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幽夢影1

不知是暮色將至,還是陰雲蔽日,窗外更暗了,“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

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姬弘與塗離九同飲,唱起《傷歌行》,似是心有所感,隨意一倒,竟躺進塗離九懷裏,“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姬弘閉目長吟,一時神色若悲若喜。塗離九撫著他散開的發髻,搖頭晃腦地隨聲相和,兩人真是醉到一起了。

醜娃四腳著地,悄悄地爬到席邊,撿起案上的點心吃得開心,玲瓏見塗離九不介意,也沒有多管。玲瓏越發想念她的子夏,他一向優雅淡然,舉手投足沉靜安穩,連發絲都不曾亂過,與眼前此人哪有一點兒相似——瞧他衣裳淩亂,姿容不整,連日縱酒,放浪形骸。看似狂狷不羈,黯然時卻又顯出些頹唐落寞來。

一曲唱罷,姬弘忽地睜開眼,目光遙遠而縹緲,直直地望著前方。靜默許久,他懶懶地坐起,長長地吸了幾口氣,眼神虛空深沉。姬弘看看塗離九,他不知何時睡著了。姬弘轉轉眼珠,見玲瓏抱著雙腿坐在一角,下巴放在膝蓋上,用力抿著嘴,憂鬱地盯著自己的腳尖。他招招手,出聲道:“好了,隨我去取歧路燈吧。”

玲瓏抬眼,騰地站起,不敢置信地看他。

姬弘作勢起身,竟踉蹌得差點兒踩到身後的塗離九,玲瓏慌忙上來扶他,“呀,姬館主!你還好嗎?”

“嗬,我有點兒醉了。”他不以為意地笑笑,擋開玲瓏的手,徑自往外走。

玲瓏趕緊拉上還在吃點心的醜娃,跟著姬弘出了門。

離開時又與春姬打了個照麵,春姬問:“客人要走了?”

姬弘點頭,“塗離九在樓上睡著了,你去看看。”

春姬應著,送走他們。

玲瓏離開時回頭又看了她一眼——這個宇宙裏,春姬姐姐也被塗離九救了呀,那她呢?這個宇宙的玲瓏在哪兒呢?玲瓏看看姬弘的背影,湊近兩步,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姬館主,我是玲瓏,你……不認識我嗎?”

姬弘笑她道:“我為什麽要認識你?”

玲瓏有些窘,她自言自語一般嘀咕道:“我聽子夏……我那裏的姬館主說,銅鏡連通的宇宙都是相似的。在那邊,我遇見了子夏,可你為什麽會不認識我,不認識玲瓏?”

“相似,但是不同。”姬弘沉默地走了一段,才說。

“姐姐,我累了,我們又要去哪裏啊?”醜娃越走越慢,苦著臉問。

姬弘沒理他,又走了一陣兒,他說:“到了。”

這個地方有些眼熟,玲瓏打量著四周的巷子,卻記不起這究竟是何地。直到走進院落,看見對麵簷下的匾額,她才恍然大悟,“這地方,我來過的……”

狐仙廟。那日春姬被俘,玲瓏與塗離九前去解救,去的也是狐仙廟。隻不過那座院子凋零破敗,根本沒有眼前這廟宇的樣子。此地雖不熱鬧,看上去卻仍有香火,四處也算整潔,殿中竟還有祭肉供果。玲瓏訝異地看著姬弘,“姬館主,我們來這兒幹嗎?”

姬弘懶懶地瞥她一眼,“我又不會將所有物件隨身帶著,總要放在住處吧。”

“住處?我以前懷疑過,這裏或許與塗離九有關。但你又不是狐妖,怎麽會住在這兒……”

“我雖好酒,卻也不能住在迷離館。這裏尚可棲身……”姬弘不在意地揮揮手,“嗬,塗離九與我長相相似,誰做這狐仙都一樣,周圍居民也分不出來,他們當我是狐仙,日日有酒有肉地供著,我這狐仙做得倒也快活。”

放著好好的白龍館館主不做,居然跑到這裏冒充狐仙?玲瓏努力地眨眼,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姬弘口中說出來的。

“喏。”姬弘帶她繞到殿中神位壁後,踢踢牆根下的黑漆大木箱,說道,“就是這兒了。”他卸掉箱上的木鎖,扔在一旁,將蓋子砰地掀開,箱子裏激起一陣塵霧,嗆得玲瓏二人連連咳嗽。

