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聚流離2

兔子急了,忙說:“不要!”

“哎呀,這個名字確實不適合你。”她一臉冥思苦想的表情。

兔子聽了,總算鬆了口氣。

“小白。”玲瓏眉毛一挑,笑著說,“這個名字好,小白!”

兔子繼續抗議道:“我才不需要名字!”

“嗯,小白,不錯。”姬弘忍住笑意道,“這名字挺適合你的。”

兔子聽姬弘這麽說,愣愣地看他,好像又化作了一尊雕像,“館主……”

它還想爭辯,姬弘卻站起來,對它說:“就這麽定了吧,小白。請為我到聚流離取浣花玉屑和陰陽剪來。”

兔子耳朵耷拉下來,卻又不敢違逆館主,隻好稱是。它轉身往儲藏間去,路過玲瓏時,把牙嘬得嘖嘖響,好像在表達自己的不滿。

兔子將姬弘所說之物取來時,天已漆黑,姬弘坐在屋中那張寬大的桌案後,審視眼前的物件。玲瓏好奇地湊上去,看他要做什麽。見桌上並無玉屑,玲瓏問兔子:“小白,你是不是少拿東西了?子夏剛剛說的浣花玉屑在哪兒?”

“女娃娃不識貨。”兔子輕嗤,它的小爪子拍在一遝紙上,說,“這便是蜀中浣花溪所出的‘玉屑’,浣花溪水清滑異常,紙張得其靈氣,堅薄細韌,可謂滑如春冰密如繭,乃當今白麻紙之上品。”

玲瓏嘟著嘴,沒接話。她見桌上的那把交股簪花銀剪十分精巧,便取來把玩,見剪上圖案有些特別,一股上鏨刻草葉紋,一股上鏨花。那花朵妖異美豔,玲瓏不識,便問姬弘:“這剪子上刻的是什麽花?”

“赤團花,也叫彼岸花,花葉永不相見,卻能勾連陰陽,簪於陰陽剪上,很是應景。”姬弘抬頭見她將剪子拿在手上,皺了皺眉,正要接過,玲瓏原本拿得很穩,此時卻一恍神,剪子劃破了右手中指。

姬弘趕忙捉住她的手查看,傷口很小,透出一顆血珠。他眉頭緊鎖,麵容冷酷。

玲瓏見他嚴肅的樣子,怯怯地抽回手,將手指放入口中輕輕吮吸,“我沒事,隻是破了個小口子。”她笑笑地說道,但姬弘仍蹙著眉,目色深沉,她再去看兔子,它竟也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

玲瓏有些疑惑,想到白龍館裏的物件都有神異之處,心中也有些後怕地道:“你們怎麽了?隻是紮破了一點兒皮而已,這剪子……我應該不會死吧?”

兔子連連點頭,嘬著大牙說:“嗯嗯,這剪子能破生死、裁陰陽,裁死物則死物可活,如今剪到你這活物,嘖嘖,我看是凶多吉少……”

姬弘幹咳一聲,兔子看了看他的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姬弘見玲瓏害怕的樣子,柔聲說道:“不會的,別聽它胡說。有我在,不會讓你有事的。不過以後凡事要小心些才好。”

玲瓏臉色稍緩,姬弘開始工作。他將一張玉屑紙折作手掌大小,手執陰陽剪,粗粗剪上幾刀,碎紙從手中落下,堆在桌案上,果然如玉屑般潔白輕透,而他手心裏餘下的,是一疊人形紙片。姬弘又拿了幾張紙,剪了更多人形紙片,小心地放在一處。玲瓏沒看出這些紙片有何神奇之處,她問姬弘,他卻神秘地說,明天她就知道了。

沒過一會兒,玲瓏打起了哈欠,她今日下午才睡醒,現在卻困倦無比。姬弘發現了,勸她去睡覺,玲瓏卻執意要留下來,看看這些紙片究竟有何神通。他笑著承諾:“乖,快去睡覺,明天帶你去看。”玲瓏才答應了。

玲瓏轉身走了,姬弘憂心忡忡地目送她的背影。聽見她進了隔壁屋子,他放下手中的東西,站了起來,“看來今夜不大好過啊。”

