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是你

遇見你之後,

我隻希望生活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我沒病!”

派出所門外,葉之舟的表情有些猙獰:“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相機裏有偷拍我和安安的照片!哥,你相信我……”

“我知道,你先別急。”葉之橋打斷了弟弟。

“哥,我來警局這事兒你千萬別讓安安知道,她本來就膽小。”

“現在是你的問題!”葉之橋愁眉緊鎖,“你說你看到照片了,可是剛才在辦公室裏,警察檢查了相機的存儲卡,隻有一些不相幹的人像,更多的是風景照,並沒有跟蹤你或是安安的痕跡。樓道裏的監控也顯示是你先衝出家門搶陳新凱的相機,又動手打人的,現在沒有一項證據對你有利。”

葉之橋緩了一口氣,安撫葉之舟:“我當然相信你這麽做一定是事出有因,但是他現在指控你有精神疾病,你現在是肇事者。”

葉之舟惱怒:“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才有精神病!”

葉之橋按住葉之舟的肩膀:“我在跟陳新凱談和解,你不要再生事端了。”

“可是不能就這麽算了啊!”葉之舟氣得一拳砸在牆麵上,指關節滲出了血。

葉之橋急忙拉住他:“先回去再說。”

兄弟倆不再交談,各懷心思。

葉之舟想不通,存儲卡裏的照片怎麽會突然間不翼而飛?而葉之橋則咂摸著陳新凱方才的供述,他說“留意”過鄰居家的垃圾,得知葉之舟在服用抗精神藥物。

他看著弟弟尚且憤憤不平的模樣,心情一點點沉下來。

縱使弟弟有躁鬱症的表現,處理事情太過魯莽衝動,可會翻鄰居垃圾的人,又是什麽好人呢?

這起紛爭最終被定義為鄰裏之間鬥毆,陳新凱答應了私了,而葉之舟則從頭到尾黑著臉,恨不能扒下陳新凱這副皮囊看看他到底包藏著什麽禍心。

“你那邊裝修進度怎麽樣?”

早餐時間,葉之橋通常會吃到弟弟煎得恰到好處的太陽蛋,淋上幾滴海鮮汁,配上現磨的咖啡。

他低頭看著今天餐盤裏一圈焦黑的蛋邊,完全能夠從中體會到做它的人的心不在焉。

他起了個不沾邊的話題,聊起葉之舟偷偷準備的婚房,希望能幫他分散一些注意力。

“差不多了,”弟弟果然少了些愁眉苦臉,“可以開始軟裝的部分了。”

說完,又把話題繞了回來:“哥,我說,你也別住這邊了吧?”他麵向對門的方向,“放著這麽一個變態當鄰居,想想就瘮得慌。”

葉之橋咽下雞蛋,靠近燒焦的部分在口腔裏醞釀出苦味。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有些擔心地看著葉之舟:“事情還沒有解決完,你先不要想太多。”

“還要怎麽解決?”葉之舟沒有了往常慢慢品咖啡的情趣,一口灌進喉嚨,杯子落在玻璃餐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他是你的粉絲,之前我跟你說過一次,記得嗎?”葉之橋歪頭回憶了一下,“有天我下班回來,在樓道裏聽到他家傳來你電台的配樂聲。”

“怎麽不記得?”葉之舟沒好氣,“你還說他家音響效果不錯。”

“嗯,既然是粉絲,那麽不管怎樣,應該都不會做出傷害偶像的事來,所以說,也不必太擔心,可能就是太崇拜了,有好奇心。”葉之橋喝了口咖啡,“你也算是個公眾人物,遇到這樣的事不稀奇,反正也快搬去新房,別再衝動就是了。”

“就算是粉絲,也不至於這麽誇張吧?再說了,一個大男人偷拍我算什麽!”葉之舟越想越覺得惡寒。

“我先找機會跟他聊一聊,了解一下情況,你就該幹什麽幹什麽,避免接觸吧!”葉之橋是市醫院的外科醫生,工作比弟弟更忙,這會兒看了眼時間,再不出門就要被早高峰堵在高架橋上了。

