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思陵

好多光。

明亮的光線刺進玲瓏眼中,她痛苦地眯眼,隻覺得渾身疼得透徹。她掙紮著撐起上半身,打量四周,眼裏隻映著青草樹木——這是哪裏?

右邊額角傳來灼熱的痛感,她伸手去觸,卻疼得吸氣,那兒腫了好大一個包。

而罪魁禍首是塊白色石頭,大半埋在青草中,另一半暴露在光線下,閃著晶瑩的光澤。玲瓏怨恨地瞥它一眼,視線卻被粘住了,有點兒怪呀,她想,這東西不像普通石頭,看這光澤倒像是……她向前湊湊,伸手去摸,這,是玉石,是她最熟悉的白玉!難道……

玲瓏顧不得身上的痛,咬著牙把玉石從土中搬起,立在身前。沒錯,是小白!

它雙手擋在身前,是防護的姿勢,玲瓏動手抹掉它臉上的泥土和草屑,見它緊閉雙眼,齜著大牙,滿麵緊張,像被凍結在最驚惶的一刻。她抬頭,天空亮得晃眼,小白一定是被這天光逼得現了形。

玲瓏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自己和小白怎麽會在此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覺得有些暈眩。她撫著頭努力回想,試圖記起發生了些什麽。她記得她從明夜樓出來,然後……進了一條小巷……玲瓏低頭瞥一眼玉兔,哦,對了,她是來尋小白的,有人在那巷子裏見過它。

那時……

玲瓏探頭探腦地往巷子深處走,巷口第二家門開了,出來一位大娘,端著一大盆洗菜水,要往下水溝裏潑,見了她慌忙攔下道:“哎,小娘子,可別往裏走了。”

“嗯?”玲瓏轉頭望著她,不解地道。

大娘往巷尾瞥了一眼,神秘兮兮地說:“巷尾渠家有點兒不對勁,住這一片的都知道,和尚姑子化齋也不去敲他家門的。”

玲瓏追問:“哪裏不對勁?”

大娘抿著嘴,眼珠轉了轉,到底沒忍住,一邊潑了水,一邊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還沒嫁過來呢,這都是我後來聽說的。那裏住的本是泉醴巷渠員外家的三少爺,員外死後幾個兄弟分家,他分到這座兩進的宅子和城內幾處產業,還有些餘錢,日子過得不錯,誰知竟迷上明夜樓的歌伎,還給娶了回來,唉……”她搖頭,“要是就此安分過日子也行啊,可娶了媳婦沒多久,渠三少爺又不知看上了外麵哪個舞姬,非要娶妾。其實吧,有錢人家納一兩個侍妾也正常,可誰知他娶的那女人那麽厲害,死活不讓,天天吵啊鬧啊,半條巷子都能聽見。

“說來也怪,就那麽吵了大半個月,忽然有一天,沒聲了。後來,他們家也靜得跟沒人住似的,隻是有時能見到渠家媳婦出門買菜。人家問,渠三少爺去哪兒了,她就笑笑說,在家呀。可之後這麽多年,再也沒人見過渠三少爺。”

大娘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有人說,渠三少爺拋下媳婦,和那舞姬不知跑去哪裏過日子了,渠家媳婦就有點兒瘋了;還有人說,是那媳婦一氣之下謀害了渠三少爺……唉,誰也不清楚究竟怎麽回事。後來,就連渠家媳婦也沒再出現過,也不知是不是死了……”

她看玲瓏一眼,好像故意要嚇她說:“有人聽見過他家院裏傳來女鬼的哭聲,人家說,渠家媳婦陰魂不散,在那宅子裏遊**,好像還有人在他家門前見過鬼影呢……”

要是以前,聽到有鬼,玲瓏早就怕得跑掉了。但她已見過許多鬼怪,甚至和他們說過話,雖然麵對鬼魂還是會發怵,但玲瓏知道,鬼和人一樣,有善惡之分,他們並不比人類更可怕。

“鬼影?什麽樣的鬼影?”她想起之前那人說見過兔子精,不知所謂的鬼影是不是小白?

“這我怎麽知道?都是人家說的。”大娘嗔怪地甩甩手上的水,拎著空盆往家走,“好了好了,不說這些。反正渠家有點兒不對勁,小娘子別過去,小心撞著不幹淨的東西。”大娘關門前朝玲瓏揮手,趕她去別處玩。

玲瓏看看巷子深處渠家的神秘大門,想到那位大娘的話,又猶豫地回頭看看巷口。在原地站了好久,她才決定往巷子深處走去——小白說不定來過這裏,她想,我就去問問,看他家有沒有人見過它。

應該不會有鬼吧……

她壯著膽子,走到渠家門前,抬手敲門。當當當……木門無力地響了聲,居然滑開一條縫。玲瓏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失禮了……請問,有人嗎?”玲瓏的聲音微微顫抖。沒人回答,隻聽到院子裏傳來了響動,然後又忽然安靜了。

不知是不是有風,門突然間閃開好大。玲瓏看著爬滿青苔的影壁,直覺這宅子裏沒人,但她同時也感覺到了,那裏麵有些其他的東西。

鬼使神差似的,還沒來得及思考,玲瓏發現自己已經進了門,站在堂前荒草及腰的庭院中。堂屋正門大敞,但屋內空空如也,連一張小桌都沒有。這家人其實是搬走了吧。玲瓏一麵探身往屋裏看,一麵想著。

“咦?”玲瓏看見屋中地板上有什麽東西,上前撿起,原來是一隻墨色錦囊,麵上是霧峰刺繡,精美異常。用來封口的絛繩被抽掉了,錦囊軟塌塌地躺在手裏。

然後……然後怎麽了?

