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繞指柔

剛出狐仙廟,玲瓏忽然停下腳步。

醜娃問:“姐姐,怎麽了?”

“龍須。”玲瓏忽然記起,在塗離九的記憶裏,他因春姬與黑霧相鬥受傷後,是被龍須救走的。她對醜娃說:“姐姐給你變個戲法吧!”

“好啊!”

玲瓏張開手掌,心念一動,龍須便從手心躍起,閃著銀光,在空中遊飛。

“龍須,你能去之前的迷離館,救走塗離九,送去姬弘那兒嗎?”玲瓏試著問道,她也不知它能不能聽懂自己的話。

隻見龍須在空中虛畫了一圈,然後飛蛾撲火般撞向歧路燈。玲瓏嚇了一跳,想要抓住它,卻見龍須在碰觸歧路燈的一瞬,消失了。

“哇!”醜娃在一邊拍手讚歎,玲瓏卻愣住了。

好在沒多久,龍須從歧路燈的光芒中飛了出來。可它像用盡力氣似的,剛一飛出,就軟趴趴地下墜,飄落在地上。玲瓏蹲下,用指甲將它從塵土中捏起,它蜷縮著,像一根被燙卷的普通白發,失去了剛才的神采。玲瓏心疼地將它放在手上,龍須發出微茫的銀光,一閃而過,隱入她的掌心。她輕輕握拳,有些發呆。

一天之間,春姬姐姐死了,塗離九死了,玲瓏死了,蓮月也死了……姬弘更是死了無數次,可他終究活下來了。為此,玲瓏親手殺了塗離九——雖然那時她並不知道,但終究,是她殺了他。她抬頭,天上還飄著細碎的白色灰燼,落在臉上、眼睫上,幾乎沒有觸感。

“姐姐!姐姐!你在想啥?”

玲瓏被醜娃推醒,“哦,沒什麽,姐姐帶醜娃回家吧。”

“怎麽回家?”醜娃四處瞅瞅,不知家在哪個方向。

“嗯……”玲瓏想了想,扯出一個明亮的笑,“嘿嘿,閉上眼睛跟我走。我變個戲法,馬上就到家。”醜娃點點頭,信任地閉上眼。玲瓏提起歧路燈,拉上醜娃,往前走去。

“快到了。”玲瓏說。醜娃睜眼,看著眼前的院落說:“哇,姐姐,你太厲害了,這就是我家啊!怎麽沒走幾步就到了。”

玲瓏輕輕噓道:“小聲點兒。要給你娘親一個驚喜。”醜娃被她哄得一愣一愣,趕忙閉嘴。

“姐姐,姐姐!你變的什麽戲法……”隔著屋子,從院子一側傳來一個稚嫩的聲音,醜娃的聲音。

“你是醜娃?”另一個聲音說。

玲瓏趕忙拉著醜娃蹲下,躲在屋後。醜娃偷偷伸頭去瞧,驚奇地瞪大了雙眼,怎麽那裏還有一個醜娃和另一個姐姐?玲瓏伸出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不要出聲。沒錯,這正是前一天夜裏的閔家,玲瓏擔心醜娃怕黑,才讓他閉上眼睛走那段回去的路。

“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醜兒!趕緊回屋去!”見閔家娘子從屋中走出,醜娃激動地要上前,被玲瓏一把摟住。她在醜娃耳邊輕輕說:“噓……要給娘親驚喜,先別出聲。”

藏了一會兒,聽見那邊所有人都進了屋子,玲瓏才拉著醜娃輕手輕腳地從屋後走到院子另一側。醜娃不耐煩地蹦跳,她從懷中掏出銅鏡,抬頭看看,然後用碎石將它立在地上,找好角度,將月光反射到院牆上。光圈浮動著,影像瞬息萬變,總也停不下來。哦,對了!玲瓏躡手躡腳從屋後繞去院子那側,撿起地上的小球,又躡手躡腳地繞回來。她晃晃手裏的藤球,小聲對醜娃說:“看好嘍!”玲瓏將小球投進光圈,牆上的影像晃悠著,終於穩定了。

啊,那是小白!玲瓏激動地拉醜娃:“姐姐再給你變個戲法!”醜娃垮著臉:“姐姐,我不想看戲法了,我想要娘親。”

玲瓏笑:“相信我,這就帶你去見娘親,你真正的娘親!”她提著歧路燈,一手拽上醜娃,往牆上的光圈走去。

還沒站穩,就聽見小白的破鑼嗓子:“哎喲,這可怎麽辦!都怪你們倆!”玲瓏拉著醜娃繞過屋子,看見小白和姬弘,她眼眶一熱,開口居然哽咽。

“娘親!阿爹!”還是小孩子爽利,一見到父母,就甩開玲瓏的手,往院中跑。

閔生夫人回頭:“啊!醜娃!我的醜娃!”小胖墩一頭紮進娘親的懷抱,閔生才反應過來:“呀!醜娃!這是我兒子醜娃呀!我怎麽會把兒子給忘了?”