“聽到了嗎?等我回來處理。”他像小時候一樣伸出拳頭,葉之舟撇嘴跟他碰了一拳,不服氣地答應了。

葉之舟的父母是生意人,從小對兄弟倆疏於照顧,可以說是葉之橋把自己帶大的。長兄如父,葉之舟一直都很尊敬哥哥,哥哥的話之於他也向來是有分量的。

見弟弟不再那麽煩躁了,葉之橋放心一些,拎起包去上班了。

剩下葉之舟一個人,他對著餐桌上的空盤子發了一個長長的呆。

他是信任他哥的,相信他能和以往一樣幫自己處理好,可眼下坐立難安,睜眼閉眼全都是與被跟蹤、被偷拍有關的場景。

心煩意亂,想著這事是他惹出來的,陳新凱又口口聲聲說是他的粉絲,與其讓葉之橋做完一天的手術回家再幫自己處理爛攤子,不如想個辦法側麵打探一下。

他想好了,陳新凱即使是個蔫壞的,也不會明著做什麽出格的事。這一次他不會衝動打架,也不打算給對方臉色看,他就想搞清楚照片為什麽會不翼而飛,而陳新凱究竟有什麽企圖。

否則他在家裏憋一天,實在是如坐針氈。

葉之舟給公司那邊打了電話,交代說自己有事,又從自家酒櫃上選了一瓶好酒,打開門,開啟了這場“和解之旅”。

站在陳新凱家門前,他有點猶豫,不知道第一句話該怎麽開場。

可還沒等他想好,麵前黑色的門就突然開了,對方看著他,像早就知道他要來一樣。

9月的最後一天,原本應該是餘洋和程燁約好一起去參加某個作家的閱讀沙龍的日子,可之前不歡而散後,兩人都沒有聯係過對方。

餘洋知道自己應該主動向程燁道個歉,可每次編輯好了長長的文字,都在準備發出的最後一刻放棄了。

她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吧。餘洋無數次地揣測。

那日的對話像開啟了無限循環模式,夜夜準時入夢,他臉上的不耐煩、語氣中的煩躁、壓在心底的解釋,一幀一幀慢放,越發令他失去主動聯係她的勇氣。

餘洋就這樣盯著手機坐在玄關的椅子上發呆,一直到餘海等不及地踢了踢他的鞋尖才回神。

他該送哥哥去醫護站了。

如果能遇見程燁,第一句話就說對不起吧。他打著腹稿。

如果她願意給自己一個機會解釋,一定不要像上次那樣把她“推開”了。

餘洋心事重重,拉著哥哥一路走到醫護站都沒說話,餘海自那日鬧過之後對醫護站也心有戚戚,兄弟倆到了門口都杵著沒動,還是辦公室的季阿姨先看到了他們。

“餘洋?怎麽不進去啊?”

聲音從背後傳來,餘洋嚇了一跳:“啊……這就進去。”

說罷,他在門口欲言又止地站了一會兒。

“還沒和好哪?”中老年女性的八卦嗅覺上線,掃了一眼餘洋的表情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可隨即表情有點惆悵,“哎……程燁這周請假沒來呢!說是住院了,但又說不嚴重。”

生病了……

餘洋的眉毛很快蹙到了一起,神情緊張地問:“您方便幫我打聽一下她在哪家醫院嗎?我……我想代表咱們醫護站去探望一下。”

“嘁,還代表什麽醫護站,”阿姨戳破他,“想追就去追!我給你問問地址啊!”

季阿姨笑著走開,可餘洋卻沒有心情笑得出來。想到程燁生病,原先的生氣、冷戰,通通都變得不重要了,內心的愧疚如野草般瘋長。

餘海頭一次見弟弟跟丟了魂似的,心裏也跟著翻江倒海起來。他揪住餘洋的衣袖,等待一個肯定的答案。

“你想跟我一起去?”

發生上次的事情之後,餘洋知道哥哥心裏不好受,但也很清楚,醫院是哥哥最不喜歡的地方:“你還是乖乖待在醫護站吧,等程燁好了我再帶你去看她,好不好?”

餘海眼睛動了動,低頭用腳尖在地上畫圈圈,這是還想爭取一下的意思。

餘洋斟酌了下,將雙手搭在哥哥的肩上鄭重道:“好吧,咱倆一起,但你一定要控製好自己的情緒,不可以再惹事了。”

餘海立正站直,把雙手放在褲縫線處,表示一定謹遵弟囑。

拿到了地址,餘洋帶著哥哥打了出租車直奔醫院,聽說是腸胃科的病房,他脊背上一層薄汗半天消不下去。

兩個人拎著在樓下買的果籃七拐八拐,來到了程燁的病房門口。

小小一個人,側躺在病**,一隻手搭在臉上捂著眼睛,另一隻手正在掛水。

餘洋又轉過頭去囑咐哥哥:“咱們說好了,不能吵鬧噢!”

餘海似是聽懂了,抿住雙唇。

餘洋推開病房的門,有其他床的病人看過來,程燁並沒有任何反應,餘洋心下有點難過。

每個病床邊都有人陪著,隻有她孤零零一個,聽到動靜也不看看,是篤定了不會有人探望嗎?

