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聚流離1

玲瓏咳得驚天動地,竟將自己從昏迷中吵醒了。

映入眼中的是一隻兔腦袋,兩顆門牙很是顯眼,雙眼藏在長長的眉毛下,這位好像有點兒眼熟。見玲瓏睜開了眼,它就扯著嗓子大聲呼喊起來:“館主!這個女娃娃沒死!”聽見這尖細又破音的嗓子,玲瓏立刻認出了它,是她之前見過的那隻會說話的白兔。

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近,有人湊到了玲瓏身旁,“喂。”是姬弘。他小心地扶她起身,眼睛亮亮的,笑容溫暖,“玲瓏,沒事了。”

兔子嘬著牙對玲瓏說:“嘖,你這女娃娃是什麽來曆,館主居然抱你回來?我可沒見他觸碰過其他人。”

姬弘轉頭,麵對玲瓏時和煦的笑容一掃而空,看了它一眼。兔子心虛地吞了一下口水,不再出聲了。

“子夏,她們怎麽樣了?”玲瓏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急切地問他,“榴紅姐,還有萍兒和秋煙姐姐,她們還好嗎?我沒找到她們。”

兔子聽見女孩竟對館主稱字,訝異地瞥了她一眼,又瞅瞅姬弘的臉色,見他竟沒有反應,心裏暗自疑惑,卻也沒敢出聲說什麽。

姬弘沒回答,輕輕搖了搖頭。

玲瓏又問:“那主家和夫人呢?”

姬弘隻是沉默地望著她。

她看見姬弘深沉的眼色,什麽都明白了。從她醒來到現在,短短一日,她失去了最要好的啞姐兒,失去了幾年來的“家”,失去了所有人。她已流不出淚,隻是怔怔地坐在那裏,口中彌漫著苦澀的滋味。

看著玲瓏的悲戚臉色,姬弘以為她又要哭了。他做好了安慰她的準備,誰料玲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你叫我玲瓏。可我從沒說過我的名字啊。”

姬弘目光如水,平靜地回答:“是你告訴我的。”

他的語氣那麽理所應當,玲瓏眨眨眼:“哦,那也許是我忘記了吧。”她環顧四周,發現這是間寬敞但有些雜亂的房間,除了自己躺臥的床榻附近,屋子中堆滿了各種工具和雜物。靠牆處有一盞高大的燈台,那燈裏竟無一絲火焰,隻穩穩坐著一顆碩大的圓珠,珠子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將整間屋子照得如同白晝。

兔子見她不明就裏的樣子,解釋道:“這裏是白龍館。你昏倒了,是館主把你帶了回來。這就是館主的房間。”

玲瓏剛想說話,卻又咳了起來,她隻覺得焦渴異常,便向姬弘索水喝。姬弘關切地問她還需要什麽,她想客氣地說不需要了,隻聽一聲響亮的“咕……”,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玲瓏輕咬下唇,有些窘迫地擠出一個笑容。

姬弘忙支使白兔去拿些水和食物。

兔子卻雙手一攤,說道:“館主,咱們這兒沒有人吃的東西呀。”

聽了兔子的話,玲瓏慌忙搖手道:“沒事沒事,給你們添麻煩了,我不餓。”

她噔的一聲下了榻站起身,把旁邊的姬弘也嚇了一跳。玲瓏微微咳著說:“謝謝你們照顧我,實在太麻煩你們了,我還是回去吧……”還沒說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可回去的地方了,便有些發愣。

姬弘說:“你可以留在白龍館。畢竟一切由織雲屏而起,我會對你負責的。”

“是啊,反正你也無處可去了嘛。”兔子嘖嘖幫腔,“你那府裏燒得什麽都不剩了,即使還有誰活著,你回去也隻會被賣給別的府上吧。”

姬弘橫了它一眼,叫它閉嘴。

玲瓏沒說話,有些猶豫地抬頭看著姬弘。

“你在這兒,就跟在自己家一樣。”姬弘用眼神指兔子,“沒人敢欺負你。”

我哪有過“家”呢?玲瓏聽他這麽說,頓時紅了眼圈,心裏已經決定了。她一時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隻好點點頭。

