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幽夢影2

噔噔蹬,玲瓏一路小跑,快了,就快到了。

然而,她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黑霧,擋在了她麵前。而塗離九的元神,就在她手裏的玻璃瓶中。若被黑霧奪去,它就能控製塗離九的意識,得到他的幻術和靈力——姬弘輸給塗離九的靈力。玲瓏的手心泌出細密的汗水,捏在玻璃瓶上滑溜溜的。

“我真沒想到,竟然被你先找到了。”清冷的聲音從玲瓏身後傳來,是蓮月。

一前一後,玲瓏意識到,自己無路可退。“交……出……來……”黑霧籠作一團,居然發出人聲,稚嫩而細弱,好像嬰孩在喁喁哭泣,“你是我們……我們是你……把塗離九交出來……”

“你胡說什麽?”玲瓏後退,“我才不是……”她正要說什麽,卻呆住了,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黑霧裏,浮現一張人臉,玲瓏的臉。

玲瓏一時恍神,但很快鎮定下來,“不,我跟你們沒關係!我不知道,你們從何處得來這張臉,但那不是我!”她抵製住一陣陣的昏眩,用力喊出聲。

“你看到了……我死去……死在冰冷黑暗的夜裏……而你就是我……我的怨恨,我們的怨恨,你能了解,不是嗎?”那張臉睜開雙眼,“我們……我們每一個,都是柔弱無辜的嬰兒,隻因身為女孩,就被人們視作卑賤的物件,而將我們拋棄、殺害……若有塗離九的力量,我們就能讓這世界看見……看見我們,看見他們自己犯下的罪惡……我們要複仇!”

玲瓏步步後退,她無法麵對那張自己的臉,隻好轉身求蓮月:“放我走吧!它們是心懷怨恨的嬰兒亡魂,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和它們不一樣……你小小年紀,有什麽怨恨,沒必要與它們一起……”

“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沒有怨恨?”蓮月眼中含著一個孩子不該有的黑暗,她伸手。

沒來得及躲開,玲瓏又一次被那種刺骨的寒冷抓住,墜入幻境。

“九尾大仙!求你救救我家孩子!”玲瓏昏昏沉沉地睜眼,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她身體被緊緊裹著,抱在一人懷中,抬頭隻能看見那女人的下巴和鼻孔。

滴答……溫熱的水滴打在麵頰上,那女人在哭?玲瓏掙紮了一下,卻覺得身體深處傳來尖銳的刺痛。“哇!哇!哇!”哭聲從她口中爆發。這是蓮月的記憶嗎?

“夫人,放開我的衣服好嗎,我要去沽酒呢,別擋路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大仙,求你看看我女兒……”那女子嗚咽著說,“我女兒剛滿月,本來身體很好的,近來卻得了怪病,哭號數日不止,求問了幾家醫生,都說不出個病因,家裏姑嫂公婆都罵我浪費錢,孩子她爹也說,反正是個女孩,幹脆扔在路邊隨她自生自滅。可這畢竟是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怎麽可能說扔就扔了?唉,我實在無路可走了,大仙,您如果不願幫忙,我女兒就是死路一條了。”女子將孩子舉到對方身前。

玲瓏看清了他的麵容,是姬弘。蓮月仿佛意識到這是自己求生的最後機會,此時居然不哭了,而是直愣愣地盯著姬弘。

“哼……”姬弘不耐煩地呼出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雖然麵上表情依舊冷峻,但玲瓏知道,那軟下來的目光意味著什麽。“好吧,抱來我看看。”他果然鬆口。玲瓏聽見抱孩子的女人鬆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女人忍不住問:“她究竟得了什麽病?”

姬弘神秘地勾勾嘴角,眼中卻沒有笑意:“她沒病。”他又盯了孩子一會兒,吩咐女子道:“你等著。”

姬弘回了殿,一會兒,捧著張碩大的荷葉走了出來。他叫女子把裹孩子的包袱打開,將其赤身置於荷葉上,又攤開右手置於唇邊,向著荷葉上吹了口氣。

“這是冬日生於我館內泉水中的蓮藕之絲,細不可查,卻能鑽入嬰兒肌膚之下,去尋邪病之源……”姬弘解釋道。

玲瓏感到身上一陣酥癢,似是那藕絲已鑽進肌膚,在身體中遊走搜尋。

沒一會兒,玲瓏隻覺一陣閃電般的灼痛,但隻一刻,就消失了,身子變得輕鬆無比,再無痛苦。隨著一陣銀光,有什麽東西從她身體內鑽出,落入姬弘手掌。

他看了手裏的動心,皺了皺眉,回頭對女子說:“你是長安人吧,可曾聽過這樣的傳言:若於出生百日內,在頭胎女嬰身上下針,可保下胎是男孩?”

女子點頭,“這我好像聽說過。但……”

姬弘伸手,給她看掌心事物。那女子突然嗆出眼淚,掩麵大哭。

“哼,九根銀針,下手夠狠。”姬弘冷笑,目光深不可測,“你知道,會下這種手段的,必不是外人,而是這孩子血親之人。”

“哎呀,我苦命的孩子!”

