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記得當時正年少,風在樹梢鳥在叫

一場突如其來的幸事,遠勝過定時後取出的美食、計劃去

了某座城市後看到的美景、每天某個時段在某條街上遇到

的某個人。

顧念在上大一時就在“甜又甜”西餅店做兼職,現在選擇在這家西餅店上班,有一個重要的緣由,便是上一天班休一天。店裏的管理製度比較人性化,如果她要去學校上課,可以自行調休。

這天她忙得天昏地暗,除了要做店裏日常售賣的普通蛋糕,還要做別人定製的生日蛋糕。快到下班時間,她還在做著一塊粉色薔薇蛋糕。拿著裱花嘴在蛋糕上擰出最後一朵薔薇,她把裱花嘴放在一邊,甩甩有些酸疼的手臂。

這時,茉莉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神神秘秘地說:“看誰來了。”然後,她側過身,從她的身後走過來一個穿著刑警製服的高大男人。

“不是約好七點在‘這裏沒有麻辣燙’見嗎,怎麽來這兒了?”顧念一邊說一邊脫一次性手套。

“剛辦完事,路過這裏看看你有沒有忙完,要是忙完了,正好可以一起去。”秦燁本生得清俊,因穿了製服,更多了些許英氣。

“我看啊……”茉莉分別看了他們一眼,“秦大帥哥是特意來接我們顧念的吧?”

“別胡說。”顧念瞪了茉莉一眼。

茉莉並沒有打住的意思,反而變本加厲,看向秦燁,眉開眼笑,“秦大帥哥,晚上可要好好對待我們顧念哦!”

秦燁體貼地從顧念手中拿過包,對茉莉說:“當然。”

“這裏沒有麻辣燙”,店主雖然取了這樣的名字,其實裏麵都是麻辣燙,可是,顧念吃不了麻辣味的,隻能選擇清湯的。

顧念已許久沒來這兒了,記得最近的一次是和趙一莫來的,這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大小姐直誇這裏的麻辣燙鮮香味美,不過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

現在她看到的店麵已變了模樣,之前旁邊的米粉店沒了,成為這家店的一部分。店麵重新裝修過,原本店鋪極其簡陋,青牆黛瓦,像蒙了一層灰,透出六七十年代的味道,倒也頗有幾分韻味。如今呢,古樸的木窗換成了雕刻著精致花紋的紅棕色鬆木窗,木門也極其古色古香,與木窗同色,設計簡約,門把手是做工精良的銅質獅子頭。

顧念才走到門前,穿著青花瓷旗袍的服務員禮貌地為他們開門。顧念一邊往裏走,一邊對秦燁說:“變化真大啊,我記得之前這裏的服務員穿得很現代化,現在都改民國風了。”

秦燁帶她走到第一排第二桌靠窗的地方,溫和地問:“你有多久沒來這兒了?”

“一年多。”顧念發現他選的地方正是當年他們第一次約會坐的地方,她沒想到他竟然還記得,打趣道,“為什麽選這個位置,想走懷舊路線?”

沒等他回答,顧念就聽到小李粗獷的聲音:“秦哥,怪不得你每次都選這兒,原來是在等心上人啊。”

首先進入顧念視線的是一雙有些灰塵的黑色大頭皮鞋,繼而是一個藏在寬鬆的藏青色長衫下,像西瓜般圓滾滾的肚子,再往上看,是一張肥嘟嘟的臉,眼睛小小的,眯縫著。

顧念仰頭看小李,“小胖啊,一年多不見,你的身材還是保持得這麽好啊。”

“我隻是瘦得不明顯。”小李給他們倒上一杯**茶,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小念姐,秦哥太悶騷了,明明很喜歡你,就是不說。”

顧念說:“他對我什麽心思,我最清楚了。友情之上,愛情之下,我啊,隻是他最好的女哥們。”

秦燁淡然一笑。

顧念憶起他們第一次在這兒吃飯的時候,彼時,她上高三,他已工作好幾年。他覺得這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她倒覺得是讓兩人關係有所變化的地方。

