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雲障1

玲瓏睜開迷蒙的眼,發現自己正獨自站在走廊中。

猛地灌進一口凜冽的空氣,她的意識才開始清醒。廊外天色幽冥,一輪彎月朦朧地照著,看來仍是中宵時分。

初冬的夜晚著實寒涼,玲瓏忍不住嗬手。看了看身上,穿的是就寢時的單衣,微風掠過裙角,驚起一陣戰栗,她才察覺自己竟是赤足踩在木質地板上,低頭去瞧,雙腳已凍得通紅。借著月光環顧四周的環境,原來她竟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西院。

玲瓏恨死自己這夢遊的毛病了,還記得上個月中旬自己大半夜漫遊到了中庭,也是穿著寢衣,披頭散發的,誰料竟被幾個守夜的家丁撞了個正著,不知有多羞恥。更可氣的是,這事沒兩天就在全府上下傳開了,連主家和夫人都聽說了,見到她也要打趣兩句。老爺說她是白天幹活偷懶,勁兒都憋著,到了夜裏憋不住了就滿院子亂竄撒勁呢。唉,真是丟臉。

不知自己今天又是怎麽走到這兒來的,所幸西院多是客房,這時節大多空著,隻有幾個偏僻的小苑住著主家豢養的歌伎與樂戶,這才沒被人瞧見,也省得遭人恥笑。

現下她要想回東院的寢室,要麽直接穿過中庭,要麽就走後院。後院回廊曲折,要多走些路,但玲瓏不願再被中庭守夜的那幫愛嚼舌根的家夥們撞見,所以她想都沒想就決定了——走後院。後院大部分是花園亭台,雖設了書畫苑,但主家從商,極少讀書。那裏不過存放些詩書畫卷附庸風雅而已,所以向來清靜,也無人夜巡,肯定沒有被人撞見的危險。但想到夜深人靜,要獨自穿過整個後院,玲瓏還是有些害怕,加上衣著單薄,她不由打起了寒戰。

廊外的風輕拂枝上殘葉,地上疏影淩亂,好似群魔亂舞,樹梢上有夜梟棲息,鳴聲蕭瑟,恰如鬼哭。玲瓏竭力放輕自己的腳步,生怕驚醒四周黑暗中沉睡著的什麽東西。

穿過通向後院的月門,夜色給平日裏熟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恐怖的陰影,任何動靜都在幽暗的靜謐中被放大了數十倍,讓人膽戰心驚。她睜大眼盯住前方的黑暗,咬著下唇,雙手緊攥裙裾,手心竟有些濕熱。

就在這時,眼中飄入一抹微光,她隔著回廊間已落盡花葉的枝條和樹影望去,隱約見一人影,在遠處幽然浮過,正向西而來。

玲瓏生怕被人看見自己這副衣冠不整的樣子,慌忙躲藏,輕手輕腳地跨出走廊圍欄,小心翼翼地踩在廊台邊緣,但廊柱顯然藏不住她。情急之下,顧不上自己赤著腳,趁那人還未到近前,玲瓏咬咬牙,扯住裙子跳進廊下的灌木中。胳膊被樹枝剮蹭了一下,可能破了點皮,腳上掛了薄霜的枯草,有些冰冷。

那人走近了,玲瓏貓著腰,從樹枝間的空隙向外偷瞧,是位身著月白袍衫的男子。那人手上提著一盞風燈,翠玉手杆,水晶罩子,燈下垂擺著琉璃珠串,頗為精巧。燈中奇異的淡紫色光焰,幽微撲朔,仿佛用盡了全力在與周圍的黑暗抗衡,讓人為它揪著一顆心,怕它不知何時就會熄滅。借著燈光,玲瓏看見那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女孩,散著長發,身披一襲顯然不太合身的黑色罩衣,整個人被厚重的皮毛包裹著,隱在溶溶的夜色裏。

一陣冷風襲來,吹到皮膚上,好像有千萬把刀在割。玲瓏瑟瑟發抖,雙臂環抱起來,誰料這麽一個動作,衣裙竟扯斷了脆弱的小枯枝,發出細微的一聲哢嚓,引得那女孩轉頭向這邊投來警惕的一瞥。

玲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眼去看時,心中驟然繃緊。隻短短一瞬,那女孩便轉回頭去了,可就是這麽一眼,也夠玲瓏認出她來。燈籠的微光在風裏明滅閃動,映著那張玲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喂。”女孩輕聲叫住前麵的人。

白衣男子停下腳步,轉身去看她。

她不確定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又用另一隻手護在嘴邊,踮起腳尖,似有秘密要說。

男子略顯疑惑,但還是俯下身。女孩壓低了聲音,在他耳側說著,又轉臉看向玲瓏的方向。

玲瓏聽不清她說什麽,耳中隻能聽見自己的心正重重地敲著胸腔。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現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有著與自己相同臉龐的女孩是人還是鬼,更不知道他們會把她怎麽樣。

