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雲障2

隻有玲瓏,麵無表情地站在那,似要把嘴唇咬出血來。榴紅去拉玲瓏坐下,摸到她的手,冰涼僵硬。

“不是她,”玲瓏勉強地笑出來,“啞姐兒沒死,她不可能死了。”

萍兒也湊過來試圖安慰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撫著她的後背。

“你那天病得厲害,我們幾個做完活兒就回來看你,所以都不知道這回事。”

榴紅抹了抹淚珠,跟玲瓏說,“第二天啞姐兒她爹來鬧了,我才聽人說的……”

那日清晨,天還未亮,榴紅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她們的寢室在東苑南邊,剛好背靠前院,吵鬧聲就是從那邊傳來的。萍兒和秋煙都蒙著頭繼續睡,榴紅好奇,伸手抓了衣衫穿上,隻拿水抹了把臉便跑去瞧熱鬧。她剛從前院邊廊的暗門探出頭,就瞅見院子裏站著幾個仆役和家丁,圍廊裏也躲著交頭接耳的嬤嬤和侍女。定睛看去,庭中最顯眼的那一個正是府上的跛腿門房,人稱劉老二的。他滿臉通紅,腮邊又是老淚又是塵土,花白胡須都沾成一縷一縷的,邊哭著號著邊踉踉蹌蹌地往堂屋前走,站也站不大穩,酩酊大醉的樣子。旁邊的家丁一副想去阻攔卻又不好上前的神情。眼前這個人,正是啞姐兒的爹。榴紅忙問旁邊一位嬤嬤怎麽回事,才知道啞姐兒出事了。

“主家那天得知啞姐兒落井沒了的事,因避諱這種橫死的,當晚就差人置了棺木,將她好生葬了,又送了些錢給啞姐兒的爹,算是撫恤。啞姐兒她爹沒見著女兒最後一麵,許是心裏不爽,又喝了些酒,第二天一早就鬧到府裏來了。眾人看他年老體弱,又失了獨女,就由著他在院子裏撒酒瘋。就聽他在那‘我閨女喲!我閨女喲’地哭號著,末了說了句‘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怎麽還沒好好報答我就走了?’原本大家都怪可憐他的,唉,誰知竟說出那樣的話來,真叫人生氣!”

“後來主家聽了響動,到前院安撫他,誰想他見了主家竟罵起來,說他閨女死了沒人給他送終,要主家償命,還想動手,還好被一眾家丁給攔住了。虧得主家寬仁,體恤他喪女之情,才沒報官,隻叫人把他架出去罷了。”

榴紅嘴皮子利落,幾句話就把前前後後的事都給說清楚了,可玲瓏一點兒也沒聽進去,隻覺得滿腦子嗡嗡作響。

萍兒憤憤地說:“哼,啞姐兒長到這麽大,他辛苦過什麽?啞姐兒的吃穿用度哪一樣不是主家負擔的?平日裏也沒見那門房心疼過閨女,盡是拿了啞姐兒的例錢去買酒。他喝多了就罵,什麽難聽話都有,罵得不盡興還對她拳腳相加。閨女沒了,倒有臉來鬧。要我說,那老東西必是看主家待人寬厚,想多訛些錢吧。”

榴紅也不平地道:“就是,這當爹的哪有個當爹的樣子?說不定啞姐兒就是被他打罵得一時想不開,自己跳了井呢!”她還要繼續說,秋煙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看看玲瓏的神情,就沒再出聲了,隻是捏著她的手歎氣。

秋煙坐到玲瓏跟前說:“我們都知道,你和啞姐兒平素是最要好的,可是你也別太傷心。”她的聲音像絹絲般柔軟,“看,你這病才剛好,別再傷了身子。”

榴紅與萍兒也都跟著勸慰。

玲瓏被一種巨大的悲傷籠罩著,幾欲痛哭失聲,可還是用盡全力忍住了。看著三位姐姐安慰她的麵容,玲瓏努力扯出一個笑容說:“我沒事的,姐姐們不要擔心了。”玲瓏想起那幾張胡餅,緩慢地將手伸入懷中,慢得仿佛每動一下都痛徹心扉。她把餅掏出來遞到秋煙手裏,“多謝姐姐們這幾日的照顧,辛苦了。我今天得了幾張酥油胡餅,拿來給你們嚐嚐。”

秋煙接過去,看著玲瓏慘淡的笑臉,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萍兒歎口氣,說:“你這孩子,生病的時候也好、難過的時候也好,都是這樣。一心隻怕麻煩了別人,隻會勉強自己,嘴上總說著‘我沒事’‘我沒事’,旁人看來,也不知你是真沒事還是假沒事。唉,你今日要真是放開大哭大鬧一場,我們倒放心了。”

玲瓏聽了,臉上還是維持著淡淡的笑意,隻是低下了頭,嘴裏仍說:“我沒事,真的。”

玲瓏睡去的時候,整個人是木的。沒辦法反應,沒辦法思考,沒辦法悲傷,隻能被黑暗裹挾著往前走。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從夢魘深處傳來一個細碎的聲音,漸漸清晰,玲瓏聽見了,是白兔在說:“人皆有一死嘛……”

玲瓏一個激靈,睜開了雙眼。

井。

在黑暗裏,玲瓏默默地站在原地,與身前的井對峙著,那口吞噬了啞姐兒的老井。

天高處有風,吹散了遮蔽彎月的重雲,一縷清輝灑在井上。這絲月光似乎也打在玲瓏心裏,她感到那壓住心跳的沉重哀慟開始奔流激**,徹底擊碎了最後一處堤壩,她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瞬間傾塌下來。