“這孩子被人下針數日,魂魄逸散,是將死之人。”姬弘又說。

“將死之人……可是,大仙你一定有辦法吧!”女人幾近絕望。

姬弘看她一眼,“她三魂七魄早已不全,即使救得了一時,也難存活。要她活下去,隻有一個辦法。”

“什麽辦法?”

“補魂之法。”姬弘將銀針收入袖中,將女嬰用蓮葉包裹,看看天上月亮,說道,“你可在此等候。我今夜會將她置於朱雀街中,你明日清晨去看。若日出時分,孩子啼哭,則此嬰可活,因得月之精,蓮之華,可以蓮月之名,平安長大;若那孩子不出聲,則此嬰該死,即便還有氣,也要在日落前埋了,否則必成妖異。”

“什麽?”女子抹掉眼淚,詫異地問,“為什麽哭就能活,不哭就要死?”

“因為這方法太過險惡。實際上,就是於子夜引長安城中嬰靈,來填充她的魂魄。城裏有人家生下女孩不想養的,或養不起的,除了送人、賣掉,也有許多就直接扔進水溝溺死省事。這些嬰靈,身上帶著怨氣,常常羈留人間。如果那孩子隻需補個一魂二魄,靈體壓不住她的陽氣,一見太陽,就會啼哭,此則可活;而那不出聲的,是原本魂魄就所剩無幾,即使活下來,人氣也壓不住陰邪,便不該留在人間。你可記得了?”女子哭著點頭。

入夜,姬弘取來歧路燈,抱著孩子,將她帶到朱雀街,安穩置於街心,“蓮月……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命數了。”

“嗬!”蓮月收回手,玲瓏才從那冰冷的回憶中緩過神,看著眼前比自己還小的女孩,玲瓏又心痛又憤怒,“究竟是誰?為了下胎生出男孩,居然在你身上紮了九針?難道在他們眼裏,女孩就不是人嗎?”

蓮月目色深沉,盯著玲瓏平靜地說:“知道是誰又能如何?在一些人眼裏,女孩本就不算人。”

黑霧裏的麵孔出聲:“你看,這世界待我們多麽殘忍,不曾有一人給予憐惜護佑,連至親之人也會痛下狠手……現在,他們每一個都要付出代價。玲瓏,把塗離九交給我們吧……”

玲瓏落著淚說:“不……不是的。不是所有人都那麽殘忍,不是……塗離九救了春姬姐姐啊!塗離九的記憶,蓮月也看到了。如果遇見你們任何一個,我想他也一樣會救你們的。”她回頭對蓮月說,“姬館主也救了你呀!”

蓮月一怔,垂目思索。“好,我可以放塗離九走。”她說。

玲瓏驚喜地看她。

“蓮月什麽意思?我們不明白……”黑霧說,“我們要得到塗離九……”

“我說,放他走。”蓮月深邃的雙眼不知在看哪裏。

“我們要塗離九……我們要複仇……我們不能放走塗離九……”黑霧在盤旋,那張臉看上去迷惑了,但它沒有讓出道路。

玲瓏緊張地盯著黑霧,又偷眼看黑霧後麵的走廊。“如果這裏與真實的聚流離一模一樣,那麽……”她在心裏默默倒數,“十七、十六……”

“即使我不讓路,小春也會放塗離九走的,不是嗎?”蓮月盯著黑霧。細碎的聲音從黑霧中傳來,那一張臉扯成了兩張。

“春姬姐姐?”玲瓏驚訝地看著新浮現的那張麵孔,對,春姬姐姐被黑霧吞吃了,難道,她也變成黑霧的一部分了嗎?

春姬的臉說:“放走館主,放走塗離九……”

舊麵孔不依不饒,“我們要複仇……我們要塗離九……”

黑霧在和自己吵架嗎?玲瓏蹙眉,但這剛好是她需要的,“十二、十一……”

她心裏數著,指尖焦慮地敲擊著玻璃瓶身。

兩張麵孔喋喋不休地爭論,黑霧的身形分裂開來,空隙不大,但玲瓏知道,那足夠了,“七、六、五……”

“三、二、一!”黑霧身後的走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聚流離的大門。

就是現在!玲瓏一直在等這一刻,她打開玻璃瓶塞,用力將瓶子朝黑霧裂開的空隙投去。

玻璃瓶穿過黑霧,滾落在門口。塗離九的魂魄從瓶中走出,“塗離九,快跑!

快醒過來!”玲瓏用盡全身力氣朝他喊道。

小狐狸回頭望了她一眼,便朝門外奔去。黑霧想追,卻已來不及,塗離九躍出了大門,倏忽消失了。

“啪!”大門瞬間緊閉。地麵搖晃起來,整個聚流離都變得不穩定,四處哢哢作響,好像地震一般。玲瓏知道,是塗離九醒了,這個夢境即將崩塌。

“館主逃走了……”黑霧中的春姬幽幽地說,語氣中似有一絲安心。

另一張臉卻在尖叫:“塗離九逃了,塗離九逃了……”

玲瓏回頭,卻見蓮月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四周在變暗、在破碎……蓮月的笑臉被埋葬了,黑霧也被墜落的木石打得消散,玲瓏也無處可逃。

黑暗向她襲來。

“呀!”玲瓏尖叫著轉醒,卻見塗離九笑眯眯地盯著她,“我沒死?”她伸手,摸到了胸前的錦囊。

“嘿嘿,差一點兒。”塗離九說,“還好你的魂魄在錦囊裏,不然真要回不來了。”

玲瓏四處看看,見醜娃在一旁睡著,才放心了。她還有些驚魂未定,“黑霧呢?蓮月呢?還有春姬姐姐呢?”