“好。”姬弘的眼睛頓時亮了,他拉著玲瓏一邊往屋外走,一邊說道:“你好久不在,衣服都要收起來了,得去找找,對了,還有餐具……你不是想喝水、吃東西嗎?放心,食物馬上就有了。”玲瓏小跑著才能跟上姬弘,看他像個小孩一樣雀躍,她心裏也輕快了一些。

第一次見到館主笑容洋溢的樣子,兔子有些意外,一臉探究,跟了上去。

玲瓏被拉著,出了剛才所在的院子,一路繞過花園亭台,停在一座屋宇前。這座建築,曲曲折折向後鋪展開去,大部分隱在花園池塘之後,玲瓏猜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屋子門上掛著牌匾,她一個字也看不懂,怯怯地問:“這是什麽地方?”

姬弘拉開門進屋,回頭說:“這是我的儲藏間。”

兔子在旁邊解說:“那匾上寫的是‘聚流離’。館主待活物冷冰冰的,他倒很珍視器物。這裏存著館主親製的器物,也有作為報酬收來的物件。”

“館主總說,器物上凝著製作者的心血,尤其是被人珍愛的東西,更牽係著使用者的魂魄神識,都是有靈性的,要收聚此處,叫他們免受流離。而出自白龍館的物件,受館主製作時傾注的精魂滋養,各有神異,更不可叫它們流落人世,擾亂凡間。一旦使用者離世,都是要拿回此處收藏的。”

進了門,玲瓏才見識到這房子的特別。說它是屋子,它太大了些;說它是院子,它又是完整封閉的。這房子簡直是個迷宮,一眼看去,前麵、左麵、右麵,都是長長的走道,走道兩側是分隔的小室,它們全都一個樣子,隻有門邊的吊牌上做著不同標記。

走到一處,姬弘停下對白兔吩咐道:“你去幫我找找那把青鳳翎做的撣子,將玲瓏的臥室打掃出來,哦,就是我隔壁那間。”

兔子聽了,躥進近旁的一條走道,一溜煙就不見了。

玲瓏跟在姬弘身後,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在幾條走道間穿來穿去,根本就記不清來路。

終於,在一間小室前,姬弘停了下來。拉開門進去,玲瓏卻發現,這“小室”

一點兒都不小,這間房裏簡直能容下一座平常人家生活的院落。

屋內是一架架陳設著各式碗盤杯壺的櫃子。姬弘不知鑽到哪裏去翻找東西了,四周靜悄悄的,玲瓏有些忐忑。

她努力放鬆神經,在門口溜達起來,順便看看架子上的東西。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四排櫃子,專門用來放置不同形態、不同材質的勺子,玲瓏有些震驚。她又往裏走了走,看了其他的櫃子,玲瓏意識到,這間“食器室”裏陳設的東西,一半以上她見都沒見過,更不知是做何用的。

“給,這是鯤囊。”姬弘突然出現,往她手裏塞了一個小小的囊袋,樣子很像西市胡商售賣的羊皮水袋,“你不是渴了嗎?這裏麵有水,快喝吧。”說完又去找東西了。

玲瓏晃晃手裏的袋子,裏麵確實有水聲,但看起來裝不了多少水啊。她打開囊口,猶豫了一下。這東西在架子上放多久了?水還能喝嗎?可她實在太渴了,便不顧疑慮,仰頭痛飲。她喝了許多,終於神清氣爽,可袋子裏的水卻一點兒也不見少,囊中好似有個秘密的泉眼,能源源不斷地流出水來。她將眼睛湊到囊口,想看看裏麵有何奧妙,可袋子裏沒光,黑洞洞的什麽也看不見。

玲瓏還在研究鯤囊,忽然覺得一陣陰冷貼上了脊背,叫她頭皮發炸。玲瓏回頭,眼前飄浮著一個“人”,臉上毫無血色,眼神空洞,下半身都是透明的。

“啊!”玲瓏尖叫著後退,腿腳卻不聽使喚,一下子坐倒在地。而那個“人”麵無表情,虛虛浮浮,還在向她的方向飄來。玲瓏渾身冰涼,向後縮著身體,後背卻靠上了木櫃,退無可退。

姬弘循聲而來,見玲瓏雙手抱頭縮在櫃角,瑟瑟發抖。

他上前捉住她的手臂,可這讓玲瓏受了更大的驚嚇,尖叫起來:“鬼啊!”