“是你嗎?是你帶我來這裏的嗎?”玲瓏口中喃喃,她伸出雙手扒在井台上,將身體靠過去。一顆飽滿的眼淚打在井台上,發出吧嗒的沉悶聲響。

玲瓏十三歲了,從有記憶開始,她就從一個“家”被賣到另一個“家”,從不知親情為何物。直到來到這裏,直到遇見啞姐兒。三年來,她和啞姐兒一起吃飯、玩耍,跟她學做活計,跟她學寫字,幾乎一日未曾離她左右。啞姐兒就是她的姐姐。

她側著頭枕在井上,右耳貼著井台,仿佛要聽聽井下的訴說。

玲瓏想起從前聽人伴著箜篌唱過的歌謠,雖不明其意,但那悲傷的調子卻始終盤繞在記憶的一角,未曾遺忘。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當奈公何!”玲瓏輕輕地吟唱,願這歌謠能夠撫慰啞姐兒的靈魂,願她能原諒自己,在最需救助的時候,沒能趕到她身邊。

人皆有一死,她現在懂了。白兔說過,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可為什麽還是止不住悲傷?左眼中的淚不停地聚集,又匆忙滑落,越過鼻梁橫流下來,匯入右眼,又帶著雙倍的水分,從眼角奔出,浸潤了壓在耳鬢的發絲。

淚眼蒙矓中,玲瓏看見對麵不遠處的書畫苑裏有光飄過。她一驚,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淚水,再去看那邊,一眼就認出了那朵淡紫色的幽光。莫非,那隻會說話的兔子還沒走?這樣想著,她便起身往書畫苑裏追去。

她跑進院中,隻見那人已進了書房,他穿著一身黑,正背對著她,紫色燈光將幽暗的書房映得詭異,也勾勒出那人高挑的背影。玲瓏知道,那絕對不是兔子。

那人轉身,玲瓏看見了他的側臉。是他!是那天夜裏見過的白衣男子。

玲瓏想起了榴紅的話,三天前邵元也見過此人,還把他當成了鬼影。而啞姐兒可能就是那晚落井身亡的,那麽,此事會不會和他有關?還有,他提的琉璃燈,和那兔子用的一樣,難道他也是白龍館的人?

若是平時,在深夜的後院遇見一個渾身是謎的陌生人,玲瓏必會害怕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可今晚不一樣,玲瓏的心髒快要被突如其來的悲痛、幾日來積累的疑問撐炸了,她莫名地惱火起來,將那一點點的恐懼拋到了九霄雲外。

“喂!”玲瓏叫住他,“你究竟是什麽人?”

男子轉過來,身上的皮毛罩衣將他襯得異常魁梧,他目光熠熠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戲謔地回問:“你又是什麽人?”

玲瓏被他這麽一問,頓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硬著頭皮,逞強地向前走去,雙手在身側緊緊地攥著拳。她上了台階,一步又一步,站在書房的入口處,麵對著那人。她像在給自己鼓氣一般,大聲地對男子說:“我可不怕你。”

那人好似被她逗樂了,右邊眉梢輕輕上揚,說道:“很好。我也覺得我長得並不可怕。”

“你是白龍館的人嗎?”玲瓏放鬆了一些,看著他手上的燈問道,“今晚早些時候,有個……嗯……白龍館來的家夥,也拿著這樣的燈籠。”

“沒錯,我剛回長安,就聽兔子說了這裏的情況,我便來這兒收回白龍館的東西。”

“什麽情況?”

他笑笑沒回答。

“難道你是……”玲瓏心裏有個猜測。

“我叫姬弘。”男子耐心地回答,“你可以叫我子夏。”

果然,玲瓏猜中了。傳說中的白龍館,傳說中的館主。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這位傳說中的傳說。

姬弘見她愣在那裏,輕咳了一聲,伸手將琉璃燈遞到玲瓏麵前,說:“幫我拿一下。”

玲瓏想著,好像沒有一定要拒絕的理由,便默默地接了過來。琉璃燈明明握在手裏,卻一點兒重量都沒有,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那紫色的光焰時刻提醒著玲瓏,她肯定不會相信自己手裏正提著一盞燈。

就在玲瓏著迷地研究手中的琉璃小燈時,姬弘從胸前掏出一件東西,轉身往屋子裏走。他在書房正中的位置停下來,轉身麵對那座巨大的織雲屏,招手示意玲瓏也進來。她有些遲疑,但還是跟了進去。走到姬弘身邊,玲瓏下意識地偷眼去看屏風,屏麵仍是那幅精美的雲紋織錦,沒什麽異常,隻是在紫色的光下越發美麗,讓她開始懷疑那夜所見的屏風異象隻是自己的幻覺。

玲瓏現在看清了,姬弘右手拿著的,是一把小巧的素麵團扇。他將團扇舉到胸前,還未動作,就先伸開左臂,將玲瓏向身後攔了攔,轉頭對玲瓏說:“如果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

還沒等玲瓏反駁那句話,姬弘就轉回頭去,右手握著扇柄平伸出去,輕輕向內扇了扇,然後立起扇麵,正對屏風。玲瓏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小團扇好似在對麵掀起了一陣狂風,將那座織雲屏拔離了地麵。屏風掙紮著向姬弘和玲瓏的方向飛來,室內的光線也似乎開始顫抖扭曲。眼看屏風就要重重砸到他們二人身上,玲瓏忍不住快要叫出聲了,卻見屏風在空中翻騰著變小,眨眼間就被那扇麵吸了進去。姬弘呼的一聲收了團扇,轉身看見玲瓏受驚的表情,他嘲笑道:“我都說了,你可以閉上眼睛。”

玲瓏根本顧不上和他鬥嘴,心裏除了驚奇還是驚奇,眼睛瞪著姬弘手裏的團扇,原本素淨的扇麵上出現了一座精巧的屏風,好像畫上去的一樣。她暗暗讚歎,白龍館果然名不虛傳,這扇子可真是神通非凡。

姬弘將扇子收進懷中,就出了屋子,玲瓏連忙也出了書房,跟在姬弘身後問:“你要把屏風帶走?主家知道嗎?”