玲瓏想,然後發生了什麽?她絞盡腦汁,卻就是想不起後麵的事,隻知道自己一睜眼,就在這草地上了。周圍林木茂密,玲瓏撥開叢叢枝葉,順著腳下的緩坡向上走,想著到高處就能看清地形了。她一手擋著迎麵掃來的樹枝,一手與時不時被灌木纏住的裙角衣帶鬥爭,一路跌跌撞撞地掙紮,額頭上早就冒出一層細密的汗水,卻顧不上去擦了。

終於從林木中衝出來。感覺到眼皮上的光,玲瓏抹抹汗,大出了一口氣。一抬眼,卻愣住了,“這究竟是……什麽地方?”她迷惑地瞪著眼前的景象,口中喃喃。

這本是一座山勢平緩的丘陵,看起來並不高聳險峻,山腳卻埋在滾滾的雲霧裏。玲瓏在山頂向四麵望去,雲海之上除了這座山,竟再看不見其他事物。她抬頭,甚至也看不見太陽。可天空還是如此明亮,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玲瓏心中嘀咕,這兒真怪。

她站在原地,耳中隻聽見自己的呼吸。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地方怪在哪裏——好安靜,這座山太安靜了。從她醒來到現在,除了自己的聲音,她竟沒聽見一聲鳥叫、一絲蟲鳴。

玲瓏咬著嘴唇,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玲瓏軟弱地想,真希望此刻子夏就在身邊,他一定知道該怎麽辦。她不喜歡獨自一人麵對未知的感覺。玲瓏四下看看,可周圍除了樹,就是樹,“小白……”她脫口而出。玲瓏知道,石化的小白幫不了她,但卻是她此刻心裏唯一的依靠。她瞪著來時辟出的小道,攥緊了拳頭,咬咬牙,又衝了進去。

“呼……小白,小白……”玲瓏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一路急匆匆,連樹枝在臉上刮了兩道也沒察覺。她真怕,怕自己回到那片草地時,小白的石像會不翼而飛,隻留她一人在這古怪的山裏,“小白!”還好,小白還立在原地,玲瓏忍不住叫出聲,帶著一絲驚喜撲過去。看著它髒髒的臉,忍著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

她抱著它哭,一邊哭一邊罵自己沒出息。她真是個膽小鬼,這裏沒有什麽凶猛野獸,也沒見到任何妖精鬼怪,可她就是嚇得夠嗆。

好了,嚇也嚇了,哭也哭了,終於再擠不出淚水了,玲瓏靠著小白坐在它身邊,捏起袖子擦紅腫的眼,“小白,我們怎麽回家呢?我連咱們在哪兒都不知道……”她自言自語道,“你說,子夏會來找我們嗎?唉……恐怕不會,過三個月他也不一定能意識到我們不見了吧……”

“我出來這麽久,怕是很快就要天黑了吧,小白,你說我該怎麽辦?”玲瓏著實擔心起來,一邊對著小白念叨,一邊眯起眼睛抬頭看天。

可天空還是明晃晃地亮著,一點兒變黑的跡象也沒有。

“真是怪事。”她嘟囔道。

好累,玲瓏打個哈欠,居然靠著小白睡著了。

不知眯了多久,玲瓏再睜眼時,天還是亮的。玲瓏扶著小白,站起身來,活動活動筋骨。“咕咕——”餓了。不能在這兒幹等著了,她想,“我去山下看看吧,也許能尋到人家。”她蹲在小白麵前,伸手撫摸它的耳朵,“等著我啊,天黑了也別亂跑。”

玲瓏往山下走,穿林打葉的窸窣響動蓋過了她肚子發出的抗議聲。沒法丈量自己走了多遠,她隻覺得筋疲力盡,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濕潤,呼吸都好像沉重許多。

林木變得稀疏,原本被腐爛枝葉覆蓋的地麵,也變得越來越崎嶇多石。

“哈……”這就是山腳了吧。

玲瓏費力地登上一塊半人高的巨石,不禁發出讚歎。目光所及,隻有翻滾奔騰的雲。它們就在她腳邊,擁在她所站的巨石邊緣,海浪一般沉浮。

她慢慢地趴下來,手伸出巨石邊緣。那些雲團攢得如此密實,她幾乎以為能摸到什麽了。手指探進濃密的雲中,除了皮膚的濕潤感覺,實在摸不到什麽實體。她有些失落地收回手看,指尖蒙著一層細密的水霧,玲瓏睜大雙眼,愣了一愣,臉上漸漸泛起奇異的神采。她小心地往前挪了挪,將手又探進去,一邊笑,一邊在雲裏攪動抓握,“哈,我摸到雲彩了!我摸到雲彩了!”她托起手,白雲在指尖絲絲纏繞,玲瓏沉醉在此刻的奇境中,早忘了所有的累和餓。