那女孩望向這邊的樹叢,玲瓏緊緊盯住她的臉,她的眼睛有些紅腫,臉上還有些淚痕,但的確和玲瓏長得一模一樣。四周安靜得瘮人,昏暗撲朔的燈火給這張臉更添了幾分詭異,玲瓏的呼吸越來越艱難。

這時那位白衣男子也看向這邊,他看上去沉靜而優雅,麵孔年輕俊逸,眉梢眼角卻像暗藏了滄桑。他眼中好似燃燒著不滅的怒火,又似流淌著無盡的慈悲,那瞳仁仿佛含著雷霆萬鈞,一眼就能洞穿人的靈魂。

玲瓏被他的目光鎖在那裏,她顫抖不已,幾乎確定他們發現了自己。

“呼!”是夜梟在號叫。

白衣人的目光轉向廊外的天色,表情難以捉摸。

“不早了,”他回頭,嗓音和煦地對身旁的女孩說,“快走吧。”說罷徑自邁開了步子。

女孩有些迷惑,又看了一眼玲瓏所在的樹叢,沒再說什麽,跟了上去。

燈火遠了,玲瓏仍然定定地縮在樹叢後麵,直到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她才試著伸直僵硬的身體,撥開叢叢灌木走出來。玲瓏向著那二人離去的方向探身望去,隻看見沉沉的黑暗,她長舒一口氣,才頓覺四肢發軟,一步也邁不開,靠著走廊圍欄,跌坐在草叢裏。

周遭重又包裹在黏稠的寂靜裏,那麽靜,就好像剛才的一切並未發生。玲瓏冷透了,她站起來拍打剛才粘在衣裳上的草屑與塵土,扒著欄杆翻進走廊,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想把剛才那詭異的一幕甩在身後。赤腳跑在走廊上,隻聽見自己喘粗氣的聲音,心捶打著胸腔,仿佛要從身體裏蹦出去,可那女孩的麵容和白衣人的眼睛一直在玲瓏的腦海裏沉浮,無法擺脫,卻又顯得那麽不真實。

很快便到了回廊的盡頭,前麵是書畫苑。

讓玲瓏訝異的是,平時幾乎人煙絕跡的書畫苑今夜竟有燈火。因為剛才的事,玲瓏還有些心虛。站在小院門口,她的心中燃起一絲暖意,書房的燈光從樹影花枝間透過來,斑駁地投射在地上。

主家吩咐過,每月都要將這庭院灑掃整理幾次,並指定由啞姐兒和玲瓏二人負責清掃。玲瓏每每幹得累了,總要抱怨兩句,明明沒見老爺來書房看過書,為什麽還常常要她倆來做這無用功?啞姐兒聽了便無奈地笑笑,她也曾試圖比畫著解釋什麽,但玲瓏實在看不懂,時間一久,啞姐兒也就放棄了。玲瓏自從三年前被主家買來,就常與和她年紀相近的啞姐兒一起玩耍。她能看明白啞姐兒用手勢說“吃飯”“走”“睡覺”這樣簡單的話,但啞姐兒比畫不出太複雜的意思。不過,這不影響玲瓏喜歡跟在她身邊,玲瓏說話時啞姐兒總是安靜地、認真地聽,然後溫柔地對她笑,玲瓏覺得,啞姐兒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樣。

主家就是因為啞姐兒這生來不能說話的毛病,每每商談秘事或是清算賬目,都愛帶啞姐兒一人隨侍。客人多時,主家也會叫上玲瓏,多半是因她年紀小,聽不懂什麽機密的緣故。啞姐兒雖然僅有十五歲,做事卻很伶俐,主家喜歡得不得了。就連夫人也常讚許,說過兩年要納了啞姐兒給主家做侍妾呢。府裏年紀大些的侍女們常會議論,她們說,啞姐兒若能給主家添上個一兒半女可就成主子啦,接著總會有些輕慢地撂下一句“那小啞巴倒是因禍得福了呢”。

主家平日為人寬和,在玲瓏眼裏宛如慈父,但玲瓏不明白,啞姐兒給年近半百的老爺做侍妾是得了什麽福?但在那些十八九歲的姐姐們的飛短流長中,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此刻書畫苑如同黑暗海洋裏的一座明亮島嶼,雖然光亮微弱,然而身處其中,心裏還是少了點忐忑,“莫非主家突然來了興致,這些日子都在此秉燭夜讀?待我明日去問啞姐兒,說不定此刻她正在書房侍奉呢。”玲瓏一麵想著,一麵躡手躡腳地踏上屋子對麵的走廊。

擔心被人發現,玲瓏有些緊張。快要走到走廊的一半時,她忍不住轉頭去看書房那邊的情形。誰料一眼看去,玲瓏不禁心呼奇怪。書房的門竟大開著,而屋中並無一人,室內看上去有些狼藉。

難道,是遭了賊?