隻聽他輕微地嗤笑了一聲,說:“織雲屏對你的主家來說已經沒有用了。白龍館的物件不可流落人間,我此行就是來將它拿回館中收存。”說著轉了身,他上下仔細地打量著玲瓏,皺了皺眉,“你這樣子,不覺得冷嗎?”

玲瓏的臉上還有剛剛沒擦掉的淚痕,一頭長發散亂披著,身上穿的是入睡時的寢衣,手腳都凍紅了。夜裏的確很冷,但夢遊出來那麽久,之前卻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她想著自己這狼狽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咬著下唇,半晌才說:“沒事的,我不冷……”

話還沒說完,姬弘一陣動作,玲瓏隻覺得渾身覆上了一層厚實的暖意,慌忙抬眼,那件長長的墨色大衣已披在了她肩上。姬弘身上隻剩一件月白色的罩紗錦袍,顯得身形頎長,清雅非凡。他朝玲瓏伸出右手說:“不準備還給我嗎?”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玲瓏才記起手裏的燈,她連忙遞過去。撫著大衣前襟的皮毛,玲瓏驚歎它的柔軟和溫暖,意識到它有多貴重,她慌忙地要將它脫下奉還。

姬弘左手搭上玲瓏的肩頭,動作柔和,沉默卻不容置疑地阻止她脫下的動作。他大咧咧地拍了拍玲瓏的腦袋,轉身要走,臉上還帶著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

“姬館主……”玲瓏快步跑到姬弘麵前攔住去路,她雙手拽著大衣前襟,但它對玲瓏來說還是太長了,下襟在她身後窸窸窣窣地拖著。她怕姬弘就這麽走掉,心裏最大的疑問將無從解答,趕忙對他說,“我見過你。三天前的夜裏,就在這後院西側的長廊那兒。”

“哦,是嗎?三天前?”他一邊說,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在今夜之前,他閉門不出已近半月。他張口緩緩地吐出兩個字,“子夏。”

“什麽?”

他說:“叫我子夏,或者姬弘。”

玲瓏哪敢對他直呼大名,隻得說:“好吧,子夏。”見姬弘微笑,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我的好朋友,啞姐兒,兩天前從書畫苑外那口井裏被人撈了出來。她死了。”玲瓏眨著眼努力不落下淚水,“有人說她是自己跳的,可我不信。

但要說是意外,也不大可能,啞姐兒一向穩重,做事又細心。”

“與我同屋的姐姐說,她也許前一夜就墜井身亡了。”她有些猶豫地問,“那天夜裏你從書畫苑的方向過來,有沒有看到什麽?”

“哼。”他從鼻子裏哼出聲,佯裝惱怒的樣子,挑著右邊眉梢說,“你想問,她的死是不是跟我有關,對吧?”

“沒有沒有!”玲瓏使勁地搖頭,心裏還是瑟縮了一下。

姬弘看她驚慌的表情,就沒再嚇唬她。剛想說話,忽然從幾近凝滯的寒冷空氣中辨識出了一絲特別的氣味,他雙眼微微眯起,用力聞著什麽。

“煙氣。”姬弘蹙眉道,“著火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書畫苑,玲瓏也奔了出來。

玲瓏看了看不遠處黑黢黢的院落,又去看姬弘嚴肅的麵孔,有些不解地問:“哪裏著火了?”

姬弘眯起眼看玲瓏,像在思索什麽,他張口要說話,又有些猶豫。他再次抬頭看了看對麵的院落,終於,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他對玲瓏說:“我知道你朋友的事。的確不是什麽意外。”

聽了這話,玲瓏立刻轉移了注意力,看著姬弘等他往下說。

姬弘鄭重地問:“你確定你想知道真相嗎?”

玲瓏心裏有些期待,又有點兒害怕自己會聽到些什麽,但還是點了點頭。

姬弘歎了口氣說:“那好。”

他抬了抬手裏的琉璃燈,說:“你看這盞燈,它並不是一般的宮燈。它叫作歧路燈,手持這盞燈的人能夠去往任何他心裏所想的目的地。”

“真的嗎?”玲瓏看著燈驚歎道。

姬弘笑笑,點了點頭,“它能帶人穿過任何屏障,宮牆、山巒、河流……”他頓了頓,接著說,“甚至時間。”

玲瓏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姬弘,想看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可他沒有。

“所以,如果你願意,可以同我去三天前的夜裏,親眼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但是,我們不能改變過去,隻能任由那些事順其自然地發生。”

玲瓏立刻說:“好。”

姬弘看進她的眼睛,捉著她的胳膊,一字一句認真地強調:“我是說,我們雖然能夠回到事情發生前,也不能做任何事去改變它。你的朋友還是會死去。即便如此,你也願意去嗎?”

眼淚不可抑製地從玲瓏眼中滾落,但她咬著下唇,仍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姬弘向玲瓏伸出手,她顧不上擦去淚水,伸手拉住他。他們麵對著書畫苑的月門,姬弘低頭叮囑玲瓏:“沒到前千萬不要鬆手。”他又轉頭對玲瓏說,“有我在,沒事的。”一張冷麵下,卻有什麽東西,讓人莫名地安心。

玲瓏手上用力捏了捏他,表示準備好了。

姬弘又轉頭看了眼東院的方向,回過頭說:“走吧。”一手提著燈,一手拉著玲瓏,邁出腳步。

玲瓏緊緊抓著他的手,也跟著向前走。可隻往前邁了一步,就仿佛踏入了另一個世界。剛剛還在眼前的月門和院牆都消失了,腳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轉頭去看姬弘,可他也隱沒在濃稠的黑暗裏,隻有那隻與玲瓏相握的手還能證明他並未消失;她低頭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腳和身軀也都藏在黑暗中。玲瓏的心髒瞬間被恐懼攫住了,她想叫住姬弘,卻聽不見自己喊出的聲音。她驚恐地吸氣,卻感覺隻吸進了虛空,她知道自己哭出來了,但臉上卻感覺不到淚水。