“啊!”玲瓏尖叫出聲。有股力量揪著她的後頸,將她拽起來,玲瓏猝不及防,從巨石上被甩了下來。

玲瓏重重地撞在地上。還沒從疼痛和驚恐中恢複神誌,一個影子便迫到身前。

“老妖婆,把繩子交出來!”有什麽尖銳的物體抵在玲瓏頸間,玲瓏驚恐萬分,連眨眼也不敢,呆呆地瞪著這個披頭散發的男人。他衣衫襤褸,雙眼通紅,看上去有些瘋癲。

“給我繩子,不然——”他手上的力道重了三分。

玲瓏驚惶地口吃起來:“繩……什麽繩子?你……你認錯人了吧!”

“哼!”男人唇間擠出一絲冷笑,“蘇瑾,這地界除了你我,哪有第三個人?

你這妖婦,必是使了什麽障眼法,以為我會上當?”

男人的手一抖,玲瓏感覺到脖子被刺破了皮,溫熱的血液淌下來,又癢又疼。

她怕他真會殺了自己,哭著乞求道:“我不姓蘇,我叫玲瓏!我不知道你要什麽繩子!求求你,放了我!”

“玲瓏?”男人有點兒猶豫,手下也放鬆了些。

玲瓏小心地點頭,“我不是什麽妖婦!我家在長安,我隻是迷了路,下山來找人問路的……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

他退後一些,仔細打量著玲瓏,自問自答:“你不是蘇瑾?嗯,你不是蘇瑾。”他又莫名其妙地笑了,放開玲瓏,“當然了,你不可能是她。你說你下山來找人問路?嗬嗬,那老妖婆可不會這麽說。”

他歉疚而關切地問道:“呀,小娘子,怪我認錯人了。快快起來,哎喲,沒摔疼吧?”

“啊?”玲瓏被他突然轉換的態度弄得摸不著頭腦。

“你說你迷路了?”

玲瓏看看他手裏的東西,好像某種鳥類的骨頭,一端打磨得刀般鋒利。她戒備地往後退了幾步,心有餘悸地回答:“嗯,我不記得是怎麽到這兒來的,上一刻我還在長安,下一刻我醒來就在這山上了。”

“哦……”他將骨刀隨意地插回腰間,有些激動地搓著手,出神地重複著,“長安,長安呀……”

玲瓏看他實在怪異,又有點兒危險,決定開溜,“既然是誤會,那容我先告辭了。”她行了一禮,轉身就要走,一隻大手捉住她的手腕,玲瓏的心重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男人撓撓頭,不容分說地拉住她就走,“咦?那怎麽行,你一個小姑娘,在這……來來來,剛剛嚇著你了,快來跟我回去吃點兒東西。”

沒幾步,就到了他的“營地”,顯然,他是聽見了玲瓏的聲音,才順著聲音發現她的。一棵樹下,坐落著枝葉搭出的簡易棚子,棚子前的一小片空地上,燃著一堆小小的篝火。

男人坐到篝火邊,“給,這是今天剛捉的鴿子。”他遞過來一根樹枝,上麵有隻烤得黑乎乎的東西。

玲瓏訕訕地接過,猶豫了一下,還是啃起肉來。她太餓了。

“你來這山上多久了?”男人撕下一隻鴿腿,大嚼著問。

玲瓏抬頭看看天色,“估計有大半天吧。我爬到山頂看了看,然後睡了一覺才下山的。”

“半天?”那人大笑,“你是要找人問路嗎?別費勁了,這地方走不出去的。”

“走不出去?”

“小娘子,你到這兒可不止半天了。”他看玲瓏滿臉疑惑,解釋道,“這裏隻有白天,沒有黑夜,我估摸著,你至少也來了一天半了。這裏,也不是什麽山。”

玲瓏放下手裏的樹枝,“不是山,那是什麽?”

“是墳。”他抬頭,攏攏花白的亂發,苦笑道,“這座飄在雲中的丘陵,是我的墳墓。”

一陣寒意自腦後而起,玲瓏訥訥地問:“你……是鬼嗎?”沒等他回答,玲瓏就推翻了自己的理論,“不對啊,鬼是沒有實體的,可你剛剛還拉我呢。難道……”她快速低頭看看自己,語氣裏透著絕望,“難道,我也死了?我現在和你一樣是鬼魂,所以才能感覺到你……”

那人被逗樂了,伸手拍玲瓏腦袋,“小娘子也太會瞎猜了。放心,你沒死,我也不是鬼。”他神情變得陰鬱,“是蘇瑾,那妖婦施法將我困在這裏,已經不知多少年了。她要將我囚在這兒十年、百年,直到我死!”

“哦……你就是把我錯當成她了吧。那你跟她要繩子,是要做什麽?”