“我一醒,他們就和我的夢一起消散了。小春……小春已經不在了。”提起春姬,塗離九雙眼黯淡下來,原本勾起的嘴角也漸漸垂下。

“你說……蓮月?”一直沉默著的姬弘眯起眼,“我好像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誰呢?”

“是個七八歲的女孩,好像與黑霧怪有些關聯……”玲瓏不忍去看塗離九,隻好接著姬弘的話說。

姬弘像是想到了什麽,起身向院外走去,玲瓏慌忙跟上,“姬館主,那個……歧路燈……”

“跟我去聚流離,你自己到放燈的地方找找。”塗離九聽了,也起身同去,不過進了聚流離,三人卻是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玲瓏在雜亂的燈具室中繞了幾圈,才在一個角落裏,將歧路燈扒拉出來。不知是多久沒有用過,水晶罩上蒙了厚厚一層灰,紫色燈光幾乎都透不出來。玲瓏一路走一路撣,弄得一手髒兮兮的。出來的時候,沒見塗離九,但碰到了姬弘。他抱著一隻巨大的玻璃瓶,淺綠色的,裏麵盛著熒黃的**。

啊,這不是兔子尿嗎!玲瓏偷笑。她記得,販賣此物的老頭說過,“吼之溺,著體即腐。”玲瓏看天色還早,就想跟著看看姬弘拿它做什麽。姬弘並不介意,任她跟著,走進百草園。將瓶子置於一旁,抄起一把鏟子,在九葉樹下挖了起來。

沒幾下,便露出土裏的東西。那是……“啊!這、這是……”玲瓏看清了,嚇得連連後退。九葉樹下,竟然埋著人屍!

姬弘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怕什麽?人又不是我殺的。”

玲瓏站得遠遠的,目瞪口呆地望著姬弘。

“我記得,這女孩兒是餓死的,他爹用他的屍骨,換走了我的一架屏風。誰知後來一場大火,將那人家裏燒了個幹淨,可惜了我的屏風。”姬弘麵有遺憾,一邊清理一邊說著。

玲瓏想到了什麽,她問:“屏風?是織雲屏?”

姬弘笑笑,“你又知道了?”

這麽說,這具屍骨,是主家的女兒!玲瓏記得,主家因向屏風求問自己的未來,心生邪念殺死了啞姐兒,卻也因此招來了大火,家毀人亡。原來,這些事在這個宇宙也發生了!雖是陳年舊事,現在想來,依舊震撼。玲瓏呆呆的,沒有回話。

姬弘將鐵鍬擱在一邊,去拿瓶子,打開瓶塞。真臭啊,玲瓏掩鼻。

姬弘小心地將熒黃色的**澆在屍骨上,將腐肉燒得吱吱作響,人肉焦蝕的惡臭比剛剛尿味難聞多了,玲瓏連連咳嗽,喉嚨裏幹嘔起來。最後,姬弘得到了一根雪白的腿骨。他清理了腿骨,將剩下的屍骨重新埋上,就走了。而裝著吼尿的玻璃瓶居然就被他隨手扔在百草園裏不管了。姬弘就是姬弘,不管在哪個宇宙,都有一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啊,玲瓏搖搖頭,感歎道。

那根人骨,被姬弘削銼鑽孔,包以銀銅,製成一支笛。玲瓏光看著它,都頭皮發麻,更難想象吹笛了。但姬弘說,唯有這用少女腿骨製成的笛子,才能壓製那黑霧。“如今蓮月顯然已成妖異,必是她母親瞞了我,將這條不該留的命,保了下來。”姬弘目光深邃,語氣中似有懊惱,“早知,我便不該管這閑事。”

玲瓏也不知該說什麽話能寬慰他,隻能問:“事已至此,現在能怎麽辦呢,這人骨笛子有用嗎?”

“這女孩病餓而死,斫其骨為笛,陰邪相克,當能抑製蓮月的邪氣,也就是那黑霧。”姬弘輕蹙眉頭,“隻是,她才七歲,怨惡之氣如何增得這樣快?傷人也就罷了,居然連塗離九也不能敵她,倒是奇怪。”

“那,你製服了蓮月,她會死嗎?”

“她的魂魄與邪靈已混合一體,如果,支撐她活著的怨惡之靈被骨笛抽走……”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話沒說完。

她會死。

姬弘頓了一下,說:“不過,她本就不該活。”

玲瓏回院子裏去看醜娃,他還在睡。“娘親,娘親……”醜娃說著夢話,眼裏有淚花,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麽噩夢。玲瓏正要上前叫他,卻覺後腦一疼,昏了過去。

醒來時,頭很疼,玲瓏忍不住用手去摸,腦後起了一個大包。

“哦,你醒了。”塗離九的聲音響起。

“你?”玲瓏看看四周,迷離館?天色晦暗不明,已經入夜了嗎?究竟發生了什麽?“醜娃呢?”