兔子在旁邊捋著眉毛,玩味地看著館主。

姬弘從桌上撿起一片紙人,咬破中指,在紙人的頭上用血點出雙眼,又在它身上寫下玲瓏的名字。他轉頭對兔子說:“請再去聚流離,為我取長明燈、招魂鈴、引路香,還需紅繩錦囊,也請為我找來。”隻一句話的工夫,姬弘的手指已經愈合,甚至看不出曾有過傷口。

“不過是一個人類娃娃,館主何必如此上心?”白兔怪道,“她肉體凡胎,壽命不過幾十年,早晚會死的。何況她已被陰陽剪所傷,身不鎖魂,館主能救她一時,又能護她多久?日久天長,魂魄耗損,她便不得往生,到時館主又能如何?難道要將她關進聚流離,做一個無思無識的守賬靈嗎?”

他聽了白兔的話並無動搖,仍是說:“小白,請為我取來吧。”

兔子見館主不聽勸,也隻好聽命去取他要的物件,一邊往外走,一邊不以為然地小聲念叨:“小白?我這麽多年來都沒名字,不也挺好的。小白……哼!”

姬弘走進玲瓏的房間,見她安詳地躺在榻上,好似沉入了甜美的夢鄉。姬弘坐到她身前,一手將剛才用自己的血點畫出雙目的紙人置於玲瓏胸前,輕聲說道:“放心,玲瓏,你才剛剛遇見我,現在怎麽能死去?”姬弘摸摸玲瓏的頭發,抬起另一隻手,手裏竟握著陰陽剪。他剪下去,一縷發絲飄落,停在他的手心裏,他看著玲瓏的臉,口氣溫柔地道,“你我有很長的路要一起走呢,隻是你現在還不知道,就如那時的我一樣。”

玲瓏無端地覺得極度疲憊,雖在夢中,也能感到身體的沉重。

與平日睡眠的感覺不同,她感到自己的意識在迅速往更深的黑暗裏沉去,好似這一睡就將永不醒來。玲瓏有些慌亂,奮力掙紮,抗拒著睡意,眼皮卻像是灌了鉛一般,抬不起來。她想翻個身,身體卻紋絲不動,好像已經不再受她控製一般。很快,她的心力消耗殆盡,意識徒勞地抗爭,卻還是漸漸沉入黏稠的寂靜裏。

不知過了多久,玲瓏發現自己正身處全然的黑暗裏,心中隻剩恐懼。

刻骨的恐懼。

這裏沒有風,沒有聲響,沒有溫度,沒有上下左右,她連自己的存在都感覺不到。在這黑寂中飄浮著,玲瓏失去了對空間和時間的感知,最初的恐懼漸漸平息,玲瓏竟覺得這黑暗有些熟悉,好像這無知無覺融在寂靜裏的狀態,才是自己原本的樣子。

她刻意去想過去的經曆,想借回憶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心中掠過啞姐兒的音容笑貌,榴紅、翠兒、秋煙的麵孔,還有平日慈愛的主家,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看著主家親手殺死了啞姐兒,眼前又見漫天火光,她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在火中灰飛煙滅。

濃重的哀傷籠罩著她,可漸漸又淡去了,她竟記不起剛剛是因何傷感。

再向前回溯,她看見自己被一個個主人買賣轉手,在宅院與宅院間輾轉流離,卻沒有一個宅院是自己的家。最後,眼前浮現一張婦人的臉,玲瓏沒認出這張臉,卻又覺得她很親切。婦人眼中流淌著痛苦,玲瓏聽見她抽泣著說:“孩子,娘親養不起你了,與其一家人一起餓死,不如將你賣了,我們一家老幼能有飯吃,你也能到貴人家裏,過上好日子。”

那婦人的麵孔漸漸消散了,玲瓏心中隱隱酸痛。她看清了,自己的一生,其實一直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從出世起,她就沒被這個世界需要過。她也看清了,自己的生命,其實並無存在的意義。這樣想著,她感覺周遭的黑暗也並不可怕,便放鬆了神誌,任自己往更深處漂流。她記起了,在有生命和知覺以前,自己也如現在一樣飄浮在這黑寂之中。

她感到無比的自由,她明白,自己本就是這幽玄空寂之境的一部分,現在隻是重新回到了其中。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她已覺察不到自我的存在,幾乎完全融進了無邊的黑暗。

“叮……”一聲細微卻尖銳的鈴聲穿透黑暗,擊中了她的意識。

“叮……”她試圖忽視這聲響,繼續在寂靜中飄浮。

“叮……”別理它。

“叮……”那鈴聲不依不饒。

“叮……”真惱人。

“叮……”煩死了!