他輕聲走到程燁身邊,看到她指縫裏隱有淚痕,動作更是溫柔了幾分。

“程燁……”他叫她。

病**的女生愣了一下,並沒把手拿開,而是從指間露出眼睛確認,看到是他,才傻乎乎地擦了把眼淚,露出有點震驚的表情。

“我……”餘洋剛要道歉,程燁一把拽過被子捂住自己。

隔壁床看熱鬧的病人不小心笑出聲,好像在觀看小情侶鬧脾氣。

餘洋有些無奈,餘海又在無語望天,看來還是隻能靠自己……

他在程燁的病床邊坐下,手拉開一點被子確保她能聽見:“不悶嗎?一直捂著。”

“哼。”

這應該是,可以哄了吧……

他沒用多大的力氣跟她拉扯被子:“我是來負荊請罪的。”他的語氣十分誠懇。

程燁躲無可躲,斜斜瞪他一眼,還帶著一點點哭腔:“荊呢?”

啊?

餘洋沒想到她會這樣問,眼神轉了轉:“說錯了,攜我哥前來請罪。”

“現在承認是你哥哥了?”程燁的視線在兄弟倆臉上來回打量。

餘海察覺到她的注視,蹭到病床邊扯了扯程燁的被角,一副“求饒”的樣子。

見程燁有點憋笑的意思了,餘洋乘勢而上:“將相和,國家興,對吧,別生氣了……”

程燁拿這兄弟倆沒辦法,擋住上翹的嘴角傲嬌道:“誰跟你是家人!”

氣氛有些曖昧,餘洋臉漸漸泛紅,不好意思再讓旁人聽戲,俯下身輕語:“程燁,上次的事,對不起啊。”

“那你說說看,你怎麽錯了?”程燁水靈靈的眼睛裏映著餘洋傻乎乎的影子。

他認真地豎起三根手指:“怎麽都錯了,哪兒哪兒都不對。”

“少來吧,”程燁笑了,撥下餘洋的手,“認真的,我想問你,為什麽要瞞著我?”

餘洋就知道以程燁的性子,定是要不依不饒地問個明白的,但眼下還是她的身體重要,況且,自己還沒想好是否要和盤托出:“要不……等你病好了再說,好不好?”

“那等你想說了再來看我吧!”程燁把頭扭向一側,又要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原本隻是想來探望,順便說句抱歉,可現在這個情況,如果不告訴程燁自己的真實想法,好像再怎麽解釋都無濟於事。

餘洋心一橫,索性決定告訴她事實:“好吧,我說!其實……”

程燁背對著他,瞪大眼睛等一個想了許久也想不通的答案。

“其實……你就是我在郵件裏寫過的那個女孩。”

這記直球太過突然,程燁全無心理準備。

餘洋雙手握住她的肩上,輕輕那麽一撥,兩個人就恢複了麵對麵的姿勢,他繼續說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沒想過我們會有這麽多的交集,隻是覺得你很耀眼,但後來接觸才發現,你是我見過的人當中,唯一一個有這麽強的同理心去對待醫護站那些病人的,你比看上去更懂得包容,更懂得體諒,你喜歡《小王子》,喜歡《簡·愛》,這些也都是我喜歡的,哦,還有,留在小黑窩旁邊的罐頭,也是你買的吧……”

距離太近,兩個人呼吸相聞,除了醫院裏消毒水的味道,竟還有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暖煦的香氣。

之前她隻覺得餘洋眼熟,可現在順著這漫長的反射弧,好像稍稍能理順一些了——原來,那個牆下英雄救美的男孩,那個和自己一起照顧小黑、給它搭窩喂食的男孩,正是在出版社挑戰金編輯、才情滿腹的餘洋,而他在郵件裏形容的那個很美好的女孩,甚至讓自己有一點嫉妒的女孩,從來都是自己。

程燁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放在旁邊的手,被餘洋一把握住,她的手微涼。

程燁將自己的手輕輕抽開,用指腹摩擦了一下餘洋的手背。

餘洋被她的小動作鼓勵到,又鼓起勇氣繼續說:“程燁……我……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才會很在意你對我的看法,因為喜歡你,才覺得自己渾身都是缺點配不上你,因為喜歡你,一點點情緒都被放得無限大,一不小心,就矯情了,我平時真不這樣!”

程燁被他呼出的熱氣癢到耳朵,微微向旁邊躺了點,聲音糯糯的:“作家是不是都這樣,用排比句告白?”

餘洋原本有些忐忑的心,在聽到她的玩笑話之後平息了不少:“還有其他作家跟你告白?”

程燁終於露出了笑容:“煩人!”

見她情緒好了很多,餘洋也不再說悄悄話了,他坐直身子,麵色嚴厲了一些:“現在該你了,跟我說說怎麽突然就生病了?是工作累的嗎?”