玲瓏想起剛剛在回廊裏見到的神秘男子,還有那個麵孔與自己相同的女孩,心裏嘀咕起來。

這真是個詭異的夜晚。

“別過去。”她小聲對自己說,攥著的手指狠狠地摳進拳心,傳來一陣鈍重的痛感。

心跳又怦怦地加快了,“別過去,別過去。”她再三告誡自己。

她又看看大門洞開的書房,歎口氣,提起裙角,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穿過小院向書房走過去。

玲瓏小心地溜到門口,向屋裏看去,對麵立著兩盞跟她差不多高的樹形燈台,將整個屋子照得很明亮。屋子一側,存放書籍的矮櫃倒了,書冊胡亂攤著,書案、座席也被掀在一旁;再看另一側,地上有攤猩紅的**,大概是顏料,一支筆掉在旁邊。砸翻了的墨盒滾在一邊,停靠在一座寬大屏風的底座前。

眼光順著屏風上移,看到屏麵上的圖案時,玲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扇屏風用一種玲瓏不認識的烏木做框,精雕細刻,鏨金鑲玉,然而偌大的素色屏麵上,隻有那猩紅的顏料粗粗畫著一個人的頭像——啞姐兒的頭像。在這狼藉的空屋裏,燭光映照著屏風,畫中的啞姐兒在笑,但那樣子恐怖極了。

玲瓏打了個寒戰。

不知是否由於顏料未幹,一條紅色**正順著啞姐兒的眼角緩緩淌下來,好像一道血淚。

玲瓏不由走上前,伸手想去擦拭,誰料手指摸到的並非想象中顏料濡濕的感覺。屏麵觸手之感,好似一泓靜水,輕柔凜冽。

一絲波紋自手觸屏那一點兒泛起,環環**開,觸到屏麵四邊處又彈回去。兩個方向的波紋反複碰撞,交相演進,頃刻間屏上波光四溢,驚得玲瓏趕快退後一步。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奇異景象,不知該作何反應。

屏麵四周開始出現淡淡的祥雲紋樣,由外向內湧進,並漸漸厚重起來。不一會兒,啞姐兒的畫像便被繚繞的雲霧圖案遮蔽了。

慢慢地,屏麵恢複了平靜,呈現在玲瓏麵前的,是一幅華美高潔的祥雲圖,在燭火的照耀下泛著神奇的光彩。

玲瓏的呼吸微微不勻,她使勁地眨了眨眼,向前一步,用剛才沒來得及放下的右手又一次觸摸屏風,想再看看屏麵波光四起的樣子。然而,這回她的手指所到之處,不再有像水麵一樣的觸覺,這屏麵摸起來,就和一張上等的繡麵織錦一樣,沒什麽區別,或許它的刺繡用了金銀絲和其他不知名的上等絲線,但仍舊隻是一幅錦緞。

玲瓏猶疑地收回右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指尖。

一聲突兀的響動自小院東麵的牆外傳來,玲瓏頓時回過神來。那聲音有些沉悶,遠遠聽來,讓她想到晚秋熟透的柿子,大風過境時從樹梢墜落,摔在枯葉叢中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響。前陣子,玲瓏就常來後院花園撿那些剛掉落的冬柿,到書畫苑近旁的老井邊,拿水稍加衝洗便放進嘴裏。雖然有些澀口,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甜美享受。玲瓏被買來的頭一年,啞姐兒帶她去撿柿子,然後交給在灶前幫廚的啞姐兒她娘,那年玲瓏第一次吃到了香煎柿餅,美味極了。可也隻吃過那麽一次,後來啞姐兒的娘親染上重病去世了,啞姐兒就再沒和她一起撿過柿子。

有人從東門進了小院,屋外淩亂的步履漸近,玲瓏慌了。環視一周,整個書房盡收眼底,玲瓏揪著一顆心,趕忙躲到了巨大的屏風後。

玲瓏認得那腳步聲,琳琅作響的玉飾以及飄來的獨特熏香味道,玲瓏猜,屏風那邊的人就是主家老爺。淡淡的光被屏風篩過,將玲瓏籠在柔和的陰影裏,她後背抵著牆壁,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屏麵上透過來的人影。

那人影低下去,又站起來,應是撿起了那支掉落在地的筆。他立在屏風前沉吟一二,向前一步,手起筆落,在屏上寫了幾個字。

雖然屏風背麵仍是一片雲紋織錦,但透過來的光線開始變得詭譎動**,玲瓏知道屏麵定是像剛才一樣泛起了波光。

“不!”主家對著屏風吼道,呼吸粗重。

她咬緊下唇,大氣都不敢出。

“不!不對!”主家的聲音透著絕望的顫抖,“這不可能!”