“女娃娃!真是你嗎?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小白驚喜地蹦過來。

玲瓏站在那,看著子夏。他原本背對著玲瓏立在牆邊,伸手摸著牆上的光圈,像在查探什麽。聽見動靜,他轉身,看見玲瓏,倒沒說什麽,隻是舒展了緊皺的眉頭。

“我還以為你們會把我忘了。”玲瓏抬手擦擦不知何時滾落的一顆淚水,嘴角勾起弧度。

“忘了你嗎?”子夏笑了。

“咚——”歧路燈從玲瓏手中滑脫,落在地上,滾了一滾,好在沒有摔壞。玲瓏身子一軟,整個人倒了下去。經過無數個昨天的循環,玲瓏早就記不清她上次睡覺是什麽時候了。此刻見了子夏,她再也支撐不住,困意如海嘯,將她淹沒了。

一睡兩三天。再醒來時,之前幾天發生了什麽,玲瓏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子夏說,她回到了自己的宇宙,誤入另一個宇宙的記憶就被封鎖了,這是人對自己的一種保護。那些記憶本來就不該留存——如果同時擁有兩個宇宙的記憶,也許會把人逼瘋吧。玲瓏聽說自己孤身闖入那個宇宙,把閔生家丟失的男孩救回來的光輝事跡,很是驕傲了一陣子,至於被封鎖的記憶,也就隨它去了。

日子過得還是挺開心的,除了夜晚,玲瓏會哭喊著從夢中驚醒,但夢中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卻記不起。

姬弘雖未問起,玲瓏卻能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擔心。一天姬弘招呼玲瓏過去,問她:“最近沒有客人,我剛好有些材料要找人幫忙處理,你要不要陪我出門,就當散心。”玲瓏自然歡天喜地答應下來。

也沒什麽要準備的,姬弘隻是叫玲瓏取來幽浮毯往院子裏一攤,就上路了。飛出長安沒多久,幽浮毯的速度就降了下來,居然晃晃悠悠停住了,玲瓏納悶地問姬弘:“怎麽了?”

“到了呀。”

玲瓏看看,兩側是高峻山嶺,幽浮毯正好停在兩峰之間,離地還有數十丈高。“毯子怎麽不降下去呢?”

姬弘笑笑說:“可我們已經到了。”他說著,走到幽浮毯邊緣,不知為何,玲瓏看他站在那裏,突然害怕地渾身發抖,心跳都漏了好幾拍。她伸手大叫,幾乎帶著哭腔:“不要跳!”

姬弘奇怪地看看她:“誰說我要跳下去了?”他向前一步,踏出了幽浮毯的範圍,腳下懸空,卻站得極穩,看得玲瓏目瞪口呆。他又向前一步,回頭招呼玲瓏,“來呀!”

玲瓏戰戰兢兢爬到他剛剛的位置,側著腦袋,才看出玄機。

姬弘腳下,是絲繩編織的索橋,近乎透明,隻有以某種角度迎著太陽時,才看得見絲繩上的溢彩流光。玲瓏小心翼翼拉著繩編的扶手站上去,驚訝於手中繩子的柔韌,又為腳下那幾乎未曾搖晃的橋索驚歎。收了幽浮毯,順著索橋前行,就進入了幾乎隱形的處所。這牆壁、天頂、地板都是絲線編織而成,不像府邸,倒像一隻巨大的繭。最奇妙的是,屋子看似透明,從外麵卻看不見屋中情形,玲瓏驚訝地合不攏嘴。

屋子中央有幾架紡車,吱悠吱悠,但吸引玲瓏注意的卻是那紡紗的女子。一、二、三、四……那女子竟有六隻手,隻見她一人催動三架紡車,竟一絲不亂。“她是誰,怎麽有那麽多隻手……”玲瓏拽拽姬弘的衣角,壓低聲音問他。

姬弘還沒說話,那女子先笑了,“姬館主,好久不見。”她看看玲瓏,又說,“我叫蛛娘。你必是大名鼎鼎的玲瓏了。”

“大名鼎鼎?”玲瓏詫異。

姬弘清清嗓子,說道:“我此次來,是想請蛛娘幫忙,將此物紡成絲線。”他取出一兜毛發,玲瓏歪頭看,那不是蘇瑾削下的白發嗎?

蛛娘停下一架車,伸手接過一摸,“人類的。白發脆弱,比上次的黑發還要難處理呢。”

“我知道這點兒難度,蛛娘是不會放在眼裏的。”

玲瓏瞅了姬弘一眼,他居然也會恭維人?