姬弘哭笑不得,隻能溫聲細語地安撫道:“玲瓏,玲瓏,沒事的。你看,是我。”

玲瓏抬起頭,見是姬弘,鬆了口氣。剛想說話,目光一轉,那東西正飄在姬弘背後,直直地盯著她。她僵在原地,麵上全是恐怖,眼裏噙著淚花,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姬弘順著她的視線,發現了讓她如此驚恐的原因。

他喝道:“走開!”

它聽了指令,乖乖地後轉,無聲地穿過木櫃,飄遠了。

“玲瓏,那不是鬼。”姬弘安慰道,“那東西叫守賬靈,它們能整理器物,記錄收存情況。雖然是人死後所化,但它們沒有情感欲念,隻是無害的靈體。”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姬弘。

姬弘不確定該怎麽向她解釋,想了想說:“有些人生前執念很重,死後仍有牽掛之事,魂魄便會逗留世間,時間一久,要麽怨念深重化作厲鬼,要麽灰飛煙滅。有些魂魄尋到白龍館,求我製作一些器物,幫它們完成未了的心願。一旦心願達成,牽掛不再,神識就會消解,它們便化作無思無念的靈體在世間飄**,直至消散。作為給我的報酬,它們留下的靈體被收入館中,供我永久役使。

“這些守賬靈雖然沒了思想和情感,但能做很多事。你看這些器物,就是靠它們分類整理,記錄和報告收存情況。自從養了守賬靈,我找起東西來快多了。”他一副用得很順心的表情。

“那也太可怕了。”玲瓏還沒從震驚中恢複過來。

“你不用怕,它們隻是會說話的賬簿。你還可以詢問器物存放的位置,它們也能直接告訴你。我叫一隻過來示範給你看吧。”

“不用了,不用了!”玲瓏慌忙搖頭。

姬弘扶她起來往外走,到了門口,玲瓏看見,眼前多了一張食案。她驚魂未定,回頭看,那隻守賬靈飄得很遠,躲在櫃子後麵。玲瓏還有些心有餘悸,卻突然覺得,它們也挺可憐的。

姬弘接過玲瓏手裏的水袋,讓她到案邊坐下。他轉身在後麵架子上挑了一隻倒扣放置的陶盆,扣在桌上。

“這張食案,能感應到你對食物的渴望,隻要放上碗碟,它就能把你心裏最想吃的東西呈現出來。”他坐到玲瓏對麵,手指敲敲陶盆,微笑著說,“這東西可有年頭了,但也挺好用的。任何食物放入其中,隨你吃喝,萬世不竭,但盆子倒扣過來,食物就會消失。想想你要吃的東西。”

姬弘把陶盆掀過來。本以為玲瓏最想吃的是肉羹、稻飯、切膾之類平日很少能吃到的美味,可陶盆裏出現的食物,竟是幾塊其貌不揚的煎柿餅。

玲瓏取出一塊,盆中又多了一塊,這樣下去,真能吃個萬世不竭。她沉浸在柿餅香甜的氣息裏,咬一口,味道竟和記憶中啞姐兒她娘做的一樣,她看姬弘沒動,便說:“你怎麽不吃?這餅很香的。”

姬弘笑笑道:“我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

她覺得他的話有點兒怪,“不需要吃人類的食物,是什麽意思?”

“我不吃人類的食物,也可以活下去。”

“不,我是問,你幹嗎總說‘人類’的食物?”玲瓏覺得姬弘沒明白她的問題。

“因為我不是人類啊。”

玲瓏本該比現在更驚慌一些的。可她已經見識過會說話的兔子、能看未來的屏風、能穿越時間的燈籠,還有剛剛的“守賬靈”。姬弘不是人類,對她來說,已算不上什麽可驚訝的事。她知道,這世上奇異的事物肯定比她能想象到的還要多很多倍。玲瓏又拿了一塊柿餅,歪著腦袋想了想,邊吃邊問:“那你是什麽?神仙?妖怪?鬼魂?”