在還沒有來“這裏沒有麻辣燙”前,他們不過是別人眼中的青梅竹馬,兩家是世交,來往甚多,直到顧念上初一後,那個每次從葉市給她帶來新鮮玩意兒、一回家必去她家的秦燁,離開了曾經居住的枝江鎮,舉家搬去了葉市。顧念永遠都記得秦燁離開時跟她說的話,他說:“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看你,但那一天早晚都會到來。”

顧念默默地想:不管你在哪裏,去多遠,我都不會忘記你。但她說出口的卻是:“你來不來都沒關係,我不稀罕。”秦燁隻當她是小女孩在賭氣,不與她爭辯。

秦燁搬家的具體緣由要說到他的父親秦雙。秦雙憑著自己的聰慧和努力,從原來的建築工程師到建築承包商再到後來葉市數一數二的房地產商,賺得盆滿缽滿。

他們搬家的那天,顧念看著他們把行李一件件放在豪車的後備廂裏,心中苦澀難當。誰也不知道,她的心裏裝著一個秘密,她仰慕秦燁已久。

要用什麽樣的詞來形容秦燁呢?顧念認為最貼切的莫過於“別人家的孩子”。秦燁從幼兒園開始就展現出過人的智力,每次考試都穩居班裏第一,一直持續到警校畢業。除了成績好,他的運動神經也比顧念發達很多,在學校裏、鎮裏乃至市裏的短跑比賽、長跑比賽、籃球賽、足球賽中,他都是佼佼者。同時,他還是生活上的能手,比如家裏電器壞了、線路燒了、下水道堵了等,他都能充當修理工的角色。

顧念是從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開始崇拜秦燁的,究其原因,那時候的她是個學渣,麵對一個離自己這麽近的學霸,她仰望他的同時,還很幸運地成了他輔導的對象。

隨著時光流逝,顧念一天天長大,從以前那個在秦燁輔導她時調皮搗蛋的丫頭變成有些害羞的姑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對他有異樣情愫的?顧念說不清,卻記得清那種感覺。

她希冀著能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他或者在到家的那一刻看見他也站在家門前,期待著周末能跟他一起去鎮上那家烤魚店吃麻辣烤魚,盼望著他每一次耐心的輔導。不過,自從她對秦燁有了異樣的情愫後,輔導課基本形同虛設,她的眼睛總會盯著他看,看那個已經風度翩翩、身材拔高的少年,看他的白色襯衫被風吹得鼓鼓的樣子,看他拿著筆指著數學課本說:“我臉上沒寫答案,看這裏。”

為了這個她默默仰慕了好多年的少年,作為學渣的顧念漸漸有了要好好學習的念頭,考上葉市的一本大學。

趙一莫對顧念感情的事悉數知曉,提及高三那年,趙一莫說:“你跟秦燁通了那麽多曖昧的信,雖然沒確定關係,但已經勝過戀人。”

顧念曾有過這樣的念頭,他們算是戀人嗎?如果算的話,可彼此都沒有說出“喜歡”或“愛”。於是,她就權當他們是好閨密。她把仰慕的情愫埋在心底,不知道哪一天能見光。

高三下學期,顧念學業緊張,內心背負很重的壓力,對於能否考上葉市的一本大學,她沒有十足的把握。為了散心,她終於踏上了去葉市的旅程,不為欣賞葉市的風景,隻為看一看那個她思念已久的人。

其實,在他們倆吃飯前和吃飯時,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顧念見到秦燁時旁若無人、大大咧咧地撲向了他的懷裏,在做這個舉動時,她沒有想太多,而是出於下意識的反應。那時她沒有看到秦燁臉上閃現的愕然和不知所措,無論如何,他沒想到這丫頭會這樣做,像極小時候的她。

正是顧念這個沒有多想的動作,輕輕地推開了秦燁心中那扇暗戀的門,整頓飯他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在聽對麵的顧念講她繁重的課業、嚴厲的數學老師、某某同學又罵她“怪胎”了。

直到兩人吃完飯,秦燁忽然說了一句:“我在葉市等你。”

顧念在聽到這句話時,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耳根微微發燙,這個她仰慕許久、渾身都閃著光的男人,第一次說了“等你”。