蛛娘得意地笑笑。她將那兜白發拋出,白發在空中飛散開來,陽光穿過幾乎透明的牆壁,照得發絲銀光閃閃。玲瓏抬頭,才發現屋頂上懸著無數近乎透明的蜘蛛,它們捕捉空中的發絲,也不知做了什麽,一根白發化作上百根,它們柔柔軟軟地飄落……不知為何,這情景將玲瓏震得愣住,心裏莫名泛起濃烈的悲傷,幾乎就要落淚。玲瓏覺得奇怪,她努力控製呼吸,好不容易忍住了。

接下來一整天,玲瓏都是恍惚的。那些小蜘蛛如何重新收集發絲,蛛娘又如何將它們紡成絲線,她都不清楚,她隻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混亂極了。渾渾噩噩中,她接過紡好的絲線,跟著姬弘告辭蛛娘,回到白龍館,就一頭紮進臥房,撲在榻上睡著了。

這一夜,玲瓏才看清自己的夢境。夢裏一直在下雪,可是一點兒也不冷,她伸手,雪花觸到手指,就輕輕消散了。她抬頭,天空陰雲密布,雲中雷霆陣陣,忽然間,銀光大作,亮得耀眼。玲瓏卻沒低頭,反而大睜著雙眼,被那光芒刺得流淚。

醒來時,玲瓏還在流淚。她捂著心髒,呼吸困難。為什麽,心口好像壓著重重的石塊,那麽悲傷,那麽絕望?她哭了好久,才爬下床來。

推開房門。

一片,一片。白色雪花漫天。可現在是七月,怎麽會下雪?

玲瓏赤著腳跳到廊下,伸手去接紛紛揚揚的雪花,卻什麽都沒接到。看看地上、草上、屋簷上,什麽都沒有。可雪花仍舊在飄。玲瓏在工坊找到姬弘,她伸頭問:“子夏,七月為什麽會下雪?”

姬弘抬起頭,不明所以,“下雪?”

“對啊!你看!”玲瓏站在門外指天。

姬弘有些懷疑地起身,走出來,看看天上,又看看玲瓏,“還沒睡醒?”

他就站在漫天飄飛的雪花中,可是,他為什麽看不見?玲瓏閉上眼睛,眼前的黑暗裏,雪還在不停飄下來。她睜眼,看著雪中的子夏,她的呼吸又困難了,心口悶悶的,她好想哭。

“昨天你就有些不對頭呢。”姬弘說,“是不是沒休息好?再回去睡會兒吧。”

玲瓏忍不住,將自己的夢和不存在的雪都告訴了姬弘。他嚴肅地看她,伸手覆住她的額頭,“那可能不是夢,而是記憶的碎片,那段不該留下的記憶。”

“是我在另一個宇宙裏的記憶嗎?”玲瓏好奇道。她記得,子夏說,他也曾去過另一個宇宙。

“玲瓏,別對它好奇,別去想,別去探尋。人類的心智不夠強大,如果同時擁有兩個宇宙的記憶,你會崩潰的。”姬弘叮囑道,“我不知你在那邊經曆了什麽,所以無法精確消除你的記憶,答應我,好好休息,努力忽略它。我想,時間久了,你就會忘記的。”

玲瓏看看他深沉的眼色,輕輕點頭。

旬月之後。

玲瓏抱著腦袋,蜷縮在榻上,表情痛苦。她的夢一天比一天真實,在那漫天的雪裏,在那陰霾的天空下,她看見姬弘,他胸前敞著大洞,血液染透了衣襟。忽然,手臂傳來銳利的疼痛,她抬手,發現衣袖上也沾滿了血。玲瓏又一次哭著醒來。

醒著的時候,玲瓏眼前一刻不停地落雪,但她怕子夏擔心,就再沒說起過。她總是想哭,心裏就像壓著一塊巨石,即使她還沒瘋,這樣下去也要被悲傷和恐懼逼瘋了。

玲瓏抹抹眼淚坐起來。子夏有危險嗎?她得知道在那個宇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子夏,我想去找春姬姐姐玩。”

姬弘手裏的錦囊就快完工,他抬頭看她,“你好久沒出門,今天精神好些了嗎?”

