看見了那隻竹筐,滾在秦阿嬤手邊不遠處。她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默默地站在旁邊。

“秦阿嬤……秦阿嬤……”遠處傳來了呼喊聲,其中混著秦鍾遠的聲音,“阿嬤!阿嬤!”玲瓏一驚,那是當夜上山來搜救的人們吧。

秦鍾遠也聽見了,忙起身招呼,卻被玲瓏一把拉住了。

“你幹嗎?我叫人過來,他們就能把阿嬤救下山了。”

“不行。別出聲。”玲瓏緊緊地揪著他的袖子,“你不能叫他們過來。”

秦老頭說,“我們得救人啊,為什麽不能叫?”

“我知道你們想救秦阿嬤,可是她已經去世了,那已經發生了,我們不能改變過去。”玲瓏壓低聲音道,“你們想,如果你們喊人過來,秦阿嬤被救活了,我們就不會回到此時此地來見她最後一麵,我們不回來,又怎麽救活她?”她又轉頭對秦鍾遠說,“那些來救人的人裏,就有你自己,你要是叫他過來,怎麽跟他解釋你是誰?”

秦老頭皺著眉,沉沉地歎了口氣:“好吧。小仙姑,我們聽你的。”

可秦鍾遠推開玲瓏,還是喊出聲來:“在這裏!阿嬤在這裏!”玲瓏急得撲上去捂他的嘴。不過這兒與搜救隊的距離太遠,樹林又茂密深沉,人們繞了幾圈,還是走遠了。秦鍾遠想追過去,卻被山崖隔斷了去路。

“別走!阿嬤在這裏啊!”他扒著崖壁絕望地呼喊。

“遠兒……遠兒……別叫了。小仙姑說得對,已經發生的事,改變不了的。”

秦老頭飄到他身邊,悲涼地勸解。

秦鍾遠喪氣地跪倒在那,不住地搖頭。

“唉,你們快來。秦阿嬤好像醒了。”玲瓏招呼道。

“遠兒?”秦阿嬤看著偎在自己身側的人,有些迷糊,“啊……”她動了動身子,卻忍不住呼痛。

“別動,老婆子,你摔傷了。”秦老頭飄近了。

“老頭子,你……”她看著他透明的身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頭子,你怎麽了?你不會是死了吧?”秦阿嬤焦急地出聲。

“嘿嘿,你這老婆子,嘴裏沒一句好話。”秦老頭憨厚地笑笑,“這是仙人的法術,我還有一口氣呢。”

“什麽仙人,遠兒,你爺爺胡謅八扯什麽?”秦阿嬤忍著痛,好不容易才從幹裂的嘴唇中擠出一句話。

“阿嬤……”秦鍾遠扶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唉,老婆子啊,你的時候到了,就在今晚啊……我求了仙人,才能來見你最後一麵呢。”秦老頭歎道,“不過你別擔心,我也快來陪你了。”

“爺爺,別亂說!”秦鍾遠責備了一句。

“嘿。老頭子,我要比你先走嗎?”秦阿嬤虛弱地笑笑,“我一直以為我得為你守寡呢。”

“嗬,先走好,先走好啊。”秦老頭歎道。

“阿嬤,別說話了。你先休息會兒,等天亮就有人來救你了。”秦鍾遠安撫地說。秦阿嬤又開始說胡話了。她一邊呻吟著,一邊逐漸陷入昏迷。

夏末的夜實在短,沒有多久,玲瓏便發覺,天邊的夜色好像淡了許多。

“阿嬤,阿嬤!你醒醒!”秦鍾遠摸出招魂鈴使勁搖,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噓……噓……”秦阿嬤艱難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快別搖了,這東西好難聽。”

玲瓏也按住他的手,搖搖頭道:“秦阿嬤傷得這樣重,你搖鈴鐺可能反而不好。”

“老婆子,別怕,我和遠兒都陪著你呢。”秦老頭輕聲安撫道。他忘了魂魄觸不到實體,伸手去拉她,竟然一把將秦阿嬤的魂魄拉了出來。

“阿嬤?阿嬤?”秦鍾遠抬頭看見阿嬤的魂魄,又低頭去搖阿嬤的身體,號啕出聲,不願相信她已經斷氣了。

秦阿嬤看看自己透明的身子,又看看地上自己的身軀,不免迷惑道:“哎,我在哪兒?老頭子,這是怎麽回事?”