我倒要看看,是誰在搖鈴鐺!玲瓏憤憤地,竟睜開了眼。她驚覺自己正陷在全然的黑暗中,心裏又恐懼起來。

“叮……”

順著鈴聲的方向,玲瓏看見了燈火,雖然在遙遠處,卻堅定地燃著,幾近耀眼。但如何去到光亮那兒呢?正愁著,她眼前就出現了一條細弱的路,仿佛煙霧般,飄搖浮動著,向燈火處伸展過去。

玲瓏順著煙霧聚成的長路走著,鈴聲越來越清晰,她聽見,鈴聲之下,有人在聲聲喚她:“彼女玲瓏!歸來兮!不可以久些。魂兮歸來!勿上天也。”

念著,鈴聲也收緊了。

近了,近了,她看見了光亮的來源,是一盞青銅古燈。燈旁盤坐一人,她認出了他,那是姬弘,手執金鈴搖動,切切地念著她的名字,喚她魂歸此處。眼光一轉,玲瓏大驚,姬弘身前,直挺挺地躺在榻上的女孩,不正是自己嗎?榻前有一盞香爐,玲瓏發現,引著自己走至此處的煙霧,正是從那爐中飄出的。

原來,剛才她的魂魄已離開了身軀,飄飛到幽冥境界裏。

懸在身體外看自己,竟覺得如此陌生,她驚歎著。鈴聲驟然停了。玲瓏看過去,卻見姬弘眼神肅穆地盯住自己,隻聽他大喝一聲:“玲瓏歸兮!”她神誌震悚,感覺自己忽然一沉,魂魄卻沒有回到身體裏,而是被吸入到那張用血點了眼睛並寫著玲瓏名字的人形紙片上。

那紙人被玲瓏的魂魄附在其上,竟如有了生命般,掙紮著要站起來。

姬弘見了,忙將它捉住,拿之前從玲瓏頭上剪下的發絲纏結其上,緊緊縛住紙人,它才不再動彈。他把用發絲綁縛的紙人塞入備好的金色錦囊中,以紅繩收口,扶起榻上的玲瓏,把錦囊掛在她頸上。他再低頭看,玲瓏原本失了血色的臉又紅潤起來,摸摸她的手,也暖了。

玲瓏醒來時,頭腦混沌,渾身酸痛。

她依稀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但夢裏都經曆了什麽,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玲瓏起身,穿衣時發現自己胸前多了一個錦囊,她想看看裏麵裝了什麽,但袋口被紅繩緊緊纏係,解了半天也沒弄開。

出了屋,天卻仍是黑的。

兔子正坐在廊邊,見她出來,便朝姬弘屋裏喊:“館主,女娃娃醒了!”

姬弘拉開門,見到站在走廊上的玲瓏,笑著說:“你醒了啊,我本以為要自己去赴約呢。”

“去見那個傅一川?”玲瓏不解,“不是明天夜裏嗎?”

“明天?今天就是明天。”兔子嘬著牙說。

原來現在已是第二天夜裏,玲瓏有些吃驚地道:“我怎麽睡了這麽久?是不是那剪子……”她抬手去看昨天的傷口。

兔子點著頭剛要張口,被姬弘用眼神嚴厲地製止了。他看了看玲瓏的手指說:“看,不是快好了嗎?可能是這幾天事情太多累壞了,睡一覺也就沒事了。”

玲瓏聽他這麽說,也就沒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隻當是自己神經緊張累到了。

玲瓏又問:“這是什麽?”她指指胸前的錦囊。

姬弘想了想說:“嗯,這是我給你掛的護身符。這錦囊不懼水火,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割斷這條紅繩,隻有你自己才能拿下來。”

玲瓏撫摸著錦囊,仿佛能感覺到它神奇的力量。

姬弘接著叮囑道:“所以,不論何時何地,睡覺也好,洗澡也好,都要戴著它。千萬不能摘下來,明白嗎?”

玲瓏聽了,連連點頭。

“子時就快到了。”兔子提醒他們。

姬弘回屋,取了張玉屑,將剪好的紙片包好,又將歧路燈拿上。出來時他對玲瓏說:“玲瓏,一起來吧。”他揚了揚手裏的紙包,“你昨天不是說,想看這些剪紙有什麽神奇嗎?”