背在身後的手驀地收緊,“嗯,我……好多了。隻是偶爾還會做夢……”

“好,那你去吧。天黑前要回來。”姬弘笑笑。

玲瓏笑著點頭。她揮揮手跑開,不敢再多看他一眼,不忍看他身後飄落的雪花。

一路上,玲瓏心中忐忑。她知道,背著子夏偷偷去找塗離九不好,但不知為何,她心底對塗離九有一種莫名的信任,即使她知道他殺過人,還是覺得他實際上沒有那麽壞。“如果子夏有危險,塗離九也許會幫他。”玲瓏在決定探尋自己丟失的記憶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他幫忙,她自己也被這想法嚇到了。

到了門口,正要進去,玲瓏卻被旁邊兩人的對話吸引了。

一人邀請好友:“走走走,張兄,我請你去明夜樓坐坐。”

“哎,可別。咱們換個地方吧。你不知道,這家有妖怪。”另一個卻拉住他,壓低聲音說。

“嗬,妖怪?”他不大相信的樣子。

那個被稱作張兄的說道:“你不知道,之前我有一次經過明夜樓,有個人在這兒鬧,說店主是妖怪。店主沒生氣,還請他進去坐坐,我也以為,那人就是喝多了發酒瘋呢。誰料想,第二天那人就跌進路邊水溝死了。”

玲瓏心中有疑,她停下腳步,假裝提鞋子,蹲下細聽,“張兄,子不語怪力亂神。也許隻是巧合罷了……一個酒鬼,喝多了,失足墜溝淹死也是可能的。”

“嗬嗬,真要是淹死的,我能那麽大驚小怪嗎。”他神秘地說,“他可不是失足。我聽說,他是自己發癲跳下去的,好多人都看見了,攔都攔不住呢。最奇怪的是,他也不是淹死的,而是凍死的。你說,春末夏初,今年還尤其熱,人在大街上怎麽能凍死?快快快,聽我的,咱們還是換一家吧。”

另一人將信將疑,仍然被拉走了。

玲瓏這才站起來。她抬頭看看明夜樓,笑自己太蠢。塗離九怎麽可能是好人?

她轉頭就走。

“玲瓏?”有人叫她。

玲瓏轉頭,看見春姬明媚的笑臉。她心頭一顫,幾乎要落淚,“春姬姐姐!”

玲瓏上前抱住她,抽著鼻子悶悶道,“我還以為見不到你了。”

“哈哈,怎麽會見不到我?我日日都在的。”雖然春姬這樣說,玲瓏還是緊緊抱著她,好像怕她會突然消失似的。春姬好容易把玲瓏從身上剝開,她卻雙手拉著春姬,怎麽也不放手。春姬拉她進屋,兩人說了好久,眼看天都黑了,玲瓏才起身告辭。然而一轉頭,看見塗離九倚在牆邊,笑意盈盈地盯著她。

玲瓏不理他,低頭默默走。

出了門,塗離九的聲音在身後悠悠****:“我猜你不是來找春姬的。”

玲瓏站住。她實在不想理他,但抬頭看看眼前還在飄落的雪花,想想夢裏衣衫染血的子夏,玲瓏歎口氣,轉過身麵對他,“春姬的爹……死了,是嗎?”

塗離九得意地笑笑,連推脫都不必:“嘿嘿,你聽說啦?他中了我的幻術,那瘋癲樣子,哈哈哈,你沒看見真是可惜。”

“可你答應春姬姐姐,不會殺他的。”

“我沒有殺他。”他收了笑臉,逼近一步,“我隻是小施幻術,讓他在那溝底,感受一下那一夜的寒冷。感受一下,如果我沒有發現春姬,她將經受的夜晚,是怎樣的……他自己挨不住,死掉了,能怪我嗎?”

“……”玲瓏不知如何回答。

塗離九看著玲瓏的雙眼,緩慢地說:“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春姬的,對吧?”玲瓏咬著下唇,盯著他。塗離九笑了,“好了,既然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不如說說,你來找我的真正原因吧。”

玲瓏移開眼睛,她知道那不是子夏,但她不想再隔著落雪看這張臉。她說:“我去了一個地方,但是回來以後,就把在那兒發生的事忘了。子夏說,那是不該留存的記憶。但我會做夢……我覺得,子夏可能會碰到危險。你有沒有辦法,能恢複人被封鎖的記憶?”

“有。”塗離九帶玲瓏來到酒窖,“但想喝我的酒,是有代價的。”

“你是說,我的心。”玲瓏深吸一口氣,“我知道。”

“那麽,這就是我的了。”他笑著,在玲瓏心口一點。玲瓏的心跳漏了一拍。

塗離九燃起狐火,在昏暗的酒窖翻找許久,才在空中懸著的酒瓶裏選中了一個。那是一隻藍色的瓷瓶,雞蛋大小,塗離九伸手解下繩子,交給玲瓏。

玲瓏揉揉眼睛,接過來打開蓋子。聞了聞,沒什麽氣味。她頓了頓,眼前又落下一片雪花。“嗯。”她下定決心,仰頭喝下。瓶子裏的酒隻有一小口,然而入口冰冷,把人的腦袋凍得疼了起來。接著,燙起來,從喉嚨一路燒進肚腹。