醜娃捏著鼻子朝前湊湊,伸頭探看,但箱子比他還高,醜娃看看姬弘,又回頭看玲瓏,噘著嘴悄悄嘀咕。玲瓏也莫名其妙,站在那裏,不知姬弘什麽意思。

“我瞧瞧——”姬弘見二人不動,自己將袖子一擼,探身到箱子裏摸索。直起身時,他手裏拿著一座青銅燈樹。姬弘搖搖頭,將那燈樹整個提起,擱在箱子外,沉沉的,落地有聲。他又轉身去找,再抬手,舉起一隻手燈,燈上罩著細薄的花紙,玲瓏可愛,“也不對。”姬弘皺眉,將它放下,又去一邊翻找,一邊嘀咕著,“究竟放到哪了?”

這箱子究竟有多大?沒一會兒,姬弘從箱底翻出的燈就堆了滿地,卻仍舊不見歧路燈的影子。

醜娃在一旁驚歎連連:“哇,姐姐,這個人也會變戲法呀!”

姬弘四下看看,歎口氣道:“算了,我進去找吧。”他撩起前襟,撐著箱子,躍了進去,竟不見了身影。

玲瓏急了,踮著腳繞過地上的燈盞,扒著箱子往裏瞧。裏麵黑洞洞的,不知有多深,“喂——姬館主,你在哪兒啊?”玲瓏喊道。那喊聲被無窮的黑暗吞沒了,連一聲回響也沒有,更聽不到姬弘的回答。

等了許久,也不見姬弘回來,玲瓏不安。她撿起地上的木鎖,想著或許有用,就順手揣進袖子裏。玲瓏艱難地跐著燈樹的枝子爬上去,坐在箱沿。玲瓏本想跳進去找姬弘,但她看看隱沒在黑暗中的雙腳,又有些猶豫了。

“姐姐,姐姐,我也要玩!”醜娃以為這是什麽戲法,居然一點兒也不怕,還很興奮。他也攀著燈樹,上了箱沿。

“呀,你怎麽也上來了?小心……”玲瓏緊張地扶著他,真怕他一頭栽進去。

“姬館主——”玲瓏又朝箱子內呼喊,一樣毫無回應。她咬著唇,滿臉憂慮。

醜娃搖她,“姐姐,我們下去找姬館主吧!”

玲瓏看看他,又看看深不見底的木箱,半晌道:“好吧。”她摟著醜娃,咬咬牙,“那我們要跳下去嗎?”

“跳吧!跳吧!”醜娃拍手。

玲瓏在心裏給自己鼓氣,沒事的、沒事的,她想。白龍館的東西都神奇得很,應該……不會有事吧……還沒等她做好準備,醜娃在旁邊手舞足蹈,小腿一抻,屁股一滑,自己溜了下去,“醜娃——”玲瓏心裏一緊,想也沒想,直跟著往下跳。

黑暗裏,玲瓏以為自己會下墜,腳卻踩到了地。

玲瓏努力睜眼,她有些眩暈,不知為何隻覺困倦無比,身體卻沒有疲憊之感。

這不是聚流離嗎?

怎麽回事?醜娃呢?姬弘呢?玲瓏腳下虛虛浮浮的,她甩甩腦袋,掙紮著不讓兩片眼皮合上。走兩步,又停下,一手撫額,一手去撐牆壁。

“嘩……”

玲瓏的手扶在門上,竟將移門撐開了,她重心不穩,冷不防跌進房間。

她抬頭,冷吸一口氣。是那妖怪!黑霧絲絲縷縷,但似乎並未注意到她,隻在她眼前盤桓。這……是怎麽回事?她定在那裏,就著摔下的姿勢趴著,一絲也不敢動。

“咣!”玲瓏循聲望去,是春姬。再看周圍的場景,竟不像聚流離的房間,而是迷離館的大堂。這是怎麽回事?春姬手裏抱著兩隻酒罐,正從後堂走來,抬頭看見黑霧,嚇得失手摔了罐子,酒漿濺了一地。還沒等玲瓏搞明白情況,就見黑霧朝春姬湧去,瞬間將她和她未出口的驚呼吞沒了。

“春姬姐姐!”這恐怖的一幕似一把尖刀,瞬間戳進玲瓏的心髒,她嘶聲叫了出來。

隻出了一聲,玲瓏意識到,她就是下一個!她哆嗦著捂上自己的嘴,蜷縮成一團,淚水卻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下來。奇怪的是,黑霧並沒有襲擊她,而是積聚在剛剛吞噬春姬的地方,盤旋翻滾。