“嗬……”秦老頭破涕為笑了,他歡喜地拉著秦阿嬤,在空中轉了兩圈,有些興奮地說,“老婆子,你這是死啦!”

玲瓏望著這一幕,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秦阿嬤見孫子哭得傷心,伸手去安撫他,卻什麽也沒碰到,“咦?”她驚訝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秦鍾遠,無奈地出聲安慰,“遠兒,別哭了,遠兒……”

秦鍾遠聽見她的聲音,抬頭見她飄在身側,有些受驚地後退。

“遠兒……是我呀。”她慈祥地微笑著,“遠兒,你看,我很好。別哭啦。”

“可是,阿嬤……”

玲瓏伸手拽拽秦鍾遠,“天快亮了!”

“阿嬤,跟我們回去找姬館主!他救了爺爺,一定也有辦法救你的。”

秦阿嬤搖搖頭,“不必了。你爺爺說得對,我的時候到了。我現在不疼了,也不渴,不餓,沒有一點兒痛苦。嗯,原來死是這樣的。遠兒,別難過,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阿嬤!爺爺,你快勸勸阿嬤!”秦鍾遠看著天色漸白,急得抹眼淚。

秦老頭看著心愛的孫子,沉默了一刻,開口說:“遠兒……我,不回去了。我不想再那樣苟延殘喘,不死不活地撐著。”他笑著說,“我和你阿嬤在一起呢,我們很好,我們都解脫了。”

秦鍾遠流著淚,不停地搖頭,他手中緊緊捏著金鈴,“我有招魂鈴,爺爺,阿嬤,我能帶你們回去!”

“遠兒,我也放不下你,可咱們的緣分就到這裏了,放不下也得放下了。別讓我再回去受病痛折磨了,讓我和你阿嬤順其自然地走吧。”秦老頭不舍地盤桓。

秦阿嬤拉住他,微笑著對秦鍾遠說:“遠兒,你好好地送我們,然後回去好好過日子。再看我們一眼。我們要走了。”

兩位老人對秦鍾遠點點頭,向天上飄了起來。秦鍾遠左手緊緊捏著招魂鈴,最終還是沒有搖響它。

“阿嬤!爺爺!”他徒勞地伸出另一隻手,卻抓不住他們,眼看著他們越飄越高,身影越來越淡,就這樣消失在漸漸明亮起來的藍天裏。

玲瓏接過來收好,打量他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子夏說,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循環的。人死以後會變成別的東西。”

她搜腸刮肚,試圖多說點兒什麽來安慰人:“嗯,比如森林、大海,或者……星星。你也許會在某一片湖水裏看到他們,在某一朵花中聞到他們,在某一陣風裏聽到他們,甚至在你踩踏的某一塊土地上,都有他們的印跡。這也挺好的,是吧?

他們其實並沒有真的離開你。”

秦鍾遠沉默地聽著,低身為阿嬤的屍身整理了儀容,又將滾在泥裏的竹筐撿起來,輕輕地放在一旁,筐子裏還有昨日阿嬤親手摘下的野菜。

不遠處傳來了人聲。

秦鍾遠望向聲音的來源,目光悲戚道:“他要來了,另一個我。是我發現了阿嬤的屍身。”

玲瓏有點兒緊張地提醒:“我們快走吧,別撞見他。”

秦鍾遠默默地看了阿嬤最後一眼,站起身來,“你說的是真的嗎?人會變成……星星?”

玲瓏點頭,“會的。子夏這麽說,那就一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