“我試著釀的,不知有沒有效果。”塗離九熱切地注視著她。

“什麽?”玲瓏想瞪他,卻根本抬不起頭。像有一把銳利的刀,刺進了身體。然後,她想起來了。春姬的死……黑霧……蓮月……姬弘……白龍……銀光……還有,雪一樣紛紛揚揚、永遠在飄的灰燼。

還有,她是怎樣用一把陰陽剪,挑斷了縫製狐裘的龍須,是怎樣……殺死了塗離九。

玲瓏痛苦地縮成一團,靠著旁邊的酒缸,陣陣發抖。

不知過了多久,玲瓏猛地抬頭,雙眼通紅,似泣未泣,久久地盯著塗離九。

“怎麽了?”塗離九有些發毛。

“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會被一個人殺死,你會怎麽做?”

塗離九嗤笑,“問出這個問題以前,你就知道我的回答了,何必要問?”

“是啊,”玲瓏臉上是慘白的笑,“你當然會殺了她。”她搖晃著起身,揮開塗離九扶她的手,一步,一步,行屍似的走了。

回到白龍館時,天已經黑了。姬弘的錦囊已經製好。他將它交給玲瓏,“這個……交你保管,等到有用時,你再給我。”他又叫來小白,從懷中掏出另一隻一模一樣的白色錦囊,叫它送到聚流離收起來。

小白歪著腦袋問:“館主,你不是從來不做重複的物件嗎……怎麽有兩個錦囊?”

玲瓏想起給子夏錦囊的那個女子。於是從小白手上搶過那一隻錦囊,說:“我幫你去放吧。我猜,我這隻錦囊是新製的,你這隻是我們用過的,它們是同一個東西。”

姬弘讚同地笑笑。

“喲,女娃娃今天好勤快,以前不是最不願去聚流離收東西嗎……嘿嘿,我正好樂得清閑!”小白一蹦一跳走開了。

玲瓏捏著兩個錦囊,站在那,猶豫了一刻。姬弘看她。

“子夏,我今天跟春姬姐姐聊天時,聽塗館主說了一件事……”玲瓏努力不眨眼,直直看進子夏的眼睛,以免被他識出破綻,“他說,他查到,那個黑霧……其實跟一個小女孩有關。

“蓮月?好像是這個名字吧……”玲瓏拉出一個微笑,“你有印象嗎?”

姬弘目光如炬,麵無表情地回答:“我有印象。”

“那……有沒有辦法製服她?”

“製服她?”姬弘探究地看她,“一個小妖邪罷了……”

“可是!”玲瓏意識到自己太過激動,趕快調整了語氣,“時間久了,萬一她變強大,會吃人的。”

姬弘微微蹙眉,盯著玲瓏沒說話。半晌才說:“好吧,有九根銀針,是七年前我收到的報酬,你順便拿來給我吧。”

玲瓏趕忙點頭,走出屋子才出一口大氣。姬弘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玲瓏將新製的錦囊塞進懷中,另一隻放入聚流離,又招來守賬靈,叫他帶路去找銀針。路過一個房間,玲瓏走過了幾步,忽然道:“等等。”她轉身跑進屋子,將一件事物揣進袖子,又跑出來,“走吧。”

就是它嗎?玲瓏從櫥櫃上取下荷葉疊成的小小口袋,打開幹脆的葉子,銀針的珠光在冷冷閃爍。一針,一針,每一根都曾紮進蓮月幼小的身體,通過親人的手。玲瓏手指輕輕拂過針尖,在那個塗離九的夢境裏,蓮月讓她看過,親身感受過——不論後來蓮月做了什麽,玲瓏對她都恨不起來。

然而,若要在蓮月和子夏間做抉擇,她隻有一個選擇。

也許,她與看似殘忍可怕的塗離九之間並沒有那麽大的差別。玲瓏隔著袖管,摸著裏麵的東西,這樣想。

一陣風吹來,玲瓏打了個寒戰,冬夜的街中,她這身七月的輕薄衣裙實在不合時宜。好在“天衣”能隨環境變化,玲瓏向前邁出一步,“天衣”化出一件銀白的皮裘,將她緊裹其中。她是趁著姬弘拿到銀針後專心敲敲打打的時候,偷拿了歧路燈跑來的。她按著蓮月的記憶,往七年前的朱雀街找了來。

應該是今天吧?她循著微弱的啼哭,找到了蓮月。她還是個小嬰兒,滿月了嗎?玲瓏有些記不清。但這樣寒冷的夜,蓮月身上卻沒裹著棉衣棉被,隻包了一層荷葉。玲瓏緊咬下唇,哆哆嗦嗦摸出袖管裏的東西——一隻精巧的鏨花銀剪。也許是看見有人來,蓮月的哭聲停了,隻是好奇地盯著玲瓏看。玲瓏瞥見她的眼睛,手一抖,差點兒將歧路燈摔了。