一隻火球從玲瓏耳邊掠過,射向黑霧。玲瓏猛地轉頭,見塗離九就在身後,他顯然看見了剛剛的一幕。隻見他麵色猙獰,雙眼射出熒熒綠光,十指利爪畢現,手中是熊熊狐火,連連向黑霧投去。玲瓏爬起來,去拉塗離九,“快走,你打不過它的!”可她的手徑直穿過了塗離九的袍襟,玲瓏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看手指,又看看一邊幾近瘋狂的塗離九,愣在那裏。

“你殺了春姬!你居然殺了春姬!管你是什麽妖魔!我管你是什麽!”玲瓏能聽見塗離九的嘶吼,能感覺到狐火的灼熱,卻捉不住塗離九的衣袖。這是怎麽了?

玲瓏慌亂無比。這邊,黑霧在塗離九的進攻下節節敗退,但這優勢隻維持了一瞬,更多的黑霧從迷離館的門窗湧進來,將塗離九團團包圍,他卻一點兒都沒注意到。

身後的黑霧逼近了,玲瓏擔憂地去拽塗離九,卻仍舊碰不到他。

“塗館主!身後啊!快看身後!”但塗離九沒有任何反應,手中的狐火發發朝向前方,隻對著那團吞噬了春姬的黑霧,誓要將它打散。

身側的黑霧襲來,旋風一般刺入塗離九肋下,他悶吭一聲,被擊出數米。

“不!不要!”玲瓏尖叫。後方的黑霧湧上來,將塗離九卷到半空,他麵色痛苦,狐火也失了準頭,綿弱無力地胡亂射出。原本被塗離九打散的那團黑霧,又重新凝聚起來,它騰空而起,朝塗離九的口鼻直灌進去。塗離九雙眼的綠光漸漸渾濁,身體也漸漸僵硬,張揚的紅袍在黑霧中若隱若現,卻像嚴冬枝頭最後一片枯葉,在颶風中飄搖,就要被撕碎了。

玲瓏雖對塗離九無甚感情,見此情形也忍不住痛哭。怪的是,她就在塗離九身側,卻沒受到一絲黑霧的襲擊,就好像,它們沒看見她一樣。

就在此時,一道銀光劈開重霧,卷起塗離九騰空而走,玲瓏認出,那是龍須!

玲瓏仰頭追趕,發現與黑霧觸到的龍須尾正嗞嗞作響地消融,讓玲瓏膽戰心驚。

腳下一絆,玲瓏跌倒了。

再抬頭,一切都消失了。沒有龍須,也沒有黑霧,眼前是聚流離空空的走廊。

玲瓏回頭,是她跑出了剛剛那間房,被門角絆倒了。

“啪!”移門在她身後自動合上了,周遭隻剩詭異的寧靜。

走廊一格格的移門延伸出去,好似沒有盡頭,玲瓏越發眩暈,她還沉浸在剛才的驚嚇與恐懼裏,腮上掛著的淚珠又墜下來,打濕了前襟,“啊……”玲瓏跪在原處,雙手抱住腦袋,痛苦地將額頭貼在地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春姬姐姐死了?塗離九受傷?這都是什麽時候的事?之前和姬館主離開迷離館時,他們明明都好好的啊!

“姬館主……對了,我和醜娃,還有姬館主,我們剛剛在狐仙廟……”她閉著眼,抱著頭自言自語,努力回想道,“然後姬館主跳進了木箱……我和醜娃也掉了進去……”

玲瓏猛然睜開眼,她想起來了。跳進木箱後,她和醜娃就出現在白龍館的八角亭中——玲瓏慶幸地看了看雙腳,還好,她還穿著能淩波而行的絲履。她抱著醜娃,踏過水麵,去找姬弘。卻發現塗離九在廊下,已經昏迷不醒,姬弘在一邊守著,麵有憂慮。

“姐姐,這是哪裏?”醜娃在一邊興奮地四處打量。

玲瓏拉住他,“噓……”她說,“醜娃乖乖的,小聲點兒。”醜娃懵懂地點頭,不吵不鬧。

“姬館主,這……不是塗館主嗎?他怎麽會在這兒?我們從迷離館走的時候,他不是在樓上嗎?”玲瓏湊到姬弘身邊,看著昏睡的塗離九,輕聲問道。

姬弘搖搖頭,“我也不知。我一到,就見他重傷昏倒在地。看他身纏黑氣,應是與那邪物有過一戰。”他眯眼思慮,“京中傳言,有黑老妖作怪,我一直不在意,以為隻是個食人小妖,沒想竟能傷他至此。”