“好!”玲瓏有些雀躍地跟上他。

他把歧路燈給玲瓏拎著,二人正要離開,姬弘回頭叮囑兔子:“記得把剩下的碎紙燒掉。”

“為什麽要燒掉?”玲瓏不解地問。

“同樣的紙,同樣一把剪刀,剪紙芯子有神異,你們帶走了,剩下的框子難道就沒有神異嗎?”兔子說,“館主不在,萬一它們把白龍館鬧翻了天,我一隻兔子也攔不住它們啊。館主說,這些東西留著隻會搗亂,還是趁早燒了清靜。”

聽了兔子的話,玲瓏愣愣地眨眼,她沒明白,一堆碎紙怎麽能把白龍館鬧翻天?看兔子坐在廊下,悠閑地跟他們揮手道別,她問姬弘:“小白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姬弘笑著反問她:“今天這事要是耗到早上,出了太陽,它變成個石頭墩子,是我抱還是你抱?”

玲瓏才恍然大悟。

可兔子聽了姬弘的話,憤憤不平又不敢對館主跳腳,隻能小聲地抗議:“什麽石頭墩子,館主,我是白玉化身的啊……”

姬弘沒理它,拉著玲瓏一路出了院子。

玲瓏還不太適應從亭子到畫軸的瞬間轉換,捉著姬弘的衣袖,隻覺得暈乎乎的。眼前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原來那傅一川已先他們一步來了。果然,到了夜間,玲瓏便能看得到他。

見到姬弘,傅一川連忙作揖。抬起頭看見姬弘身邊的玲瓏,他臉上卻出現一副疑惑的表情,小聲嘀咕:“這位小娘子怎麽身上有死氣?明明昨日初見時還……”他轉眼看見姬弘臉上的神色,就沒再說話。

“這院子太小,我們出去。”姬弘掂了掂手上的紙包,示意他們往外走。

出了那有些破舊的院門,玲瓏第一次站在白龍館外的街道上,她回頭打量剛才所在的小院。原來白龍館就坐落於一條最普通的小巷裏,破落的木門旁掛著一塊小小的木牌,上麵寫著“白龍館”三字,但那墨跡在長久的日曬雨淋裏已褪得難以辨認。跟周圍的院落相比,白龍館十分的不起眼,甚至顯得有些寒酸。

他們一直走出巷子,站在一條較為寬闊的街道上。姬弘停下步子,輕輕打開手上的紙包,玲瓏看見裏麵有昨日他剪的紙人,還有馬匹、鼓樂、衣飾、車輦,無一不精美別致。姬弘從其中拈出一張紙人,看了眼傅一川,將紙人收進袖中。接著,他舉起紙包,對著那些剪紙吹送一口氣,隻見那片片輕薄的剪紙飄飛起來,在空中變換翻轉,轉眼間,一隊多達百人的迎親儀仗便在街上鋪排開來。

玲瓏驚歎於眼前人馬的逼真程度,但他們都麵無表情地站定在那兒,人不語,馬不嘶,整個隊伍靜得嚇人。

姬弘用眼神指向迎親隊中的一人,對傅一川說:“絳公服也備好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玲瓏見那人手捧兩套禮服,一套是為新嫁娘準備的深青色喜服,一套是為新郎準備的紅色衣服。傅一川接過為自己準備的喜服,沒見他動手,那衣服瞬間便上了身。

玲瓏望著眼前的新郎,傅一川身著紅色紗衣,白色下裳,腳踏黑靴,看起來就和一位真正的新郎一樣,隻是那張臉上還缺點兒血色。

“子夏,我們還沒找到他說的墜兒,這一隊人馬要往哪裏走啊?”玲瓏扯扯姬弘的衣襟,問道。

姬弘沒有立即回答,他小心地將那張用來包剪紙的玉屑展平,一邊說:“迎親還差一隻大雁呢。”一邊折起紙來。那張玉屑在他手中隨指尖上下翻飛,沒幾下,就化作一隻紙雁,棲在他手心。他對著它吹了口氣,那紙雁沒有像剪紙一樣變成活物的樣子,卻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