“不。我是龍。”姬弘認真地回答,“也許是如今世上唯一的龍吧。”

雖然有了心理準備,這個答案還是有些出乎玲瓏的意料,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白龍,因為這裏叫‘白龍館’。”

姬弘笑笑。

“可你怎麽知道自己是唯一的龍?”

“說來話長。在最初的二十九年裏,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人類,還差點兒登基做了王。”姬弘的眼神變得深邃,“若不是王兄下毒殺我,我也不會發現,自己竟是個不老不死的怪物。那時我的養母早就不在人世,所以我已無法得知,她當年是否見過我的族人,又是如何瞞住世人,將我當作周室公子撫養成人。”

“周室?”

姬弘笑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朝代。”

“後來,我花了幾百年時間尋找同族,卻隻在人類的古籍裏見過對龍的記載。按照人類的記法,我活了一千五百多年,卻從沒見過一個同族。”他自嘲地笑笑,“我連親生父母的樣子都不記得。玲瓏,這世上,隻有我了。”

玲瓏聽了,心中感觸,小聲說:“我也不記得我的父母了。”

屋子裏的氣氛變得有點兒落寞,姬弘想轉移玲瓏的注意力,便語氣輕快地問:“好吃嗎?”

玲瓏笑了,點頭道:“和我喜歡的味道一模一樣。我吃飽啦。”

“好,還有許多東西要準備呢。”姬弘將陶碗倒扣,站起來轉身往櫃子間的過道裏走去。玲瓏將陶碗掀起一條縫,向裏麵看,碗中剛才裝著的柿餅果然消失了,連渣子都沒剩,她暗暗驚奇。抬頭見姬弘走遠了,玲瓏對守賬靈還有點兒發怵,怕它又飄過來,她趕忙起身追上姬弘。

“用這隻杯子裝湯飲可以冬暖夏涼。”

“這隻刀鋒利靈巧,可用來分離骨肉。”

“這隻勺子可以將水變作稠酒。”

姬弘挑了幾樣餐具,叫玲瓏拿著,自己則抬上食案,往外走去。

出了小室,姬弘又帶著玲瓏探訪了幾個房間。

“用這篦子梳頭,頭發會變得柔順芳香。”

“拿上這個催人入眠的竹枕。”

“睡毯,保暖而且輕若蟬翼。”

“喏,這裏衣,人穿上後刀槍不入。”

“這雙絲履能讓人在水麵上如履平地,給,你待會兒就穿上,別光著腳了。這雙玉鞋,還有這雙靴子,都拿上。”

“天衣,一件能當千百件穿。”

兩人手裏的東西越來越多,玲瓏都快抱不動了。

“這些差不多夠用了。”姬弘說。

可走到一間屋子旁,他又停下來,轉身問:“你認字嗎?”

“認得一些,可我不大會寫。”

姬弘放下東西,進屋翻了一會兒才出來,手裏拿著幾冊書。

玲瓏問:“這些書能做什麽?”

“能用來讀。”他笑了,“我聽說,不讀書的人類,長大了會比較蠢。”

姬弘終於對他們搜羅到手的成果滿意了,領著玲瓏往回走。走到一處,玲瓏注意到,這座“儲藏間”的各處都有明珠照亮,隻有一段走道暗沉沉的。他們剛剛進了很多房間,但路線很繞,都刻意避開了這段走道。她好奇地叫住姬弘,問:“子夏,這些房間裏有什麽?”

他瞥了一眼沒有任何照明的走道,輕蹙眉頭說:“這些房間中存放的物品很危險,它們的力量連我也很難掌控。”

“可你製作了它們,怎麽會掌控不了它們的力量?”