“黑老妖!黑老妖!”醜娃聽見,突然大哭,“姐姐,是吃掉娘親的黑老妖……”

玲瓏趕忙摟住醜娃,輕聲安撫。

“離九雖已昏迷,但那妖物一時還找不到他的元神,我已用幽夢枕將它困在離九夢中,但這也隻能拖延一時。”玲瓏再看,果然塗離九頸下墊著一方紅玉枕。姬弘忽然轉頭,盯著玲瓏說,“現在我要你進入他的夢境,找到離九的元神,喚醒他。”

玲瓏一時呆住,“什……什麽?”

姬弘抓住她,揪住她頸上的錦囊,“你不是要歧路燈嗎?去他夢裏,找回他的元神,我就將歧路燈送給你。否則,那邪氣吞噬了塗離九的元神,就可以控製他的身體和幻術,這世上就沒有能阻止它的人了,連我也不行。等不到今天的月亮出來,你,還有長安城裏所有的人,就會被它吞吃一空了。”

“好……我做,你說什麽我都做……”玲瓏慌亂地點頭,“可是……我隻是一個人類,什麽能力都沒有啊!”

“是啊,你隻是個人類……”姬弘鬆開了手,“但我不能去,他的夢是承載所有記憶的迷宮,隻有未曾留在他記憶裏的人,才有機會從中走出來。”他瞥了旁邊抽抽搭搭的醜娃一眼,“現在隻有你能去,總不能讓那奶娃子上吧。”

玲瓏看看醜娃,確實,也隻有她了,“可我怎麽進入他夢裏?怎麽找到他的元神?”

姬弘的目光幽深,“塗離九應該能感覺到意識已被邪氣入侵,他的元神會藏在某段記憶裏,我也不知是什麽記憶……但藏得再深,也總會被找到,我隻希望,是你先找到他。我會讓你的魂魄進入他的意識,但你會受到他的排斥,時間越久,魂魄就越虛弱,所以你要抓緊時間。”

“可我怎麽喚醒他?”

姬弘示意玲瓏躺在塗離九旁邊,“你要尋找夢境的出口。夢中有無數記憶,會**塗離九留下,但你們要向出口走,千萬不要回頭。”

“姐姐,你要睡覺嗎?”醜娃湊過來,蹲在她腦袋邊,用圓溜溜的眼睛盯著玲瓏。

玲瓏笑笑地安撫他:“對,姐姐累了,要睡一覺,醜娃乖,要聽姬館主的話,千萬別吵鬧。”醜娃點頭。

姬弘捉住他後領,將他拎到一旁,“去那邊蹲著,別礙事。”他又對玲瓏說,“我需要你的錦囊。”

玲瓏有點兒猶豫,但仍舊將胸前的錦囊摘下,“要這護身符有何用?”

“嗬,護身符……”姬弘冷笑道,“這錦囊裝了你的魂魄,隨身攜帶才保你不死。將它戴在離九身上,你的魂魄就會進入他的身體。你要盡快找到塗離九,不然我也不知你的軀體在沒有靈魂的狀態下能撐多久。”

“你說什麽……”玲瓏驚恐,還要再問,錦囊卻被姬弘拽走。

姬弘將玲瓏的錦囊掛在塗離九胸前,喃喃道:“現在,就隻能等了……”玲瓏一陣眩暈,接下來,她就在這裏了。

“這麽說……這就是塗離九的夢境?”玲瓏從地上抬起身子,回頭看那扇門,“剛剛那個房間,春姬……黑霧……那是他的記憶?是我們離開後發生的嗎?怪不得他們都看不見我……”

玲瓏忍著眩暈和困意,站起來打量四周,不解地嘀咕道:“可是為什麽,塗離九的夢境居然是聚流離?”算了,不想這些。她甩甩頭,現在要緊的,是找到塗離九的元神。可是聚流離這麽大,要怎麽找呢?