“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有東西重重地砸在屏麵上,接著啪的一聲落在地上,驚得玲瓏心頭一震,攥緊了雙拳。屏風被投擲的毛筆擊中,波光震**得越發劇烈。

主家退後了幾步,口中喃喃地念著:“為什麽沒變?為什麽沒變……”

一陣沉重的聲響,隻見那身影頹喪地跌坐在地上。沉默半晌,隻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

直到屏風的波光平息,才聽見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然後是挪動桌案矮櫃、撿拾書冊的聲音。

等聽到主家拉上書房的門離去一會兒後,玲瓏才從屏風後走出來。她回頭看屏風,已恢複了雲霧疊嶂的錦麵。

她迅速跑到門邊,把門拉開一條縫隙,瞅瞅屋外,見沒有人,這才放心。想起剛才老爺寫字的那支筆,玲瓏忙去撿起來,左手中指和拇指捏著筆頭捋順了毛刺,蹲下來蘸了點傾灑在地上的紅色顏料,也想試著在屏風上寫些字。

寫什麽呢?她左手食指輕點朱唇,輕皺眉頭,想了想,捉著筆顫悠悠地在屏麵右下角寫了個小小的“大”字。

玲瓏並不會寫很多字,會的那些都是跟啞姐兒學的。啞姐兒總跟在主家身邊,認識不少字,玲瓏總纏著要學,便教了她一些。

玲瓏會寫的最複雜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她五六歲便被賣給人牙子,早已不記得自己原先姓什麽,隻知道“玲瓏”這個上家主人給她起的名字。拐來拐去的許多筆畫,學了很久才記住的。她的字總寫得歪歪扭扭,沒有啞姐兒寫得好看,玲瓏能寫工整的隻有“人”“十”“大”這三個字。

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大”字,就見它在雲錦上越變越淡,頃刻間便消散了,看不出一絲存在過的痕跡。

握著筆的手垂下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瞪著屏風,好像在要求它給她一個答案。她又伸手去摸那起伏重疊的雲紋,可屏麵再也沒變回波光粼粼的樣子。

和屏風對峙無果,她歎口氣,轉身走到已被放回原處的桌案前,把筆放在桌上。她走到門邊,將左手旁那扇門向側邊輕輕拉開,再回望一眼毫無動靜的屏麵,走了出去。

院中隻有書房透出的微光,玲瓏看著幾尺外的黑暗,關上門,內心不禁有些瑟縮。她隻能強打精神,雙手緊緊揪著裙裾,出了書畫苑。身後的黑暗好像在步步緊追,玲瓏不自覺加快了腳下的速度。她知道通向東院的月門就快到了,可心裏發毛得厲害,感覺後頸被什麽東西撓得癢癢的,連吸氣都顫抖著。

也許這隻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明天醒來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進了侍女們歇息的偏院,玲瓏終於鬆了口氣。進屋前,她在花圃中結著薄霜的草甸上胡亂踩了幾下,蹭掉腳底大部分的塵土。她輕輕地踏上睡房外的走廊,小心拉開房門,迎麵一股幹燥的暖流,將她近乎麻痹的四肢溫柔地包裹起來。

同屋的三個姐姐都還在沉睡,應該沒發現她的失蹤,黑暗裏傳來細微的呼吸聲,均勻、綿長,讓人無比心安。玲瓏摸黑爬回榻上,把自己緊緊裹進睡毯中。她疲憊不堪,但眼睛大睜著,望進三尺外濃稠的黑夜,竭盡全力不去回想之前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是,在回來的路上,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幾乎忘記了身體的寒冷,而現在蜷縮在厚厚的毯子下,卻止不住地連連發抖。

玲瓏強迫自己想些無關的東西,炭盆裏一明一滅的火星,灶房中蒸騰繚繞的水汽,熏籠上若隱若現的暖香,慢慢地,眼皮有些沉了。

在毯子裏焐了一會兒,全身都暖了,被寒風吹過的臉頰開始一陣陣發熱。合上眼,玲瓏隻覺手腳像有無數細小的針在刺,又燙又癢的感覺從指尖蔓延而上,渾身都變得滾燙。腦袋也昏昏沉沉,她的意識漸漸遠去,安靜而迅速地滑入睡眠的深淵。

這一覺似乎特別漫長,卻並不安穩。玲瓏一直飄浮於各色夢境之間,又好像醒了很多次,她有時能聽見身旁有人說話、動作,可蒙蒙矓矓的,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夢幻。

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夢,醒來時,滿室明亮。腦中似有一團棉絮,空洞洞地疼。玲瓏抬手揉了揉眼睛,隻覺得胳膊無比沉重,身上也有些酸軟。回憶睡前所見的種種,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也許,那隻是個奇怪的夢吧。

屋外有腳步聲傳來,“嘩!”門被重重拉開,一襲紅裙閃了進來,“啊,你醒了!”明快的嗓音傳來,玲瓏看過去,是同屋的榴紅姐,一手開門,一手端了個碗。

玲瓏努力撐起身子,榴紅早已走到她榻前坐下,“喏!”手一伸,榴紅將碗遞到玲瓏麵前,是半碗粟米湯。熱騰騰的水汽撲到玲瓏臉上,濕潤溫暖,香得很。

“快吃吧。”

玲瓏將碗接過去。

榴紅問:“玲瓏,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

沒等她回答,榴紅接著說:“這都第三天了!第一天早上看你要起遲了,叫也叫不醒,我就來掀你的毯子,誰知你燒得厲害!”

