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空鏡緣

“吧嗒。”玲瓏落下一顆棋子。

“嘖——”小白忍不住齜牙,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毛茸茸的手爪隔空指著棋盤,“你該先把館主那顆獨子打掉才是。”

玲瓏懊惱地敲它腦袋,“哎呀,觀棋不語懂不懂?”

“哼,誰叫你棋下得這麽臭。”

玲瓏努努嘴,緊張地盯著對麵姬弘手中的骰子,生怕他擲出什麽好點數,自己這次就真的錯失良機了。

眼下這盤雙陸棋局,並非隨便玩玩的消遣,而是決定誰要幫姬弘收拾屋子的賭局。他的房間早就被各種器物和工具塞得滿滿的,無處下腳,他們隻好將棋局移到了廊下。

屋內珠光閃耀,廊外滿月當空,兩種光輝將姬弘的麵孔映得恍若天人。玲瓏想不通,看上去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子夏,是怎麽把他的屋子折騰成這副狼藉樣子的——房間這頭摞著之前修整過的竹簡,那頭堆了小山似的布匹,地板幾乎全都淹沒在布頭、碎紙、木屑的海洋裏,唉,怎麽角落裏還有一架紡車?還有無數用過就隨手擱下的工具,刻刀、鑿子在桌案上胡亂攤著,也有滾落地上的,榻上居然插著錐子和針線……

玲瓏歪頭看看屋裏,忍不住搖頭,還好子夏不是一般人,否則要住在這種地方,真是時時刻刻都有生命危險。

夏風微熏,玲瓏卻感覺不到一絲愜意,她已經輸給了小白,如果此局再輸給子夏,這倒黴差事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用姬弘的團扇搬運這些東西並不費勁,難的是,將它們拿回聚流離以後,還要找守賬靈帶路,一件一件擺回原處——上一次就花了玲瓏大半個月,可還沒等她收拾完,姬弘的房間就又亂起來了。

姬弘張開手,兩顆骰子在棋盤上蹦跳,最終停了下來,骨質表麵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一點和三點,姬弘滿意地笑笑。

“館主可別讓她呀!”小白插嘴,巴不得這就打發玲瓏去幹活。

玲瓏生氣地瞪它一眼。

“讓她?”姬弘嗤笑,出手打落玲瓏獨守的白子,“整理東西太無聊了,我才不要做。”

“前日你不是剛磨好一副圍棋子嗎?我數了,白子一百八十顆,黑子一百八十一顆,一顆一顆打磨光亮,你倒不嫌無聊?”玲瓏嘟囔道。

“收拾東西這樣不會產出成果的日常瑣事是對我精力的極大浪費,怎麽能與製作舉世無雙的精妙器物相提並論呢?”

玲瓏鼓著嘴,不服氣地小聲抗議:“這屋子——還不是子夏你,用完東西就隨手亂放——才堆成這個樣子的。”

“咳……”姬弘清清嗓子,居然一本正經地耍起無賴來,“事已至此,沒必要追究緣由了。你該好好想想怎麽贏棋才是。”他伸出頎長的手指敲敲棋盤,棋子們在原處輕輕跳躍,發出悅耳的嗒嗒聲。

玲瓏苦著臉,撿起骰子,該她擲數了。

骰子小巧玲瓏,入手生涼,的確是消暑的好玩意兒,隻是她不敢多想,它們取材於什麽骨頭。玲瓏一恍神,骰子從她指縫間滾落。“哎呀——這不能算,我剛剛沒拿穩,我要重新擲!”

她慌忙去捉,卻被小白攔住,“不行不行不行,哪有這樣的。”

“嗯?”姬弘的表情忽然變了,他眯起眼看著棋盤上的骰子,目光變得幽深。

一顆骰子靜止了,另一顆也靜止了。

玲瓏瞥一眼棋盤,不禁驚呼:“這是怎麽回事?子夏,是你施的法術嗎?”

骰子停是停了,卻沒有停在有點兒數的任何一麵,而是立在幾個平麵匯聚處的尖角上。

小白也看得傻眼,“不,不可能。這、這盤雙陸棋是館主打造的,不受法術影響——再說,雖然館主靈力強盛,卻不會什麽法術啊。”

姬弘抬頭望月,若有所思。那輪圓月不知何時罩上了一層銅紅的光暈,看上去大得詭異。

玲瓏感到周遭的一切都在震顫,她的聲音聽起來也有些虛幻:“地震了?”她低頭瞥一眼棋盤,可那兩顆骰子還穩穩地立在尖角上。

“門開了。”姬弘蹙眉,幽幽地開口,“有人進來了。”

“什麽,有人闖進白龍館了?”玲瓏害怕地抱住小白。

“女娃娃,放開……”它大概也被嚇到了,隻掙紮了一下,便乖乖就範。

“不是白龍館,是……”

“吧嗒。”骰子終於歪倒,叩在木質棋盤上,發出輕響。

兩個六點。這意味著玲瓏能走的點數加倍了,但此時她哪還有心思想下棋的事。

天空中的異象也消散了,圓月重新灑下輕紗一般的銀色光輝。

“有意思。”姬弘目光炯炯,將雙陸棋盤推到一旁,笑著說,“這局棋要先放一放了。”

姬弘從聚流離取來一麵通體玄黑的鏡子。鏡麵灰撲撲的,什麽都映不出來,背麵則覆著古樸的紋章,似畫非畫,似字非字,呈螺旋狀一路繞向正中的鏡鈕處,看得人眼暈。

“好漂亮啊……”玲瓏讚歎,“可是,怎麽照不出人影?”

姬弘低頭撫摸鏡麵,像是與鏡子對話般輕歎:“太久了。太久沒見月光,你竟蒙塵至此。”

“館主!”小白氣喘籲籲地跑來,“館主!你要的東西我拿來了!”小白手裏抱著白色毛氈和一隻青瓷罐子。

一個不小心,瓷罐脫手飛出,玲瓏急忙撲過去,接在手裏。瓷罐完好無損,玲瓏卻重重地摔在青石板上,疼得齜牙。玲瓏飛了小白一眼,吸著氣問:“罐子裏是什麽,我這一跤摔得值嗎?”

小白抱歉地撓撓頭,嘿嘿道:“館主吩咐我拿的汞錫齊。不是什麽貴重東西,隻費些人工。取水銀與錫,熔化後製成銀餅,搗碎,研細羅之,乃得此粉。”它看見姬弘手裏的銅鏡,趕忙轉移話題,“我說怎麽大半夜要我去取這東西,原來館主是要重開鏡麵呢。館主,這鏡子是做什麽用的?”

姬弘扶起玲瓏,於廊邊坐下,“一千多年前,我鑄了這麵鏡。那時我還年輕,但已經獨自活了五百年。我在孤獨和迷惑中生出絕望,心智幾近瘋狂,它便是我瘋狂的產物。”

他望著庭中圓月,許久不再說話,忽又問道:“玲瓏,我教你的千字文,你可背會了?”

玲瓏不懂他怎麽有此一問,但這千字文她是花了大力氣背下來的,於是得意地開口誦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沒背幾句,便被姬弘打斷,他歎道,“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一個宇宙裏,有許多世界,各自獨立,但偶爾也能相互連接——比如白龍館與人間,就是這個宇宙裏的不同世界。宇宙真大,是吧?”