眼角處掠過一個身影,就在那個轉角處,玲瓏轉頭去看。她深吸一口氣,給自己壯壯膽,追了過去,卻沒見到什麽人。

玲瓏想,也許是看錯了。她嚐試地推開一扇門,是迷離館的酒窖。塗離九一臉和煦的微笑,抱著小春姬,一邊在酒壇間逡巡,一邊給春姬講解釀酒和儲藏的要領。玲瓏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二人說笑的樣子,想到剛才所見,春姬被黑霧吞噬,塗離九瘋狂的一幕,忍不住又落淚。她抬起袖子,擦擦眼淚,臉上浮現一個夾雜悲傷的微笑。在這裏,春姬姐姐還活著呢。

“嘩——”移門的聲音在腦後響起,玲瓏趕忙回頭。她剛才沒看錯,確實有人。她悄悄靠近,那是個小女孩,正在一扇打開的門前呆立。

那房裏傳來塗離九的聲音:“喂,小娘子,別玩捉迷藏了,該回家啦。”

“你看不出嗎?我上不去。”一個稚嫩的嗓音回答。

“哦,這樣呀。”塗離九又說,“那你幹嗎要下去呢?”

玲瓏心中一緊。她猜到那是哪一段記憶了。

那女孩覺察到玲瓏的靠近,忽然轉身,深不見底的雙眼盯住她。她看上去隻有六七歲,但那目光卻讓玲瓏打了個寒戰。

“你不是塗離九的記憶。”玲瓏問,“你是誰?”

“蓮月。”女孩張口,聲音稚嫩而冷清,“你也不是他的記憶。”她上下打量玲瓏,幽幽地道,“是你。”

玲瓏覺得奇怪,“蓮月?你認識我?”

“哼。”女孩突然笑了,那表情能算是笑容嗎?玲瓏不大確定,“我認識你。你死了。”

這話太詭異了。玲瓏雙手緊張地握拳,卻假裝平靜,“你胡說什麽?我沒死。”

女孩又笑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怎麽會在這兒,但你確實死了。要不要我給你看——”她忽地向前,向玲瓏伸手。

女孩不高,抬高手臂也隻能觸到玲瓏心髒的部位。她的手冰冷刺骨,讓人窒息。她又向前一步。玲瓏隻覺疼痛,好像痛得心跳都要停了——雖然,她知道她的身體並不在此。

玲瓏恍惚中,好像到了別處。

她是玲瓏,但她又不是自己。她覺得好難受,好難受。她渾身滾燙,是在發燒嗎?她試著動了動,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這是個嬰兒的身體嗎?

眼前是個陌生的老頭,正皺眉盯著自己,“真倒黴,怎麽買了個病苗子——都幾天了,也不見好。”

“嘿,認倒黴吧,快去把她扔出去,不然怕其他小娃也害病呢。”另一個聲音傳來。

“好吧,好吧……”玲瓏感覺身子一傾,她被人拎起來,眼前的景象也從室內轉到了屋外。又走幾步,嘿喲——她被人甩了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痛,除了痛,還有冷。

就這樣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玲瓏昏昏沉沉,逐漸陷入黑暗中。

“嗬!”玲瓏退後,掙紮著醒來。

“你看,你死了。你被賣給人牙子,可惜生了病,給你治病太不值了,還不如扔進陰溝。畢竟一個女孩兒而已,也沒花幾個錢,算他倒黴咯。看,你的靈魂也在那溝底,腐爛了。它現在和我在一起呢。”女孩冷笑著收手。

玲瓏哭了。原來,姬館主不認識自己,是因為這裏沒有玲瓏,玲瓏早就死掉了。

“是你……你就是黑老妖?”玲瓏捂著心口,那裏還感到冰冷。

“好難聽的名字。”女孩皺眉,“我是蓮月,它們是和我一體的,它們是我的朋友。”

玲瓏吃驚道:“朋友?你是說黑霧嗎?它們怎麽會是你的朋友?”

“我受欺負的時候,是它們保護我;我孤單的時候,是它們陪伴我;我難過的時候,是它們撫慰我。我隻有它們,它們也隻有我。”女孩目光陰沉,“如果你不喜歡它們,最好快點兒離開,它們一找到塗離九的元神,就會回來的。”

不,不能讓黑霧先找到塗離九。玲瓏默默地盯了女孩一刻,慢慢退後,轉身跑開了。

可是,塗離九的元神會在哪裏呢?她邊跑,邊胡亂拉開身邊的門,呼喊塗館主。這一間裏,塗離九在與姬弘喝酒,他不理玲瓏;另一間,塗離九在陪春姬吃飯,他仍舊不理玲瓏。

玲瓏胡亂地找了一陣,隻覺疲憊不堪,更加眩暈了。不行,再這樣下去,要麽黑霧怪會先找到他,要麽玲瓏的靈魂會消散,“這個聚流離是塗離九的夢境,是承載他記憶的迷宮,姬館主說,塗離九會藏起來……如果,這真是聚流離,他會藏到哪裏?”玲瓏苦苦思索,“我不了解塗離九,但我了解聚流離……如果是我,我會藏到哪裏?”