這裏沒有光亮,沒有聲響,甚至也沒有空氣,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還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這個世界裏唯一真實的存在。她不知道腳下虛浮的黑暗還有多遠,隻能更緊地握著姬弘溫暖幹燥的手,力圖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間,玲瓏感到自己一腳踩上了什麽堅實的物體。

“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玲瓏聽到姬弘這麽說,安心地深呼了一口氣,鬆開了他的手。

才一放鬆,她重心猛地歪斜,一聲驚叫哽在咽喉,雙手徒勞地抓了一把虛空,身子就向側麵倒去。還好,姬弘動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玲瓏揪著他的衣襟,一邊驚魂未定地喘著氣,一邊四下打量。他們已走出剛才黑暗虛無的通道,她低頭,發覺腳下是粗糲的瓦片,原來他們正站在一處傾斜的屋頂上。身下的屋宇透出燈光,照亮了四周,玲瓏認出這正是書畫苑,而他們的腳下便是書房。

“我們怎麽在房頂上?”

姬弘笑道:“用這燈引路,有時會有點兒偏差。”

“不過差得不會太遠,我瞧瞧。”他挽住玲瓏的手,向前走了幾步。玲瓏被姬弘拉著,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腳下的瓦片隨著二人的動作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快到屋簷盡頭,玲瓏已是戰戰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姬弘將她拉近身側,俯身在她耳邊說:“有我在,沒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裝不看玲瓏,調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閉上眼睛。”

玲瓏瞪他一眼說:“走。”

她賭氣地將雙眼睜得溜圓,可還是擔心地握緊了姬弘的手,另一隻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雖然玲瓏相信身邊這位館長的神通,但畢竟離地丈餘,難免不安。

姬弘朝屋簷外邁步,玲瓏咬牙跟著他向前一跳。雙腳剛一離開屋簷,玲瓏隻覺足下生風,原本虛無的空氣好似有了實體,軟軟地托舉著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急速墜落的感覺。二人就這樣輕緩又優雅地踏著步子落到地上,姬弘轉過頭輕輕地對她說:“你看,沒事的。別忘了,它能帶人穿過任何屏障,何況,屋頂與地麵間本就沒什麽屏障。”他晃晃手裏的歧路燈,那紫色光芒仍舊幽微詭異,現在卻讓玲瓏覺得無比心安。

“一會兒不管看到什麽,都別出聲。”姬弘扶上玲瓏的肩膀,弓著身子領她向燈光處走去,一邊輕聲叮囑她。幾步外便是書房的後窗,玲瓏看他神秘的樣子,也不自覺地貓起腰,放輕了腳步。

行至窗下,姬弘將燈籠擱在腳邊,靠著牆壁蹲下去,玲瓏也跟著蹲在一旁。他順著窗框將窗紙輕輕向上揭起一條縫,湊過去窺視室內的景象,然後抬手招呼玲瓏也來看。

玲瓏挪過去,腳下幹脆換成了跪姿,直起腰剛好能將眼睛湊到縫隙處。這條紙縫挨著窗角,正在一座燈後,跳躍的燈火成了絕佳的隱蔽,從室內很難發現有人在窗外,卻又給了二人絕佳的視角,整個書房都盡收眼底。

屋內有兩個人,隻瞧了一眼,玲瓏的心跳就變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著:啞姐兒還活著!是的,是她!

玲瓏抑製住內心的激動,輕咬下唇防止自己出聲。她眨了眨眼,仍舊安靜地窺視著,心裏卻放鬆下來,臉上浮現一絲微笑。她想,啞姐兒怎麽會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兒呢!也許她這兩天隻是出府辦事去了,幾位姐姐趁機跟我開了個大玩笑吧。

似是覺察了身邊人的異常,姬弘回頭,瞥見她臉上的光彩。他想張口叮囑她什麽,卻沒出聲,隻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玲瓏此時哪裏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動作呢,她一心都鎖在桌案邊的啞姐兒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轉身走到啞姐兒麵前,手中一抹銀光閃過,竟從懷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玲瓏一時愣住,心髒驟地縮緊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擋住了視線,玲瓏看不見啞姐兒,擔心得厲害,但內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會傷害啞姐兒。她雙手扒上窗台,幾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時,主家在桌邊坐了下去,玲瓏才看見他身旁的啞姐兒,毫發無損,隻是輕皺著眉頭,擔心地望著主家。

原來,主家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劃出了一道血口。啞姐兒幫他捉著袖子,血液順著傷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圓形墨盒裏。主家將短刀收回懷中,伸出手臂,啞姐兒拿出帕子,熟練地為主家包紮。她雙眼垂下,注視手上的活兒,模樣一如往常,沉靜而溫柔。玲瓏看見,主家手臂上還有幾道長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淺淺地散布在傷口附近。

刀傷處理好了,主家撿起桌上的墨盒,接過啞姐兒遞來的毛筆,起身走到織雲屏前。筆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華美的雲紋織錦上寫下幾個字,鮮紅奪目。

“明、春、旱、否……”玲瓏在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她很高興自己全都認得。

玲瓏年紀雖小,但跟著啞姐兒侍奉主家幾年,也能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

今冬未雪,最近城中已起過幾場大火,所幸並未鬧出人命,但火焰所到之處屋宇盡皆焚毀,不少人流離失所。若仍不下雪,春來又少雨,田裏的莊稼就遭殃了,來年收成必會大減。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機收糧囤積,隻待城中饑饉,便可高價賣出,大賺一筆。