“大雁是癡情鳥,若配偶亡故,餘下那隻也不會獨活。”姬弘看著眼前的紙雁,對傅一川說,“對它描述你的心上人,它就會領著你找到她。我不是指她的姓名、生辰,而是指她在你心裏的樣子,說得越詳細越好。”

傅一川伸出手,紙雁落在他的指尖。

“她在我心裏的樣子?”想起墜兒,他眉眼含笑,“她是個特別的人,和長在市井中的一般女孩很不一樣。其他女孩會聚在一起討論化什麽妝、梳什麽時興的發髻、穿什麽衣服最好看。可墜兒不同,她不關心衣服、飾品,隻愛去學館聽人講詩。她不化妝,可我覺得所有的女孩裏就屬她好看。她不喜歡自己有顆小虎牙,所以一笑起來總愛捂著嘴,我卻覺得那樣子很可愛。

“墜兒平時很溫柔,可她並不是唯唯諾諾的那種人。同一條街上的小孩子受了欺負,竟不去找大人撐腰,而是向她告狀,她就隨手抄起掃帚或扁擔,帶著小孩去討說法。你們沒見她那個樣子,比男孩子還要威風呢。

“和我在一起時,墜兒總愛給我講她新聽來的詩,她夢想著踏遍詩中所寫的遠方。我們一起去城郊踏青,她會為每一朵花每一棵樹微笑驚喜,也會在水畔看著奔流而去不複返的河水流淚歎息,她就像冰雪一樣晶瑩剔透,我總覺得,她並不屬於這個喧鬧紛雜的人間。和她在一起時,我好像充滿了力量,我想保護她,永遠都不要被這個世界改變。

“在我眼裏,墜兒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他目光柔和地看著紙雁,沉浸在過去的時光裏,聲音滿是溫柔,“紙雁,幫我找到她吧,帶我去見我的墜兒。”

小小的紙雁像是聽懂了他的祈求,鼓起雙翅飛起來,它繞著傅一川飛了一圈,然後升高,向著一個方向堅定地飛去。

傅一川連忙追上它,姬弘伸手在空中劃過,那隊剪紙變的人馬受了指令,也跟著前進。玲瓏與姬弘跟上紙雁,身後的儀仗奏起了喜慶的鼓樂,可玲瓏仍覺悚然,她不時回頭,好像怕那些麵無表情的“人”會突然撲到她身上。

走著走著,玲瓏忽然明白了這個迎親隊叫她發怵的詭異之處:雖然喜樂奏得很響,但那些人馬前進時竟沒有一點兒腳步聲,隻是輕飄飄地跟在他們身後,如同隨風而行的紙片。

紙雁並不按著街道的方向前進,它從宅院上飛過,傅一川直接穿牆而過,緊緊跟住了它。玲瓏與姬弘帶著歧路燈,也能穿過院牆與屋宇,而他們身後的人馬則從牆頭一躍而過,毫不費力。

玲瓏心中想著,還好現在夜深人靜,沒人看見這一幕。可剛走出一家宅院,就見前方有燈光靠近,也能聽見清晰的馬蹄聲,是巡街的金吾衛。

那兩個金吾衛到了跟前,他們身下的馬好似覺察到了什麽,驚慌地嘶鳴,步步向後退去。金吾衛勒馬立住,其中一人下馬,朝走在最前麵的傅一川喝道:“城中夜禁,何人膽敢喧嘩走動,可知犯夜何罪?”

傅一川沒說話,停下腳步,轉頭定定地看著他。

那人見了傅一川慘白的臉色,又看到迎親隊中的人全都麵無表情、眼神空洞的樣子,心虛起來。玲瓏也有些緊張,她不知自己是該害怕金吾衛,還是該替他們覺得恐懼。

還在馬背上的那人也覺出了不對勁,有些驚慌地招呼他的同伴:“快、快回來。”

那匹無人看管的馬明顯受了驚,嘶鳴著撒開蹄子,向這邊橫衝直撞而來。姬弘忙將玲瓏護在身後,好在那馬並未衝向他們,但它竟一躍,穿過了傅一川的身體,跑遠了。

看到眼前的一幕,兩個金吾衛都震驚不已,已走到隊伍近旁的那人更是膽戰心驚,他一屁股坐倒在地,拚命向後退著,口中哭喊出聲:“見鬼了!”而還在馬上的那人則呆若木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傅一川卻像沒看見他們的反應一樣,隻停了一下,就又向前走,身後的迎親隊伍也跟上了。玲瓏也被姬弘拉著往前行去,她回頭去看那二人,他們都還呆呆地愣在原地,但已看不清二人臉上的表情了。

長安城真是大,不知走了多久,玲瓏已疲憊不堪。她抬頭看那隻紙雁,它的翅膀揮動了太多次,翅下的紙都磨起了毛邊,也快飛不動了。玲瓏拉著姬弘的手,問他:“還有多久才能到呢?”