“那老妖婆有一根黑色的絲繩,不知是什麽妖物,反正憑它就能來去自由。我隻要拿到繩子,就能自由了。哼,可恨前幾次,繩子差點兒就被我奪到手,卻叫那老妖婆逃了!”他憤怒地一拳砸在地上,玲瓏嚇了一跳。

“可我又為什麽會到這兒來的?現在回不了家,我該怎麽辦……”想到自己被困在這裏,再也見不到子夏了,玲瓏的眼淚就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玲瓏的嘀咕,被男人聽見了,他忽然轉頭盯住她,半晌,臉上扯出一個笑。

他雙手捉住玲瓏,興奮地搖晃她,“真是——這真是老天有眼!終於,我終於能出去了!”

男人瞥了瞥被玲瓏啃得慘不忍睹的鴿子,“其實,就是一直不吃東西,在這裏也不會餓死,嗬嗬,這要感謝蘇瑾的妖術呢。這山裏本沒有鳥獸,但偶爾我也能逮到些鴿子、麻雀,應該是意外闖進此處的。那老妖婆隻想困住我一個人,你能來這兒,肯定也是個意外!”雖然周圍沒有別人,男人還是壓低了聲音,“在山對過,有個宅院,也是蘇瑾施法變出來的,那老妖婆就住在那裏。你去找她,求她放你出去,趁機把那繩子偷來給我……”他如此這般地對玲瓏吩咐了一遍,給玲瓏指了路徑,便遣她往那宅子處去了。

山路真長,真難走。玲瓏不知跋涉了多久,腳下一定磨出泡來了,現在每走一步,都疼得她齜牙咧嘴。終於,玲瓏受不住疲憊和困意,在路邊撿了個草堆兒,打算窩在裏麵打個瞌睡。

“哢嚓。”夢中聽見樹枝折斷的聲響,玲瓏猛地睜開眼,有什麽人過來了。她伏在蓬草中,撥開灌木,見一個老婦在林中走動,身上負著背簍,在拾柴火。她背對著玲瓏,一頭白發整齊地梳在腦後,偶爾被樹枝間漏下的天光照射到,閃出耀眼的銀光。她就是蘇瑾吧,那個男人口中的“老妖婆”。

玲瓏怕蘇瑾使出什麽妖法,將自己捉住,便伏在原地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隻待老人遠去了,玲瓏才敢從棲身的草窩中走出。她沿著剛剛蘇瑾來的方向加快行進,不時回頭查看,生怕老妖婆趕上來。

跌跌撞撞,玲瓏好不容易跑出樹林,那宅子就在眼前了。說是宅子,其實更像一座小樓。玲瓏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屋宇,她抬頭仰望這座通體竹木的小樓,心中暗暗驚歎。

竹樓坐落在山腳邊緣,一樓是空空的竹架,二樓才有牆體。靠外一側的竹架幾乎是插在雲海中,白雲緩緩地翻騰,輕柔地舔舐著竹樓壁角。一看就知,這小樓是有年頭的,築牆的湘妃竹早已褪去綠氣,黃褐的竹麵上灑著紫紅色淚斑。濕氣養活的青苔爬滿半座小樓,絨絨生翠,惹人憐愛。

這不像是人類的住宅,倒像是什麽深山精靈的居所。

也許蘇瑾真是個妖精呢,玲瓏想。登梯而上,空氣雖濕,竹樓裏卻並不潮悶,堂屋正中燒著火塘,嗶剝作響。屋裏陳設十分簡單,不過一張高腳竹榻,竹製的桌椅小幾,幾上還有一架琴。

“咯吱——”竹製樓梯響起來,是小樓的主人回來了。玲瓏見那竹榻下有些空間,趕忙鑽了進去。趴在竹子上,不免有些冷,玲瓏打了個寒戰,小心翼翼地縮作一團。

“老妖婆”在屋裏走動,腳下吱悠吱悠的響。玲瓏向外偷瞄,卻隻能看見蘇瑾的裙角。蘇瑾給火塘添了柴,架上燒得烏黑的壺,煮起水來。然後,就不見她再有動作,隻是在火邊枯坐。水開了,“老妖婆”給自己倒了碗水,坐在桌邊一小口一小口呷完。

玲瓏聽見一聲極輕微的歎息。蘇瑾撫琴,彈一支曲。琴聲斷斷續續,玲瓏聽出,蘇瑾總在彈同一段。

蘇瑾忽然唱了起來,那歌聲真美,像飲了蜜的黃鶯啼,玲瓏聽得入了神。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唱詞好熟悉。玲瓏記起來,這是首古詩,她在姬弘叫她念的某本書裏見過。

她記得,後麵還有幾句呢。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蘇瑾將這兩句又唱了一遍,玲瓏聽見她冷笑。

蘇瑾不再唱了,隻翻來覆去彈下一句的調子。不知彈了多少遍,玲瓏聽來都心驚,她也跟著琴聲,將那句在心裏悄悄念了無數遍:“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

又是一聲極細的歎息。

好不容易挨到蘇瑾歇息,玲瓏幾乎凍僵了。她記得,蘇瑾睡前,將什麽東西擱在了桌上。聽著榻上的呼吸聲變緩變輕,玲瓏手腳並用地從榻下艱難地爬出,還不敢貿然起身,而是一路慢慢爬到了桌子邊。