塗離九笑笑,“你放心。他很好,他還在姬弘那兒睡著。”

“那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我在這裏,是因為我要殺了那個蓮月。”塗離九笑得陰冷,“你在這裏,是因為你是我的誘餌。”

玲瓏看著塗離九的笑,心裏發毛,“誘餌?什麽意思?”

“嘿嘿,夢裏的事,我還記得。黑霧裏浮現的那張臉是你的,不是嗎?你在這裏,它就會來的。”

玲瓏頭皮發麻,塗離九的話,她是信的。她知道,塗離九說什麽,就會做什麽。她害怕了,轉身要跑,塗離九沒有阻攔,而是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你跑到哪兒都是一樣的。”

“快,你再跑快點兒,對了,你怎麽不叫救命,叫救命啊!小娘子,你見過蜘蛛捕食嗎?”塗離九笑嘻嘻地說,“你掙紮得越激烈,越能引起它的注意。你看看這天,那陰氣遮天蔽日,整個長安,都在它的控製之下了,你在它網裏,跑不出去的。”

“可是你又打不過它!”玲瓏邊跑邊說,“它來了你也會死的。啊!”她跌倒了,膝蓋蹭出血來。

塗離九激動地搓手:“太好了,我都聞到血腥味兒了。它應該就快來了。”

陰影遮住玲瓏,她以為黑霧真的來了,嚇得縮成一團。可是領子一緊,身子被提了起來。姬弘乘著飛毯掠過,將玲瓏從地上提起來,放到了身邊。

“塗離九,不要鬧了。我知道你想給小春報仇,沒必要嚇著這孩子。”姬弘說。飛毯上升,玲瓏隻覺耳邊生風,緊緊趴在姬弘腳邊。

玲瓏抓著毯子小心地向下看,腳下的長安城一片死寂。飛到朱雀街,飛毯懸浮在半空,姬弘吹響人骨笛子,那聲音尖利刺耳,陰氣森森。玲瓏心驚肉跳,趕忙按住胸前的錦囊,好像不這樣,就要魂飛魄散。

可是,這調子怎麽有些熟悉?

在最深最冷的黑暗裏,玲瓏聽過這個調子。“歸來兮!不可以久些。魂兮歸來!勿上天也。”她無意識地念出聲來。

姬弘停了停,訝異道:“你知道招魂辭?”玲瓏搖頭,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唱這個。

不過一想,姬弘又不覺得驚訝了,“嗯,必是他唱過的。”他繼續吹,那笛聲穿過天穹,刺進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

絲絲縷縷的黑霧從大街小巷遊出,在朱雀街中,匯聚一團。“別吹了,別吹了!”黑霧托起一個小小的身影。

是蓮月?

她痛苦地捂著耳朵,尖叫道:“別吹了!”

姬弘停下,俯視著她。

而就在笛聲停下的一刻,幾道黑霧突然騰空,向姬弘抽來。飛毯忽地升高,才躲過一擊。姬弘無奈,“我很抱歉。”他看著蓮月的雙眼,“讓你活下來,我很抱歉。”

蓮月的眼神空洞冷清,幾乎沒有看著姬弘,她開口,卻不是人聲。玲瓏在塗離九夢中聽過這聲音,詭異的、稚嫩的,好像千萬個嬰孩同時在說話,伴著笑聲,“我們抱歉,我們很抱歉。因為你就要死了!”

黑霧湧來。

玲瓏緊張起來。

“沒想到,你已經完全被邪靈控製。”姬弘垂下目光,吹響笛子,蓮月表情扭曲,好像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黑色的霧氣上升,上升,但看上去並不受蓮月指揮,而是旋轉著擰成一股,被姬弘吹奏的笛子吸了進去。

“呀!別吹了!”蓮月浮在空中,蜷縮成小小一團。

姬弘不理,繼續吹著那招魂調,將蓮月周身的黑霧抽走。就在玲瓏以為勝負已分之時,蓮月笑了:“哈哈,哈哈哈!”她的身體因大笑抖動,她抬起臉,笑得睜不開眼睛。

“哈哈哈,姬弘,你以為,一支破笛子,就能殺了我嗎?”蓮月甚至邊笑邊在地上打滾,她身上的黑霧絲絲縷縷逸散。玲瓏不明白她為什麽笑,但她笑得那麽誇張,讓玲瓏心中隱隱不安。

好一會兒,蓮月才鬧夠了,她直起身,臉上還掛著笑出的淚水。她正要說什麽,剛張口,臉上的表情卻凝固了,她低頭,見胸前滲出殷紅的血色。

是塗離九,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塗離九後退,玲瓏才看清他手上的東西,那,好像是陰陽剪!蓮月回頭,塗離九說:“子夏的笛聲也許殺不了你,可你殺了小春,我就一定要你死。你為這陰陽剪所傷,就算不即刻斃命,身體也留不住靈魂。不管是你本就殘破不全的魂魄,還是用來填補的嬰靈,一樣都留不住。”

塗離九看著蓮月的身體倒下,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黑霧從蓮月的身體中湧出,將她團團包裹,一瞬間,就將她的屍體吞噬消解了。然後,黑幕中浮現出一張臉,蓮月的臉。