他自問自答,神色飄搖,仿佛陷入了一個陳年的夢境:“而這樣大的宇宙還有無數個。這麵銅鏡,使我看見了其他的宇宙。你們想,新鮮的宇宙、未知的世界,那麽多可供探索的東西,對我來說,是多大的**?”

姬弘的話已經超出玲瓏和小白的理解能力,兩人隻有睜大眼睛呆呆點頭的份。

“很快,我就無法滿足於隻是看看,我還想去別的宇宙走一走。”姬弘將銅鏡翻過來,撫摸著鏡背的花紋,眼中現出痛苦之色,“我用這鏡子,打開了一扇通向其他宇宙的門。”

“可我錯了。我給他們帶去的,隻有災難、混亂和毀滅。”姬弘用力地攥著銅鏡,玲瓏甚至擔心它會碎裂。

“那現在……”小白疑惑地開口。

姬弘抬頭看看月亮,眉頭緊蹙,“現在,宇宙間的門又開了,並且,不是從我們這一側打開的。我想,剛剛有人進來過了。”

玲瓏不安地問:“什麽人?他要幹什麽?”

“我還不清楚。”姬弘安撫地揉揉玲瓏的腦袋,接過她手中的青瓷罐,“我先準備一番,不管如何,若有異動,我們總會知道的。”

小白遞過白氈,姬弘打開罐子,拿氈布沾了裏麵的玄色礦粉,抹在灰蒙蒙的鏡麵上,旋轉著磨蹭,動作和緩而堅定。摩擦間漏下悠忽的簌簌聲,一圈,一圈,又一圈。

玲瓏就在這輕柔的打磨聲裏睡了整夜。就如姬弘估計的,不尋常的事沒幾天便找上了門。

剛開始,玲瓏還以為這個叫閔生的人走錯了地方,“這種事情,不是該去找大夫嗎?”她望著堂下局促的年輕男子,疑惑地問。

“是。我確實找過大夫。隻是拙荊的病來得怪異,幾位大夫看了,也沒個說法。唉……”閔生歎口氣,“我們成親四年,未有生育,可拙荊這幾天成日哭鬧,非說我們有一個兒子,被妖怪拐跑了。親戚街坊都說她是得了瘋病,可……我又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我覺得,也許,她沒瘋……”

“哦?”未發一語的姬弘終於來了興趣,勾起嘴角問道,“這是為何?”

“我沒有孩子,家裏卻有孩童的日用衣物玩具,太奇怪了。而除了拙荊,又沒人對這個孩子有記憶,這實在是說不通。而且……我看見了……”他吞吞吐吐,似乎怕下麵的話會讓別人也把他當成瘋子。

玲瓏忍不住追問:“你看見什麽?”

“我……”他偷瞄姬弘一眼,橫下心道,“拙荊發病那晚,我也看見了她說的妖怪!”

玲瓏瞪大了眼睛。她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姬弘,卻見他並無驚訝之色,仿佛閔生的話都在預料之中。姬弘隻問他:“你說‘那晚’,是哪晚?”

“就幾天前,算來正是六月十五。”閔生答。

玲瓏和姬弘對視一眼,六月十五滿月夜,閔生說的,不正是他們見到異象的那晚嗎?

姬弘說:“我知道了。此事確有妖異作怪。你先回去,今夜我再拜訪府上,為你夫人醫病。”

送走閔生,玲瓏忍不住問:“子夏,他夫人的病是不是跟那天的異象有關?能治好嗎?”

“那不是病,更不用醫。咱們且去瞧瞧,是什麽妖異。”姬弘笑笑,“這一次,不知又會入手怎樣的藏品呢……”

傍晚小白醒來,也鬧著要去,姬弘就給它派了個活兒。就見姬弘走在前頭,一旁玲瓏拎著歧路燈,唯獨小白落得好遠,手裏端著一方青瓷筆洗,裏麵晃**著半碗龍泉水。

“喂,小白,快點兒呀。”玲瓏回頭招呼,“別跟丟啦!”

“哼,臭丫頭!”兔子齜牙罵道。它邁著小碎步勉強維持著平衡,一路氣呼呼地不知在念叨什麽。

進門時,玲瓏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低頭看去,一隻藤球順著牆根滾進角落。姬弘撿起藤球,若有所思地拿在手裏把玩,四下打量這座小小的庭院。閔生家的確如他所說,散落著小孩子生活過的痕跡。

“姬館主,您來啦!”閔生快步迎上來,他妻子紅著眼睛,跟在他身後抽抽搭搭。

“嗯。”姬弘含混應道。見閔生妻子盯著他手裏的藤球,姬弘伸手,將藤球遞到婦人眼前。

婦人一把奪過,雙手死死握著,好像那是什麽珍寶似的。

姬弘開口,語氣輕緩,對閔生妻子問道:“夫人對這東西有印象?”

女子怯怯地抬眼,點點頭,又搖搖頭。

姬弘又問:“夫人,你有個兒子,是嗎?你可記得你家孩子的名字?”

她猛地點頭,剛一張口,卻又什麽都說不出來了。玲瓏在一邊看得幹著急,也幫著問她:“是呀,夫人,你好好想想,你兒子小名叫什麽呀?”可婦人皺著眉想了半天,仍舊什麽也答不上來,神情越發恍惚了。

身後的院門被人推開,小白捧著筆洗,晃**著進了門。它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咳,你們也不等等我!還有,為什麽每次都是我……”

自家院子裏突然蹦進一隻說話的兔子,閔生的妻子顯然受了驚,她雙眼圓睜,嚇得連連後退,抱著藤球縮到牆角。閔生也發怵地退了幾步。姬弘回頭瞪了小白一眼,它趕忙噤聲,端著青瓷筆洗呆立在原處。

“妖……妖怪!”婦人終於抽上一口氣,驚恐地指著小白叫道。

“你們別害怕,小白不會害人的。”玲瓏上前安慰閔生夫婦。

姬弘也說:“它不是妖怪,隻是我館裏的兔子,二位莫慌。”他想了想,接著問道,“夫人,你說你兒子被妖怪拐走了,你可記得,那妖怪長什麽樣子?”

婦人搖頭。她看著姬弘,臉憋得通紅。突然,婦人落淚,她大哭著撲到姬弘腳下,連連叩頭,“求求你,求求你,幫我把我的孩子找回來!”

雖然她什麽都不記得,但此刻她臉上那份篤定的絕望,讓玲瓏確信她說的是真的。

姬弘眯著眼,若有所思,根本忘記了眼前哭號的婦人。小白不知何時把筆洗放到一邊,悄悄蹭到跟前,伸手要扶婦人起身,又將她嚇了一跳。她抱著藤球縮回牆角蹲著,警惕地盯住這隻毛茸茸的兔子。小白無奈地收手,尷尬地嘬著牙,袖手靠在牆邊。

玲瓏轉頭看閔生,“你不是說你也見過妖怪嗎?”