姬弘看出她累得夠嗆,便說:“如果走不動,我找匹紙馬,送你回白龍館吧?”

聽了這話,玲瓏連連搖頭,她對這些剪紙變幻出的東西怵得很,哪敢一個人騎紙馬回去?而且,她也很想看看那個墜兒,究竟有多美麗,才叫傅一川化成鬼也不能忘懷,還甘願為她把自己的靈魂獻給姬弘呢?

她回頭看看迎親的人馬,想到了一個問題。“子夏,”她問,“墜兒是人,傅一川是鬼,他們兩個怎麽結親呢?”

“鬼當然不能與人結親,可若墜兒願意做鬼,他們倆便可以結成陰親。”姬弘輕描淡寫地回答。

“陰親?”玲瓏震驚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如果墜兒同意和傅一川結親,就會死嗎?”

姬弘點點頭。

玲瓏不敢置信地說:“你既然知道墜兒嫁給他會死,為什麽還要幫他?為什麽還做了這些紙人紙馬的迎親隊伍?”

姬弘看看她,反問道:“他找到白龍館來求我幫忙,也承諾將靈魂做報酬交給我役使,我為什麽不幫?”

“可是,墜兒會死啊!”

“雖然人鬼殊途,這門婚事仍是他們二人之間的約定,他們如何解決,都與其他人無關。”姬弘淡淡地解釋道,“如果墜兒仍願嫁給他,雖然這樣一來她會死掉,那也是她自己的決定。相比於抱著不能與心愛之人完婚的遺憾過完一生,哪一種命運更好,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吧。我隻是給了他們一個選擇的機會。”

玲瓏不能完全理解姬弘的話,她默默地向前走,仍有些擔心。

行至一座小院前,紙雁終於收起雙翅,撲落在院牆邊。

大家都停下了腳步,身後的隊伍還在奏著鼓樂,樂聲在寂靜的深夜裏傳得很遠。玲瓏忐忑地問:“這鼓樂太響了,會不會把周圍的人全都吵醒啊?”

姬弘笑笑說:“不會的。你是身在其中,才覺得響,凡人聽來,這聲響隻如蚊蠅飛過。你且稍等,傅一川前去相請,那墜兒應該很快就離魂來會他了。”

隻聽那傅一川在院門前聲聲喊墜兒。

不一會兒,果真有個人影穿過院牆,向前走來。玲瓏看清了,那是個四五十歲的婦人,體態臃腫,麵色憔悴。

傅一川愣愣地盯住她,忽然認出了,他慘慘地喚一聲:“墜兒?”

那婦人轉頭看他,在看清他麵容的一瞬,竟呆立住了。兩行濁淚滾落麵頰,她恍惚地出聲,像在詢問,又像是確定的語氣:“一川哥哥,你可是一川哥哥……”

她看著他,眼中亮亮的。恍然間,好像時光未曾流逝,她還是那個愛詩歌愛夢幻的少女,而他,那個寵著她護著她的鄰家哥哥,終於凱旋,如約帶著迎親隊伍,奏起鼓樂,來娶她過門。

玲瓏見墜兒竟是一個年老的婦人,有些吃驚,扯扯姬弘問道:“子夏,她怎麽這麽老?”