蓮月睜眼,看看塗離九,竟然笑了,“謝謝你,殺了我,我本還有些猶豫,因為怕痛不敢自己下手呢。”她笑得越發詭異,一道霧鞭將塗離九捆住。

姬弘皺眉,將笛子吹得更響,試圖吸入更多邪靈。“好了呀,你!”蓮月看姬弘,麵有慍色,“都說了不要吹,你還吹!”她揚手,黑霧將塗離九甩出,轉而向姬弘刺去。

第一道黑霧被笛子吸入,蓮月揚起第二道、第三道,迫不及待地朝笛子湧去。黑霧源源不絕,姬弘覺察出異樣,臉色變了。

“哈哈,你吹啊!”蓮月露出狡黠的笑顏。

沒有一點兒預兆,骨笛忽然在姬弘手上碎裂了。原本被笛子吸入的邪氣,轉了方向,直接朝姬弘襲來。雖然姬弘立刻控製飛毯升高,仍然猝不及防,被後方的黑霧刺穿了胸腔。

“啊!子夏!”玲瓏驚呼。

血,噴湧而出。染濕了玲瓏半邊衣袖。

痛,好痛!玲瓏本要去扶姬弘,卻被手臂上突然而來的疼痛震住了,“啊!啊!”她抱著胳膊,痛得跪倒下來。是血,她手臂上沾染姬弘鮮血處傳來劇烈的痛楚,那是一種極寒,卻又好似燒灼,一寸一寸,透過肌膚向骨頭裏鑽。但隻一刻,痛楚便消失了,玲瓏低頭,手臂和衣袖上的血痕也消失了。

她雖疑惑,卻沒空細想,趕緊去看姬弘傷勢如何,卻見他好好地站在那裏,就像根本沒受過傷一樣。姬弘看看她的手,欲言又止。他臉色嚴峻,眉頭緊鎖,看向蓮月,“它怎麽會如此強大?”

“哈哈哈……我還要謝謝你旁邊的這個小夥伴呢。”黑霧蒸騰膨脹,蓮月的麵孔也越變越大,“要不是她,哪有今天的我呢!”

“我?”玲瓏不明白。

天空中的黑霧越積越多,將姬弘的飛毯團團包圍,蓮月詭異地笑著,從口中吐出一樣事物來。那東西小小的,像一朵飄在空中的花,絲絲縷縷發散著幽紫的光芒。

是歧路燈的燈芯!

“壞了。”姬弘低沉地說。

“哈哈哈……”蓮月笑起來,那聲音十分詭異,像有千萬個嬰孩一同笑著,“你已無路可逃,等我殺了你和塗離九,得到你們的力量,我就無人可擋。那時,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不,子夏不會死,他會阻止你的。對嗎?子夏?”玲瓏回頭去看姬弘,他卻沒有回答。

“沒錯,他不是肉體凡胎,我殺不了他。但我能進入他的意識,控製他的元神。他阻止不了我。”蓮月的麵容隨著黑霧膨脹,遮住了半個天空,看上去恐怖極了。

“它說得對。”姬弘看著空中飄浮的燈芯,麵無表情地說,“如果隻是聚集了長安城的嬰靈,它不會如此強大。但蓮月得到了歧路燈的力量,連通了時空,也連通了散落在時空中的所有嬰靈。數千年來,有多少嬰孩被家人遺棄林中,任野狗叼走,或被溺死於陰溝,活埋在土中,不得超生。而這一切,隻因為她們是女孩。

“這些女嬰沒見過一天的太陽,沒受過世上一天的溫柔,就被自己的家人生生扼殺。它們的靈魂流離失所,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裏腐爛發酵。它們的意識消散了,剩下的隻有怨恨,隻有瘋狂。除了狠毒和殺戮,它們不知這世上還有什麽。它們不懂得愛,不懂得慈悲,因為它們從沒體會過那些東西。這些怨恨,積聚在一起,我阻止不了它們。沒人能阻止它們。”

玲瓏手腳冰冷,“那,隻能由著它毀滅世界,殺死所有的人嗎?”

“這是人類自己造下的冤孽,與我無關,本就該由他們自己承擔。”

“可是……”玲瓏跪在姬弘腳邊,不知該說什麽。

“可是,它們殺掉所有人,也不會滿足,恐怕那時生靈塗炭,所有動物精怪也要遭殃。”姬弘俯視大地,輕聲說,“我總不能放任不管。這世上本就無聊,若一片死寂,就更無聊了。”

玲瓏充滿希望地抬頭,“姬館主,你有辦法?”

姬弘沉默一會兒,突然笑了。他轉頭對玲瓏說:“等黑霧散了,月亮升起,你就帶著歧路燈,回你來的地方吧。燈不用還了,就當是個紀念。”

玲瓏傻傻地點頭,想著,姬弘真好。

“嗯,就這樣吧。”姬弘點頭。然後他縱身而起,玲瓏還沒反應過來,他便躍入飛毯下濃重的黑霧中。

“嗬!”玲瓏抽氣,撲到飛毯邊緣,“姬館主!”