程燁借著他手上的力氣撐起身子,餘洋拿了枕頭墊在她身後。

“沒事,就是沒注意,熬了幾晚……”

他看到她臉上還有沒幹的淚痕,想起來剛進門時她似乎正一個人偷偷哭呢:“沒事還偷偷掉眼淚。”

“我那是……剛才胃又有一點疼。”她才不想承認,其他病人都有家人陪伴,她以為自己一個人搞得定,誰知道人生起病來這麽脆弱。

餘洋聽到她說疼哪裏還坐得住:“你疼怎麽不早說!我去給你叫醫生!”

“哎呀,回來!”程燁有些羞惱,看他拔腿就要往病房外跑,立刻出聲叫住他,病房裏的其他人都看過來。

“我現在不疼了。”

“真的?”餘洋坐回先前的位置,看她神色確實沒什麽不妥。

“真的!”程燁急道,“不用叫醫生來!我都快好了,你……給我削個蘋果吧!”

“好!”餘洋伸手從果籃裏挑了個最大最紅的蘋果,動作嫻熟地削完一整顆,放在她的唇邊。

見餘海眼巴巴看著,程燁把餘洋的手推向了他:“大海哥哥先吃吧!懲罰餘洋老師再給我削一個。”

餘海看看弟弟的眼色,見他同意,便樂不可支地接過。一大口咬下去,汁水濺了一臉,也顧不上擦,就又是一口:“甜!真甜!”

病房裏發出一陣友善的笑聲。

“哥,你今天表現真好啊!夠乖!”餘洋看著異常配合的餘海,十分欣慰,又手腳麻利地給程燁削了一個。

“隻要我在,大海哥哥一直都這麽乖啊!”程燁咬著脆脆的蘋果得意地邀功。

她臉上還有一點沒擦幹的淚痕,可這會兒正陽光燦爛地笑著,餘洋看著倆人啃蘋果,心裏柔軟得一塌糊塗。

其他人的愛情故事都是怎麽開始的呢?餘洋不知道。

於別人或許無關緊要,成年人總是戴著社交麵具,心裏究竟有沒有壁壘隻有自己清楚。但就他而言,醫院的告白之後,程燁就已經完全被他劃分到“自己人”的範圍裏麵了。

這些年打破餘洋心裏這塊壁壘的“外人”,除了新晉的程燁,就隻有客廳那個虎頭虎腦正在跟餘海搶遙控器的林毅了,算起來,他們也認識十幾年了。

林毅舉著遙控器的右手,虎口處有一道淺淺的傷疤,是跟餘洋左手“對稱”的同款,那是二年級時他們跟不良少年打架時留下的。

那時候的餘洋還不認識他,因為做數學題比哥哥慢了十分鍾,出門晚了一步。

纏綿了一天的雨停在傍晚時分,晚高峰的街上車水馬龍,餘洋繞開深深淺淺的水窪,跑得太快,短褲和襪子都濺上了泥水。

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在心裏默念,朝著街心公園方向那個被他和哥哥叫作“秘密基地”的地方跑去。

每當過了營業時間,他和餘海都會從樹林後麵的圍牆翻進去,那時候,空無一人的蹺蹺板、滑梯、蹦床和很大的沙坑都已經虛位以待了。

“餘……”

拐過最後一條小徑,餘洋把“海”字含在了嘴裏,嚇得蹲在一座花壇後麵。

“秘密基地”不再隱秘了。

“道歉!”

麵無表情的餘海被幾個身高相差不多的男孩子圍著,那群人像傳球一樣一人一下推著他。

見他一言不發,其中一個有點生氣,用力大了一些,餘海被搡倒,屁股硌在地麵的小石子上,生疼。

他還是沒搞清楚情況,隻是茫然地四下張望。

“一個傻子還敢跟我搶地盤!”為首的男孩反戴著棒球帽,見餘海幾乎毫無反抗,更放肆了。他拍拍餘海的臉:“看啊,果然是個傻子,連話都不會說。”

周圍的起哄聲也大了起來,餘洋目睹著一切,卻不知道該不該衝出去保護哥哥。

他見過這幾個“不良少年”,知道要離他們遠點,可是餘海不懂……

“啪。”

棒球帽男孩扇了餘海一巴掌,力氣很大,以致他的臉上立馬浮起紅色的指印。

餘海嗚咽出聲,正要掙紮反抗,又被其他幾個男孩按住,強迫他跪下。

餘洋小小的身子剛好被花壇完全擋住,昏暗的光線下,如果不仔細看,很難發現這個微微發抖的小男孩正雙手握拳,眼睛直直地瞪著空地上男孩們。

“你跟我道個歉,說不定我就不打你了!”棒球帽男孩覺得餘海的反應實在無聊,可這麽多小跟班看著,也不好就此收手,“哦……傻子可能不會道歉,那這樣吧,你叫我一聲‘爸爸’,這你總會吧?”