“嗯。”玲瓏的雙眼突然亮起來。她四處看看,如果這迷宮與聚流離的形製相同……玲瓏找準了方向,左轉、右轉,左轉、左轉,再右轉……對。就是這條不舉燈火、不見光亮的走廊。藏匿的心事,不願為人所知的記憶,應該都在此處。

如果要躲避什麽,我會藏進這裏。玲瓏想。可出乎她的意料,拉開第一扇門後,她看見的不是塗離九,而是——姬弘。

桌案上放著一隻袖珍玻璃瓶,姬弘手上在縫著什麽,燈台上的夜明珠熠熠閃耀,在他身後投下柔和的陰影。四周靜悄悄的,玲瓏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有些緊張地四下察看,沒見到塗離九的影子,就合上了門,隻是心裏嘀咕,這既然是塗離九的記憶,為什麽沒有塗離九?

進到第二間房,玲瓏立刻就覺察出異樣。仍舊沒見塗離九,隻有姬弘孤身坐在燈下。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在把玩手中的玻璃瓶。太怪了、太怪了。玲瓏默默地退了出去。

塗離九究竟去哪兒了?玲瓏連續打開幾間屋察看,都沒見他的影子,隻有姬弘,都是姬弘,或坐,或臥,抑或大醉酩酊。桌上,隻有那隻玻璃瓶。玲瓏焦急起來,卻又覺得詭異,她躡手躡腳地在走廊裏徘徊,想不通其中奧妙。玲瓏恨不得大聲呼喊塗離九的名字,卻又怕將黑霧或那詭異的小女孩引來。她定定神,甩甩手,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打開另外一扇門。這扇門後,應該不會還是姬弘吧?她心裏祈求:“子夏啊,拜托,讓我找到塗離九吧!”

還好,這間房裏的景致與之前不再相同。看著眼前風景秀麗的山穀,玲瓏放鬆了一些,但這裏沒有人,她輕聲呼喊:“塗館主,塗館主,你在哪裏?”無人應答。一陣輕柔的風拂麵而來,帶來異樣的氣息。玲瓏邁步進屋,順著蜿蜒的山路前行,她想,這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轉過一個彎,玲瓏聽見細碎的水聲,她循聲而去,跨過溪澗,登上旁邊的小丘,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泉眼旁,狐狸、狼獾、山貓、野豹,百獸橫屍,就像經曆了一場屠殺。有獵戶與山民數十人,興高采烈地檢查獵物,有說有笑。他們將死去的動物倒掛起來,剝去獸皮,簡單處理後扔上推車,剩下血肉模糊的屍體則被隨意地棄置一邊,幾乎堆積起了一座小丘。

玲瓏的心顫抖了。

忽然,她看見,還未被處理的那堆動物屍體下,有什麽東西動了動。

“那大師真是厲害!”獵戶拎起一隻死去的狐狸,開懷地笑道,“幾張符燒成灰混在吃食裏,就將這群妖獸製伏了。嘖嘖,瞧這皮毛,定能賣個好價錢!瞧,好幾條尾巴呢,果然是妖物!嘿嘿,回去給俺小子做條圍脖,好過冬啦!”

“哎,那是什麽?你身後頭……”另一個農人打扮的,注意到了旁邊的異常。

獵戶抽出腰間的刀,小心地向前,用刀挑開幾隻狐狸屍體,“喲喲喲!還想跑?”他一個箭步,逮住了一隻活物。那是隻紅毛小狐狸,拖著兩隻尾巴,被揪著脖子拎起來,瑟瑟縮縮地抖著。

塗離九?玲瓏心跳加快,不自覺地為它捏一把汗。

“怎麽還有一隻沒死?”他拿刀抵著小狐狸,“待俺結果了這隻小崽子!”

“哎,別用刀啊!我看,這小狐狸能做個焐手罩子,別碰壞了皮,小心賣不上價。”旁邊有人提醒。

“也對。”獵戶點頭,放下了刀。他伸手,“給我拿個麻袋來!”