很多期許的事,我們覺得遙遙無期,等了又等,以為等不來,卻會在我們不經意間悄悄到來。一場突如其來的幸事,遠勝過定時後取出的美食、計劃去了某座城市後看到的美景、每天某個時段在某條街上遇到的某個特定的人。

對顧念而言,這句“等你”,幾乎等同於“我喜歡你”,等同於世界上最甜蜜的情話。

於是,顧念說出了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話:“我會來找你的。其實,我喜歡你很久了。”

秦燁沒有言語,隻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的,那麽輕那麽輕地握著,像握著一個不真實的夢。

兩人十指相扣,過了很久,秦燁說:“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要好好學習,等考上了大學,我們再在一起。”

顧念在等菜的間隙,才認真地看著眼前這位坐姿格外端正的男人,他穿著短袖製服,摘下警帽後頭發有些趴,卻絲毫不影響他俊朗的形象。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說:“最近是不是被一樁連環凶殺案弄得焦頭爛額?”

秦燁知道很多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嗯,這名凶手作案手段凶殘,死者都是男的,屍體都被分解了,但每具屍體都沒有找到手。”

“好恐怖。”顧念聽得有些心驚膽戰,暗自慶幸自己不是男人。

秦燁看著顧念,“你從我這裏看到什麽了嗎?三天內破案了嗎,或者有沒有什麽線索?”

顧念搖搖頭,“凶手作案手法高,沒有留下線索,所以你們才遲遲沒有什麽頭緒,而且……”她長長歎口氣。

“而且什麽?”秦燁心知不妙,不禁皺眉。

“我所看到的是,你們知道凶手還會作案,卻束手無策。”顧念看著桌上擺好了的菜,連忙對秦燁說,“好了好了,先不聊工作,而且還這麽恐怖,影響食欲。”

“好。”秦燁夾了一塊魚豆腐,卻吃得不是滋味。

顧念吃著飯,腦中蹦出了之前看過的一句話:分手後不能做朋友,因為彼此傷害過。

可是,她卻不這麽認為,她覺得分手後的戀人,可能自分手那天不會再見,也可能還繼續做朋友,就像她跟秦燁這樣。

避不開的誤會,解不開的心結,躲不掉的傷害,都不過是歲月長河裏的一粒沙礫,終會被風浪吹散。

她很慶幸,千帆過盡後,他依然是她的男閨密。

顧念吃完一個甜不辣,問秦燁:“聽我媽說,你媽最近幾個月急著安排你去相親,是嗎?”

“嗯。”

顧念一邊夾魚丸,一邊問:“去看了嗎,有喜歡的嗎?”

秦燁抬起頭,眸子在燈光的照耀下格外明亮。他中氣十足地說:“我說有,你會相信嗎?”

顧念吃著魚丸,有些口齒不清地說:“你說什麽,我都信。”是的,因為他從沒跟她說過謊。

“真是個傻姑娘。”秦燁伸出長胳膊,揉了揉她的頭發,“沒有喜歡的。”

顧念開始像個大人一樣地跟他說:“要求放低點,有看得順眼的,可以先處著看看。”

然後,換來了他的一句“說話跟我媽似的”。

顧念得意地一笑,“那你以後是不是要尊敬我?”

秦燁故意沉下臉,“別沒大沒小。”他想了想,問:“你呢,有喜歡的人嗎?”

“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有什麽事還能不告訴你。”顧念一直覺得秦燁是個可以供自己傾訴各種事的收容站,不管她每次說什麽事、說多久,他都默默地傾聽,最後還能給她建設性的意見。當她看到一些人未來三天即將發生一些恐怖的事時,她會害怕,會整夜整夜地失眠。每當這時,她會第一個想到秦燁,跟他通很久很久的電話。

在顧念跟秦燁分開後的一段時日裏,她從不談及感情,直到她內心的傷痕得到自我修複,跟他恢複到朋友的位置時,她才告訴他“某某暗戀她、某某在追她”諸如此類的事。

秦燁擱下筷子,雙手交握在一起,直視著顧念,要說的話在心中輾轉了幾回才說出口:“現在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顧念剛想回答,手機響了,她朝他示意自己先接下電話。

手機那頭傳來奶聲奶氣的聲音:“姐姐。”說得雖慢,口齒也不太清,但顧念聽出來了是在叫她,她對這小家夥的聲音毫無免疫力,一聽心就軟了,聲音也變得極其柔和:“嘟嘟,在幹嗎呢?”