餘海的膝蓋已經被擦破,腿上的傷口也沾了泥土,疼痛不安地扭著身體。

餘洋四處張望,一個人影都沒有。他的目光掃到花壇裏斜長出來的一小段花枝,捏住掰斷了想要當作武器,卻遲遲沒敢衝出去。

餘海,跟他們道歉吧……餘洋在心裏祈求著。

“喂,”正在這時,其中一個男孩說話了,“他不會叫‘爸爸’的,你們不知道嗎?他跟他弟都是孤兒,沒有爸爸!就因為他是個傻子,他爸媽才不要他們的。”

起哄的聲音停止了,幾個男孩麵麵相覷,一齊看向棒球帽男孩。

愣怔間,餘海掙開了按住他的手,站起來毫無章法地撲向棒球帽男孩。

後者輕鬆躲過,隨即像是找到寶藏一般,眼睛裏甚至閃著興奮的光:“沒人罩啊,那不是正好!”他的喉嚨裏發出低啞的笑聲,“給我揍!傻子會傳染,得揍到死才行!”

圍觀的孩子有的無動於衷,有的卻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手腳上的動作更重了。

花枝被餘洋從左手換到右手,又換回來,眼淚一顆顆砸向地麵,手指被分杈的枝丫劃破了也渾然未覺。他緊緊盯著被按在泥地裏欺負的餘海,內心翻江倒海般忐忑。

棒球帽男孩踩住餘海的手指,示威般看向沒有“服從命令”的那幾人。

餘洋緊緊地閉上眼睛,手心全是汗。

我該怎麽辦?現在過去也會被打得很慘吧?為什麽不道歉呢,明知道打不過的。對不起,我還是不敢……

花壇邊快速閃過一個人影,看到餘洋先是嚇了一跳,隨後又迅速走開。

“等一下,幫我救救他行嗎?我自己不敢……”

那是八歲的林毅,頭發剃得比現在短,身量也沒長開,連換牙都比其他小朋友晚:“我隻是回來找落下的鑰匙的,不認識你們……”他瞥見那群大孩子,語氣有些發虛,“不關我的事。”

餘洋完全能理解他的恐懼,可是眼下沒有其他援手,他拉住林毅:“他們如果看到你,會連你一起欺負的,我們得團結起來,不然以後都不敢在這一片玩了。”

林毅怯怯地看了一眼棒球帽男孩,吞了口口水:“你……你去給他們認個錯不就行了?”

餘洋握住他的胳膊:“認錯他們就不打了嗎?認錯他們就不欺負你了?”

林毅在這一帶看過太多次這群小混混欺負人,每一個都跪地求饒,卻還是遭了毒打。

林毅耷拉著腦袋。

不遠處,餘海發出一聲慘叫。這一次,他被棒球帽男孩踩住的臉半埋在泥地裏,痛得雙手直拍地麵,嘴裏哇哇大叫:“壞人,壞人!”

餘洋捂住林毅的嘴巴,才讓那一聲驚叫不被那幾個施暴的男孩聽到:“幫我一起救救我哥吧,我答應你,以後你如果落單被欺負了,我一定拚死保護你!”

天空中最後幾抹光也因被陰雲籠罩而顯得黯然失色,這是雷雨將至的前兆。

“挺抗打啊大傻,”棒球帽男孩趾高氣揚地調笑,“我還沒打死過人呢,你要當第一個嗎?”

餘海像是條要擱淺的魚,拚命掙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隻是無謂的撲騰罷了,他實在太無助了。

聽到這兒,餘洋再也忍不住了,即便依然無法抑製身體的顫抖,卻仍舊鼓起全部的勇氣,從花壇裏撿了一塊不大的鵝卵石衝了上去。

石頭砸向棒球帽男孩的背部,他痛呼轉身,看到比自己矮半個身子的餘洋,臉上驚嚇的神色轉瞬變得無比狠戾。他三兩步跨到餘洋麵前,揪住他的衣領,狠推了一把。

“又來兩個送死的,給我打!”肇事者一擁而上。

餘洋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裏的“兩個”,就見身邊跟自己一般高的另一個小蘿卜頭閉著眼睛也衝了上來。

力量實在相差懸殊,他倆連爬起來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其他幾個圍過來的孩子按住了,招呼在他們身上的拳腳,並沒有因為年紀小而少了半分。

遠處一聲驚雷,傾盆大雨忽至,兩個“幫手”跑開去躲雨了,另外一個還在等棒球帽男孩發號施令。

他一左一右兩隻腳換著重心踩著餘洋和林毅的手,嘲笑道:“英雄無悔是吧?”