果然,桌上放著一條黑色絲繩。玲瓏按住怦怦作響的心,捏起桌上的繩子,揣進袖中。正要往門口的竹梯爬去,她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的“老妖婆”。誰知,蘇瑾並沒睡覺,而是端坐榻上,正若有所思地看著趴在地上的玲瓏。

玲瓏尷尬地愣住,還維持著四腳著地的姿勢。

這“老妖婆”並沒有多老,看麵龐,也不過三十幾歲。而且,之前聽她唱歌,聲音也絕非老人的沙啞。可她為什麽滿頭白發?隻怕,她的樣貌聲音也是用妖術變出來的……玲瓏害怕地想,不知她會拿自己如何。

蘇瑾悠悠地開口,聲音玉磬般清靈:“想必,你已經見過三郎了。”

“三郎?”

看玲瓏不解,蘇瑾也疑惑道:“若不是我夫君指使,你又為何來偷我的東西?”

“你夫君是誰?”玲瓏訝異道。

“這山裏,除了你,就隻有我與我夫君兩人。”

“啊,那個人是你夫君?”玲瓏坐起身,結結巴巴地道,“可他、他說你……你、你是……妖怪。”

蘇瑾苦笑,眼光不知飄移到了哪裏,“他說我是妖怪?嗬,也許他說得沒錯。也許,我就是個妖怪吧。”

玲瓏猶疑地打量她,不知她究竟何意,“渠夫人,許久未見了。”一個聲音在玲瓏背後響起。玲瓏猛地回頭,是姬弘,站在竹梯口,他看了玲瓏一眼。

“子夏……”玲瓏笑了,她的眼睛亮起來,起身跑去子夏身旁。姬弘挨著玲瓏的手臂自然而然地垂下,食指和中指並著伸直給她牽。

“姬館主?”蘇瑾站起來,疑惑地向他打招呼,“您怎麽會在這裏?”

姬弘微微低頭,看著玲瓏說:“這小家夥去外麵玩,天黑也沒回家。我隻好出來尋她。”

玲瓏側眼,打量這個神奇的、身上罩著光芒的人。

“這位小娘子是白龍館的人?失敬,失敬。”蘇瑾上下打量著玲瓏,“不過,她拿了我的東西,可以叫她還給我嗎?”

姬弘挑挑眉毛,波瀾不驚地答:“哦,這你得問她。”

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玲瓏身上,她咬著下唇,猶豫了下,對蘇瑾說:“……你夫君,他說你是妖怪,你施了妖法,要將他困在這裏,直到他死——這座山是你給他準備的陵墓。他說有了這繩子,他就能自由了。”

蘇瑾冷笑一聲:“哼,自由?”

“陵墓嗎……”姬弘看著蘇瑾,若有所思。

她心虛地移開視線,皺著眉頭。好久,蘇瑾才抬頭,“是的,姬館主,我騙了你。這就是一座墳,是我,為我和三郎備下的合葬墓。”

“十年前,我向你要一座與世隔絕、風景絕美的山陵,我說,我想避開塵世的喧囂,和我的三郎在雲中仙境長相廝守。因為我心裏隻想留住他,無論如何,也要留下他,哪怕是把他困住,困到死。”

“他那時說,隻喜歡我。他拿絹子抄《上邪》送我,他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他還要娶我。他在我手心寫:‘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信了。”她眼中滿是痛楚,笑著落淚,“嗬嗬,我信了他。我嫁給了他。他卻跟我說,要娶妾。哈哈,我笑了。我說,三郎,你在說笑吧,哈哈,哈哈,真好笑。”

“你舍了三丈青絲,織作錦囊,隻為留下他。成功了嗎?”姬弘盯著她的一頭白發,問道。

蘇瑾愣了愣,又笑道:“我成功了呀。他倒是試過要殺了我,搶走絛繩逃出去,可惜,他沒得手。嗬嗬,我好成功,他咒罵我,不願見我,可他再也別想離開我。就是死,他也隻能和我死在一起。”她伸手對玲瓏說,“把繩子還我吧。”

玲瓏咬著下唇,眉頭緊鎖。她伸手捂住另一半袖子,隔著衣料,攥著那團繩索。

“不。”半晌,玲瓏才從嘴裏擠出一個字。姬弘意外地側目。沒等別人反應,她轉身幾步躍下樓,跑了出去。

玲瓏不知道要往哪兒去,隻是撒開腳步往前奔逃,激烈的喘息刺痛了肺腑。

身後傳來聲音,玲瓏轉頭,見蘇瑾站在廊台,臉上一絲焦慮也沒有,“小娘子,跑慢點兒,小心跌倒。別急,我不追你,你要真那麽想要,我把繩子就送給你了。”蘇瑾居然笑著對她喊。

她真的沒有追出來。

玲瓏猶疑地放慢了腳步,現在她更不明白該做什麽了。

忽然,從旁邊林子裏跳出一個人來,他捉住玲瓏的胳膊,急急地問:“喂,小娘子,繩子,繩子呢?”