“我親手所製的器物,會受我靈力滋養,獲得一些神異的功能。但我若在製作時,心有憎恨、沮喪、憤怒的情緒,器物也會沾染它們,從而身負戾氣或怨念。若使用者身上有相同的戾氣、怨念,就會將其激發,禍害一方。”他聳聳肩,“我活了一千多年,其中總會有些黑暗的日子。”

他神情嚴肅地叮囑道:“你要記住,不論何時,都別隨意觸碰其中的器物,最好根本不要踏足此地。”

玲瓏連連點頭,心裏有點兒害怕,不自覺地挪了兩步,湊近姬弘身邊。

二人抱著滿懷的東西,回到了原先的院落,玲瓏發現姬弘隔壁的屋子正大敞著門。而白兔顯然比他們回來得早,它正蹺著腿,悠閑地坐在門廊上。剛到門口,玲瓏就看見了奇異的一幕。屋子裏,一隻碩大蓬鬆的青色翎羽撣子在獨自舞動著。手柄的部分刻了鳳鳥,而這隻撣子也如一隻倨傲的青鳳,正撅著尾巴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隨著它的蹁躚躍動,屋子的每個角落都被清掃了一遍,原本看上去積滿灰塵的房間,變得潔淨無比。

它發現了門口的玲瓏,她身上沾了塵土煙灰,臉上也灰撲撲的。那撣子突然停下舞步,朝著玲瓏衝去,一下撲到她身上,將她撞倒在地,大尾巴在她身上掃起來。玲瓏被撞了個滿懷滿臉,那些羽毛撲騰得她渾身癢極了,躺在地上咯咯直笑,連連求饒。

“好啦,好啦。”姬弘捉住大撣子,看看玲瓏說,“呀,效果不錯,幹淨多了。”

玲瓏站起身來,低頭看看,原先身上的灰塵一掃而光了。原來,這種青鳳極愛幹淨,姬弘討來它的翎羽紮成撣子,這撣子也繼承了鳳鳥的清潔癖,眼中容不得一點兒灰塵,一旦發現髒汙就會自動打掃,直至原處纖塵不染為止。

兔子幫著玲瓏,把剛才掉落一地的東西撿起來搬進房間。玲瓏四處看看,燈架、床榻、儲物的矮櫃等一應俱全,就連妝台也放在了她心儀的位置。光是身處房中,玲瓏就覺得親切溫馨,這屋裏的東西好像一早就備好了,隻等她到來。

姬弘將手裏的東西往屋子正中一放,翻出那張輕薄柔軟的睡毯,扔給玲瓏,說:“你一定累了,早點兒歇息,天都快亮啦。”

“啊!”白兔聽到姬弘的話,雙耳驟然立起,驚慌地叫著,“哎呀!哎呀!”

一邊轉身往外跑,玲瓏有些擔心地追上去。

出了屋子,白兔看了一眼天空,焦急地喊道:“又來不及了!”

姬弘跟在玲瓏身後說:“別擔心它,隻是天要亮了。”

玲瓏抬頭,見重雲散去,天色澄清,正逐漸亮起來。當第一道晨光打在院中的兔子身上時,玲瓏看到,兔子頓時定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白玉的雕像。她趕快跑過去,見兔子保持著跑動的姿勢,伸長了脖子,臉上一副焦急的神情,眉毛都歪著。

兔子竟然不是真的兔子!玲瓏這回真的大吃一驚。她轉頭看姬弘,等著他解釋。

“你看到了,兔子是玉石身。靈力不夠的小精怪,往往隻能在夜裏活動,見日光則現形。”姬弘招呼她回屋,“你不用擔心它,太陽下山它就變回來了。快點兒去休息吧。”

玲瓏摸摸兔子的耳朵,白玉入手溫潤,她輕輕地說:“兔子,晚上見。”

玲瓏在這一日一夜間,經曆了許多常人不曾經曆的事,雖然近一夜未眠,精神卻異常亢奮。但一枕上姬弘找來的竹枕,她就感覺躺進了柔軟繚繞的雲間,耳邊還隱隱有簫聲傳來,幾乎剛合上眼睛就墜入夢中。

一枕香甜。

醒來時,頭腦很是清爽,大概也是這枕頭的神異所致。她打開矮櫃,裏麵是昨天姬弘給她挑的衣物。原本看著有些寬大的裏衣,上身後卻剛好貼合她的身體,仿佛是專為她裁製的。剛披上那件好像長袍的素色“天衣”,它竟像活過來一般,攀附著玲瓏的肌膚流動生長,顏色繽紛變換,叫她有些無措。玲瓏低頭看,“天衣”