“我……其實……我也不知那是真事還是做夢。”閔生回憶道,“那天,我幫二叔幹完活兒,天黑才回來。一進院子,隱約聽見有人叫我名字,順著聲音,我就見那院牆上,伸出一隻胳膊來!它作勢招呼我,我也不知怎麽了,居然暈暈乎乎就往跟前走……”

閔生一臉後怕地擦擦冷汗,低頭看著妻子說:“要真是妖怪……幸虧拙荊發病,在屋裏哭號出聲,將我驚醒,不然真不知我會怎樣呢。”

“在哪裏?”姬弘突然開口。

閔生愣了一下。

姬弘追問:“你說牆上伸出一隻胳膊,是哪裏的牆?”

“哦,牆……”閔生這次反應過來,他指指小白身後,“這裏,就是……它……靠的這堵牆。”

“呀……”小白齜著牙打了個顫,瞬間從那裏彈開。

玲瓏大著膽子湊過去,伸手摸摸,土牆粗糲的表麵在她掌中掠過,手指染上一層土灰。就是很一般的院牆。她回頭看姬弘,他正從懷中取出銅鏡,鏡麵早已被重新磨亮,在月下閃著銀光——但剛磨好那天玲瓏就試過,這鏡子依舊是照不出人影的,真不知它究竟是怎麽個用法。

“喏,你捧著吧。”姬弘將銅鏡交給小白,伸手指揮它,“後退,後退,對了。拿高一點兒,豎起來,不,不,稍微側一點兒……”

終於找對了角度,原來這鏡麵並不平,而是有點兒弧度的,朦朧的月光經它匯聚,反射到閔生指認的那邊院牆上,明晃晃的,好像一扇新開的月門。

“哇……”玲瓏驚歎。光圈浮動著,其中好像有什麽透明的影像,卻又瞬息萬變,看不真切。

姬弘緩緩地走到閔生妻子跟前,她緊張地握著藤球,對眼前的一切不為所動。姬弘俯身道:“夫人,我要借你的藤球一用。”

婦人一個勁地搖頭,球抓得更緊了。

“快給我。”姬弘又說。

見他直接用手去拽,玲瓏趕忙拉他,“子夏,你要球幹嗎?”

姬弘搶到了藤球,婦人撲過來要奪,姬弘卻一揮手,將藤球朝著牆上的光圈擲去。藤球投入院牆,嘭的一聲,不見了。幾個人都看傻了眼,連閔夫人也停下動作,呆呆地望向牆壁。牆上的光圈像被攪動的水麵一樣波動不止,等它終於平靜,玲瓏看著牆上的畫麵,驚異道:“這牆好像一麵大鏡子啊,把這個院子照出來了!”

玲瓏湊近牆邊,卻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她艱難地吞咽口水,擦擦腦門上的冷汗,問道:“子夏,這裏麵怎麽沒有人影——怎麽沒有我們?一、二、三……加上小白,我們一共五個人,都站在這麵牆跟前,它怎麽照不出我們的樣子呢?”

“我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宇宙,還有無數個。這些宇宙十分相似,卻相互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分別。你現在看到的,並非我們這個院子的鏡像,而是另一個宇宙裏對應的那個院子。”子夏望著牆麵,他的瞳仁也像月色一樣淡然。

“不知什麽原因,他們的兒子流落到了另一個宇宙。當宇宙之門封閉,他在這個宇宙中留下的記憶就會被抹去,對於一般人來說,他根本不曾存在過。即使看見他留下的衣物玩具,人們也隻是覺得有些奇怪,但很快就會忘記,重新投入日複一日、庸庸碌碌的生活裏。但是——”他瞥了閔生夫人一眼,“也許母親與孩子之間的聯係實在強烈,所以閔生夫人才會對這個‘不存在’的兒子仍有記憶。我的銅鏡能借月光打開宇宙間的門,但這門通向哪個宇宙,卻無法確定。剛剛那隻藤球,承載了母親對孩子的關愛和牽掛,利用母子間這種特殊的情感聯結,就能錨定孩子此時所在的宇宙。”

“你是說,我真的有一個兒子?”閔生不敢置信地張著嘴。

姬弘點頭。

“啊,醜娃!那是我家醜娃!”閔生夫人忽然激動起來。隻見牆上的光圈裏搖搖晃晃地走來一個男孩,大約三歲,長得粉雕玉琢,肉嘟嘟的臉蛋隨著他的動作一顫一顫,甚是可愛。

“醜娃!”閔生夫人撲倒在牆邊,抬手想觸碰光圈裏的男孩,卻被土牆阻擋,隻能捶牆大喊。牆上塵泥剝落,汙了衣裙她也沒察覺。男孩卻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伸著雙手,朝憑空落在院中的藤球走去。

“他聽不見你的聲音。”

聽見姬弘的聲音,閔生夫人回頭望他,她眼眶通紅,發髻淩亂,一副迷茫的樣子。閔生攙過妻子,不確定地出聲:“醜娃?那就是我們的孩子?”

“看你妻子的樣子,那必是了。”姬弘又指著小白手裏的銅鏡道,“借著月光,這銅鏡能讓我們看見那邊的影像,但對方卻感知不到我們的存在。你們叫得多大聲也沒用的。”他盯著畫麵中的男孩若有所思,嘴唇無聲地翕動,似在自言自語,半晌才漏出微弱的一句,“就為了這個男娃?為什麽是他?”

“那……我們怎麽才能把孩子帶回來呀?”閔生似乎還不能相信自己真有一個兒子,他看看呆愣的夫人,又看看牆上的光影,猶豫地問。

“孩子……醜娃,我的醜娃……”聽見閔生的話,閔生夫人反應過來,又掙紮著往牆邊爬,閔生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受製於人,閔生夫人隻能緊緊盯著牆上的光影,對那男孩伸出的手久久沒有放下。

姬弘看看小白手上的銅鏡,遲疑地開口:“雖然不知令郎為何流落異界……但他既然能去,自然也能回來。隻是……”他猶豫著又沉默。閔生夫人回頭看過來,瞥見她殷切的眼神,姬弘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緩緩地說道,“隻有滿月之時,這鏡子才能將兩界之門徹底打開,人方可由之來去自如。”

“滿月……滿月不是剛過嗎?”玲瓏記得那日的異象。

姬弘看著她點點頭,他的意思不言自明——下一次,就要等一個月,“下月十五……”閔生愣了。

“那麽,今日先告辭了。”姬弘招呼道,“小白,玲瓏,回吧。”

小白收了銅鏡,牆上的光影霎時滅了。

閔生夫人驚惶起來:“哎,寶鏡!寶鏡不能收!我的醜娃!”她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掙脫了閔生的製約,將擋路的玲瓏推開,朝小白撲過去。

玲瓏被閔生夫人突如其來的蠻力甩得踉蹌了幾步,提燈的手在牆上狠狠蹭了一下,熱辣辣地疼,“嘶……”她低頭看,土牆被歧路燈的把手磕出一道坑,而她手腕到小指根處蹭破了皮,有血滲出來。

“玲瓏,沒摔到吧?”姬弘回頭看她。

玲瓏下意識地將手往身後藏,她搖搖頭,對姬弘笑著說:“沒事。”自從喝下龍泉水,玲瓏平日裏磕碰的傷口就好得特別快。她覺得沒必要為這些小事讓子夏為自己擔心,受傷了便也從不聲張,搞得姬弘還奇怪,她走哪碰哪的毛病怎麽突然就好了?