嘟嘟是顧佳瑋的小名,是顧念給他取的。嘟嘟剛出生時是個大胖小子,足足八斤,後來更是在胖的路上一路狂奔,手臂和腿胖得跟蓮藕似的,一截一截的,小臉蛋兒肉嘟嘟,還有雙下巴,顧念便賜予他“嘟嘟”的小名。

嘟嘟是誰?是顧念那個比她小了十八歲的親弟弟。

嘟嘟慢悠悠地說:“看《光頭強》。”後麵的兩個字聲音小了,應該是離電話遠了。

顧念又問:“現在還尿床嗎?”

顧念沒聽到嘟嘟說話,倒聽到她那位母上大人開了口:“嘟嘟,姐姐問你還尿不尿床,先別看動畫片,回答下姐姐。”

嘟嘟在那頭一邊哼哼唧唧,一邊朝話筒大聲說:“棒棒糖,棒棒糖。”

這隻小饞貓就想著吃糖,顧念想好了,等哪次回去的時候,給他買一箱棒棒糖,讓他吃個夠,牙齒掉光光。

當然了,她也就這麽想想。

秦燁聽見嘟嘟軟萌的聲音,示意顧念把手機給他。他接過手機,溫和地說:“嘟嘟,想小燁哥哥了嗎?”

電話那端傳來驚喜的聲音,不是嘟嘟的,而是顧母的:“小燁嗎?”

秦燁禮貌地回:“是我,徐阿姨。”

顧念知道,隻要母上大人跟秦燁聊天,能巴拉巴拉地把各種家長裏短、生活瑣碎都聊個遍。他們倆聊得投機也就算了,每次母上大人都要提到自己。這不,她聽見母親故意提高嗓門說:“小燁,小念這孩子沒心眼,又剛去店裏實習,平時你對她多照應點。”秦燁應完,顧母接著說,“小燁啊,最近聽你媽說,相親不太順利啊。今年你二十八歲,也不小了,可以娶媳婦了。要是沒有合適的,你可以考慮下我們家的小念。我也跟你媽提過這事,你媽非常希望你們能再在一起。”顧母的聲音裏帶著笑意,“你們要是能在一起,也算是了了你媽和你徐阿姨的一樁大心事。”

顧念終於聽不下去了,沒等秦燁回答,從他手中奪過手機,朝顧母說:“媽,跟你說多少次了,我跟小燁現在隻是朋友。”

顧母倒是不急不慢地說:“以後的事誰說得準,是不是?”

顧念不想在秦燁麵前跟母親爭辯,敷衍道:“順其自然吧。”

這通電話最終在嘟嘟哇哇的哭聲中結束,原來嘟嘟在玩玩具汽車時不小心摔倒在地,疼得直哭,顧母這才匆匆掛了電話,去哄她的寶貝兒子。

在母親說完剛才那通希望她和秦燁能再在一起這麽直白的話後,顧念再麵對秦燁時不免有些尷尬,訕訕地說:“我媽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啊,整天就知道瞎想。”

秦燁並不介懷,笑了起來,“你媽也是為我們好。不管我們最終跟誰在一起,幸福最重要,你說是不是?”

顧念點點頭,抿抿嘴唇,“誰說不是呢。我啊,希望能找到一個對的人,我愛他,他也愛我,如果在一起沒有很多很多的話,那也要即使不說話,也能明白對方的心意。”

秦燁心想她真是個沒有長大的姑娘,就算再親密的兩個人在一起,又怎麽能懂得對方的欲言又止或者沉默?每個人的心房就像一扇關閉的窗,即使你一探再探,也無法窺見其內裏。

秦燁繼續問了方才的那個問題:“現在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顧念笑了起來,“隻要不是你這樣的就行。”

秦燁的黑眸直直地鎖住她的雙眼,故意沉下臉,“我怎麽不好了?”