“傅一川是死於大唐出兵攻打高句麗之時,我竟忘了,那場戰爭距今已有二三十年了吧。”他眯起眼回想,“那時墜兒十幾歲,這麽算來,現在大概也四十出頭了。”

“不,我不是墜兒。”那婦人忽然從回憶中醒來了,她抬手擋在麵前,不停地向後退去,情緒激動,口中說著,“別看我,我不是你的墜兒……”

傅一川追過去,在她幾步外站住了,眼神哀愁地看著眼前的婦人,口中喃喃道:“墜兒,我回來了,我回來娶你。”

她放下手,臉上全是淚水,雙唇顫抖著說:“我不是你的墜兒……一川哥哥,你來得太遲,我已經老了。”她早已不是傅一川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歲月在她身上刻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婦人仔細審視傅一川的臉,淒慘地一笑,“我已老了。可你還是當年的模樣,一點兒都沒有變。”

“不,你不老。墜兒,不論過去了多少年,在我心裏,你永遠是那時的你。”

傅一川向前兩步,站在她麵前。

傅一川微笑著,指了指不遠處的迎親隊伍,對她說:“墜兒,我來娶你了。

看,車馬嫁衣都備好了。”

“太晚了……”她流著淚,渾身不可抑製地發著抖,“這麽多年,太晚了……你走以後,便沒了音信,爹娘都說你死了,又把我許給了別人,我想要等你,卻不忍違抗父母之命……一川哥哥,對不起,我已嫁作他人婦……”

“不是你的錯。”傅一川不忍看她哭泣的樣子,“對不起,墜兒,是我來遲了,對不起。”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輕輕地問她,“這些年,他對你好嗎?你過得怎麽樣?”

“他是個好男人,可他也早就不在了。”婦人苦笑著,望進他眼裏,“是我命裏無福。還好,老天眷顧,給我留下了一雙兒女,他們都大了,對我也挺好的。”

“你受苦了。”這是他最愛的墜兒,他曾想用一生守護的墜兒,就這樣孤苦辛勞地過了一輩子。想著這些年她是怎樣一個人養大了一雙兒女,傅一川不禁心中刺痛。

墜兒搖搖頭,抬起手,去觸碰他仍然年輕的臉,指尖卻直直穿過了他。她嚇了一跳,忙縮回手,恐懼地看著他。

“墜兒,我已經死了。”傅一川苦笑道。

她吃驚地睜大眼睛,卻又很快接受了這個消息,隻是默默地看著他。

“咳,墜兒。”他幹咳一聲,低下頭,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有些緊張地問,“那你現在可還願意嫁我?”

婦人不解地問:“可你剛才說,你已經死了。我還活著,怎麽嫁給你呢?”

傅一川正要解釋,卻被玲瓏的聲音打斷了。玲瓏眼尖,看見有個小小的人影穿過院牆出來了,就指著那邊問:“怎麽有個小孩子?”

那女孩看起來隻有兩三歲,她揉揉眼睛,看見婦人,奶聲奶氣地叫她:“祖母!”接著撒開小腿,一路跑到了她身邊。

女孩拽拽婦人的裙子,看著傅一川問道:“祖母,他是誰?”

婦人彎腰把她抱進懷中,慈愛地說:“他……他是祖母從前鄰居家的哥哥。”

“祖母的哥哥?”小女孩眨著眼睛看他。

“你好呀,你叫什麽名字啊?”傅一川笑著跟她打招呼。

“我叫陳思君,是祖母給我取的名。”傅一川聽了,抬眼看墜兒,目光溫柔。

那小女孩指指他身後的迎親隊,問道:“那些人是你帶來的嗎?他們好吵啊。”

傅一川輕輕地說:“是我帶來的。”他又去看墜兒,說,“他們在奏喜樂,因為我今天是來迎娶你的。墜兒,你願意跟我走嗎?”

“祖母,你要走了嗎?”女孩緊緊地抱住婦人,驚慌地瞪大雙眼,眼淚汪汪,“我不要你走!祖母,不要走!”

婦人連忙低頭哄她,聲音輕柔道:“不走不走,祖母不走……祖母怎麽舍得離開思君呢?”

她抬頭,眼中有遺憾,卻也有幸福。她輕輕地哄著女孩:“祖母明早還要給思君做飯飯呢,祖母不走,乖……”

看著一臉溫柔逗哄孫女的婦人,傅一川點點頭,什麽都明白了。

他輕輕蹙眉,臉上卻掛著淺淺的笑容,眼中流露悲傷,卻又摻雜著欣慰。那個讓他牽腸掛肚的女孩,在沒有他的地方獨自成長,撐過悲傷和苦難,用一生的辛勞操持起了一整個家;那個愛花愛詩愛遠方的女孩,早已沾染了人世的煙火,也有了不能割舍的牽掛。他與她中間,隔著生死,還隔著幾十年不能磨滅的光陰。