玲瓏剛咽下兩口熱湯,哪裏插得上話。

“我就不明白了,好好的,怎麽著了這麽重的風?你昏睡了三日,我們三個輪流看著,給你喂食喂水,可你什麽都吃不進去,喝了藥也吐出來,隻灌得下一點兒米湯。我們都要被你嚇死了!”

玲瓏難以置信地問:“我竟睡了三日?!”怪不得全身酸軟無力。

著了風?難道那夜並不是夢?玲瓏心下暗想。

“是啊!”榴紅說,“頭天晚上還什麽事都沒有,我們四人同在一個屋裏睡覺,怎麽第二天獨獨你染了風寒?真是想不通哪。”

因麻煩了三位姐姐照顧自己,玲瓏心裏又感激又愧疚;而那晚的所見奇詭非常,她實在不好意思說是因自己夢遊,才被凍得病了。

玲瓏不知怎麽接話,隻好抱著碗不吱聲。

“你先把米湯喝了,不夠的話去灶房看看有沒有剩的飯食,我先走了,省得夫人那兒要用人找不到我。”榴紅說著站起來,“你好生歇著,我去跟嬤嬤說你剛醒,晚些再給你派活。”

話音剛落,她就風風火火地出了屋,反手把門啪地帶上。

三天沒吃飯,玲瓏確實餓了,半碗米湯兩三下就掃了個精光。

梳洗一番,出了房門,玲瓏站在太陽底下,身子卻仍有些發冷,走起路來頭重腳輕的。她到灶房要了一碗湯餅下肚,才感到五內熨帖,重新活過來了。

覺得身上好些了,玲瓏忙去張嬤嬤跟前報到。剛進屋,嬤嬤見了玲瓏,忙滿臉堆笑地上來拉住她,親熱地說:“玲瓏啊,好些了?前兩天病得那樣重,叫老婆子我好生惦記呀。”

玲瓏有些受寵若驚,一時間竟愣住了,“呃,謝嬤嬤掛心……”

“主家這幾日點名叫你去伺候呢,誰料你竟病了。好在今日能下地了。你小小年紀有福啊。”嬤嬤上下打量著她,笑眯眯地咂嘴,“嗯,好,好。”

嬤嬤俯身,兩手搭住玲瓏肩膀,神情轉而嚴肅道:“以後你在老爺左右服侍,可要記住,不該聽的話不聽,不該看的東西不看,少說話,多做事,萬不能多嘴多舌。記住了嗎?”

玲瓏的腦袋仍是暈乎乎的,隻有連連點頭的份兒。

“今晚主家有客到訪,你去好好伺候。”

平日主家會客,都是啞姐兒單獨隨侍,玲瓏很奇怪嬤嬤今日為何叫她去侍奉,但想到嬤嬤剛剛的話,她咬著下唇,沒敢問出口。

冬季日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徹底暗下來了。

玲瓏掌燈,隨主家行至後院角門外,客人還沒到。

站得久了,玲瓏覺得手腳發涼,但手裏拎著燈籠,隻能不時換一隻手到口邊嗬氣。

主家手插在皮襖袖管裏,有些焦急地踱著步。

忽然他想到了什麽,停下腳步,轉頭叮囑她:“玲瓏,今晚所見所聞切不可跟第二人說起。”

“是。玲瓏明白,能跟在主家身邊伺候是玲瓏的福氣。張嬤嬤已吩咐過了,叫我少說話,多做事。”

主家聽了,滿意地點點頭。

玲瓏看著黑黢黢的巷子,心中不解,六百下夜鼓早敲完了,長安城內已是宵禁,街上有金吾衛夜巡,此時走動豈非冒險犯夜?況且,若等的是貴客,為何不在正門迎接,而要從後門進府?如果來的不是貴客,主家又何須親自出迎?

正當玲瓏懷疑那人會不會來時,漆黑的巷口出現了一個矮小的身影,那人提著一盞小燈,步履悠閑地往這裏走來。玲瓏看著那緩緩飄近的淡紫色光暈,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掠上心頭,一時卻又想不到在哪裏見過。

待那人走到門前,玲瓏才看清這位比她還矮一頭的客人。她驚異極了,不自覺地退後,心中止不住地尖叫:妖怪!

那是隻白色的兔子!玲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有些恐懼和慌亂,可細看,卻又覺得十分滑稽。它頭戴一頂褐色方角仆帽,帽邊伸出兩隻不安分的長耳朵,小腦袋毛茸茸的,雪白的眉毛很突出,遮住了眼睛,眉尾長長地垂著,讓它看上去像個慈祥的老翁,可從它的三瓣嘴裏伸出了兩顆大板牙,把那張臉變得可笑極了。玲瓏盯著它,對於一隻兔子來說,它可算身形巨碩,但跟人類相比,仍然十分矮小。它穿得和人類並無二致,上身是青色刺金錦襖,下著皂色靴褲,腳上還踏著一雙皺皮軟靴,隻是衣物都相應縮小了許多。

再去看主家,他看見來客時神情也有些訝異,但很快就平靜了。主家迎上前,彎下腰去問那兔子:“來者可是白龍館中人?”