姬弘轉過頭去,卻見銅鏡被閔生夫人搶到了手。小白在一旁扯著嗓子抗議:“這女人!你怎麽又不怕我了?”

閔生趕緊跑過去,一邊製住妻子,一邊不住朝姬弘道歉:“快快,把鏡子還給人家。姬館主下個月還會帶鏡子來的,他下個月就幫我們把醜娃帶回來了。”閔生試著勸解妻子,並伸手去拽銅鏡。

閔生夫人卻什麽也不理,死死地抱著鏡子,“不行,我不能再把醜娃忘了!”

“不忘,不忘。”閔生哄著她,一邊加大了手上的力氣。

姬弘倒是沒說話,在一旁抱著臂膀,淡淡地看著這兩口子角力。

玲瓏沒在意那邊的爭搶,她換了另一隻手拿歧路燈,將受傷的胳膊小心懸在胸前,一邊偷眼瞧姬弘的背影,一邊輕輕朝傷口吹氣。才一會兒,手就不流血了,玲瓏輕輕呼了口氣,放鬆下來靠牆站著。

再看閔生和他夫人,兩方僵持不下,卻被小白衝上去一人踹了一腳,將銅鏡搶了回來。小白不顧莫名其妙被踹倒的兩人,得意地捧著銅鏡炫耀道:“嘖嘖,館主,我厲害吧。”鏡麵在月光下閃爍,反射到牆上的光圈隨著小白的動作搖晃,落在玲瓏身側。

“好了,走吧。”姬弘說。

突然,一隻手扯住小白的腿,“我的寶鏡!”閔生夫人聲嘶力竭地喊。小白差點兒絆倒。踉蹌之間,銅鏡的折射角度對準了玲瓏,銀光晃得她睜不開眼。那一瞬,身後土牆的質感變得虛浮,玲瓏隻覺得自己要朝後摔個大跟頭。都來不及尖叫,玲瓏猛地閉眼,渾身僵縮著,等待後腦勺與大地來個結實的碰撞。可她等了一刻,又等了一刻,預想的痛感卻並未來到。

“哈,姐姐?”一個柔柔的聲音傳來。

玲瓏右眼打開一條縫瞄瞄——咦?她猛地睜開雙眼,子夏和小白不見了,閔生和他夫人也無處可尋。剛剛那個聲音的主人正抱著藤球,站在離她三尺遠的地方,一雙圓圓的大眼好奇地盯著她。而她自己呢?玲瓏放鬆了緊繃的身體,回頭看,那麵土牆哪也沒去,仍舊盡忠職守地杵在那兒,讓她避免了摔跤的命運。

“子夏呢?”玲瓏一時蒙了,提著燈四下探看,卻沒見一人——除了……“姐姐,姐姐!”小胖墩湊近幾步,喜不自勝地手舞足蹈,連藤球也扔了,“你變得什麽戲法?怎麽嘩的一下,就、就出現了!還有,還有,那個球球也是你變出來的吧!”

“嗯?”玲瓏眨眼看著他,“你是醜娃?”

男孩激動地點頭,“是啊,是啊!姐姐,你怎麽認識我……姐姐,你教我變戲法吧!我以前跟娘親看過變戲法的……他把一個銅板從一個杯子,變到第二個杯子裏了……不過他們……沒有你變得戲法好看……啊,還有,集市上的人會吐火……還有,你知道嗎?我娘親……不是我娘親……”

小胖子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玲瓏一邊敷衍地點頭,一邊轉身打量土牆。這麵牆,還有這個孩子……她退後兩步,深深吸氣,心中升起巨大的不安。玲瓏低頭看看歧路燈的紫色光芒,想起剛剛的那一幕,銅鏡,月光……她抬頭,天黑漆漆的,並沒有什麽月亮。

玲瓏焦慮地抬手去抹鼻尖的汗,看見手腕邊還未愈合的擦傷,她心裏一緊。牆……她又湊近土牆,提著燈尋找那條印記,那條被歧路燈的把手磕出的坑印。可是,什麽也沒有。

“姐姐,你在找什麽?姐姐,我也幫你找吧?”醜娃拽拽她的衣角。

玲瓏說:“你想看姐姐變戲法嗎?你站在那別動,姐姐再給你變一個好不好?”

“好啊!好啊!”醜娃乖乖地站在原地,充滿期待地看著她。玲瓏心急得很,她提著燈大步朝前,好似要撞牆一樣。醜娃在一邊擔心地攥著拳頭,臉都憋紅了。

在歧路燈的紫色幽光裏,玲瓏毫無障礙地穿過土牆,輕鬆得如同拂開一片輕紗。然而眼前的情景讓玲瓏更加恐懼,她的確穿過了土牆,但也僅此而已。沒有子夏,沒有小白。玲瓏站在院牆外漆黑的小巷裏,簡直要急哭了。

“姐姐,姐姐?姐姐,你去哪了?”醜娃焦急的聲音從院牆那側飄來。

玲瓏怕他擔心,趕緊又回去了。

“哇!姐姐,你好厲害啊!”小胖墩兩眼放光,崇拜地看著她。

玲瓏卻緊皺眉頭,咬著下唇,看著土牆一聲不出。

一定是歧路燈,她看著那紫色光焰,默默思索。雖然隻有滿月時,銅鏡才能打開兩界大門,但也許……銅鏡、月光加上歧路燈,不知怎麽的,就讓她意外到了這來!而這邊沒有銅鏡,所以就算拿著歧路燈也回不去了,這可如何是好?還有,子夏和小白他們,不會把我忘了吧……玲瓏越想心情越幽暗,對旁邊不停“姐姐、姐姐”說個不停地醜娃也愛答不理的。

“醜兒,你在跟誰說話呢?都多晚了,還不睡覺。我怎麽跟你說的?天黑以後不許出屋子,怎麽又偷跑出去了?就不怕黑老妖把你卷走?”女人的嘮叨聲從屋裏鑽出來,不知為何,玲瓏覺得有點兒耳熟。

“我不是醜兒,我是醜娃。”小胖墩鼓著嘴,往玲瓏身後躲了躲。

玲瓏拍拍他腦袋,“聽你娘親的,快回屋去吧。”

“我娘親……不是我娘親……”醜娃嘟囔著。

啪。屋門開了。

“閔家娘子?”玲瓏看著屋裏走出的婦人,心下一驚,她和閔生夫人長得一模一樣。哦,對了,子夏說過,這兩個宇宙裏的人和事隻有少數不同,其他都是一樣的。

“你是誰?”那女子看到玲瓏,顯然也吃了一驚,“你怎麽進來的?”

玲瓏不知如何回答,她下意識地回頭,指著身後的土牆,一時語塞。“閔生夫人”見她如此,卻忽然臉色大變,驚疑中帶著獰厲,對躲在玲瓏身後的醜娃斥道:“醜兒!趕緊回屋去!”