已經後悔了。

林毅叫苦不迭,自己怎麽被這個餘洋兩三句話就鼓弄得跟人打架了,對方還是個惡霸。

棒球帽男孩顯然對餘洋更有興趣一點,他抬起腳,狠踹向餘洋的肚子,笑著,罵著:“大傻子家裏有個小傻子,小傻子長大變成大傻子……”

餘海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棒球帽男孩的腳踝。那骨關節處的字母刺青隨著腳掌扭動而變得扭曲褶皺,餘海的表情也越發猙獰。

這邊被痛扁的餘洋比剛才看著哥哥挨揍哭得更難過,不是因為身體的傷痛,而是恨自己個子長得慢,恨自己沒有足夠的力氣,恨此刻站不起來的軟弱,也恨……為什麽自己有一個傻哥哥……

雷鳴陣陣,雨水很快把餘洋渾身澆得濕透,他捂著臉蜷縮成一團,本能地喊著“餘海,救我”。

一聲怒喝,林毅從指縫裏,看到趴在不遠處的餘海發癲似的爬起來,一頭撞向脫了褲子準備朝餘洋撒尿的棒球帽男孩,而餘洋和林毅,也從壓製中掙脫出來,不要命似的開始反擊。

…………

他們三人的小團體雖然沒打贏,但自那之後,卻也沒人再敢輕易欺負他們了。

“喂!給我哥換回《奧特曼》看!”餘洋扔了個抱枕砸到林毅頭上,幫了哥哥一把,餘海趁林毅被擊中,迅速從他手中奪回遙控器,樂得前仰後合。

林毅擼起袖子,準備跟餘海“大戰一場”,被餘洋攔住:“話說你到底什麽毛病啊?自己有家不回,跑別人家來睡沙發,呼嚕打得跟直升機要起飛一樣。”

林毅昨晚結了一個跟了兩個月的案子,跟同事喝到半夜,醉醺醺地敲開了餘洋家的門,因為吵醒了好不容易睡著的餘海,被餘洋按在沙發上“揍”了兩拳。

他揉著還在隱隱作疼的肚子:“趁我喝醉襲警,我還沒跟你算賬!打得我腹肌好疼!”

餘洋瞪了一眼他的肚腩:“最好是腹肌不是啤酒桶。”

“嘿嘿。”林毅摸著自己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對了,我有事跟你說。”

林毅屁顛屁顛、熟門熟路地溜進廚房拿了兩罐可樂,遞給餘洋一罐:“什麽事啊,最好不要是拋下我脫單了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啪——”餘洋打開易拉罐,沉默了。

“不是吧!”

林毅灌了一大口冰涼的可樂:“什麽時候的事?就我不注意的這兩個月?”他故作一副控訴的表情,像個遭丈夫背叛的小嬌妻。

“嗯哼。”餘洋就喜歡看他吃癟的樣子,心情大好。

這下林毅連最愛的可樂也不喝了,“哐”的一聲,他把可樂放在茶幾上:“到底怎麽回事?說清楚!說好的紅塵作伴,陪兄弟單得瀟瀟灑灑呢!”

餘洋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故意吊他的胃口:“怎麽,林警官這是把我當犯人審?”

二十五歲的林警官想起來自己至今沒著沒落,可餘洋竟然搶先一步找到真愛就有些氣短,繼續抓著這個話題不放:“別打岔,快說,到底誰家姑娘被你這個死心眼兒看上了。”

“叫程燁,是我新書的編輯。”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林毅沒說完,頭上又被砸了一個抱枕。

“會說話嗎你?”

“嘿嘿,錯了,錯了,兔子不吃,我‘羊’哥吃!”林毅把抱枕塞進餘海懷裏,賤兮兮地湊過來,“到底咋回事啊?打著工作的名義日久生情了?”

“一見鍾情。”餘洋毫不羞澀。

“哎喲,”林毅伸出胳膊,用手在上麵比畫了一下,“你看我這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餘洋打了他一拳,卻很是鬆快地笑出來。

“什麽時候帶我見見?”林毅滿眼期待。

“有你什麽事。”

“不是!”林毅急了,以為餘洋真的不願意讓他見,從沙發上換到餘洋旁邊的小板凳上坐下,“我不得給你把把關哪?萬一是個個中高手,專挑你這種沒談過戀愛的純情小青年下手……”

餘洋踢了他一腳:“說人話。”

“萬一她身邊有不錯的小姐妹,非要介紹給我呢?”說後半句話的時候,林毅故意提高了嗓門兒。

他的表情非常認真,從小他們兄弟都是一個步調,餘洋脫單這件事對他來說打擊可不小。

林毅雖然年紀不大,平時也根本不把長輩催婚的話放在心上,可他是誰啊,是見證餘洋打哭了不良少年之後就死心塌地跟著他“混”的小弟啊!他太了解餘洋外熱內冷的性子,以為他真的會一輩子守著餘海,並不把其他人看進眼裏。

可現在這個人忽然直白地宣布自己戀愛了,眼角眉梢還帶著些林毅從來沒見過的欠揍的得意神色,他不急不行啊!