“可不是嘛。”白兔歎氣,接著長眉一抬,幽幽地說道,“館主看了你遣人送的信,你說遇有危難,務必請館主今夜來府詳敘?”

“對,對。”

“館主叫我先來查探一番。”它憂愁地歎口氣,說道,“唉,我來是來了,不過估計幫不到你什麽。畢竟,我隻是一隻兔子而已。”

玲瓏本來還有些害怕,聽到它一副消沉的語氣,扯著尖細的破鑼嗓子說起了人話,差點兒忍不住笑起來。

主家恭敬地把白兔請進門,小心地說:“兔兄說笑了。既是白龍館中人,必定神通大著呢。還要請兔兄指點,救我於危難之中啊。”

白兔抬頭看了他一眼,歎口氣,搖搖頭向前走,一句話也沒說。

主家所說的白龍館,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玲瓏也對它早有耳聞。聽說,不論你是升鬥小民,還是富商貴族,你的所求在白龍館都能得到滿足。白龍館所示之物,皆是館主親手打造,用料珍奇,各具神異,舉世無雙;但售價高昂,且要求離奇。

館主姬弘,字子夏,沒人知道他的身世來曆,傳言道,那館主不僅壽比彭祖,而且容顏不老。

在今日之前,玲瓏從不相信白龍館真的存在,一直把它當作坊間的怪談故事而已。她默默地看著正和主家交談的白兔,恍惚中注意到兔子手中那盞燃著淡紫色光焰的水晶風燈,有些眼熟。翠玉的杆子,琉璃的垂珠,玲瓏腦中一道精光閃現——這盞燈,與那夜所見白衫男子手中所持之燈幾乎一模一樣。她心中疑惑,莫非那夜的白衣人也與白龍館有關?還有那個女孩,玲瓏眼前又浮現出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容,她又是什麽人呢?

行至書畫苑,玲瓏已能確定那夜所見並非夢境。她記得那閃光的屏風,還有屏上消逝的圖畫。詭異,沒錯。但哪有當下詭異呢?她又看了眼白兔,它將短靴脫在廊下,正有些吃力地邁上書房台階,錦襖後襟下露出一團絨絨的兔尾。玲瓏跟在二人身後,瞧見這景象,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意,又趕快繃住了。

將提燈放在門邊,三人先後進了書房。玲瓏低頭立在一旁,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四處瞧,她發現之前地上那攤紅色顏料已被清理掉了。屏風靜靜地立在牆邊,屏上的素色雲紋在燈火的照耀下流光溢彩,美麗極了。

“嘖嘖嘖,織雲屏。”白兔看見屏風時讚道,接著轉頭去看主家,右邊眉毛一挑,歎氣地說,“哎呀,這可不好辦呢。”

主家有些窘迫地擠出一絲幹笑。

兔子把兩顆大牙嘬得嘖嘖響,“你倒說說看,是什麽危急?”

“咳,兔兄先坐。”主家將白兔引至座席,雙雙入座,“玲瓏,還不快去取些湯飲夜宵。”主家轉頭吩咐。

“是。”她知道,主家此時將她支開,必是有機密要說。

玲瓏出了書房,提上燈,正要往灶房去,還沒走幾步,就聽到屋內傳來那隻兔子尖細破音的說話聲:“你當年貧病,館主許你富甲天下。我且問你,織雲屏可還好用?”

“承蒙館主恩惠,織雲屏在我手六年有餘,每以身血飼之,屏上所示未來天時雨雪、錢貨時價,從未有錯。按著織雲屏所示未來信息做買賣,占盡先機,竟使我一介寒士,置下萬金之產,當然好用。”

玲瓏心中大驚,這屏風能展示未來?

白兔又問:“將這織雲屏交付你手時,館主可說過,萬不可問自己未來的運勢興衰,否則必有劫難?”

主家的聲音慌亂起來:“在下一時糊塗,還請兔兄幫忙化解!”

“嘖,榮華富貴還不夠,還想窺探天命嗎?”兔子歎道,“你快說,究竟看到了什麽?”

主家正要細說,突然警醒地高呼一聲:“玲瓏?”