玲瓏差點兒驚叫,定睛一看,來人正是之前叫她去偷繩子的男子,蘇瑾的夫君渠三少爺。原來他一路跟了來,之後一直躲在竹樓附近的灌木裏,等著玲瓏凱旋呢。

蘇瑾不緊不慢地下了樓,“三郎,好久不見啊。”

她並沒上前,隻抱著雙臂站在原地,好像等著看什麽好戲。

“快、快給我。”那男人粗暴地從玲瓏手上奪過絲繩,就將她推在一旁,忙不迭地將那繩子往腕上纏。綁上了,他皺皺眉,又扯掉重新綁,“怎麽會沒有用?”

他惱怒地出氣,“明明就是這樣纏在手上的。”

“嗬。”那邊的蘇瑾忍不住嗤笑。

男人抬頭,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憤憤地朝她吼道:“老妖婆,你動了什麽手腳?上次你這樣纏到手腕上,就消失了,這回怎麽不行?”

立在廊台冷眼旁觀的姬弘淡淡地哼道:“還不明白?你手裏的,根本不是那條真正有用的絛繩。”

蘇瑾笑著說:“三郎,你不會以為,我還留著它吧?”她眼裏閃過一絲殘酷的光。

“那繩子呢?”渠三少爺將手裏的絲繩往地上一甩,衝到蘇瑾麵前,揪著她的衣領,“妖婦,快把繩子交出來!”

“哈!沒了。”蘇瑾無辜地攤手,“那絛子,早被我燒了。”

“什麽?”玲瓏詫異地愣住,“你……燒了……”

男人忽然沒了力氣,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蘇瑾,口中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我留著它做什麽?等你殺了我,把它搶走嗎?你一次不得手,兩次不得手,可總有一天,我會死在你手裏。還是燒了好。燒了它,你就永遠不能離開我。”蘇瑾笑著說。

男人突然發狂一般,將蘇瑾撲倒在地,掐上她的脖頸,“妖婦,我要殺了你!”

“好啊。可是殺了我,你也走不出這裏。”蘇瑾艱難地發聲,“你忘了嗎?是你說,要與我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你看,這座山,做我們的陵穴可好?”她與他四目相對,癡癡地發問。

“你、你……瘋子!”他鬆手退後,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蘇瑾。

“哈哈哈,我就是瘋了。”蘇瑾笑得癲狂,她還躺在地上,卻閉上眼邊笑邊高聲唱起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哈哈,哈哈哈……”她猛地睜眼,麵無表情地盯著男子說,“你走不了,你永遠都走不了!你隻能和我在一起!”她又閉上眼,滾在塵土裏,笑著唱,“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乃敢與君絕……”

玲瓏看見,她眼角滑下半滴淚,砸落在腮邊散亂的銀發中。玲瓏心裏顫動,不禁有些難過。

“哼,我走不了?”那男人厭惡地別開頭,連看都不願再看蘇瑾一眼,“你以為困住我,我就願意和你過下去?做夢!”他罵罵咧咧,走到雲海邊緣,雲霧在他腳邊繚繞。

“哎,你幹嗎?”玲瓏叫住他。

渠三少爺回頭,眼裏是厭倦和木然,“我在這個日夜不分的鬼地方,不知熬了多少年,隻盼著奪過她的繩子,能逃出生天。可如今,這路也絕了。”

他看看躺在塵土裏歌唱的妻子,臉上泛起奇異而殘忍的笑意,“蘇瑾,你不是處心積慮要困住我嗎?可我偏不稱你的意。同穴合葬?做夢!我活著已經受夠了你,死也要逃開你!”

他張開雙臂,合上眼,身子一傾,雙腳離地,像一隻展著翼的鳥,紮入了雲裏。

“呀——”玲瓏失聲驚呼。

蘇瑾睜開雙眼。她不再唱歌,隻是麵無表情地躺在那裏,愣愣地凝視著明亮的天宇。

姬弘緩緩地走下竹樓,玲瓏無措地跑向他,“他死了嗎?”她仰頭問。

姬弘看向雲海,“這裏不是山崖,隻是山丘的邊緣。雲下麵,沒有土地,沒有溪流,什麽都沒有。”

“那他沒死?”玲瓏不解。

“哦,他沒死。他在墜落,或者在飄浮,具體是哪一種,我也不清楚,畢竟,我沒從這兒往下跳過。”姬弘聳聳肩,“他應該不會摔死。但他會一直墜落,或是在雲裏飄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我想,他大概會死於無聊。”

蘇瑾張口,囁嚅道:“我留不住他的心,也留不住他的身嗎……”

玲瓏扶蘇瑾起來,將她攙回竹樓歇息。

姬弘問:“你真的燒掉了錦囊的絛繩?那是自由出入此處的唯一途徑。”

蘇瑾無力地點點頭,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用盡了。

“那繩子究竟是什麽神物,沒了它,我們也出不去嗎?”玲瓏拽拽姬弘的衣襟,憂心忡忡地問道。

“當年蘇瑾斷發,我用她的烏發製成一隻墨色錦囊,同時編製了係口的絛繩。從外麵看,它就和正常錦囊一樣,不過手掌大小,內裏卻藏著無際的空間。隻要打開錦囊口,就能吸入任何事物。我們現在身處的這座山,也在錦囊內部。那條絛繩,就像航船的錨,是唯一能將使用者錨定在錦囊之外的東西。沒了它,就無法從錦囊內部逃脫,因為囊中世界廣闊無垠,我們永遠也找不到它的邊界,更不可能破囊而出。”

玲瓏想起之前在渠家大宅裏撿到的墨色錦囊,此物竟如此神奇。玲瓏有些緊張地問:“那我們被困在這裏了?”