筆尖離開屏風,織錦上的雲紋從血字處迅速散開,不一會兒,整個屏麵**出一片波瀾,那些鮮紅的字也隨之沉浮擺渡。就在沉浮中,筆畫越來越細長,幾個字像是活過來了一樣,長手長腳地飄**、糾纏,漸漸幻化出圖畫來——春風拂雨,新禾競生,竟是一幅春日行雨圖。

玲瓏第一次看到織雲屏的神通,心中滿是讚歎,也為接下來的好年景欣慰不已,不禁微笑著轉頭看了看姬弘。誰料姬弘的麵上並無喜悅,隻是冷眼看著屋裏的情景,目光深沉,那神情冷漠又疏離,與剛才的他那麽不同。玲瓏暗暗吃了一驚,微笑僵在臉上。她又偷瞄了姬弘一眼,疑惑著轉回頭去,繼續觀察室內的變化。

再看時,主家已在屏上又寫了些字,直接覆蓋在那幅行雨圖上。還沒等玲瓏細細辨認,那行字的筆畫與圖畫的線條交纏相融,已不分你我。很快,織雲屏上又現出一箱箱的珠貝,玲瓏猜想,也許主家剛剛問的是何種貨物銷路好吧。接著,他又寫了三四個問題,玲瓏認不全那些字,但看織雲屏顯出的畫麵,大約都是在問貨品時價、銷路好壞。不過隨著主家每次書寫,字的顏色都會變深一些,變幻出的圖畫也越來越簡單了。

主家後退一步看著屏風,半晌,眯了眯眼,自言自語道:“這麽多年,都隻問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真有點兒虧。不可問自己未來的運勢興衰嗎……哼,一座屏風罷了,試試又能如何?”

言罷,主家上前,提筆在屏上寫了一行字。

玲瓏認出了其中有“年”“月”“日”“時”,還有主家的名字“盧大成”,他寫的是自己的生辰八字。

他又寫:“明年運如何。”又是一陣波瀾,不一會兒,那些字融進了圖畫,而屏麵上現出了一條長案,案上有供果與香爐,正中處竟是一座牌位,寫著主家的姓名。玲瓏想起之前為主家與白兔送夜宵時,在廊外不小心聽到主家的話,便是在說這幅圖嗎?

“啪。”墨盒從主家手中滑落,裏麵的血液傾灑在地。

看到屏風上的畫麵,啞姐兒也是一副驚疑的神情。

“不可能。”主家扯出一個勉強的怪笑,“我不相信。”

他連連搖頭,激烈地否認眼前的一切道:“這怎麽可能?我不相信!”

“主家真會死嗎?”玲瓏心中也在犯嘀咕,沒注意啞姐兒默默走到了主家身後,正彎腰去撿他腳下的墨盒。而此時主家突然猛地後退,重重地撞在剛彎下腰的啞姐兒身上,隻見她整個人向斜後方翻倒,腦袋磕在身後桌案的拐角上,一下子昏了過去!

“啊!”玲瓏被驚得發出了一聲微弱的驚叫,姬弘趕忙伸手捂住她的嘴,順勢將她摟進懷中。而主家轉身看到摔倒的啞姐兒,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震住了,沒注意到窗外的聲響。

主家緊張地走到啞姐兒身邊蹲下,用左手試探啞姐兒的呼吸,確認她還活著,隻是額角多了一個大包。他麵色稍緩,跌坐在一旁,手裏還緊緊攥著筆。

玲瓏見了,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了一些,示意姬弘放開她。姬弘鬆開捂著她嘴的手,卻並未放下,而是安撫地搭上她的肩膀。

玲瓏睜大雙眼盯著室內,隻見主家呆呆地坐著,看看啞姐兒,又抬頭看看屏風上的圖畫,神情恍惚。

“我雖富裕,但多行善舉,怎會如此短命?”他語氣有些悲歎,但更多是不解。主家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屏風前,瞪著圖中寫著自己名字的牌位,提筆狠狠地寫上:“我、何、時、死!”

圖案翻滾變幻,猩紅的血字最後化作濃重的雲霧,凝在屏麵上。

主家看著,眉頭擰緊了,臉上滿是費解。他眼神狂亂,對著織雲屏低吼道:“這是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會死?”但屏風巋然不動,隻是靜默地立在他麵前。主家低頭,閉目深深吸氣,試圖平複自己的怒火。他額頭抵在屏麵上,忽然咯咯笑起來,笑聲不大,卻讓玲瓏脊背發冷,“對了,這問題我已經問過了。哈哈哈,明年運如何。明年運如何……”他抬頭看屏風,“你已經給我看過了,不是嗎?我活不過明年,活不過明年了……”臉上的笑意一絲絲退去,眼神絕望。

他再一次提筆,右手微微顫抖,口中小聲地念著:“我不信,為什麽……我為什麽會死……”一邊緩緩寫下三個字:“何、以、乎?”

筆尖幹了,最後一筆毛糙糙的。

看見屏上的畫麵,主家驚詫地退後一步,挑起了雙眉。圖畫很簡單,紅色的線條粗粗地描繪出一張臉,玲瓏一眼就認出了畫中啞姐兒的微笑,她那晚在書房見到的就是這幅畫。

主家轉身看看倒在地上的啞姐兒,又看看屏風,眉頭緊鎖,麵色陰晴不定。他慢慢地走到啞姐兒身前坐下來,扶起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主家輕輕拂開她額角的碎發,眼光慈愛,神情卻又似隱藏著巨大的痛苦。玲瓏聽見他柔聲地對躺在臂彎中的啞姐兒說著:“織雲屏會不會搞錯了?它說是你殺了我,這下我該怎麽辦呢?