醜娃畏畏縮縮地探出頭,“娘親,我要姐姐……”

“什麽姐姐!你怎麽知道那是好人?萬一是拐子呢,你也跟她走嗎?快過來!”婦人一臉防備,上前幾步把醜娃從玲瓏身邊拉走。

許是下手重了,醜娃吃痛,扯著嗓子哭起來。婦人更氣了,一邊拖著醜娃回屋,一邊還訓他:“哭什麽哭!小心把妖怪引來!”

玲瓏被弄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卻又沒法解釋:“嗯,娘子,你誤會了。我……我不是拐子……”

婦人將哭鬧不止的孩子關進屋,又轉身問玲瓏:“那你究竟怎麽進到我家裏的?”

“嗯……我……”玲瓏看看手上的歧路燈,突然靈光一現,答道,“我是學戲法的,我跟師父走散了,天黑了,我害怕巡夜的金吾衛把我抓走,就躲進你家院子了。剛剛,我是在給醜娃變戲法呢。”她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可信一點兒。

婦人臉上軟了下來,“呀……難為你小小年紀就出來走江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這樣,既然你沒地方可去,就在我家裏住一晚,明天再去找你師父,好不好?”

玲瓏驚喜道:“太好了,多謝娘子!”

婦人請玲瓏進屋,醜娃頓時就不哭了,姐姐姐姐地叫著,纏著她變戲法給他看。婦人點點醜娃腦門,“好了,好了,別纏著人家,快去洗洗臉睡覺了。”

玲瓏摸摸小胖墩的頭,也說:“醜娃乖,聽你娘親的話,去睡覺吧。”醜娃又賴了一會兒,才不情願地回屋。

玲瓏則被引進旁邊一個小間,婦人點上燈,不好意思地搓手道:“我家房子太小啦,連個待客的地方也沒有。委屈小娘子就在這屋住一晚吧。”這間屋子不大,大半堆著箱子和雜物,看來平時也是不住人的。婦人從木箱中取了被褥,幫玲瓏張羅好睡覺的地方,玲瓏在一旁都插不上手,隻能連連道謝。

安頓好這邊,婦人才回屋照顧醜娃。玲瓏將歧路燈放在一邊,坐在陌生的榻上,看著昏黃的燈火,心中感慨萬分。大半年來,第一次離開子夏,離開白龍館,居然是到了另一個宇宙。明天,明天她又該怎麽辦呢?玲瓏心情黯淡地抹了會兒眼淚,終於累了。她吹滅油燈,伸個懶腰,躺了下去。

那是什麽?

歧路燈就在腳邊,兀自發著幽紫的光。然而在玲瓏眼角處,摞得高高的箱子上麵,那一點兒飄搖的紫色是什麽?玲瓏眯著眼盯了它一會兒,還是沒研究明白那是什麽。她耐不住好奇,坐起身來,扒著堆疊的木箱爬上去,艱難地伸手,去夠箱頂的東西。

“咣……”不知玲瓏扯到了什麽,箱頂的東西一股腦地掉了下來,在地上叮當作響。歧路燈的幽光並不明亮,卻讓玲瓏看清了地上的東西——那麵銅鏡!玲瓏跳下來捧起鏡子,還好,沒有摔壞。對,就是它,連背後的花紋都一樣,這銅鏡和子夏手中的那麵,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怎麽了?”婦人被聲響吸引過來,進門看見玲瓏手上的鏡子,人僵在了那兒。

“是你……”玲瓏抬頭。她明白了醜娃一直在重複的那句話:“我娘親,不是我娘親。”對,醜娃是閔生夫人被妖怪偷走的兒子,而眼前這個婦人,並不是他的娘親,“醜娃……你就是抱走醜娃的妖怪?”

對方表情一下冷了下來,“對。就是我。可我不是什麽妖怪。我是醜兒的娘親。”

“醜兒?”玲瓏不解,“可他……不是叫醜娃嗎?”

“醜兒……我的醜兒……”婦人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曾經,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嫁了一個好人,閔生老實,又疼我,一年以後,我們有了醜兒。醜兒那麽乖,那麽可愛……”她的表情突然猙獰起來,憤恨地咬著牙,一邊落下淚來,“都是那該死的妖怪!三個月前,我早上回了趟娘家,叫閔生看孩子,可等我下午回來……一大一小好好的兩個人,就連屍骨都沒了!”

玲瓏看她涕泗滂沱,不禁心生了憐憫。但她忽然想起什麽,“妖怪?什麽妖怪?”

“你不知道?”婦人瞪著紅紅的眼,看上去有點兒嚇人,“就是黑老妖,人人都知道的。那妖怪像一團黑煙,人啊、牛啊、雞鴨啊,見什麽吃什麽,妖異得很。長安城多少人都是遭了它的禍害,整家子吃得骨頭都不剩!嗬,這兩月黑老妖越發狂了,長安城能逃得動的,都逃得差不多了,我過幾日也要帶醜兒下鄉避難去。”

是那個吞食人屍體的黑霧嗎?玲瓏猜測。可是,它不是晚上才出來嗎?而且,也沒聽說它吃人——至少,沒吃活人啊,“那這鏡子……”玲瓏繼續問道。

婦人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地說:“其實,我隻是想再看看醜兒。人家都說,迷離館的塗館主神通廣大,我就去找他……”聽她說起塗離九,玲瓏一驚,“館主不在,可我在迷離館碰見了一位郎君,是他給了我這麵鏡子。”

“一位郎君?是子夏嗎……是白龍館的姬館主嗎?”玲瓏激動起來。

“什麽姬館主?我不知道。”婦人怪怪的看她一眼,繼續說,“他說了好多我不明白的話,什麽有好多一樣的宇宙……反正,有月亮時,用這鏡子就能看見醜兒。閔生也活著。還有……另一個我。他們一家子和和美美的,和我家以前一樣。”她口氣酸酸的。

回憶起那天,婦人微笑了,“十五那晚,月亮一升起來,我就知道那天不一樣。我聽見醜兒的聲音了。他在笑。平時,我都隻能遠遠地看他,他聽不見我,我也聽不見他。可那天,我不僅能聽見,還能穿牆而過,我又見到醜兒了,我又能抱起他。”她邊笑,邊流淚。

“你嫉妒閔家娘子,就偷走了醜娃?”

“嫉妒?”婦人表情迷茫,“我嫉妒她?我嫉妒我自己嗎?”

“不,我隻是要取回我本就該有的。我的醜兒,我的閔生。”婦人抹幹淚水,堅定地說。

玲瓏捧著鏡子站起來,“不,那不是你孩子。醜娃是閔家娘子的孩子。你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嗬,閔家娘子?”婦人慘笑,“我就是閔家娘子。我和她,我們什麽都一樣,為什麽,她什麽都有,而我,卻失去了一切?”