餘洋忍住笑意:“是誰說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人民群眾,不做談戀愛這種浪費時間浪費錢的事?”

林毅向來習慣了被自己的話打臉,反駁起來毫不含糊:“我說的,但是!談戀愛也是一種深入群眾、服務群眾的事情啊!”

“那又是誰說的這輩子可能都忘不了初戀了?”

“你沒聽過嗎……隻要現任足夠好,沒有初戀忘不了,你快點!局裏僧多肉少,我這什麽時候才能熬出頭啊?再說了,你女朋友不是編輯嗎,公司肯定妹子多,介紹介紹!”

餘洋還想跟他貧兩句,看到他半真半假的態度,忽然覺得他能願意向前走一步未嚐不是好事:“知道了,知道了,改天我給你打聽打聽!”

林毅聽到“打聽打聽”這四個字,心裏樂開了花,可“改天”二字似乎又不太友好。他瞥了一眼餘洋,故意說給他聽:“你一個作家,用詞還是嚴謹一點,‘改天’不就是改著改著就看天意了嗎?不靠譜!”

餘洋回手給了他一拳,倆人拿起可樂默契十足地碰了一下。

後來,誰也沒想到,餘洋還真的從程燁那裏給林毅牽來一條線,隻不過對方不是編輯,而是個醫生。

秋天的傍晚是最舒服的時刻,從盛夏的悶熱轉至微涼。

醫院樓下水果攤,飽滿滋潤的秋梨成堆。江瑾的辦公桌上就放著一盤切好塊的,是隔壁科室已婚的男醫生買的,放在那裏,一動沒動。

程燁看到餘洋的短信之後,眼神就再沒從江瑾身上移開過,看得她整個人都毛毛的。

“你老盯著我看幹什麽?眼睛不舒服啊!”江瑾氣場十足,語速飛快。

“沒有,沒有,”程燁連忙解釋,“我是覺得你今天穿的這條裙子特別好看!”

程燁太了解江瑾,她算是“閱男無數”,嘴上最常掛著的一句話就是“所有男人都一樣”,要給她安排相親,肯定不能明著來。

江瑾當然沒信她的說辭,且不說自己裙子外麵還穿著白大褂,程燁根本看不清,就算看清了,這條裙子她也是見自己穿過的。

“說不說?”

離江瑾下班還有十分鍾,雖然是周日,但她下午有一個接診,程燁來接她吃晚飯,一直在辦公室等著。

程燁靠過去把頭擱在江瑾肩膀上,半是撒嬌地說:“哎呀,著什麽急嘛,我們人美心善的江醫生!”

程燁比江瑾小了四歲,個子也低對方一頭,兩人一個禦姐一個軟妹,看上去完全不像閨密。關係能處得這麽好,起初連江瑾自己都沒想到。

“少來吧你,我怎麽感覺你今天整個人都冒著粉紅泡泡?”江瑾關了電腦,起身走到衣櫃旁換下了白大褂。

“就我前陣子不是胃不舒服嘛……”說來話長,程燁生病時沒有告訴江瑾,現在開口難免有點怕她責怪。

“胃怎麽了?”

“小事,現在完全好了!哎呀,這不是重點,我那什麽……之前有跟你提過一次,我簽了一個長得很帥的作者,你記得吧?”

“怎麽不記得。”當時她還埋汰現在出版行業不景氣,簽作者也要看臉。

“那,我在醫護站做誌願者遇到過一個會翻牆的男生,你也還記得吧?”

“記得啊,有什麽關係嗎?”

“嘿嘿,”程燁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倆是一個人,而且,他前幾天在醫院跟我告白來著……”

“什麽?”信息量太大,江瑾停頓了一會兒。

“你之前不知道他倆是同一個人?”她知道程燁的反射弧長,但也沒想到她竟這麽迷糊。

“對啊,你說多巧,第一次見麵我遲到了太匆忙,第二次沒好意思仔細看……”

江瑾拿上包,跟程燁並排走出自己的辦公室,等其他同事跟她打完招呼才又低聲問:“那怎麽就告白了?還有!怎麽是在醫院告白?你的胃到底怎麽回事!”

終究還是沒有躲掉。

“你在上班我就沒說,況且我就是老毛病,不用擔心……”

江瑾恨不得在程燁的腦袋上敲一下:“你有沒有搞錯?你就在樓下住院,你不跟我說?我是有多忙!”

“都說了這不是重點了嘛!重點是,我戀愛了!”