蓮月仍在笑,濃霧中隆隆作響,一道白練衝破黑霧,向上,再向上,玲瓏仰頭,是白龍!玲瓏看呆了。

白龍身上發出耀目的銀色光芒,使人不能直視。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光。那麽亮,那麽通透,好像能掃除人心底最深處的蔭翳。一時間電閃雷鳴,銀光與黑霧迎頭撞上,吱吱作響,相消而盡。

“啊——怎麽回事!啊——我們痛!我們痛!”蓮月的麵孔扭曲了、破碎了,她口中發出哭號,千萬嬰孩的哭號。

落雪了?玲瓏伸手。不,不是雪。那輕若無物的白色,一碰,就消散了,好像冬季燒爐子時揚起的灰燼。

不到一刻工夫,銀光消失了,黑霧也消失了。原本被重重黑霧遮住的天,重新展露出來,黃昏了,火燒雲紅得像血。天地間忽然安靜下來,隻剩片片白色灰燼,在空中緩緩飛舞。

太靜了,玲瓏有些心慌。姬弘呢?

忽然,身下的飛毯搖搖欲墜,玲瓏抓緊毯子邊緣,盡力控製平衡,飛得還是磕磕絆絆。“哎,哎!不對,這邊!啊!”毯子徹底失控,朝下麵的屋頂撞去。“啊——救命!”玲瓏從屋頂一路滾著,摔了下來,失去了意識。

“啊!”玲瓏尖叫著睜眼,眼前卻是塗離九的臉,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差一點兒死了。”塗離九說,“還好你的魂魄在錦囊裏,不然真要回不來了。”

“什麽?”玲瓏有些迷糊,她騰地坐起身,四處看看,這是姬弘的屋子,塗離九和姬弘都在眼前,而醜娃也在一邊熟睡著,“黑霧呢?蓮月呢?”玲瓏有些發蒙。

“我一醒,他們就和我的夢一起消散了。”塗離九說。

“你說……蓮月?”姬弘眯起眼,說,“我好像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誰呢?”

“啊?”不知為何,玲瓏覺得現在這個情形很熟悉,她下意識地回答姬弘,“是個小女孩,她……跟黑霧有關的。”

姬弘向外走,他回頭對玲瓏說:“跟我去聚流離,你自己到放燈的地方,去找你要的歧路燈吧。”玲瓏覺得怪怪的,但還是跟上了。塗離九也一同去,不過進了聚流離,三人卻是朝不同的方向走了。

玲瓏進了雜亂的燈具室,找都沒找,就向一個方向走去。果然,在那個角落裏,看到了蒙塵的歧路燈。出來的時候,玲瓏看見,姬弘抱著一隻玻璃瓶,淺綠色的,裏麵盛著熒黃的**,往百草園方向走去。

玲瓏跟過去,見姬弘抄起鏟子,在九葉樹下挖出了一具屍體。

“我記得,這女孩兒是餓死的,他爹用他的屍骨,換走了我的一架屏風。誰知後來一場大火,將那人家裏燒了個幹淨,可惜了我的屏風。”姬弘一邊清理一邊說。

姬弘打開瓶子,將熒黃色的**澆在屍骨上,玲瓏嗆得咳嗽,忍不住幹嘔起來。姬弘斫下被**腐蝕幹淨的腿骨,削銼鑽孔,包以銀銅,製成一支笛子。

“用這少女腿骨製成笛子,能壓製那黑霧。你知道那黑霧是什麽嗎?”姬弘說。

玲瓏沒出聲。

姬弘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說見到了蓮月,我才明白,這黑霧怪是因我而起。

蓮月,這名字是我起的。”

他低頭說蓮月的故事,玲瓏一聲不吭,心裏滿是震驚。

這個情景……這一切,都太熟悉了。

“如今,蓮月顯然已成妖異,必是她父母瞞了我,將這條不該留的命,保了下來。早知,我便不該管這閑事。”姬弘感歎著。

玲瓏突然開口:“姬館主,我是在做夢嗎?還是,我剛剛在做夢?”

姬弘看她一眼,道:“你剛剛進了塗離九的夢境,去找它的元神。你忘了?”

“不,我知道……我說的是……現在……我現在在做夢嗎?”玲瓏皺著眉,迷惑極了。

“當然不是,你是不是還沒清醒?要不你回去休息一會兒吧。”姬弘說。

玲瓏跟他大眼瞪小眼,聽了這話,隻能點點頭。

回到院子裏,醜娃還在睡著。“不對呀……”玲瓏總覺得怪怪的,卻想不通哪裏不對。

“咣!”腦後一痛,她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玲瓏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塗離九,摸摸腦後,起了一個大包。“哦,你醒了。”塗離九說。

玲瓏四下看看,“這太怪了。”

塗離九笑著說:“不用擔心醜娃,他很好,他還在姬弘那兒睡著。你在這裏,是因為你是我的誘餌。”

“你要給春姬姐姐報仇。”玲瓏看著他點頭,“我知道。你從聚流離拿了陰陽剪,你想殺了蓮月。”

塗離九聽了這話,倒是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玲瓏站起來,“我雖然不是十分確定,但我覺得,這些事都發生過了。我記得,你殺了蓮月,但是沒有用,她變成了黑霧的一部分……”玲瓏抱著腦袋,眉頭緊皺,“然後……然後姬館主受傷了,但是他又好了,他變成了龍,飛進了黑霧裏……然後,黑霧就不見了,姬館主也不見了……”

塗離九蹙眉,靜靜聽她說,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片陰影掠過,玲瓏被拎著領子提了上去,是姬弘。

“姬館主!”