“不,我就是他的娘親。”婦人逼近了一步,虎視眈眈地瞪著玲瓏。半晌,她側身讓出一條道,“你可以走,這鏡子你也可以拿走。但我不能讓你帶走醜兒。”

玲瓏與她對峙了一刻,才說:“哼,好吧。”她拎起一旁的歧路燈,想著,有它在手,穿牆進院帶走醜娃根本不是難事。今天天陰,等明晚月亮一出來,她就能帶他回去了。

“走吧。”婦人把玲瓏攆出院子,砰的一聲,將門狠狠合上。

玲瓏舉目四顧,心下茫然。前後都是厚重的夜色,她心虛地攥緊了歧路燈的把手,將銅鏡往懷裏揣了揣。雖然計劃好了明晚來接醜娃回家,但此時此刻,卻不知該去哪裏了。如果此時在街上遊**,或許會被巡夜的金吾衛抓去呢。她歎口氣,一步一挪,繞到閔家院子側麵的小巷,往牆角一蹲,將歧路燈放在身前,打算就在這裏等天亮。

才一會兒,她就蹲得腳麻了。玲瓏幹脆坐到地上,抱著膝蓋打起了瞌睡。迷迷蒙蒙不知睡了多久,玲瓏忽然驚醒了。

好痛。右手傳來針刺般的劇痛,玲瓏低頭,見掌心的紅點像沁出血一樣。龍須?玲瓏記得,子夏說,遇見靈力強的妖怪時,它就會有異動。她提起歧路燈站起來,警惕地看向四周。

天是蒙蒙的青灰色,太陽還沒有出來,但夜已過去大半,周圍的房子與巷弄都漸漸顯現出輪廓。玲瓏看見,巷尾的陰暗角落裏,有什麽東西正在遊移逼近。細微的沙沙聲飄入耳,壓迫感也隨之而來,讓人頸後汗毛直豎。玲瓏身上發麻,額上驚出細汗,她知道那是什麽。

如果不是昨夜聽閔家娘子提到,玲瓏也許還猜不中,“是她說的黑老妖。”她緊張地自言自語。玲瓏盯住陰影中的黑色霧氣,踉蹌地退後,然後猛地轉身,跑出了巷口。她跑出一段,想起醜娃他們,趕緊折返閔家,按住亂跳的心,使勁拍門。

“啊。”她想起手上的歧路燈,還拍什麽門?玲瓏穿過大門,**地進了他們的臥房,“醜娃,起來!閔家娘子,快起來!”婦人被搖醒,睜眼見是她,正要發怒,玲瓏說,“來不及了,快逃,黑老妖來了!”

衣服鞋子也來不及穿齊整,婦人抱起還在熟睡的醜娃,就跟玲瓏往外跑。但剛出房門,就見黑霧從四麵土牆的裂隙、小院的門縫裏,絲絲縷縷地鑽了進來。緊接著,厚重的黑霧如潮水一般,越過院牆湧過來。醜娃被折騰醒了,哭鬧不止,眼看出逃無門,婦人隻好往屋裏退。才到門口,玲瓏眼尖,看到已有黑色霧氣從後窗遊進房中,急忙拉住她。

玲瓏死咬著下唇,望著黑霧漸漸逼近。連醜娃也察覺到它帶來的壓迫,停下了哭嚷。就這樣死了嗎?不。玲瓏想起上次與塗離九遭遇黑霧的情形,子夏帶著歧路燈趕來,阻擋住了黑霧的進攻。但這次子夏不會來了,她知道,但是她還有燈!玲瓏低頭,水晶罩裏透出飄搖的紫色光芒,她眼裏又燃出一絲希望。她雙手將歧路燈高高舉起,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玲瓏閉著雙眼,心裏祈求著:“拜托,拜托了……別過來……”

歧路燈的光芒確實將妖怪擋在一丈開外,不能逼近,但它從四周聚過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中心。嗖!黑霧中抽起數條粗壯的霧鞭,淩空劈來,撞在那層無形的保護罩上,砰砰作響。玲瓏能明顯感覺到黑霧進攻的力量,舉燈的手漸漸發沉。

“嚓。”有什麽細碎的破裂聲。

玲瓏心裏一驚。

歧路燈的水晶罩上,不知為何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玲瓏焦慮起來,對麵的黑霧比她上回見過的不知強大多少倍,而且沒了子夏的靈力支撐,單靠歧路燈的力量,也許根本擋不住這妖怪。

又一根黑鞭甩來。那衝擊使玲瓏晃了一晃,她趕忙穩住身形,將歧路燈攥得更緊。但餘光一瞥,玲瓏的心就墜入穀底。水晶燈罩上,又多了一條裂縫。

黑霧的攻擊越來越密集,歧路燈上的裂痕越來越多,玲瓏真的害怕了。她長長地吐氣,卻平複不了心中的恐慌,眼淚也開始一顆顆地掉下來。

“怎麽辦,怎麽辦啊?”身邊的婦人六神無主,她也看出來了,如果再僵持下去,一旦玲瓏無法支撐,他們就會被黑老妖吞吃幹淨。

“娘親,我怕……”醜娃緊緊依偎在她懷裏,眼含淚花,小聲嗚咽。

“沒事的,醜兒,我們一定會沒事的。”婦人扯出一個慘淡的笑,試圖安慰受驚的孩子。

“哢!”歧路燈終於到了極限,水晶燈罩炸裂開來,一股強大的衝擊波將玲瓏和身邊的母子震倒在地,也將黑霧衝得退後了幾尺。原本困在水晶罩中的紫色燈焰飄在半空,像一朵燃燒的花朵,層層舒展開來,亮得更加耀眼。幾縷霧氣試探地向前遊來,卻並未受到阻擋。

醜娃嚇得大哭,玲瓏僵硬地癱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黑霧重新逼近,這回,真的是無路可逃了。

突然,手中有涼意劃過。

玲瓏抬起右手,刹那間一道銀練似的光芒自掌心騰起,化作一匹白馬,銜著玲瓏的後衣領將她甩到馬背上,“龍須?”玲瓏又驚又喜。

“救救我們,救醜兒,救我的孩子!”婦人抱著醜娃,將他高高舉起。

玲瓏將醜娃接入懷中,再去拉她,卻抓了個空,“啊,閔家娘子!”黑霧不知何時纏上了婦人的足踝,將她拽倒在地,向後拖去。

“啊……”黑霧纏身,婦人痛得尖叫,她用盡氣力對馬上的玲瓏喊道,“小娘子!求你,帶醜兒回家,找他的娘親……”話沒說完,婦人就被黑霧整個吞沒了。緊接著,霧中響起瘮人的沙沙聲。

玲瓏先是愣住,然後反應過來,她抱穩還在叫著娘親的醜娃,抓住白馬的鬃毛,顫抖著喊出聲:“快,龍須快跑!”