小狐狸被塞進麻袋,紮上口,獵戶四下看看,往水邊走了兩步,找了塊堅硬多石的地方,高舉麻袋,狠狠地往地上砸去。狐狸在口袋裏嗚嗚掙紮,再摔兩下,麻袋透出血來,裏麵才沒動靜了,“妖狐果然是妖狐,這麽禁摔!”人群爆發出一陣大笑。

玲瓏站在高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想叫,卻叫不出聲來。她渾身冰冷,喉嚨苦澀,連呼吸都停滯了。她腦中突然響起饕餮東臨的話:“人類殺了多少狐狸、貉子、虎豹,卻隻是為了扒下它們好看的皮毛,穿在身上向其他人類炫耀,那才叫殘忍!”

一把劍淩空而來,貫穿了獵戶的肩膀。他痛苦地大叫一聲,滿臉扭曲地倒地,其他人慌了,“什麽人?”

玲瓏循聲望去,沿著山路走來一個雪白的身影,是姬弘。

“妖怪!”眾人摸出符紙,紛紛朝他投去。寶劍從獵戶身體裏抽出,又引發一陣殺豬似的號叫。符紙被劍鋒劈開,在空中化作飛灰。

眾人戰戰兢兢地握著鐮刀、斧子,看看那邊打滾的人,又看看懸在空中的劍,都膽戰心驚,沒了鬥誌,不敢上前。

“滾。”姬弘說。

玲瓏從沒見姬弘的眼神那樣冰冷,好像下一刻就會大開殺戒。人們四散逃逸,有個人還惦記著獸皮,想去推車,隻見銀光一閃,寶劍從他頸邊掠過,插在車上,當當作響。那人愣在當下好一會兒,才摸摸脖子,發現自己沒死,他雙腿一軟,趴在地上朝姬弘連連叩頭,哭謝他不殺之恩。姬弘看也沒看他一眼,隻從牙縫中擠出半個“滾”字,那人連滾帶爬地跑了。

姬弘環視一圈,眼光觸到地上染血的麻袋時,分明踉蹌了一步。他解開袋口,用幾乎看不出顫抖的手揭開布料,抱起奄奄一息的狐狸。不染微塵的白衣沾上了血汙,他低頭輕撫小狐狸的腦袋,玲瓏看不見他的眼睛,“對不起,離九。我又來晚了。”他對小狐狸說,“對不起。”姬弘抬頭,對慘遭屠戮的動物們的屍體說。

小狐狸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睡吧。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姬弘語氣溫柔地說。

小狐狸死了。姬弘將它的屍體平放在石頭上,從懷裏掏出一隻袖珍的玻璃瓶,打開瓶口對準它,口中念念有詞,不知說了些什麽。

他將玻璃瓶收好,接下來的一幕讓玲瓏震驚。姬弘拎起小狐狸的屍體,像那些獵人們一樣,將它倒掛在樹上。他撿起地上人們逃走時丟下的刀,將小狐狸的皮剝了下來!

樹上,小狐狸的屍體血肉模糊,姬弘手上沾滿鮮血,接著,他拎起另一隻火狐,倒掛,剝皮,麵無表情地繼續著獵人們沒做完的事。

玲瓏幾乎要崩潰了。

“為什麽……不,不……”玲瓏一陣反胃,連連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哭著逃出房間,將門緊閉,生怕那些可怕的場景追上來。

世界又安靜了,眼前隻剩下昏暗的走廊。玲瓏喘著粗氣,渾身顫抖,好半天才鎮定下來,“不會的,子夏不會……不,他不是我的子夏,他不是……”玲瓏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一邊喃喃自語,“我得找到塗離九,才能回去,才能見到我的子夏……他不是我的子夏……對,我要找到塗離九!”

“嘩!”她近乎野蠻地拉開下一扇門。這扇門裏,沒有山穀,沒有血腥。好安靜,好冷。窗外白雪皚皚,雖是深夜,看上去卻猶如白晝。屋子裏,仍舊隻有姬弘一人,但他身上披著一件火紅的皮裘,玲瓏差點兒將他錯認作塗離九。他在燈下修書,殘破的竹簡堆了一地,桌上仍舊擺著那隻玻璃瓶。玲瓏看著他安靜的背影,仍舊無法相信剛剛看到的情形。

啊!玲瓏忽然明白了。這是塗離九的記憶,也就是說,此時此刻,塗離九一定也在這裏。玲瓏抬腳進屋,走到姬弘身邊。這皮裘……她伸手,明知觸不到什麽,卻仍想去摸摸那皮毛。

火紅的皮毛,就像山穀裏,那些火紅的狐狸。

玲瓏猛地轉身,跑了出去,沿著來路,重新去看那一間間的屋子。姬弘、姬弘、姬弘。不是隻有姬弘,還有那件火紅的裘衣,姬弘親手縫製的裘衣。

也許塗離九,並不是真正的狐狸精?如果玲瓏看到的是塗離九的真實記憶,那麽他早就死了,至少,他的狐狸真身死了。剩下的,是皮毛,是姬弘製成的裘衣。

是它,一定是它。

可是,一件裘衣怎麽會有記憶?怎麽會有意識,還能化作聚流離一樣的迷宮?