飛毯在朱雀街停下,姬弘吹起笛子。絲絲縷縷的黑霧從大街小巷遊出,在朱雀街中,匯聚一團。“別吹了,別吹了!”蓮月現身。

玲瓏看著,每一步都像上一回一樣,又一一發生了。雖然她跟塗離九說了那些話,他還是用陰陽剪殺了蓮月。大股黑霧湧來,將姬弘的骨笛震裂。

“小心!”玲瓏拉過姬弘,避過從後而來的霧鞭。飛毯搖搖晃晃,躲避黑霧襲擊。玲瓏拽著姬弘,大聲說,“姬館主!這是第二次了!”

“我知道會發生什麽!蓮月用我那盞破掉的歧路燈連通了時空,你得變成龍!”

“你說什麽?”姬弘驚訝地回頭看她。

蓮月果然從口中吐出紫色的光焰,玲瓏那盞歧路燈的燈芯!

“咯咯咯咯……”蓮月笑起來,那聲音十分詭異,像有千萬個嬰孩一同笑著,“你已無路可逃,等我殺了你和塗離九,得到你們的力量,我就無人可擋。那時,這世上所有的人都要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

就連蓮月說的話,都和玲瓏記憶中一樣。

“我就知道她要這麽說!”玲瓏說,“因為這些事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了!”

“第二次!”姬弘他捉住玲瓏的胳膊,“第一次發生了什麽,這怎麽會是第二次?”

“嗯。”玲瓏呻吟,袖子裏的東西硌得她很疼。姬弘鬆開她。玲瓏從袖子裏,掏出一把木鎖,這是姬弘用來鎖木箱的,玲瓏一直帶在身上,想著什麽時候還給他呢。

“乾坤鎖。”姬弘皺眉。他握著木鎖,神情似悲似喜,他搖頭道,“原來,結局已經注定了。”

“姬館主,你說什麽?這是怎麽回事?這些事為什麽會發生兩遍?”

“因為你。”姬弘說,“擁有這把鎖的人,能將時間鎖住,不停循環。事情發生兩遍,是因為你心裏的願望,你想改變這段時間裏發生的事。”

“沒有啊,我為什麽想改變?”玲瓏不解。

“我想,可能因為我死了,讓你不安。但我若死了,我所做的器物也會逐漸死去,你本不該擁有鎖住時間的能力。上一次我受傷了,我的血沾到了你身上,對嗎?”

玲瓏大驚,“對,上一次你受了傷,但是又好了。後來,你變成龍,飛到黑霧裏了。可是,你怎麽會死?”

“我想也是這樣。蓮月既已連通了時空,千年的怨靈積聚此處,隻有以我的靈力與之相消,才能化解。這結局已經注定,沒人可以改變。”姬弘叮囑道,“玲瓏,下一次,你別再跟來,直接帶著歧路燈和銅鏡,回你來的那個滿月之夜,離開這個宇宙,然後把這鎖砸毀,就不會重新陷入循環。燈不用還了,就當是個紀念。”

他說完,撫了撫玲瓏的頭,轉身一躍,化作白龍,衝進黑霧中。光,刺得玲瓏睜不開眼。“姬館主!”她大喊。

電光石火,黑霧與姬弘都不見了。空氣裏又隻剩雪一樣的灰燼,在黃昏的天色下飄舞。

“不!姬館主!”他不能就這樣死了!玲瓏落淚。

飛毯搖搖晃晃,朝著屋頂撞去。玲瓏閉上眼,又一次陷入黑暗。

再睜眼時,又回來了。

“你差一點兒死了。”塗離九笑著對玲瓏說,“還好你的魂魄在錦囊裏,不然真要回不來了。”

玲瓏騰地坐起身。

“我一醒,黑霧呀蓮月呀什麽的,就和我的夢一起消散了。”

塗離九答道:“她是個小女孩,她跟黑霧有關……”

玲瓏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幕,什麽也沒說。

姬弘向外走,回頭對玲瓏說,“跟我去聚流離,你自己到放燈的地方,去找你要的歧路燈吧。”玲瓏默默起身跟上,但她這次沒去找歧路燈,而是去了不同的房間。姬弘製好骨笛時,玲瓏蹭到他身旁,“姬館主,我陪你一起去收妖!”

這一次,玲瓏一路上什麽都沒說。待到塗離九出現,用陰陽剪殺死蓮月,黑霧吐出歧路燈芯,將姬弘的骨笛擊碎之後,玲瓏才掏出了藏在懷中的團扇。

她將扇麵對準空中的歧路燈芯,卻什麽都沒發生。

“這扇子不是能吸進很多東西嗎,怎麽會沒用?”玲瓏懊惱道。

姬弘一邊控製幽浮毯,躲開黑霧的襲擊,一邊回答:“歧路燈是連通時空的通道,並不是一個具體物件啊!”