在那個宇宙,塗離九就是用陰陽剪殺死蓮月的。但那已經太遲了,那時的蓮月已經太強大,那時再殺她就遲了。隻有回到從前——回到一切發生之前……殺掉那個奄奄一息的嬰兒。

玲瓏放下燈,跪在嬰兒身邊,雙手握緊陰陽剪,將尖銳的刃尖對準蓮月。玲瓏艱難地吞咽口水——雖然她口中幹澀,沒有一滴口水。這個時候她想起啞姐兒,想起主家殺死啞姐兒時的眼神。玲瓏突然想笑,想要大笑。但她僵硬的嘴角沒動彈。

“如果……你提前知道,你最在乎的人……可能會被一個人殺死,你會怎麽做?”

“問出這個問題以前,你就知道我的回答了,何必要問?”

她腦中回響著她和塗離九的問答,玲瓏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一!”她口中數道。

“二!”身下的嬰兒發出咯咯輕笑。

“三!”玲瓏眉目緊蹙,幾乎喊了出來。

她雙手發力,卻隻是徒勞地將剪子握得更緊。玲瓏喘著粗氣,微微睜眼。

蓮月烏黑的大眼睛看著陰陽剪,以為是什麽好玩的東西,胳膊掙紮著從荷葉裏伸出來,要去摸摸。

玲瓏飲下塗離九的酒後,不僅記起了另一個宇宙裏的事,也記起了,自己被陰陽剪紮破手後,離魂天外,要靠子夏招魂才活下來的事。她知道,隻要蓮月的手指被剪子刺破一個小口,她也會死。“看,不是我殺她,是她自己伸手去摸的。”她小聲說。

蓮月的手就要觸到剪子刃了。近了,更近了。

玲瓏猛地抬手,將陰陽剪扔開,剪子在朱雀街的石板上叮當蹦跳。她驚出一身冷汗。她差一點兒就殺了一個嬰兒!

蓮月的小手還在亂揮,玲瓏的手垂在身前,蓮月的手搭上來,握住玲瓏的食指。玲瓏迸出淚來,溫熱的水滴墜在荷葉上,吧嗒。

玲瓏看著月光下嬰兒肉肉的小臉,一邊抽泣一邊微笑。

這夜,不知幾更了。

玲瓏感到手心一陣癢。她抬頭,心裏一驚。從街角、巷口、路邊的水溝中,遊出絲絲縷縷的黑氣,它們悄無聲息,朝蓮月和玲瓏聚攏而來,數量不多,與多年後的黑霧怪不能相比,但也讓玲瓏有些發怵。玲瓏知道,這是來補蓮月魂魄的嬰靈。

深呼吸。玲瓏看看越來越近的黑氣,又看看蓮月。她哄著蓮月,將手指抽回來,把荷葉給她裹緊些,然後輕輕放回原處。蓮月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玲瓏歎口氣,提著歧路燈站起來,對她揮揮手,“蓮月,我殺不了你。蓮月,你也不要殺人。我們以後會再見吧。會再見的。”她跑幾步,撿起地上的陰陽剪,匆匆離開了。

回來後,玲瓏還有些愣怔。她悄悄將歧路燈扔在廊下,還小心擺好它的提手和垂珠的位置,盡量複原成她拿走前的樣子。“嘿!”小白突然跳出來。

“啊!”玲瓏嚇了一跳。

“啊!”小白也被玲瓏嚇了一跳。

兩人眼對眼,幹瞪了一會兒。小白先開口:“女娃娃,你在搞什麽?”

“沒什麽,你在搞什麽?”玲瓏心虛地反問。

小白愣了,它撓撓頭說:“沒什麽啊!”

玲瓏聳聳肩,溜了。經過姬弘屋子,被他叫住:“玲瓏,你還沒睡嗎?快來看看。”

這真是隻精巧又新奇的銀戒,還能看出是由什麽改造而來,銀針曲繞相纏成環,但怪的是,九個針尖均勻排在戒指的內圈,向內戳著,看起來好危險。玲瓏皺眉,指著那些針尖問:“是很好看,可是這戒指真的能戴嗎?會紮破手指的。”

“這不是戒指。”姬弘說,“補魂之法,以月光洗練,覆蓮葉淨化,一般可化解遊靈的陰邪戾氣。可惜蓮月魂魄散失太多,補魂的嬰靈怨氣又太深重,她身上死靈多過人魂,才會有這種種事端。我隻好用當年傷她的針,來封印她身上的嬰靈。”

“封印?怎麽做?”

“隻要戴在她手上就好。”

玲瓏又問:“會疼嗎?”