誰想聽到有人說自己的壞話?即使他是她的男閨密,也要顧慮下他的感受。顧念的臉上帶著些許的歉意,“你看我,沒表達清楚。你啊,你顏正、人好、富二代。我剛才想說的是,不找比我大三歲以上的。”

顧念略一沉吟,很認真地看著秦燁繼續說:“我想找的人,他不一定很帥,也不一定很有錢,但隻要有他在,我就會覺得很安心。不管他在別人眼中是什麽樣子,在我心中,他始終無法代替。嗯,我就是想找這樣的一個人。”

秦燁本是要送顧念回家的,送到半路,卻臨時有事要去局裏一趟,不得不讓她獨自回家。

顧念本著“飯後散散步,鍛煉鍛煉身體”的想法,選擇了走路回家,幸好今晚的月亮很亮,路燈也沒有一盞壞的,也沒有看見可怕的事,就這麽相安無事地走了一路。

她低著頭,想著要盡量走在一條直線上,抬腳跨兩步,每一步還都要落在完整的石塊上。

她心中還暗暗數著數:“一、二、三……”當數到“九十九”時,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裏。

顧念立刻頓住腳步,抬頭一看,一張熟悉的麵孔落入視線。

脫下白大褂的他,穿著暗灰色條紋襯衫,袖口整齊地挽上去一小截,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茶香味,想來應該是剛喝完茶。

顧念抱歉地說:“葉教授,對不起。”

葉敬安剛從好友賀承家出來,去取車時,遠遠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隱沒在樹影裏,他覺得有些眼熟,走近了看,正是顧念。他走到了她的麵前,以為她會停下來,不承想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絲毫沒注意到他。

顧念出於禮貌,問他:“你也住在這裏?”

“不。”

“哦。”顧念想起郭靜怡的事,“葉教授,郭靜怡的病是不是要花不少錢?”

“不算多。”

“大概多少?”

“從住院到現在,花了一萬多。”

顧念目瞪口呆。

葉敬安見她這樣,投去不解的眼神,“多嗎?”

“嗯。”顧念點頭,“對一個學生來說,確實很多。”

葉敬安訝然,“學生?”

“你不知道嗎?郭靜怡還是學生,而且無父無母,最親的人,是高遠。”

“我不知道她是學生。”葉敬安如實說,他知道郭靜怡最親的人是高遠。記得郭靜怡第一次做化療手術,要親屬寫同意書,來的人是高遠,那時他還特意跟郭靜怡說:“必須要直係親屬簽字。”他聽到的回答是:“我沒有親人,最親的人就是高遠。”

思及此,葉敬安不由得鎖緊眉頭,“難道她是沒錢治病,才選擇跳樓?”

“是的。”

“原來如此。”葉敬安從沒想到這一點。在他印象中,郭靜怡的醫藥費每一次都繳得很及時。

顧念道出她從郭靜怡那兒看到的三天內發生的事:“郭靜怡知道自己的病會惡化,還要繼續花不少錢,她之前打工的錢早就用完了,這之前所花的都是高遠想辦法籌來的。她並不相信堅持吃藥就能把病治好,即使這次治好了,她擔心還會有複發的可能。與其花別人的錢來治病,她寧願選擇離開這個世界,而不去拖累高遠。”

大抵許多存活於世的人,都想給予愛的人最好的一切,可當你無能為力,甚至覺得成為他們的負擔時,也許會選擇轉身離開。

郭靜怡以為自己的離去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在高遠看來,是最壞的決定。

“郭靜怡的拍片結果出來了。”葉敬安在今天拿到了她的片子。

顧念緊張地問:“怎麽樣?”

葉敬安略帶憂慮,“肝部病變嚴重。”

“還能治好嗎?”

“不好說。”葉敬安用慣有的冷靜口吻說,“藥物治療能緩解病情,但不能保證一定能治好。”

“所以……”顧念垂頭歎了口氣,過了會兒才抬頭說,“她才會選擇再次自殺。”

葉敬安並沒有因顧念的話而嚇到,但神色有點凝重,“你都看到了?”

“是的。”

“她的結局是什麽?”

“後天晚上,十一點二十分,吞藥自殺。”

“你想怎麽做?”

“我能做的,就是告訴你我看到的,希望你不要讓她接觸到藥。”

“好。”葉敬安微蹙眉頭,“謝謝。”他沉思幾秒,“你的手機號是多少?”