白馬一個騰躍,跳出閔家的院牆,衝破黑霧的包圍,載著玲瓏和醜娃飛速逃離。怪的是,黑老妖並沒追來。玲瓏回頭,卻見那團黑霧還在閔家附近,盤旋,聚集……“帶我去白龍館。”玲瓏指揮白馬。此時天已經亮了,白馬托著兩個孩子在長安城中飛馳而過,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

“停,就是這兒。”看見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小院,玲瓏終於安下心來。她想,隻要找到白龍館,求姬弘幫忙,她就能帶著醜娃回到原先的宇宙。

**的白馬發出光芒,玲瓏和醜娃緩緩降到地麵,龍須變回原來的樣子,在空中繞了個圈,重新鑽進玲瓏的右手心裏。涼涼的,癢癢的。玲瓏抬手看著掌心的紅點,輕聲說:“謝謝你,子夏。”

“姐姐,姐姐,我娘親呢?她被妖怪吃掉了嗎?”一旁的醜娃拽拽玲瓏的衣角。

怎麽跟一個不到三歲的孩子解釋這一切呢?玲瓏咬著唇,憐惜地抬手擦掉小胖子腮邊的淚痕,輕歎一口氣道:“醜娃,剛剛那不是……”她頓了頓,又改口道,“你娘親叫我幫她照看你。我們先去找白龍館的姬館主,求他幫忙送我們回家,就能見到你娘親了。”

醜娃懵懂地點頭。

玲瓏拉著他,去敲白龍館的院門。吱扭一聲,門自己開了。院子很小,空空如也,從門口一眼就看盡了。院中荒草叢生,牆頭傾頹,像是幾十年都沒人踏足過。

“不,不對。”玲瓏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跑進院子,撥開一人高的野草,艱難地來到堂屋前,“子夏呢?畫軸呢?”她奔進屋,卻發現這屋子門窗朽爛,四壁黝然。玲瓏抬頭,又見屋瓦脫落,梁上長草,簡直破敗至極。玲瓏懊惱又迷茫,她不甘心地裏裏外外繞了好幾圈,才失落地一屁股坐在門口,看著空空的院子發呆。不知何時變了天,濃密的烏雲將初升的太陽團團遮住,玲瓏的心情也變得陰沉。

醜娃不知何時也來到廊下,“姐姐,你怎麽了?”

玲瓏抱歉地看著他,“醜娃,我們可能回不了家了。”

“姐姐,你不是會變戲法嗎?”醜娃天真地眨著眼,“你把家變出來吧。”

玲瓏苦笑,現在她哪還會變什麽戲法呢?沒有子夏,沒有白龍館,連歧路燈也沒了……對了,她還有銅鏡。她從懷中取出鏡子,拿在手中把玩。她記起昨天閔生夫人說的,這鏡子是在塗館主的迷離館裏得來的。玲瓏忽然站起來,對醜娃說:“我們去找塗離九,醜娃,走!”

那人來不及說話,匆匆一指,繼續埋頭趕路去了。那是明夜樓的方向,玲瓏記得春姬說過,迷離館是塗離九以前經營的酒館,她自己在明夜樓也見過酒窖,那麽……

玲瓏拉著醜娃往明夜樓的方向走。路上冷清得很,街邊十室九空,可能真像那婦人說的,大家都逃難去了吧。四周靜得詭異,連夏日裏纏綿的蟲聲鳥鳴也沒有,長安城的聲音仿佛都被天邊的陰雲吞吃了一般。在這壓抑的靜謐裏,隨風飄來的那縷樂聲就顯得十分不尋常。絲竹管弦,餘音嫋嫋,將玲瓏二人勾了過去。

雖然掛著迷離館的幌子,但那建築與玲瓏記憶裏的明夜樓並無二致。玲瓏還沒見到塗離九,但也暗暗鬆了口氣。醜娃問:“姐姐,這是什麽地方?好漂亮啊!”

玲瓏摸摸他腦袋,“我們來找這裏的塗館主,他也會變戲法,說不定能幫我們找到回家的方法。”

“塗館主很厲害嗎?”

玲瓏點頭,“嗯,他會縮地術,還會放狐火,他是我見過第二厲害的人。”

“那第一厲害的是誰?”醜娃眨著眼,好奇地問。

“第一厲害的當然是白龍館的姬館主了!不過剛剛沒找到他……”玲瓏歎口氣。她看看醜娃,想起塗離九可怕的樣子,有些擔心地叮囑,“醜娃,姐姐跟你說件事啊。那個塗館主……他可能脾氣不大好,待會兒見了他,你要乖乖的,別亂說話,知道嗎?”她食指放到嘴邊噓道,“如果惹他生氣,他不幫我們事小,說不定,還會把我們兩個吃掉呢。”

醜娃嚇得瞪大了眼睛,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住點頭。

玲瓏拉著醜娃進了門,迷離館中竟一個客人也沒有,隻有一綠衣娘子,倚著櫃台翻看賬冊,頗顯寂寥,“春姬姐姐?”玲瓏認出了她。

聽到人聲,春姬抬頭。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身邊還牽著個奶娃娃,不禁奇怪,她想了想,笑著問道:“小娘子,來幫阿爹打酒嗎?”

“我不打酒。”玲瓏搖頭,“春姬姐姐,塗館主在嗎?我有事想請他幫忙。”

“你認識我?”這倒把玲瓏問住了。

玲瓏愣了愣,才道:“迷離館的春姬姐姐,誰不知道呢?”

“哦。”春姬笑笑,伸手一指,“館主在陪客人喝酒呢,你上樓去,他在左手第二間。”

玲瓏躊躇道:“塗館主在會客?那我在這裏等等,待客人走了,再去找他吧。”

春姬搖頭笑道:“那位客人不會介意這些虛禮的。你直接進屋找館主就是,要等他們兩個喝完,真不知要幾天幾夜了。”

玲瓏猶疑地點點頭,謝了春姬,拉著醜娃輕手輕腳地往樓上走。隔著門,就見屋內光影紛飛,加之絲竹樂響,像是有許多人。玲瓏拉開一條門縫,湊過去往裏看,竟一時有些恍惚。

幾隻酒罐掠過,俘獲了玲瓏的眼光,往房間一頭飛去,在酒席前盤旋。那席前的紅色背影,不就是塗離九嗎?

忽然,空中一隻酒罐斜倒下來,琥珀色的酒液傾流而出,眼看就要潑到塗離九身上。玲瓏正要出聲提醒,誰料案上的杯盞竟騰空而起,迎了上去,承接住落下的酒液。塗離九頭也沒回,隻是輕輕伸手,盛滿瓊漿的酒盞悠悠下降,落在他掌中,“郎君飲此杯。”塗離九將酒盞遞給對麵的白衣客人,他的麵容被塗離九的身影遮擋,玲瓏勾著脖子也沒看清。

“嘿嘿,這歌我可聽膩了。”塗離九背對著玲瓏,可隻聽聲音,玲瓏好像也能看見他嘴邊那抹魅惑的微笑,“子夏想聽什麽曲,阿九唱給你聽。”

是子夏!玲瓏心中一個激靈。玲瓏自己都沒意識到,聽見子夏名字的那刻,她臉上自然地泛起一個笑來。連日來的焦慮和恐懼在這一刻忽然消失,仿佛飄飄搖搖的心終於有了著落——雖然玲瓏知道,塗離九對麵的子夏,並不是她的子夏。