姬弘踱了兩步,突然站定,“別急。說起來,”他伸手去袖中摸索,“我記得有一樣物件……”他掏出一隻白色錦囊,玲瓏覺得眼熟,卻一下子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這是什麽?”

“也許是我們逃脫的最後方法。”他又轉頭看玲瓏,“你記得嗎?有一次,你差點兒在聚流離中迷路……”

“啊,這是……你的‘故人’給你的!”玲瓏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聚流離中給她帶路的神秘女子。但玲瓏還是不懂,這錦囊又如何能幫他們脫困?“你是說,這隻錦囊和之前那隻一樣,也是裏麵比外麵大嗎?可是,我們現在被困在黑色錦囊裏了,它怎麽帶我們逃出去?”

姬弘伸手握拳,將白色錦囊攥在手心,“就當我的手是白色錦囊,”他扶著玲瓏的手,包覆在自己的拳頭上,“你的手,是之前的黑色錦囊。現在,白色錦囊被困在黑色錦囊裏麵。”

“但是,白色錦囊裏也有無窮的空間,能把任何東西吸進去,即使是這樣的一整個世界。如果我們先用這條絛繩將自己錨定在白色錦囊之外,然後打開它,像這樣……”姬弘的拳頭漸漸鬆開,迫得玲瓏覆在他拳上的手也不得不張大展平了。他們二人掌心相貼,但玲瓏的手比姬弘小太多了,隻能蓋住他的手心。隔著中間薄薄的錦囊,玲瓏能感覺到姬弘手上傳來的熱度。

猝不及防地,姬弘原本伸直的手指忽然曲下來,將玲瓏的整隻手握住,包裹在自己的手掌中,“看。原本在外麵的被吸進了裏麵,原本在裏麵的,就成了外麵。

而我們,被錨定在白色錦囊的外麵,如此一來,自然也就到了外麵。”

玲瓏似懂非懂地眨眼,被姬弘“裏麵外麵、外麵裏麵”這一通繞,她簡直快暈倒了,“哦,我們得回山上!小白也在這裏,它現了形,我們得去找它。”玲瓏晃晃被姬弘握著的手。

“嗯,我知道。”姬弘點頭,輕輕地鬆開她。他轉頭,眯眼看看歪在榻上的蘇瑾,嗓音刻意提高了些,“隻是,此事還需蘇瑾娘子一物相助……”

“姬館主請講,這些麻煩因我而起,自當由我而終。”

“那隻墨色錦囊,是取娘子千萬青絲所製,”他捏著手中的白色錦囊歎道,“怕隻有再取娘子的長發,才能製出有同樣效果的錦囊呢。”

蘇瑾唇邊抿起蒼白的微笑,她抬手抽下隱在發中的銀簪,白發簌簌滑落,覆住大半張臥榻。她在榻尾的針線籃中搜出一把剪,抄在手裏,攬起長發就剪下去。空氣裏隻回**著剪刀運作的哢嚓聲。

“哢嗒——”剪子從手中滑脫,砸在竹子地板上。銀絲鋪瀉一地,蘇瑾耳邊隻剩雜亂的碎發,襯得她越發憔悴。玲瓏去撫她,“你也跟我們來吧!”卻被她輕輕推開。

“不必了。”蘇瑾抬頭,對上姬弘的目光,一字一頓堅決地說。

姬弘深深地看她一眼,沉默許久,終於點頭道:“好吧,那我們告辭了。”玲瓏還想說點兒什麽,看看姬弘和蘇瑾的表情,隻好把話咽下去。她將蘇瑾剪下的長發收攏起來,捧在手裏,滑膩的發絲在指間纏繞,惹得玲瓏心裏麻麻的。

離開的時候,身後傳來琴聲,玲瓏回頭看看竹樓,這段旋律她熟到不能再熟。“從今以往,勿複相思,相思與君絕……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蘇瑾的歌聲響起。

“妃呼狶!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她終於將那首《有所思》唱完,調子裏卻仍淌著剪不斷理還亂的萬千心思。

玲瓏皺著眉,不解地問:“她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寧願被討厭被憎恨,也要強留她的夫君?為什麽渠三少爺寧願去死,也不讓她如意?明明相互喜歡過的兩個人,為什麽最後非要相互折磨?”