姬弘看看她:“十指連心,你說呢?”他起身出門說:“天快亮了,你要一起來嗎?”玲瓏點頭跟上。

玲瓏邊走邊假裝不經意地問:“是去蓮月家嗎?遠不遠,在哪裏呀?”

“青桃巷,好像是第二家。”

踏上水麵,玲瓏緊張地摸摸懷中的東西,又叫姬弘:“子夏,我幫你拿著戒指吧。”他回頭遞給她。

“館主你們要出門嗎?”小白心情似乎不錯,坐在亭子邊甩著小短腿,跟姬弘和玲瓏打招呼。

姬弘轉回頭答:“對。”

玲瓏將戒指揣進袖口,另一隻手輕輕掏出藏在懷中的東西。是姬弘新製的白色錦囊。她一邊偷眼看看天色,一邊解開錦囊,將袋口對準姬弘。就那麽一瞬,姬弘就被吸進錦囊中。

小白見了這一幕,驚得下巴都掉了,跳起來指著玲瓏問:“你幹嗎呢!你幹嗎呢!”天邊曙光漸亮,小白氣呼呼地叉腰,指著玲瓏,就這麽定住了。

玲瓏用絛繩係住錦囊,將它掛在小白伸出的手指上。“子夏,對不起。就算你會討厭我,我也要這麽做。”她摸摸錦囊,“在那個宇宙,你死了好多好多次。

我想盡法子,也救不了你,若不是塗離九,唉……天黑以後小白會放你出來的,再見,子夏。再見,小白。”

玲瓏獨自來到青桃巷,敲響第二家的門,一個女人開了門。玲瓏認得,這是蓮月的娘親。

“請問,蓮月住這裏嗎?”玲瓏問。

聽到這個名字,那婦人神色中顯出猶疑和警惕。她盯了玲瓏一陣,“小娘子,你找她有什麽事嗎?”

玲瓏看出,她知道蓮月的不同。“蓮月生病了。”玲瓏頓了頓,“我家主人讓我送一樣東西來,說是能治她的病。”

女人的眼神放鬆了一些,讓她進門,但沒有給玲瓏帶路,隻是遠遠指了指柴房,“我家閨女住那間屋子。”

她眼中有恐懼,玲瓏想,蓮月的狀況,她一定是知道的。玲瓏點頭道謝,獨自朝那屋子走去。

柴房沒鎖,輕輕一推,伴著吱呀一聲,門開了。屋子很狹小昏暗,玲瓏攥緊了戒指,走了進去。

“你是誰?你不怕我嗎?”角落裏傳來女孩的聲音。

玲瓏終於見到蓮月,瘦瘦小小的女孩,頂著一蓬亂發,縮在角落裏,大大的眼睛像受驚的小鹿,警惕地盯著玲瓏。

“我叫玲瓏。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

“你知道我?”她垂下雙眼,抿著嘴,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

“對,我知道你身上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玲瓏看到,蓮月聽見她這麽說時,身體瑟縮了一下。她忙說:“我知道,它可能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是你和它不一樣,我知道你是善良的人。”

蓮月馬上抬眼,又說:“我不是。我控製不了它。”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錯。”玲瓏伸手,“戴上這隻戒指,你就能控製住它了。”

“真的?”蓮月抬手,但身體僵在了那裏。玲瓏看見,蓮月的頭發、耳朵、皮膚裏絲絲縷縷冒著黑霧。她好像控製不了自己的身體,“你還是快走吧,它生氣了。”

就在此時,蓮月的眼神變了,她張口,聲音也變了,玲瓏聽過的,嬰兒的聲音:“我們就是蓮月,蓮月就是我們……她控製不了我們……”

玲瓏緊張地咽咽口水:“我知道你們,你們是死去女嬰的靈魂。”

“我們是,我們是。”黑霧翻滾。

“我知道,她控製不住你們,你們也控製不了自己,但你們隻是吞吃屍體,還沒有害過活人。”玲瓏深吸一口氣,試圖保持鎮定,聲音卻忍不住發抖,“現在停下還來得及,讓我給蓮月戴上戒指……”

話還沒說完,被控製的蓮月伸手打落玲瓏的手,戒指叮當落地,滾進黑暗的角落裏。

“不要……”玲瓏吸氣。

“我們不喜歡,蓮月不喜歡……”蓮月的聲音變尖利。

玲瓏退後,就這樣放棄了嗎?不行。不能讓它繼續下去,變成殺人的妖怪,殺死春姬姐姐,或是塗離九,更不能讓它殺死子夏。

“我知道,你們被拋棄,孤獨地死去,所以心中充滿怨恨。我也是女孩,我也被家人拋棄過,在另一個世界,我和你們一樣,也是千萬死去的女嬰之一。但是,在這個世界,我幸運地活了下來。你們也是幸運的,因為蓮月,你們又有了一次活的機會。”