竟化作兩件,上身是月白色複襦,下身海棠色長裙,裙上綴以珠片,繡作梅枝。她動手輕撫裙子上的珠片刺繡,驚歎於它的精美,這樣的衣裙她從前連見都沒見過。

雖然衣物並不厚重,但穿在身上後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寒冷。

稍作梳洗,玲瓏出了門,冬季的白天總是很短,日頭已經西斜。她看看隔壁,姬弘的房門大開著,屋內卻沒人。玲瓏在門廊邊坐下,晃著兩條腿,裙裾也隨著搖擺。她回頭看向院中,兔子還是一尊玉雕,傻傻地釘在那裏。從前每天清晨一起床,她都會跟著啞姐兒去伺候主家,或是被分派一些雜活兒去幹,一整天都閑不下來。而如今,她沒有什麽活兒必須要幹,也沒有什麽地方必須要去,很多年來頭一次,終於能悠閑地坐著看天,心裏卻空****的。

四周安靜得很,陽光清冷地照耀,時間緩慢地流淌。玲瓏的腦中響起姬弘的聲音:“玲瓏,這世上,隻有我了。”她憶起死去的啞姐兒,憶起在大火中喪生的眾人,心中酸楚。

恍惚中,她仿佛看見,千年前一個冬日的午後,陽光也這樣清冷,照著寂靜的小院。一千五百多年,姬弘是怎麽活過來的,玲瓏想象不出。人類的生命和白龍相比,真是太短暫了。

她決定去找姬弘,便出了小院。看著眼前的景象,她有些訝異。昨天夜裏沒有注意到,原來這座小院,和昨夜到訪的儲藏間“聚流離”,都坐落在一座島上,四周是茫茫的湖水,一眼竟看不到邊際,隻有小院對麵的一側,不遠處依稀立著一座潔白的八角涼亭,在陽光裏熠熠生輝。

玲瓏走到水邊,見湖上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碎冰,她記得,自己腳上這雙絲履是可以在水上行走的,於是大著膽子踏上一隻腳去。

鞋尖才剛觸到水麵,周圍的小塊冰麵就聚攏了,在她腳下緊緊推擠成一片結實的浮冰。她顫悠悠地又踏上一隻腳,那冰麵也隨之向前推進,她有些戰戰兢兢,卻又捺不住新奇,一路向前多走了幾步。她回頭看來時的路,卻見身後的浮冰漸漸散開了,原來這冰麵是隨著她的腳步而起,走過便會消散。她嚐試著輕輕跳起來,腳下的冰麵紋絲不動,穩穩地承托著她。

玲瓏抬頭看看不遠處的涼亭,不明白它為何形單影隻地立在水中,她有些好奇地向那邊走去。踏上涼亭,她回身看,剛剛還在承托她的冰麵已經散開了。這亭子有八根玉柱,每根柱下都蹲著一隻玉兔,守望著一方水麵,唯有一根柱下空****的,玲瓏明白了,這必是院裏那隻兔子原本蹲坐的位置。

她抬頭,見每隻簷角都掛著一隻白玉鈴鐺,小巧可愛。玲瓏繞著亭子轉了兩圈,除了玉兔,沒看出亭子有什麽特別的。玲瓏想回去了,她想,也許姬弘去了儲藏間,或者在花園裏。她正要大步穿過涼亭往島的方向走,才到亭心處,便覺得天旋地轉。她用力地眨眼,再睜開時,眼前的一切都變換了。

“玲瓏,你怎麽來了?”聽見姬弘的聲音,她回過神來。環顧四周,玲瓏正站在一間不大的屋子裏,而廊外是破落的小院,看起來甚是蕭索。她轉身,見牆上掛著一軸畫卷,畫上一片無邊的湖水,湖中有座島嶼,島前則點綴著一隻小小的白玉涼亭。她忙轉身想問姬弘,卻見他坐在一幅青紗製的簾幕後,招呼她過去。