“好啊。”姬弘拍手,奏樂止了,陶俑的動作凝固下來,好像變回了真正的陶俑,歌舞的仙子們也停在空中,靜靜地懸浮著,“我給你起個頭。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姬弘拍案而歌,他的嗓音因沾了酒氣而略帶沙啞,陶俑們在他的歌聲裏複活過來,奏起這新曲調,仙子們也重新開始舞蹈。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塗離九接下去,他的聲音與姬弘十分相似,隻是永遠帶著三分慵懶,唱起歌也是一樣。姬弘扶著塗離九的肩,起身離席,伴著塗離九的吟唱步入舞陣,他飲酒微醺,步履中也帶著一絲醉意。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姬弘飲盡杯中酒,慨然起舞,隨意拋出的酒盞在空中打了個旋,安靜地落回桌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塗離九回身看他,眼中笑意盈盈,一邊唱,一邊用手打拍子。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姬弘舞著,輕聲附和,唇邊浸著迷離的笑,眼光卻不知飄到了哪裏,“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白衣的姬弘在地上舞,彩衣的仙子在空中舞,一時間衣袂紛飛,光影淩亂。玲瓏從沒見過這樣狂狷恣意的姬弘,站在門邊看呆了。如果不是那一身白衣,真難分辨他究竟是姬弘,還是塗離九呢。

醜娃這會兒在一邊隻聽見動靜,卻什麽也看不見,心癢得很,此時終於伸著脖子將雙眼湊到了門縫邊:有人在空中飄著,有人在席前舞著,滿屋杯盞酒壺飛來**去,牆邊陶俑吹拉彈唱。他驚奇不已,連連讚歎:“哇!姐姐,姐姐,你看有人在飛!呀,那是什麽?啊,好美啊!”

“呃,我……”玲瓏窘得不行,咬著下唇,不知怎麽解釋才好。

“姐姐,姐姐,他們倆怎麽長得一樣?那些姐姐怎麽會飛?他們也會變戲法,是你要找的人嗎?”醜娃拉著玲瓏,指著姬弘道。

玲瓏食指輕輕放到嘴邊噓他,醜娃想起她之前的話,嚇得趕緊捂住嘴。他眼珠滴溜溜地轉,看看這邊穿白衣的姬弘,又看看那邊著紅衣的塗離九,躊躇再三,雙手還捂著嘴,含混不清地小聲問:“姐姐,他們哪一個是塗館主啊……”

“哦,是找阿九的。”姬弘意興闌珊地退後兩步,就地而坐,不再管他們。

見了他,哪還需要找塗離九呢?“子夏,我……”

姬弘奇怪地瞥了玲瓏一眼。

“呃,不,姬館主。”玲瓏趕忙改口,有些拘謹地對姬弘和塗離九各行一禮,“我來這兒,本是想找塗館主幫忙,沒想到能碰見姬館主,真是萬幸。姬館主,求你幫幫我們……”

“嗬,姬館主?”塗離九笑眯眯地說,“他是什麽館的館主,你找錯人了吧?”

玲瓏不解,抬頭問他:“姬館主,不是白龍館的館主嗎?”塗離九和姬弘默默對視一眼。

“白龍館,白龍之館……”姬弘玩味地念道,“說說,你要我幫你什麽?”

玲瓏掏出揣在懷裏的銅鏡,“姬館主,您認得這東西吧?”

醜娃見了銅鏡,將捂著嘴的手抬起一角,小聲地說:“姐姐,娘親的鏡子,我見過。娘親說,以後都用不到,就收起來了,怎麽在你這裏?”

玲瓏抿唇笑笑,沒有回答。

姬弘點頭,“我將它借給一個女人了。”

玲瓏看看他,又摸摸銅鏡,小心翼翼地說:“我和醜娃,都是鏡子那邊來的人。”

姬弘揮手,鼓樂靜了。衣袖一拂,空中的舞娘們紛紛飄散,落在玲瓏腳邊,原來是些紙人。醜娃撿起地上的紙人擺弄,又跑去一邊看人偶,驚奇得停不下來,玲瓏拉都拉不住。

玲瓏將自己如何過來、如何遭遇黑霧、丟失歧路燈的事跟姬弘說了:“我知道,要在月圓時,人才能用這鏡子來去。昨天並非月圓之夜,我卻意外來到了這邊,我想,是歧路燈和這鏡子同時作用的結果。”

“歧路燈?”姬弘挑眉。

他不知道歧路燈?玲瓏焦急起來,“就是那盞紫色的燈,提著它可以去任何時間、任何地方的水晶燈啊。”

“啊。他還給燈起了名字。”姬弘輕笑,“你是想向我索要這歧路燈,再用這鏡子回到那邊?”

玲瓏再施一禮,“正是。”

塗離九卻笑道:“空口白牙,沒說幾句就想要走一盞燈。小娘子,我且問你,把燈給了你,對子夏有什麽好處?”

“姬館主,”玲瓏猶豫地開口,從頸上取下錦囊,“我現在身無長物,隻有這個朋友贈予的護身符,它對我來說是極重要的東西。我想以此作抵,借取歧路燈一用。解了這一時之急,我一定會將燈送還。姬館主,請你相信我,我絕對沒有說謊……”她徐徐伸手,將錦囊遞過來。

姬弘見了錦囊,眼中劃過一絲詫異,他放下酒盞,將玲瓏上下打量一圈,“你說,這是朋友贈予的?”

塗離九搖搖晃晃地湊過來,伸出兩隻手指觸碰錦囊,什麽也沒有發生,“護身符,能護得了什麽?”他嗤笑道。

玲瓏咬著下唇,尷尬地收手,低頭看著錦囊,愁眉不展。塗離九是狐妖,如果錦囊對他沒有反應,是不是出問題了?玲瓏別無所有,姬弘要是看不上這錦囊怎麽辦?

“這東西,我不要。你戴著吧。”姬弘開口。

玲瓏的心又下沉了一分,難道,要等到下次月圓,才能回去?她和醜娃,在這陌生的地方,如何生活……玲瓏眼裏泛出淚花,姬弘疑惑地盯了她半晌,轉頭問塗離九:“我又沒說不幫她,她哭什麽?”

“咳,人類幼崽的眼淚,捉摸不透的。春姬小時候也這樣,說哭就哭了,莫名得很。”塗離九眨眨眼,無奈地說。

玲瓏抬頭看姬弘。他指著錦囊說:“這錦囊的做工,我一眼便認出了。天下除了我,不可能有第二人能製得此物。但它並非出自我手……那麽,這必是他給你的。”姬弘又捧起杯,呷一口酒,玩味地看她,“哼,他大費周折地留住你,甚至施血咒鎖你魂魄,又騙你說這隻是個護身符?為何要在一個凡人身上下這些功夫?”

“什麽血咒?”玲瓏不明白他的意思。

“嗬,待你回去,自己問他吧。”姬弘笑笑。

“你肯幫我了?”玲瓏將錦囊揣入懷,拽過一邊的醜娃,開心地說,“醜娃,我們可以回家了!”

兩人期待地看著姬弘,可他拍拍手,樂舞再起,姬弘不緊不慢地品酒,雙目微合,隨著樂曲哼唱:“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玲瓏等了一會兒,小心地問:“姬館主,我們什麽時候去取燈?”

塗離九道:“他不飲個盡興,是什麽也不會做的。”

“可是……子夏明明不飲酒啊……”玲瓏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姬弘,疑惑地嘀咕道。

塗離九瞥了她一眼,“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看著微醺的姬弘,輕輕地說,“若無酒,千古的憂愁又要向何處寄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