“幹嗎?”

“方便聯係。”

顧念報出手機號,“一個人搞不定的話,我不介意你聯係我。”

“好。”

窗外的陽光正烈,靠在窗邊坐著的顧念拉上窗簾,心不在焉地聽著老師講課,在心裏算了算,今天恰好是郭靜怡“吞藥自盡”的第二天,她現在是不是安然無恙了?

顧念看了看手機,還有兩分鍾下課,她卻覺得過得很慢。下課鈴一響,同時響起的還有她的手機,振動聲嚇了她一跳,她看向手機屏幕,上麵跳動著“冷麵醫生”,這是她對葉敬安的稱呼。

顧念接起電話,還沒等她開口,便聽到另一頭傳來格外低沉的聲音:“郭靜怡在今天淩晨三點五十分跳樓自殺了。”

“怎麽可能?!”顧念握著手機的手瞬間收緊了,心裏的某個地方猛然倒塌,像壓著一塊巨石,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剛得到預知未來的能力時,常常連小事都提前告訴她的同學,但她的同學並不聽,反而對她各種謾罵,次數多了,她也就學乖了,隻有遇到一些她看不慣的事,或者影響別人生死的事時才去幹預。

在這之前,她救過不少人的命,也想過上天給她這樣的能力,是不是為了要讓她拯救尋死之人。

但是,在拯救郭靜怡這事上,她第一次失敗了。

葉敬安說:“我跟護士交代過,等到了她吃藥的時間,給她送藥,不給她多餘的藥。但沒想到,她還是選擇了那條路。”

顧念自責,“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提醒你讓郭靜怡不要接觸到藥,她也不會跳樓自殺。”

如果不是她幹預,即使郭靜怡吞藥自殺,被護士發現後及時洗胃的話,應該能脫離生命危險。可就是她提醒葉敬安,才讓郭靜怡無法拿到藥,導致她最終跳樓自殺。

郭靜怡的命運走向,跟顧念設想的完全不一樣,偏移原先軌跡,已無任何轉圜餘地。

“你做了你該做的,不用自責。”葉敬安勸慰道,“人各有命。”

“也許吧。”顧念垂著頭,無精打采地說。

顧念第一次意識到,有些人的命,不是她想救就能救的,她的參與,甚至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懊惱、內疚、悔恨開始一一侵蝕著顧念,在她心裏扭成幾股繩,死死地拉扯著,讓她有些氣悶。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應該參與。

這一晚顧念睡得很不踏實,腦中浮現出前幾日從郭靜怡那兒看到的畫麵—

高遠坐在郭靜怡的病床邊,握著她的手,“靜怡,答應我,以後別再做傻事了,好不好?”

“可是……”郭靜怡抽出了手,表情為難,“我不想讓你那麽辛苦。”

“不,一點都不辛苦,你看,我現在還多麽年輕,幹點體力活算不了什麽。”

郭靜怡撫上他的臉,“你瘦了。”

高遠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笑著說:“是不是更帥了?”

他這麽說,逗樂了郭靜怡,她撒嬌般地輕輕捶了下他的胸膛,“自戀吧你。”

高遠抓住她的手,“好好地配合醫生治療,等你病好了,我帶你去麗江,你不是一直說要去看瀘沽湖嗎?”

“好。”郭靜怡的眼中充滿向往。

郭靜怡以為自己隻要樂觀麵對疾病,配合醫生治療,病情就會有好轉,但她想錯了。

她待在病房覺得悶,想出去走走,走到過道盡頭時,忽然看到高遠和葉敬安,看到葉敬安手中拿著片子,他們正說著什麽。

郭靜怡連忙躲在牆角,他們的話傳到了她的耳中,得知自己的病情變得嚴重。

當高遠再見到她時,絲毫沒有提她病情加重的事,她問他拍片結果怎樣,他說:“好一些了,隻要按時吃藥,會逐漸好起來的。”