“你繼續說吧。”

見姬弘對著簾幕外的虛空處說話,玲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聽見了另一個聲音,氣若遊絲,讓她毛骨悚然。

“館主若肯助我,我下輩子願做牛做馬,報答館主。”

她忙跑向姬弘,他拉她坐在身邊。玲瓏透過簾幕,見前麵有個人影。她又低低地伏下身子,從簾幕下麵看出去,卻發現空****的,什麽都沒有。玲瓏趕忙坐直了,一手扯住姬弘的衣袖,仿佛這樣能少些恐懼。隻聽姬弘嗤笑道:“你執念深重,以致死後不得往生,哪裏來的下輩子?”

對方愣住了,久久地沉默。

玲瓏清了清嗓子,小聲問姬弘:“他是鬼嗎?”

他肯定地點頭,轉頭安慰道:“有我在,別怕。”姬弘冷冷地對著簾外說:“說吧,你是何人,所求何事?”

玲瓏壯著膽子,透過朦朧的青紗打量那個人影,隻見他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眉眼清秀。他張口訴說,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破碎:“在下名為傅一川,原是長安人氏。我與鄰家的墜兒妹妹自幼相識,青梅竹馬,已有婚姻之約。誰料當年,奉王命遠征高句麗,我家中無錢打點,竟被征入軍中,因而未能成婚。離家前我向墜兒發誓,隻待來年大軍凱旋,便娶她過門。誰料北境嚴寒,我這一去,便無回還。但我心中放不下墜兒,故而流連人間。魂歸故裏,已是離家三年之後,卻發現那片鄰裏宅院被富商收購,重建了新居,墜兒一家已不知去向。

“此後,我在長安城遊**,不知過了多少個春秋。今日進得白龍館,隻求館主助我尋覓墜兒,以兌現我二人的婚姻之約。”

姬弘略一沉吟,說:“我可以幫你。”

玲瓏有些不解,打斷姬弘問:“找到墜兒有什麽用呢,她也看不見他啊?”

“鬼怪精靈,性都屬陰,夜間可以顯形活動,白日裏則能力大減。”姬弘示意玲瓏看廊外的天色,“我們現在看不見他,是因為太陽還沒落山。”

“他就和兔子一樣?”玲瓏明白了。

姬弘點頭,接著轉頭對傅一川說:“我可以幫你。但作為報酬,待你心願達成,神識既去,魂魄將收歸白龍館,永世為我所役使,你可答應?”

“當然,當然。不論如何,我也隻有魂飛魄散這一個結果,若館主能幫我達成心願,我自當以區區魂靈,獻於館主。”他歡喜地答應。

“你走吧。”姬弘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明日子時來館,我自有物件給你。”

那傅一川往屋外走,玲瓏掀開簾子,果然又看不見他了。“吱呀——”院子前破舊的木門兀自開了,“吱呀——”門又合上了。玲瓏怔怔地問姬弘:“如果心願達成,他就要變成那天我見到的守賬靈了,是嗎?”她轉頭,憐憫地蹙眉,“如果他不求你幫他找那個墜兒,是不是還能當很久的鬼?”

“他遊**人世上百年,在他眼裏,都比不上尋到墜兒與她完婚的那一天。”姬弘也久久地望著那傅一川離開的方向,摸摸玲瓏的頭說,“鬼雖然是已經死去的人,卻和人類一樣,為情所係,能做出各種旁人看來覺得愚蠢或不值得的事。你還太小,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他抬頭看看外麵的天色,站起來對玲瓏說:“來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呢。”

走到懸掛畫軸的牆邊,玲瓏指著畫問:“子夏,難道這裏才是真的白龍館,而我們昨天待的地方,隻是看著這幅畫產生的幻覺嗎?”

他拉著玲瓏,伸手觸碰畫軸,玲瓏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他們已站在白玉涼亭裏。姬弘帶她向一邊走,將玲瓏的手貼在玉柱上,低頭問她:“你摸摸看,這亭子,是幻覺嗎?”