“啞姐兒啊,府裏的小丫鬟不止你一個,可我最疼你,你可知為什麽?”他搖搖頭,苦笑著,“你肯定不相信,也就六七年前,我比你們還窮。我沒手藝又沒力氣,那時我去富貴人家招工,工頭都看不上我。那一年大旱,收成不好,秋天城裏鬧饑荒,唉,我的小女兒燕燕,真是歹命,竟病餓而死。你剛入府的時候,跟我死去的燕燕一般大,我見了你,就跟見了我女兒一樣。你命也不好,有個那樣的爹,把你們一家都賣給我做家奴,後來你娘也病死了,我看著你,心疼啊……“這些年我一直把你帶在身邊,拿你當女兒養,你也當我是爹一樣地敬愛。屏風說我會因你而死,我不信,你怎麽會害我?”他握緊拳頭,“可你知道嗎?這張織雲屏是拿我的女兒換來的!

“那年冬天,眼看我夫人和大兒也要餓死,我發了瘋地去找傳說中的白龍館,竟真被我尋著了。館主見了我,問我所求何事,我說我要錢,我要許多許多的錢,我要我的夫人和兒子今後有享用不盡的財富,我要他們再也不用餓肚子,買東西時再也不用討價還價,再也不用算計著過窮日子!館主說好,他給我打造了這座能窺視未來的屏風,告訴我如何用它在買賣裏占盡先機。

“他向我要報酬,可我身無長物,那位姬館主說,他不要錢財,隻要一樣我最心愛的東西。”過往的傷痛仍然鋒利如刀,每一幕都還能在心上割出血來,主家說到這,年近半百的他終於抑製不住,淚水奔流而出。

“他要我的女兒。他要燕燕的屍骨!”

聽到這裏,玲瓏不禁悚然。

此刻,姬弘沉靜的呼吸聲就在玲瓏耳畔,他就是主家口中的人,那個向主家討要他女兒屍骨的姬館主。玲瓏僵住了,不敢轉頭看他一眼,連大氣也不敢出。他是這麽可怕的人嗎?

主家雙手抱緊啞姐兒,就好似抱著自己的女兒一樣,“是我親手把燕燕的屍首扒出來,裹在麻袋裏,抱著送到了白龍館,你可知那是什麽感覺?可我是為了活下去,我還要活得好,不論付出任何代價。我可憐的女兒,她投錯了胎,遇上我這樣無能又自私的爹,她活著時沒享過一天福,死了也不能入土為安!”他回頭看看織雲屏上的圖畫,再去看啞姐兒,麵無表情,“這屏風從沒出過錯。我也不願相信你會害死我,啞姐兒,我不願信。可這是用我女兒換來的織雲屏,我能不信它嗎?”

話音未落,主家懷中的啞姐兒動了動,睜開了眼。也許是昏眩仍未過去,她迷蒙地眨了眨眼,不知所以地看著主家。

主家見她醒來,愣了一下,接著說:“織雲屏說我會因你而死,我不得不信。”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陰狠,“可你要是不在了,我還能被你害死嗎?”說著,他收緊手臂勒住啞姐兒的頭,另一隻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咽喉。

看到這突然的一幕,玲瓏幾乎要尖叫出聲,卻被姬弘捂住了嘴,隻發出嗚嗚的悲鳴。姬弘另一隻手摟住了她的身體,不顧她的反抗,將她牢牢地固定在胸前。

玲瓏眼睜睜地看著正發生的一切,卻隻能無聲地落淚。

啞姐兒激烈地掙紮,蹬倒了牆邊的矮櫃,書簡落了一地。主家翻身而上,將她小小的身體壓製住,死死地扣緊扼著她喉嚨的雙手。啞姐兒眼中滿溢著不解和無助,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眼前隻有平日慈愛的主家,他麵目猙獰,正將生命一點一點地擠出她的軀殼。主家口中喃喃地念著:“你死了,我就不會死,我不會死……”

沒一會兒,書房裏就平靜了下來,啞姐兒不再掙紮,但仍大睜著雙眼,隻是那眼中不再有生機。

看見啞姐兒直挺挺地不動了,主家放開手。他探了探啞姐兒的鼻息,確定她沒了氣兒,才鬆開對她的壓製,愣愣地坐到一邊。

姬弘放開了玲瓏,她怔怔地盯著不再動彈的啞姐兒,淚水不由自主地墜落,渾身顫抖,一個勁地吸氣,仿佛也要窒息了。

主家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好像不大相信這雙手剛剛掐死了人。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啞姐兒的臉,突然小聲地抽泣起來,道:“我隻是為了活下去,我是不得已的……”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合上啞姐兒的眼睛,又抱起了她,神情狂亂地流著淚,“燕燕,我是不得已的……我苦命的孩子,我的燕燕……”

姬弘在玲瓏耳邊說:“走吧。”他拎起腳邊的燈,想帶玲瓏離開。可玲瓏沒反應,隻是哭。

姬弘低聲道:“你知道的,他會把她的屍體投進井裏。別看了。”他把她拉起來,玲瓏木木的,任憑姬弘擺布。

姬弘一心想要把玲瓏趕快從這裏帶走,他看看通向月門的曲折長廊,又看了眼手中的歧路燈,捉住玲瓏的手,帶她朝身後的院牆走去。到了牆邊,腳步沒停,他拉緊玲瓏徑直向前,在歧路燈的光芒裏,那院牆好似曼舞輕紗,自動退開好讓他們通過。但這一切玲瓏都沒看見,隻是機械地被姬弘拉著走,一步,又一步。

出了書畫苑,被廊外的風一吹,玲瓏清醒了一些,才察覺他們已不在書房窗下。

看到玲瓏傷痛的目光,姬弘說:“你別哭啊。”

“盧大成跟兔子說,他看了屏風上的畫,一時衝動將那女孩兒打罵了一通,她跑出去,可能不小心墜了井,或是一時想不開自己跳下去的。唉,人類的話真是信不得。”他眨眨眼,試圖安慰她,“你知道,人都是要死的。”

他歎口氣,“我忘了,人類對死亡的反應總是這麽大……”

玲瓏抬起頭,認真地說:“不,我沒事。你讓我見到了啞姐兒最後一麵,也讓我知道了她死去的真相,謝謝你。”她微微蹙眉,努力忍著淚水,臉上卻扯出一個慘淡的笑容,說,“謝謝你。我不難過了。我知道,人皆有一死,啞姐兒會死,有一天我也會死。我沒事的,你不用擔心,真的。”

姬弘見她欲笑還顰的樣子,說:“好吧。”他站起身,看看廊外的天色,問道,“你之前說,你三天前見過我,就是現在嗎?”