玲瓏皺著眉,隻覺得天旋地轉。她抱著腦袋想,她一定是漏掉了什麽。

而此時,她發現,在這走廊之外,原本明亮的地方,也一格一格地暗了下去。

是那黑霧逼近了嗎?

一間一間地找過去,要好一會兒呢。她得抓緊了。

“塗離九?”在搜尋了幾個屋子之後,玲瓏驚訝地發現,姬弘披著那襲狐裘時,身邊有了塗離九的影子,淡淡的,不言不語地陪在他身邊。玲瓏試圖叫住他,但那個塗離九沒有反應,仍是虛虛浮浮,目無神采地存在,隻是一個低級的靈體罷了。姬弘有時會一邊把玩著玻璃瓶,一邊看著他,眼裏泛起溫存的光。

很快到了走廊的盡頭,玲瓏憂慮地拉開最後一扇門。房間裏透出耀眼的光芒,將玲瓏籠罩在其中,適應了一會兒,她才能睜開雙眼。看屋內雜陳的酒盞,玲瓏清楚,姬弘又飲了一夜。光是從姬弘身上發出的,他斜臥榻上,恣意地笑著,輕撫狐裘,雙手將大股銀光注入其中。裘皮的接縫處,也銀光閃閃,玲瓏心中一動,難道,那是用龍須縫製的?

許久,銀光方歇。

姬弘臉上似有倦意。他自懷中掏出玻璃瓶,猶豫一二,又低頭笑自己。玲瓏對姬弘手上的瓶子起了興趣,從一開始,這瓶子就常在他左右,莫非,真與塗離九有關?姬弘打開瓶蓋,瓶中慢悠悠地步出一隻小小的火狐。有些透明,這是塗離九的魂魄?玲瓏猜想。

像是睡了太久,小狐狸甩甩毛,伸了個懶腰才睜開眼。它看看姬弘,又看看一邊的狐裘,姬弘朝他點點頭,小狐狸就慢悠悠地朝那裘衣走去。經過玲瓏時,還不經意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然後,它便消失了。是與那狐裘融為一體了吧。

隻見那裘衣紅光大作,幻作塗離九的樣子。這一次,卻不是毫無神采的透明靈體了。他眨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身體,試著在指尖炸起一小朵狐火,滿意地挑挑眉毛,站起來轉了一圈,“子夏。”他抬頭看姬弘,眼中神采奕奕,魅惑地笑道,“靈力分我一半?真沒想到你會做這樣的事,看來沒有我,你一定很寂寞吧?”

“沒人斟酒,喝得實在沒意思。”姬弘眼光落在窗外,淡淡地答。

玲瓏偷偷地笑。她看過一整條走廊,沒有人陪伴的姬弘,到底是寂寞的吧。忽然,眼前又銀光大作,等玲瓏反應過來,發現這段記憶是在循環演繹的:姬弘向狐裘傳輸銀光,姬弘打開瓶子,塗離九的魂魄走出來,走進狐裘,化身成人……然後,又重新開始……玲瓏走出房間,正要將門合上,手卻頓住了,“那個時候,它怎麽會注意到我呢?”

如果這隻是一段記憶……那個時候,小狐狸的魂魄為什麽會轉頭看她一眼?

玲瓏轉身跑進屋,正趕上塗離九幻化人形,在跟姬弘說話,她朝他大喊一聲:“塗離九!”他果然轉頭看她,笑了一笑。玲瓏確定了,塗離九的元神就藏在這段循環的記憶裏。

於是玲瓏在一邊耐心地等,姬弘再一次拿出玻璃瓶時,她一把搶過,跑出屋子。

玲瓏的心怦怦跳,她覺察到自己的虛弱,知道時間不多了,她必須盡快帶他走出這個夢境。玲瓏站在走廊上,閉上眼睛仔細回想,從這個走廊到聚流離的大門,要怎麽走。幸運的是,因為她上次的迷路,玲瓏被姬弘和小白逼著,將聚流離的路線變化規律背得滾瓜爛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