手上傳來白玉溫潤的觸感,異常真實。她抽回手,更加不解。

姬弘拉著她走上水麵,腳下又聚起浮冰,將他們托在水上穩穩前行。他解釋道:“很多人類以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所有了。他們不知,除了人間,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多不勝數的世界。這萬千世界隨意散落在宇宙裏,就像湖中散落的島嶼,有些島嶼間的距離很近,隻要架起橋梁便可通行。我搭了一座橋,把白龍館所在的世界與你所熟知的人世連接起來,那軸畫是橋的一頭,這亭子是另一頭。”

玲瓏點頭,聽懂了一些。她低頭思考著什麽,眼睛盯著隨腳步聚集前進的浮冰,它們就像一座在隨腳步不停修建而成,又隨著腳步離開而逐漸塌毀的橋,把亭子與小島連接起來。

踏上了岸,玲瓏抬頭,艱難地組織出語言:“子夏,你昨天說,在人間找了幾百年都沒見過同族,所以自己是唯一的龍。但龍族可能本來就不屬於人類世界,隻因某些特殊的原因,你才會流落到人間。

“你能在不同的世界間穿梭,還能搭這樣的橋……也許,龍族世界與人類世界間原本有座橋,但那橋後來塌毀了。”她說著說著眼睛亮起來,“你不是唯一的龍,你隻是還沒找到龍族的世界!”

姬弘聽了,並沒被她臉上的興奮感染,隻是沉默地笑了笑,又抬眼去望無邊的水麵。落日浸在水中,將天色與水色都染得通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玲瓏見太陽就要被水麵吞沒,想到兔子,她輕快地拉著姬弘往小院中跑去。

兔子還別扭地釘在院中,玲瓏隻得先在廊下坐著,她時不時側眼去看兔子,期待它快點兒活過來。

最後一絲天光還眷戀著不肯褪去,但屋子裏的明珠已經開始放射光華。姬弘將食案拿來,說:“吃些東西吧。”

翻開陶碗,一陣焦香撲鼻,玲瓏見碗中躺著幾串烤肉,好像剛從炭火上取下的一樣,烤出的油脂還在吱吱作響,肉上撒著不知名的香料末兒,被烤肉的餘溫炙出一種奇異誘人的氣味。玲瓏的口水在嘴裏洶湧,她拿起肉串用牙齒扯下一塊咀嚼,那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美味。她讚歎:“竟如此好吃!”但又奇怪地問姬弘,“你不是說,桌案會探測我的欲望嗎?可我以前從沒吃過這種做法的肉。”

“沒吃過,不代表不想吃,隻是你還不知道自己想吃而已。但它知道。”他指指食案。

“嗷……”院中傳來一聲尖細的呻吟。兔子剛一轉醒,便腳下一軟,臉朝下栽了下去。兩隻耳朵軟趴趴地癱在地上,尾巴露了出來,向天翹著,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玲瓏已經吃飽了,她將陶碗倒扣在桌上,跳下走廊,跑到兔子身邊蹲下。見兔子還保持著摔倒的姿勢,玲瓏有些擔心,她試探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幹嗎?”兔子跳起來。

“啊,真的活過來了。”玲瓏眨著圓圓的眼,盯著眼前毛茸茸的兔子,“你竟然是假的兔子。”

兔子氣得眉毛在抖,“什麽叫假的兔子!我是白玉得天地靈氣化身的兔子,得了天地靈氣,懂不懂?”

姬弘見平日裏出口成章、頭頭是道的兔子竟被玲瓏氣得跳腳,不禁被逗笑了。

“兔子,”玲瓏眯起眼想了想,“你沒有名字嗎?還有,你昨天幹嗎要跑?反正天一亮,不管跑到哪裏,你都會變成石頭的啊。”

“是白玉!不是石頭!”兔子吼道,但它尖細破音的嗓子一點兒威懾力都沒有,它不耐煩地回答,“我就是喜歡在特定的地方度過白天,就像你們人類總要在臥室裏度過黑夜一樣。你半夜不想睡在院子裏,我也不想在院子裏現形,有那麽難理解嗎?我也需要安全感的。還有,你記清楚了,我是白玉化身的兔子,白玉!”

玲瓏打斷它道:“你是白玉化身的兔子,那就叫小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