黑霧鼓動起來:“我們……我們幸運……”

玲瓏彎下腰去找戒指,地麵上彌漫著絲絲縷縷的黑霧,不小心觸碰,都痛得錐心。

“你們和我一樣。我是活著的千萬分之一,也是那些不曾活下來的千萬分之一,我們活著自己的份,也活著別人的份。”玲瓏將戒指放進蓮月手心,“所以,請你們抓住這份幸運,讓蓮月戴上戒指,從此告別黑夜裏潛行的日子,借著這副鮮活的身體,好好地活一次。”

蓮月的身體鬆動了,她看看玲瓏,用自己的聲音說:“你說了什麽。”

“快,戴上戒指。”

蓮月看看戒指上的針尖,猶豫地問:“會不會疼。”

“嗯……”玲瓏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氣道,“不會疼的。隻是看著可怕而已。”

蓮月捏起銀戒指,小心地戴在右手小指上。剛戴上,銀戒猛地縮緊,針尖紮進手指,蓮月吃痛地尖叫:“啊!好疼!”她想將它脫掉,戒指卻緊緊扣進肉裏,退不出來。

蓮月身上冒著黑霧,在地上打滾,用可怕的嗓音尖叫:“玲瓏騙我們,玲瓏騙我們……”

戒指發出銀光,一絲一縷,鎖住蓮月身上的黑霧。然而黑霧並不服輸,它猛地騰起,尖叫著向玲瓏撲來!

玲瓏嚇得後退,然而後背頂到牆壁,退無可退。她伸出手,呼喚著:“龍須!

龍須!救命!”然而手心一陣癢痛後,龍須卻並未出現。玲瓏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龍須的情形,它奄奄一息地蜷縮在自己手中——也許,它太虛弱了。玲瓏收回手,看著黑霧襲來,毫無辦法。

那是怎樣鑽心的痛,伴隨著皮肉被啃噬的嘶嘶聲,一路痛到心底。玲瓏哭過,痛過,甚至死過。她以為自己了解痛苦。然而她不了解,成千上萬被遺棄、被扼殺的痛聚在一處,究竟有多痛。

現在她知道了。

忽然,眼前亮起耀眼的光,銀色的,熟悉的光芒。黑霧消退了,然而心底和身體的痛苦,還在撕扯著她。

她看見姬弘的麵孔。她看見,戒指漸漸鎖住了黑霧,它們不能掙脫,漸漸地,蓮月陷入昏睡——接著,她越變越小,越變越小,直到縮成一粒黑色的豆。

玲瓏的身體變輕了,是姬弘抱起了她。玲瓏想,這肯定是幻覺,我一定是快死了。

晃悠著、晃悠著,她漸漸滑入黑暗的虛空。最後一個念頭是“我就要這樣被子夏討厭著死去了吧……”她閉著的眼睛滲出了淚水,浸濕了傷口,蜇著疼。

“喂!女娃娃!喂喂喂!”小白的破鑼嗓子在耳邊響了好久,玲瓏掙紮著睜眼,帶著一絲煩躁。“呀,館主,女娃娃醒了。”小白說。

“哦。”

玲瓏四下看看,原來她就在子夏的榻上,“我……怎麽了?”

“哼,你居然把館主裝進錦囊!女娃娃心眼太壞了!”被小白一說,玲瓏才記起之前的事。她起身,小心地看著那邊伏案修書的姬弘,心中掠過千般滋味。

“你是說,被我裝進錦囊的不是子夏,而是紙人?”

姬弘終於搭腔:“咳,別以為這樣你能逃過懲罰。”

玲瓏老實地低著頭道:“子夏,對不起。我……你說吧,怎麽罰我都行……就是……就是……”就是別趕我走……“怎麽罰你都行?”姬弘聽了她的話,斜眼覷她,嘴角歪斜。不對,他在偷笑嗎?“太好了!那就罰你替我收拾一年的屋子!”姬弘說完,和小白對視一眼,兩人都大笑起來。

玲瓏眨巴眨巴眼睛,才回過味兒。原來,她被耍了。

第二天,玲瓏終於能下地了。她問姬弘:“子夏……那天最後發生了什麽,還有,蓮月呢?”

“我趕到時,你被嬰靈襲擊,傷得很重。還好你喝過不老泉水,好得很快,這才一個月就醒了。”姬弘帶她走到不老泉邊,指著白玉亭說,“蓮月和她身上的嬰靈被戒指封印,化成蓮子,被我扔進湖裏了。接下來會怎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玲瓏眯著眼,終於看見——在亭子邊,在水麵上,有隻小荷,才露了尖尖的角,亭亭立著。

玲瓏舒了一口氣,淡淡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