玲瓏有些不確定地道:“應該是吧。那時我見你打著燈從遠處走來,有些害怕,就躲到了走廊外的樹叢裏,就在前麵。”

她指著西邊的長廊,又看了看姬弘,恍然大悟道:“那天,你穿的就是這件白色單衣,還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跟在你身後。我那天看見的,就是現在的我們嗎?”

姬弘聽了,輕聲哼道:“沒錯。我們快走吧。”

姬弘說完就轉身往前走,玲瓏趕快追上他,緊緊跟在他身後。周遭的黑暗遇見歧路燈的光芒,都像有生命似的自動退開去,玲瓏抬頭看姬弘提著燈的身影,走得無比安心。

“哢。”樹枝折斷的聲音在靜夜裏清晰無比,玲瓏循聲望去,就在廊外的灌木裏,藏著另一個自己。這三日來的一切對於那個她來說,都還未發生,她還沒失去最親近的朋友,玲瓏真想讓時間停止在這一刻,讓那個戰戰兢兢躲在樹後的自己免於經曆以後的事。

她叫住姬弘,在他耳邊說:“就在那邊,我就躲在那片樹叢後麵。”接著用眼神指出了自己當時藏匿的地點。

她以為姬弘會做些什麽,可他隻往哪個方向瞥了一眼。

“不早了,”他回頭說,“快走吧。”然後就向前走去,玲瓏有些不解,但也隻得跟上去。

玲瓏一路安靜地走,腦袋裏卻充滿疑問,直到二人到了走廊盡頭,她才出聲詢問:“子夏,你為什麽……”

姬弘停下腳步,沒等她說完便搶過話頭道:“你是不是想問,剛才你明明把自己三天前的藏身處告訴了我,我卻沒跟那時的你說話,也沒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點頭。

“你忘了嗎?我們不能改變自己的過去。對於現在的你來說,三天前你隻是躲在樹叢裏看見了我,並沒有跟我說話,所以今天你剛見到我時,才會告訴我你見過我,卻不知道我三天前為什麽在後院。這些對我們來說,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所以一點兒都不能改變。”

“哦。”雖然仍有些迷糊,她還是點了點頭,“那麽,現在你能不能帶我回去?我已經出來很久了,如果天亮前沒回寢室,姐姐們會擔心的。”

他伸手拉住玲瓏,麵朝著宅院外牆的方向,正要走,玲瓏有些疑惑地問:“咱們這樣走,到那邊會不會出了府,走到街道上啊?”

姬弘沒有回答,隻說:“記住,不可以放手。”便帶她向前走去。

有了上次的經驗,玲瓏陷入黑暗後沒再驚慌失措。也許是心中少了些恐懼,她覺得回程比來時短了許多。沒走多久,玲瓏一腳踏上實地,眼前也看到了光。和玲瓏猜測的一樣,他們的確已出了宅院,站在了街道上。還沒來得及表示疑惑,玲瓏發現,他們身處的街道竟亮如白晝,一陣喧囂傳來,是有人在奔走呼喊。一回頭,玲瓏驚恐地看見,身後不遠處的宅院竟已陷入一片火海。

玲瓏又震驚又害怕,她知道,今年冬天遲遲沒下雪,天幹物燥,一旦起火,便難以控製。之前城中幾次失火都在白天,所幸無人傷亡,但現在正是半夜,起火時府裏眾人必定還在沉睡,又怎麽逃得出來呢?玲瓏焦急地望著大火,她能感到火焰掀起的逼人熱浪撲在臉上,空氣裏彌漫著木頭化為焦炭的嗆人煙氣。想起身邊的姬弘,玲瓏立刻轉身拉住他的衣袖,急切地祈求:“子夏,你是白龍館的館主,你有那麽多神奇的東西,你一定有辦法滅火救人吧?”

姬弘低頭看著她,淡淡地說:“我有辦法。”

玲瓏期待地看著他,整個臉都被希望點亮了。

可他看了看奔走救火的人群,說:“但我不能。”

“為什麽不能?”玲瓏又氣又急,快要哭出來,“我認識的所有人都在府裏,榴紅姐、秋煙和萍兒姐,還有主家、夫人,還有好多好多人,他們就要被燒死了!

求你救救他們!”

玲瓏突然記起,姬弘從一開始就知道宅子著火了,對,那時他說過,有煙氣,“你早知道,宅子剛起火你就知道了,對不對?那時你說要帶我去三天前,其實不是為了讓我看到啞姐兒死去的真相,你隻是要帶我離開這起火的宅子,是不是?”不需要姬弘回答,她全明白了,“可是,你一早就知道著火了,為什麽不叫人救火,為什麽單單帶我離開?”

姬弘隻是看著她,他的眼中映著火光,玲瓏看不懂,那麽冷酷,卻泛著慈悲,“我能救你,可我救不了所有人。”

“人皆有一死,是嗎?”玲瓏冷笑。

“這把扇子,”姬弘從懷中掏出小團扇,一側扇麵上還印著小小的織雲屏,他說,“能將任何東西、任何人,保存在收入扇麵那一刻的狀態下。如果把這座宅院收進團扇,火勢就會停在此刻,你的朋友們,還有你的主家、夫人,他們可能都不會死。隻要被收存在扇麵上,一切都能靜止不變,可一旦把扇中保存之物放出來,該發生的還是會繼續發生。”

玲瓏看著手裏的團扇,緊咬著嘴唇,眼淚一顆一顆砸下來。她蛾眉緊鎖,抬頭對上姬弘的雙眼,現在她好像能看懂他的眼神了。玲瓏將扇子塞回姬弘手中,說:“我明白了。那樣被收存著,並不是生命。”

“可啞姐兒已沒了,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掉!”她快速地將肩上的大衣脫下,塞到姬弘手中,轉身向著大火處跑去。

姬弘猝不及防,伸手攔她卻抓了個空。他朝她呼喊:“玲瓏,別過去!”