“因為他們是人類呀。”姬弘默默地拉著她往山上走,半晌,才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語。

我也是人類,我長大了,也會變成這樣嗎?玲瓏心裏嘀咕,卻沒有問出口。

到了玲瓏醒來的那片草地,小白還愣愣地紮在原地。玲瓏跑過去摸它的耳朵,欣喜地說:“小白,我們能回家啦!”姬弘淡淡地笑著,解下係著錦囊口的白色絛繩,將他和玲瓏的手臂並在一起,於腕部纏了一圈。這樣就隻剩下一小段繩頭,他結了個小圈,堪堪能套住小白的耳朵尖。

“放心。”姬弘打開白色錦囊,將囊口對著明亮的天空。

玲瓏緊張地縮了縮。可是什麽也沒發生。天還是那麽亮,四周的景色也沒一點兒變化,“怎麽回事?不管用嗎?”玲瓏伸長脖子,去看錦囊,擔心地問。

姬弘轉頭安撫地說:“不要急。等等看。”

又過了一會兒,仍舊什麽也沒發生。

玲瓏不安地咬住下唇,她想,這錦囊是不是壞了?他們是不是永遠被困在這裏了?可就在她焦慮地東張西望時,玲瓏發現,確實有什麽不一樣了。

原本廣闊的明澈天空仿佛變小了,玲瓏抬頭,疑惑地看著頭頂的藍天縮小變形,漸漸地,隻剩一小片藍色的圓頂。而四周都是雲,翻滾的雲牆裹住了天穹,這座山仿佛陷進了雲做的被褥,並且越陷越深。

藍色消失了,雲層徹底遮住了天。玲瓏半是害怕,半是激動。她知道,這景象說明錦囊是有用的,他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雲層翻滾得越發厲害,玲瓏能看出,一個巨大的旋渦在他們頭頂逐漸成形。雲塌了下來。不,確切地說,那旋渦的中央是被拉了下來,墜得細長,一頭紮進了錦囊口中。錦囊不知足地吸進雲團,風隆隆作響,草葉沙石跟著肆虐。天上的雲少了,山腳居然翻上了天去——玲瓏之所以確定那是山腳,是因為看見了蘇瑾的竹樓,在天上!

周圍的景物全都變了形,被拉得老長,往錦囊中灌。現在玲瓏有點兒明白姬弘的話了,“原本的外麵被吸進裏麵”,真可怕呀。玲瓏閉上眼緊緊抱住小白,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感覺自己的心在與這個世界一同震顫。

“玲瓏。”聽見有人喚她,玲瓏慢慢睜開眼睛。風停了,四周一片昏暗,“我們出來了。”姬弘說。玲瓏打量四周,這不是渠家的宅子嗎?

“呀!呀呀呀!”身前傳來尖銳的叫聲,小白在那堆白發裏甩著耳朵掙紮,“這是些什麽東西?快拿開,呸呸呸,都弄到我嘴裏了……”原來已經入夜,小白活了過來。

玲瓏發出喜悅的尖叫,緊緊抱住它,小白在頭發中埋得更深了,“快放開我呀,女娃娃!”玲瓏大笑。

姬弘解下手上的絛繩,將錦囊緊緊係住。

“蘇瑾會怎樣?”玲瓏轉頭問姬弘。

小白趁機逃開,“呀,是人的頭發!嘖嘖,真惡心。”它撚掉身上的白發,不停地抱怨著。

“呃……她活得好好的呢,”姬弘掂了掂手裏的錦囊,“就在這錦囊裏。哼,這樣想想,她也算是如願以償了呢,她和她的夫君,在這與世隔絕的地方,永遠在一起。”

小白看見他手上的東西,一拍大腿,“哦,對了。我就是去鼠精家吃喜酒的路上,聽見這宅子裏的響動,才進來的。我記得,撿到了一個黑色的錦囊,然後就……哎呀,不管了,我還是先去吃酒吧。”它一蹦一跳,往門外走。

小白驚住,抱頭哀號:“一個月?擺完了?哎呀,哎呀呀……鼠精家的女兒紅啊……”剛號了一聲,就趕緊閉了嘴。

“真沒看出來,你居然是個小酒鬼。可平常也沒見你喝酒呀?”玲瓏詫異道。

“嘿,那不是咱們白龍館……禁酒嘛……”小白偷瞧姬弘一眼,可憐巴巴地嘀咕道。

玲瓏挑眉,回頭看看姬弘。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是我不喝。我沒說不讓它喝,它要是真喜歡飲酒,那就買幾缸放著唄。”

小白聽了,歡喜得眉毛都快飛起來,“哈哈,館主真大方。我聽人家說,整個長安城要數明夜樓的酒最好,如今咱也能嚐嚐了。”

“哦,改天買些。”姬弘神色微妙地敷衍了一句,“走吧,別等天亮,小白變回石頭,我可抬不動它。”

玲瓏將地上的白發團了團,塞到小白懷裏,就跑出門去追姬弘了。

“喂,女娃娃,你這是什麽意思?”小白抱著頭發抗議。

“小聲點兒!”玲瓏回頭輕聲噓它,“咱們可沒帶歧路燈,你別把巡街的金吾衛給招來呀。”轉過頭,又偷笑。

“不是……你等等!館主,你看她!”小白隻好壓低聲音,企圖追上去。可惜,三個人裏,數它腿最短。

“呀,頭發又進我嘴裏了,呸,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