玲瓏嚇得定住,大氣也不敢出。主家見無人回應,以為她已走遠,這才安了心,壓低聲音跟白兔說話。

玲瓏驚出一頭細汗,不敢再偷聽,趕快走開了。

孫廚娘早已備好吃食,但玲瓏看著托盤上的胡餅和兩碗羊羹,有些躊躇。她正要走出灶房,眼角不經意間瞟到角落裏的竹筐,是今日才進的菜蔬。她心中一亮,掉轉腳步,將托盤擱在灶台上,躍到筐邊動手翻起來。果然找到她心中所想之物,拎出來在盆裏稍加衝洗,用布抹幹了揣進懷中,這才回身端起食盤,心滿意足地出門。

提著燈,兩手還要端托盤,玲瓏盡力走得穩些,以免肉湯灑出來。行至窗下,隱隱聽見主家說的話:“可我回來再試,屏上顯示的竟還是牌位,寫著我名字的牌位!”聲音裏滿是惶恐。

玲瓏故意加重了腳步,屋裏立刻靜下來。

進了屋,玲瓏把羊肉羹和餅端到桌案上,主家招呼白兔用餐。它傾身向前,抽著鼻子聞了兩下,有些嫌棄地撇開頭去,對桌上的食物碰也沒碰。

主家有些尷尬地道:“兔兄,莫非東西不對胃口?”

兔子哼了一聲,嘬著大牙,半晌沒搭理他。

玲瓏有些猶豫,但還是把懷裏的東西掏了出來,是隻拳頭大小的蘿卜,紅豔水靈。兔子雙眉一抬,歡喜地接過來,一口下去,汁水四濺,把它的小爪子也沾濕了。

看到白兔抱著蘿卜,啃得顧不上說話,主家有些讚許地對玲瓏笑了笑。

主家見兔子吃得開心,試探著問道:“兔兄,你看,我這事可有破解之法?”

兔子抬起頭來,一嘴的汁水,歡快地搖頭,“沒救了,沒救了。”

主家正坐,表情緊張,懇求道:“兔兄既是白龍館中人,必有神通,求兔兄救命啊!”

“嘖嘖,我說過了,我隻是一隻兔子而已,真沒什麽神通。”它啃完最後一口蘿卜,站起來,“不過,就算是館主來了,也救不了你。”

白兔走到屏風前,踮腳去摸屏上光華四溢的雲紋,嘖嘖讚歎:“館主的手藝真是沒話說。”

“館主來了也救不了我?”主家慌了。

“你知不知道,為什麽不能向織雲屏問自己的未來?”白兔沒等主家答話,接著說道,“因為太危險。每個人的未來本都是瞬息萬變的,一陣風、一聲響動、一句話、一個動作的不同,都有可能徹底改變未來的樣子。不過,一旦你在織雲屏上觀察到自己的某一種未來,它就確定下來,不可能改變了。你若看到自己將大富大貴、長命百歲,那很幸運;但你若看到自己大禍臨頭、死於非命,也無法改變,隻能乖乖等它發生。”

“為什麽不可能改變……”主家猶疑地問。

兔子轉過身說:“當你看見自己的某種未來後,即便用盡方法試圖改變它,也隻可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你為改變未來所做的一切,都將導致這種未來一絲不變地發生。”

玲瓏聽得目瞪口呆。

主家頹喪地癱坐下去,“你的意思是,我就要死了,對吧?我就要死了……”

白兔有些可憐地看著他,嘬著大牙說:“嘖,看開點,人皆有一死嘛。”它指了指玲瓏,對主家說,“你會死,這個孩子也會死,你有生以來認識的所有人都會死。你瞧,這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人出生時,未來的一切都不確定,但隻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死亡。你覺得自己即將死去很不幸嗎?可你已年近半百,有妻有子,生於盛世,得享富貴。相比那些生於戰亂,年紀輕輕就在街頭凍餓而死的人,你已經很幸運了;還有那些還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他們連‘生’的機會都沒得到過就死去了,與他們相比,你所過的每一天、說的每一句話、吃的每一口食物,甚至你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幸運的吧。”

它吊著尖細的破嗓,繼續說著:“人本就該時刻做好死去的準備。人類的生命短暫又脆弱,世界變化無常,每個人都時刻麵對死亡的威脅。誰要是以為自己一定能活到多少歲,或是以為自己一定能活著看到明天,那就隻能說他是個蠢貨。可這世上的蠢貨特別多,他們從沒想過自己真正想要什麽,隨波逐流,活在世人的眼光裏,重複著每一日的生活,渾渾噩噩直到死去。”

兔子打了個嗝,可能是由於剛才蘿卜吃得太快了,它順了順氣,慢悠悠地說道:“要我說,你這輩子活得不賴。你想要財富,就來白龍館求館主給你能帶來財富的物件。得到織雲屏這六年多來,你利用它給你的先機做買賣,未曾一日歇息過,而現在,你已經過上了理想中的富足生活。雖然我不能理解你對錢財的這種執著,但至少你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麽,並為之努力過,最後也得到了。這樣活過以後,麵對死亡還有什麽可悲傷的?”