姬弘披上大衣,衝進火場去追玲瓏,火焰撲過來,遇到大衣上的黑色皮毛,竟奇跡般地縮了回去。可玲瓏小小的身影混入喧雜的救火人群,轉眼就找不到了。

玲瓏一路躥進前院,發現火正是從東院燒起的,此時整座宅子都已被火焰吞噬。她徑直向東院跑去,卻發現大門被人用雜物堵死了,根本進不去。好在還有偏門,但火勢太猛,幫忙撲火的人攔住她說:“這小門進得去出不來,大人都不敢過去,你這小孩兒快出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可她趁人不注意,仍是溜了進去。

才進院子,火光中隻見一醉漢,一瘸一拐地在院子裏晃**,口中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號著:“就是老子放的火!盧大成!你以為給幾個臭錢就能打發老子嗎?老子燒的就是你!”他好似發了瘋般,一陣狂笑,“哈哈哈哈哈!你害得沒人給老子送終,老子就要你們全家給我陪葬!燒啊!燒啊!”

玲瓏沒理會那瘋子,隻一心要往偏苑的寢室跑。

“救命!”火勢凶猛處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喊。

玲瓏循聲望去,見邵元倒在廊前,一條腿被燒斷倒落的廊柱壓住,無力地呼救著。她趕忙上前,邵元見到來人是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又滅掉了,他哀歎著:“怎麽是你?你看這柱子,你可抬不動!”

玲瓏卻沒泄氣,她尋了根能拖得動的木頭,把它卡在壓住邵元的柱子和台階間,轉頭對他說:“用力往外拉你的腿!”

她用盡全力去撬動柱子,卻沒有效果。邵元絕望地哭著說:“你弄不動的,你自己快跑吧,待會兒就逃不掉了!”

玲瓏靈機一動,爬上走廊圍欄,縱身一躍,將身體的重量砸上撬棍那頭,“拉!”

就那麽一瞬,廊柱被翹起了一點兒,邵元的腿拔了出來!

玲瓏重重地出了一口氣,扶著邵元往偏門那走。邵元說,院裏那個一瘸一拐的就是啞姐兒她爹,劉老二發酒瘋,拿東西堵了院門放火,將主家和夫人反鎖在屋子裏活活燒死了,還說要全府上下幾十口給他陪葬!玲瓏聽了默不作聲,心裏卻明白了。織雲屏上說主家會因啞姐兒而死,主家以為殺了啞姐兒自己能活下去,可就因為殺死了啞姐兒,啞姐兒的爹才發瘋放了這場火,燒死了他。她想起白兔當時說的那段長篇大論,一旦看見了某種未來,你為改變它而做的一切,反倒會導致這種未來發生。說到底,主家的確是因啞姐兒而死的,卻也是因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喪了命。

站在寢室所在的偏苑門口,玲瓏才死了心,整個偏苑都沉浸在火海裏,根本不可能接近。玲瓏痛苦地回望一眼,順著來路狂奔而回,她被煙氣嗆得幾近窒息,眼睛也被熏得快睜不開了,四周不斷有著火的木頭墜落傾倒,叫她膽戰心驚。跑到院牆邊,玲瓏的心一沉,剛才還能通過的小門,已被火焰完全吞沒了。

姬弘提著燈,一路穿牆踏火,衝進東院裏。

火舌躍動,煙塵滾滾,幾乎擋住了眼前的一切。他高舉手中的歧路燈,幽紫的光芒穿透煙霧,讓他能看遠一些。前麵不遠處,醉漢在叫囂:“燒吧!老子活了幾十年,今天有你們一家給我陪葬,值了!”姬弘嫌惡地扭開頭。

另一邊,一個小小的身影倒在廊下,姬弘衝到跟前,蹲下身子,將她翻過身來,是玲瓏。她在濃烈的煙塵裏幾近窒息,已昏迷在地。姬弘將玲瓏輕輕攬到懷中,他皺著眉小聲罵了句:“傻丫頭。”

此時,近旁的走廊被大火舔舐,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柱子與屋簷頃刻間轟隆倒塌,竟將二人埋在了下麵!

焦炭之下,有些木條還在燃燒,而一個身影從這火堆中升起,煙塵與火焰簌簌撲落。姬弘懷中抱著玲瓏自其中走出,二人毫發無損,他肩上的大衣竟還是光澤柔亮,一塵不染。

幾步開外,傳來慘烈的號叫,姬弘看去,是那醉漢,被塌落的焦木砸中了身軀,趴在廢墟之中。也許是被疼痛驚醒,那人已是醉意全無,臉上寫滿了驚恐,向不遠處的姬弘呼救。

姬弘走到他身前,眼神如冰。

“求你救救我!”那人哀哀地祈求著,伸手想去抱姬弘的腳,卻差了一寸。姬弘盯住那人臉上的絕望,唇邊露出一抹冷笑,決絕地轉身而去,任他在身後慘叫。穿過重重火焰,姬弘小心護著懷裏的女孩,出了宅院。

大火已蔓延開去,竟席卷了半條街。姬弘身側,有人還在撲火,有人抱頭逃竄,還有人哭號。

他一刻都未停留,頭也不回,抱著玲瓏向前走去。身後火光映紅了夜空,滾滾濃煙升騰而起,團作重重雲霧,遮天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