他沒再說什麽,隻是溫柔地看著她。喧鬧鼓樂中,四目相對,默默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泛白。玲瓏扯了扯姬弘的袖子,提醒他看天。姬弘走上前,小聲提醒傅一川:“要出太陽了。”

傅一川輕輕點頭。

“一川哥哥,你要走了嗎?”墜兒抱著已經睡著的孫女,小聲問道。

“嗯。”他抬起手,虛空地撫過她的臉,“你也該回去了,天亮前若不回魂,你們就醒不過來了。你先走吧。我看著你走。”

墜兒落淚道:“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暫時不會了。”他笑笑。

走到院牆前,婦人不舍地轉身,流著淚說:“一川哥哥,下輩子……”

“好,下輩子。”他笑得溫柔,可他不會有下輩子了,一顆淚終於奪眶而出,滑落臉頰。

傅一川怔怔地看著墜兒的身影穿過院牆,消失了。他轉身對姬弘說:“姬館主,謝謝你幫我找到墜兒,現在這世上沒什麽可叫我留戀的了。我把靈魂許給了你,你拿走吧。”

他臉上的神情混雜了滿足和失落,在漸漸亮起的天色裏,傅一川的身影漸漸稀薄,就快要散失不見。

姬弘從袖中拿出剩下的那張紙人。

玲瓏看見,那接近透明的靈體輕輕飄起,附在了紙人上。姬弘將紙人揣回袖中,轉身拉過玲瓏說:“我們走吧。”此時太陽已升起來了,玲瓏發覺一直在奏的鼓樂聲停止了,她回頭去看,那些人、馬匹、車輦都變回了紙片,在陽光中燃燒起來,空氣中點點灰燼飛揚。

再見到傅一川,已是許多天後。

那夜,玲瓏和兔子正在聚流離中幫姬弘收集製香的原料。姬弘說的好多香料玲瓏根本不認識,更找不到在哪兒,隻能不停地問“小白,零陵香是什麽樣的?”“小白,安息香在哪層櫃子裏?”“小白,這個瓶子裏裝的是蘇合油嗎?”

兔子不勝其煩地道:“那邊有個守賬靈,你去叫他過來幫你找!”

轉過身,玲瓏在櫃子間的過道裏看見了守賬靈的背影,她有些緊張地走過去打招呼:“喂,我找不到黃熟香和片腦,你能不能幫我……”

話音未落,那隻守賬靈悠悠地轉過身來。

玲瓏認出了他。

傅一川的靈魂還保持著原先的模樣,眼睛裏卻沒有了神采,他張口,聲音不帶一絲波瀾道:“黃熟香,丙寅列,四櫃,一層,左起第九。片腦,乙未列,十六櫃,七層,左起第四。”

看著眼前沒了神識的傅一川,玲瓏心裏悶悶的。

兔子看出她心中不快,嘬著大牙,努力安慰玲瓏:“人呀、鬼呀、妖怪呀,我們都有一天會和他一樣,但這樣挺好,沒什麽可悲傷的。無思無識,無情無欲,也就不會有悲愁痛苦。

“有意識時,我們都被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束縛著,不得解脫;而待神識消散,融入幽冥大化之中,就能存在於任何地點、任何時間,我們也就能獲得真正的自由。靈魂隻是承托神識的器皿,神識已去,你對著一具空空的器皿,又何必傷心呢?”

玲瓏總是聽不懂兔子的話,她知道小白在安慰自己,便感激地摸摸它的耳朵。兔子別扭地轉過頭去,卻沒抗拒她的撫摸。

有守賬靈的幫助,他們很快就找齊了香料。走出儲藏間大門時,兔子還在說著玲瓏不太懂的話:“這些守賬靈都是無法往生的魂魄,失去神識後,靈魂本該漫無目的地飄**,百年後會灰飛煙滅。館主將他們收聚在此,使之免於流離,作為守賬靈,這些靈魂也算物盡其用了。與灰飛煙滅相比,不是很幸運嗎?”

玲瓏回頭看了看匾上的“聚流離”三字。

她想:也許,靈魂能被收存於此,真的能算一件幸運的事吧。

傅一川雖已成為沒有思想情緒的守賬靈,可在玲瓏心裏,他仍是那個心係墜兒的多情少年。她會一直記得,那天夜裏,那個人望著年華已老的心上人,目光溫柔,微笑著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