“我現在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主家神情木訥,不知是在問白兔,還是在問自己。

看著主家失魂落魄的樣子,白兔疑惑道:“嘖嘖,我剛才說了這麽多話來安慰你,你還在傷感什麽?館主還總說我悲觀消沉,看來是因為沒見過你現在的樣子。”

“我回去了。你就吃點好的,喝點好的吧,日子可能不多了。”兔子說著就拉開門往外走,“別想太多了,嘖嘖,想什麽也沒用,反正都是要死的。”

聽了兔子的話,玲瓏有些發蒙。見它出門,她迷迷糊糊地跟了出去。

玲瓏追到廊下,見白兔穿好靴子,提著燈正要走。她輕咬下唇,有些猶豫地問:“你是妖怪嗎?”

兔子轉身,問道:“你怕我把你吃掉嗎?”

“不怕。”玲瓏搖頭說,“你喜歡吃蘿卜。”

白兔展眉,嘿嘿地笑了。

玲瓏問:“主家會死嗎?”

她又問:“我也會死嗎?”

“嘖嘖,人皆有一死嘛。”兔子說完,略有深意地微笑著。

玲瓏看著白兔提著紫色光焰的小燈往小院外去了,背影一蹦一跳的。她還在那發愣,聽見主家喚她:“玲瓏。”她慌忙回身進了屋。

主家神情黯淡地歪坐在桌案旁,對玲瓏揮了揮手說:“你把這些收了。收完就回去歇著吧,這裏不用伺候了。”

玲瓏收了碗碟,端著托盤出了書房。玲瓏不是太明白剛才主家和白兔說的話,她回頭,看到主家的坐影,有些落寞的樣子。

這幾天遇見的怪事太多了,半夜在後院碰見的男子、與玲瓏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會變化畫麵的屏風,還有今晚那隻白龍館來的能說人話的兔子。明天見了啞姐兒一定要跟她說說,玲瓏邊走邊想,反正啞姐兒也不會告訴別人。

玲瓏把東西端回灶房,跟一旁還在忙著準備明日朝食的孫廚娘打了個招呼,轉身要走。孫廚娘喊住玲瓏,笑了笑,用油紙把那幾個胡餅裹了,塞到她手裏。

玲瓏把胡餅揣在懷裏往寢室走,餅已經不怎麽熱了,但還是能聞到麥粉和了酥油、粘上芝麻烤出來的那種焦香。玲瓏很少能吃到白麵,更別說酥油胡餅了,那餅香隨著每步的動作從小襖衣襟裏溜出來,讓她一路上口水直流,真想拿一個出來嚐嚐。可她想著要感謝同屋的三位姐姐這幾日的照顧,還是該拿回去與她們分享,才忍住了。

剛到寢室門外,她就聽見榴紅的說話聲:“我估摸著,玲瓏是不是撞邪了,要不怎麽沒來由地就燒了三天?”

一個柔柔的嗓音傳來:“哎呀,快別說了,怪嚇人的。”是一向有些膽小的秋煙姐姐。

玲瓏見她們在討論自己,覺得此時貿然進屋會很尷尬,隻好有些躊躇地站在門口。

“我吃飯時聽邵元說,他頭天晚上起夜,遠遠見到過一個鬼影。”榴紅說。

“要說撞邪,日子也對得上。你們想,玲瓏是那天早上病倒的,下午就發現啞姐兒了。”萍兒姐姐也在。萍兒以前在舉人家做過侍女,會識文斷字,所以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可這回玲瓏怎麽聽不明白她的話呢?隻聽她又說,“也許啞姐兒頭一天夜裏就意外墜井,溺水身亡了。夕食過後不就沒人見過她了嗎?邵元說的鬼影會不會就是她?”

榴紅說道:“你怎麽知道是意外?說不定她是自己跳下去的。”

“好好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你們還有心思亂猜!”秋煙有些生氣地說,“我要睡了,看玲瓏回來你倆怎麽跟她說。”

門被拉開了。

一陣涼風湧進屋子,榻上的三人都向門口看過來。玲瓏抓著門框,似乎要把指甲嵌進木頭裏去。她臉色蒼白,表情木然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座石像。她咬著下唇,過了好一會兒,才用有些顫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出來:“你們說什麽?

萍兒避開玲瓏詢問的眼神,望向一邊,默不作聲;平日裏話最多的榴紅也沒說話,抱緊雙臂,看向地上。

屋子裏的沉寂重得能將人碾碎,秋煙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玲瓏,和她眼神相交的那一刻又迅速躲閃開去。她站起來,沉默地走到玲瓏身邊,手扶上她的肩,把她拉進屋子裏,關了門。

“玲瓏,”秋煙蹙著眉低頭看她,“你病倒的第一天下午,在後院老井裏發現了人。撈起來才知道是啞姐兒,已經斷氣了。”她小心翼翼地柔聲說著,一邊說一邊掉下了眼淚,“這孩子也實在是命苦,生來就是個啞巴,好在出落得伶俐可人,讓主家和夫人都喜歡。眼看再有一兩年,收到主家房裏,若生個兒子,也算熬出頭了。平日姐妹們看她得寵,多少有些妒忌,但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心裏到底還是憐愛多一些。唉,好好的人,怎麽就落了井呢?”

一時間幾人都有些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