她的身體她最清楚,即使吃了藥,疼痛感卻比之前更甚。

也許,她是覺得治病無望,花再多錢都是白費,所以才會選擇結束生命。

顧念屢次被噩夢驚醒,醒來時滿頭大汗。她犯愁地直揉頭發,拿起枕頭往趙一莫的臥室走去。

趙一莫見顧念頭發亂糟糟、神色懨懨的模樣,立刻沒了睡意,“大晚上的,你是遇見鬼了。”

“是啊。”

“在哪兒?”趙一莫嚇得靠向床頭,縮成一團。

“夢裏。”顧念重重地將自己砸向**。

趙一莫忍不住拿枕頭輕輕砸了她一下,“你知道我怕鬼,還嚇唬我。”看著顧念萎靡不振的樣子,她繼續道:“你這是怎麽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今晚你跟秦燁見麵吃飯了,應該高興才對啊。”

“做噩夢了。”顧念無力地側頭看趙一莫,“做了好幾個噩夢,夢見被人追殺,逃都逃不掉。”

“我說小念啊,你該找個男朋友了,在你做噩夢時,也有個說話的對象,不像現在,還要尋找我這個外援。”趙一莫像個大姐姐一樣,將她攬在懷裏,“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顧念想都不想就說:“不要,相親什麽的,最沒有愛了。”

“你又沒相過,怎麽會知道?”趙一莫挽住她的胳膊,“還記得我跟你提過我的表哥嗎?”

“不是吧?你想把你的表哥介紹給我?”顧念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趙一莫耐心地解釋:“雖然他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他人很好,感情專一,就是年齡有些大。”

顧念有些好奇地問:“多大?”

趙一莫故意吊她胃口,“你不是不感興趣?”

“隨口問問。”顧念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三十歲。”

“啊!”顧念驚得睜大眼睛,“不是吧,你是知道的,我找男人不會找大我三歲以上的,三歲一代溝,我跟他都有三個代溝了。”

“兩個人能走到一起,跟身份、地位、年齡無關,最重要的是彼此相愛,不僅僅愛著彼此的閃光點,也能接受對方的缺點。即使兩人之間有代溝,也是可以通過一些方式來進行填補的,就像決堤的洪水,重新建造一道堅固的堤壩就可以讓它平靜下來。”

“萬一不合適呢?”

“試試的話,有一半的勝算,但不試的話,一點勝算都沒有。”

“好啦,先別說我了,說說你吧。”顧念掐指算了算,“貌似你暗戀你的警察哥哥已經有八年了吧。”

趙一莫微不可聞地歎口氣,“有的人,強求不來。”

顧念建議道:“去追他啊。”

“我從沒怕過什麽,但是很害怕一件事……”

“什麽事?”

“害怕告訴了他,我們連朋友都做不了,這樣的話,還不如不說。”

顧念想起自己曾經的那段感情,“你也知道,我跟你一樣,也暗戀過一個人,後來主動表白了,才發現他也是喜歡我的。如果兩個人彼此相愛,沒人捅破那層窗戶紙,也許會遺憾終身。你仔細想想吧。”

這一晚,睡不著的還有高遠,他捧著泛黃的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日記本是醫生收拾郭靜怡床鋪時發現的,交給高遠後,他並沒來得及看,那時候,他看著血肉模糊、身體僵硬的郭靜怡,滿心悲痛,從不在人前哭的他,第一次放聲大哭,緊緊抓著她冰冷的手,嘴裏悲傷地喊著:“靜怡,你不是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的嗎,為什麽還要做傻事?你不在了,我該怎麽辦?”

可是,他再也聽不見她甜美的聲音了,再也得不到她的任何回應了。

她就這樣,狠心地離開了他。

日記本裏寫著:

2004年12月25日

這是我來孤兒院的第一天,下了第一場雪,一下車,看到了一個男孩,瘦瘦的,穿著好肥大的棉衣,雖然看起來很不適合他,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著他,我就覺得很親切,是不是我朝他笑了,他也朝我笑了的緣故呢?

2005年7月16日

今天,我終於學會騎自行車了,是小遠哥哥教我的。其實,他教了兩次我就會了,可我好不想學會啊。

如果我不會騎自行車,我就能理直氣壯地一直坐在他自行車的後座上,躲在他的身後,烈日炎炎時,他就是我的遮陽傘;刮風時,他就是我的避風港。

可是,既然他那麽希望我能學會騎自行車,我怎麽忍心辜負他,好糾結。

為了讓小遠哥哥開心,我還是沒能堅持住。

2013年3月9日

之前,看到別的女孩收到情書,會有點嫉妒,可為什麽自己收到情書卻沒想象中高興?