“蓮月連通了散落在時空中的所有嬰靈。億萬嬰靈的怨恨,積聚在一起,我阻止不了它們。它們會殺掉所有人,接著動物精怪也要遭殃。現在,隻有……”玲瓏知道姬弘的打算,她搶先說:“不!我倒要試試看!”

玲瓏將團扇對準黑霧,向內扇動,果然,黑霧滾滾,朝著扇麵而來,被吸了進去。但黑霧太多了。

“嘶——”團扇的扇麵破裂了。

姬弘抓過玲瓏,才使她躲過黑霧。

玲瓏看看手裏破碎的扇子,又看看空中肆虐的黑霧,咬著下唇,緊皺眉頭。

姬弘拍拍她的頭,說:“你盡力了,但沒有別的方法……”

“就這樣吧。”姬弘縱身躍入黑霧。白龍——銀光——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天空中飄舞著雪白的灰燼,玲瓏伸手,那是姬弘,是死去的白龍。

不。

不!玲瓏想,團扇不行,還有其他的。聚流離裏有那麽多寶貝呢!

下一次,玲瓏帶來了蘇瑾頭發製成的錦囊。

再一次,玲瓏帶來了招魂的金鈴。

又一次,玲瓏帶來了能扇出龍卷風的芭蕉扇……後來,她記不清自己試過什麽,沒試過什麽,也記不清自己究竟循環了多少次。她隻知道,她又失敗了。

姬弘又死了。

她隻記得那飛天的龍,那銀白的光,還有那些寂靜飄落的白色灰燼。

她再也想不出新點子了。

“你差一點兒死了。還好,你的魂魄在錦囊裏,不然真要回不來了。”塗離九仍舊在說同樣的話。

玲瓏睜眼,一躍而起,奔向旁邊的姬弘,還沒張開手臂,就先落淚。她嗚咽著說:“姬館主!你不要死!我試了好多辦法,可是都不行……你最後還是死了……”

“這是怎麽了?還沒醒嗎?”塗離九納悶地說。

玲瓏揪著姬弘的袖子,一五一十地將之前的事情說了,還掏出手中的木鎖給他們看。

“既然已經發生了,循環是沒有意義的。”姬弘說了一句,轉身就走。塗離九跟了出去。就餘玲瓏一人,呆立在屋中,守著熟睡的醜娃,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塗離九回來了,拿著歧路燈和陰陽剪。見了玲瓏,他將歧路燈放下,對她說:“如果不想再被我打暈,就乖乖跟我來。”

出了白龍館,塗離九使了縮地術,二人瞬間來到朱雀街。玲瓏抬頭,姬弘乘著幽浮毯,在空中吹笛,絲絲縷縷的黑霧從大街小巷遊出。

塗離九拉住玲瓏,將陰陽剪遞給她,笑著說:“我把你打暈了兩次,還拿你當誘餌,現在給你一個出氣的機會。你到過我的夢裏,看過我的記憶,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的狐妖。姬弘用他的發絲做線,用九尾狐皮縫製了裘衣,也就是我的真身。我要你用這剪刀,將他做線的發絲剪斷。”

“你說什麽?”

“姬弘把一半靈力給了我,他才會死。”塗離九抬頭,笑著說,“剪斷我身上的龍須,他就能得回我身上的靈力。但我自己做不到……“快點兒,沒時間了。乾坤鎖已碎,這是最後的機會……”他現出原形,是那件火紅的狐裘。

玲瓏有些猶豫,可是天空中隆隆作響,黑霧已經聚集,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姬弘會縱身跳入黑霧,化作銀光,然後就什麽都沒了,天地間隻會剩下緩緩飄落的灰燼。

容不得細想,玲瓏捉著剪刀,尋找皮毛間細密的針腳。在剪斷最後一根龍須時,狐裘上射出銀光,穿入黑霧裏。劈裏啪啦。銀光、黑霧,又一次消失了。天上又開始飄雪一樣的灰燼。

但這一次,姬弘好好地站在幽浮毯上。

飛毯落在身邊,姬弘看著玲瓏懷中散開的狐皮,沒有說話。

玲瓏起身,“姬館主,你沒有死,太好了。”玲瓏懷抱裏的狐皮落下來,攤在地上。一隻透明的紅狐狸從那堆皮毛中出現,姬弘蹲下,向它伸出手。

小狐狸走到姬弘腳邊,抬頭看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然後轉身走了。

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就這樣漸漸走遠,消失不見。

“是他叫你這麽做的。”姬弘看著塗離九消失的方向輕歎,並不是詢問的語氣。

“對,塗離九說,他把靈力還給你,你就不會死了。”

姬弘抱起地上的皮毛,微笑著點頭,喉頭有些顫抖,“他說得對,我沒有死。”

“他……”玲瓏終於覺出有什麽不對。

那晚,姬弘在前,玲瓏在後,二人走得很慢,天黑才到狐仙廟。醜娃已經醒了,見玲瓏回來,跑著撲到她懷裏,“姐姐,你終於回來了!我一個人好害怕呀!”

玲瓏咬著嘴唇,不敢出聲,隻是點點頭,帶醜娃離開。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姬弘一個人,在燈下,默默撫摸火紅的狐裘,影子投射在牆上。

那情景,好像塗離九夢境深處的某個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