不知是誰把情書放在了我的語文課本裏,一開始我以為是信紙,一打開,才發現是情書,嚇了我一大跳,沒想到我那麽低調還能收到情書,真是奇跡啊。

我想啊,如果是小遠哥哥寫的就好了。

2014年5月20日

小遠哥哥跟我說,隻要我收到情書就都撕掉,後來陸陸續續收到的幾封都被撕掉了。今天,我又收到了一封,正想撕掉的時候,小然正好路過,知道是情書後,連忙奪了過去,還讀了起來:你陪了我十年,願意換一下身份嗎?從女性朋友到女朋友,好不好?

我非常生氣,她怎麽能這樣做呢?

但後來想想,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永遠都不知道小遠哥哥曾經給我寫過情書。

那是我第二次看情書,沒有落款,但上麵的字跡我不會認錯,是小遠哥哥的。

原來,他喜歡我呢。

我要接受他嗎?

2015年9月1日

開學第一天,小遠哥哥來學校送我,他竟然跟我表白了,好意外,也好開心啊。

其實,我幾年前就喜歡他了。

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2016年7月3日

這幾天老是覺得肚子疼,昨天晚上實在疼得厲害,今天一早我就去醫院檢查。

知道是肝硬化中期後,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麽是“晴天霹靂”。

之前肚子疼會吃止痛藥,我並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拖著不去醫院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我還這麽年輕,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怎麽得了這種病?

醫生說需要住院治療,可我哪裏有錢住院。要告訴小遠嗎?告訴他了,他會很擔心,但不告訴他,我又能向誰求助呢?

2016年7月10日

我還是住院了,再不住院治療隻怕病情會加重。

我不得不打電話告訴了小遠,他連夜趕了過來。

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疼痛和擔心都消失了。

隻要他在身邊,我就覺得很安心。

疼痛是打不敗我的,我還要跟小遠談一場普普通通的戀愛,等著他跟我求婚,然後給他生兩個孩子,最好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2016年7月20日

知道住院費已經用了一萬多,我感到灰心。

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小遠辛辛苦苦賺來的,看著他漸漸粗糙的手掌和瘦下去的臉,我很不忍心。

我很想好好活著,可是,我的病真的能治好嗎?治好了就不會複發了嗎?以後的治療費用怎麽辦?

我不想再拖累小遠,隻有離開他,才是最好的選擇。

2016年7月21日

我昨天的跳樓計劃失敗了,當我站在醫院最頂層往下看時,腿忍不住發抖。

當真正麵臨死亡時,我才知道有多害怕。

史鐵生寫過:對待生死我選擇一種樂觀的態度。我想他是在說,這是困境,誰也逃不過,人生的一切事都是在與困境周旋。這需要靠愛去延緩死亡。

隻有小遠,才能讓我有對抗死亡的力量。

為了小遠,我一定要好好配合葉醫生,真希望能早點好起來。

2016年7月26日

如果不是我偷偷聽到了小遠和葉醫生的談話,估計會一直被蒙在鼓裏。

我的病加重了,不知道能活多久。

之前花了那麽多小遠賺來的辛苦錢,以後呢?應該會花更多吧。花了錢,就能治好我的病嗎?

我一直都告訴自己:為了以後美好的生活,一定要好好活著。可現在呢?我卻感到很絕望,是不是沒有出路了?

我活著,也隻會增加小遠的負擔,讓他更辛苦、更難受吧?

2016年7月29日

小遠,當你看到這本日記的時候,也許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請你不要難過,你要知道,我的離開,才是解脫。

祝你永遠幸福。

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原諒我不能再愛你了。

如果有來生,我還願意做你的女朋友,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

高遠翻到最後一頁,看到紙上有幹涸的淚痕。他撫上去,滿心傷痛,淚水滴落,落在淚痕上,聲音哽咽:“不管是今生還是來世,你都是我唯一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