程燁的聲音不小,走廊裏都是回音,她反應過來立刻捂住嘴。

“服了你了,”江瑾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們是閨密,可她更像她的妹妹,“現在捂嘴來不及了哈!看門的大爺都聽到了,一會兒路過你跟他好好講講。”

“哎呀!”程燁害羞,挽住江瑾的臂彎,“你什麽時候有時間,我帶他見見你。”

電梯來了,江瑾沒有立即回答,在腦海裏盤算著自己下周的工作安排。

“江醫生下班啦?”一個胖乎乎的醫生跟她搭話。

“不然呢,這個點?”江瑾冷笑,電梯裏的氣氛立刻尷尬起來,程燁無奈地拽了拽她的包帶,想讓她溫和一點。

出了電梯,胖醫生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的,江瑾一回頭對上一雙惆悵的眼睛。

“你說你,怎麽這麽不友好,怪不得醫院裏現在都沒有醫生敢追你了。”

江瑾看著剛才還為自己戀愛的事臉紅的女生,現在露出一副恨嫁的表情,覺得好笑:“那位醫生,有老婆的,還特別喜歡勾搭小護士。”

“你這是前腳找到靠山,後腳就來挑釁我了?”江瑾佯裝要打她,程燁趕緊跑開。

“不是不是,吃飯重要!”

看來安排相親這種事,是不能提前通知江瑾了,程燁有些頭疼,希望自己先斬後奏的辦法不會惹怒她。

從遊樂場進門後往右走是休息區,餘洋和林毅到得早,坐在長椅上等著兩個女生。

翁源的秋天早上有些涼意,林毅努力吸著小肚子,拉上夾克的拉鏈,喜形於色:“餘洋,你可太靠譜了!這就給我安排上了,嘿嘿嘿……”

“你怎麽露出這麽猥瑣的表情?今天……關鍵還是看你自己表現。”餘洋將頭側向一邊,露出好看的下頜線和輕鬆明朗的笑顏。

“你放心!我今天絕對鞍前馬後,不讓人家嫌棄!就算慘遭嫌棄,也絕對不給你和程燁當電燈泡。”

“嗯,你最後這個決心表得我很滿意。”餘洋可不想被身邊這家夥破壞了美好的約會。

“我就是有點擔心……對方會不會嫌我年紀比她小……但你說,現在不都流行姐弟戀嗎?”

餘洋不知道現在是否流行姐弟戀,但還是對他的憂慮表示理解:“沒事,你就發揮自己的優勢。”

“是嗎?”林毅摸著後腦勺真誠發問,“你覺得我的優勢是?”

餘洋假意沉思:“厚臉皮,窮大方,搬出初心來,死纏爛打。”

“餘洋!”林毅給了他一拳。

餘洋忍笑,確認了一下手機裏餘海的定位,見他老老實實在葉伯家待著,才拍了拍林毅的肩膀鼓勵:“祝你好運!”

小路上走來兩個女生,長裙子的那個是程燁,她看到餘洋後非常開心地踮腳揮了揮手臂,笑意掩都掩不住。

林毅飛快有了判斷:“穿風衣、高跟鞋那位是你要給我介紹的?天菜啊!”

餘洋這才注意到,程燁的白色帆布鞋旁邊,是一雙尖頭細高跟鞋,這……顯然不是來遊樂場玩的啊……

男生們起身相迎,程燁有點害羞,得到了餘洋一個確定的眼神,才開口介紹:“嗨,我是程燁,你就是林毅警官吧,我聽餘洋提起過你,這是我閨密江瑾。”

“哎呀,嫂子叫什麽警官呀!”林毅樂嗬嗬地說,“太生分了!叫小林就行!”

程燁被他的一聲“嫂子”喊得更害羞了,眼神都不敢再往餘洋身上看,還是餘洋主動牽起了她的手,雖然這手拉了三次才牽到:“林毅說得對,別生分,隨便使喚他,就跟使喚我一樣。”

“我什麽時候使喚過你!”程燁小聲抗議。

“江醫生,聽說您是精神科方麵的專家呀,以後有機會多探討探討。”林毅怕冷落了江瑾,笑嘻嘻地搭話。

“探討什麽?”她笑問林毅,“你精神方麵有問題?”

“哈哈哈……”餘洋一個沒忍住,“怪不得是專家呢,一眼就能看出來!”

三個人都笑起來,隻有林毅不停地朝餘洋擠眉弄眼。

鐵樹開花……餘洋看著臉皮一貫很厚的林毅居然有些害羞,知道他應該是對江瑾第一印象很好了。

他心情好,聲音也很溫柔:“想玩什麽?”他問程燁。

四個人之中,真正想來遊樂園玩的隻有程燁一個,所以話一問出口,大家都看著她,一副完全聽她意見的模樣。

程燁有些受寵若驚,原來四人約會這麽幸福的嗎?

她逡巡了一圈離得近的設施,在眾多熊孩子的歡聲笑語中,選了一個相對冷清的:“玩……鬼屋吧?等中午大家都去吃飯,排隊的人少點的時候我們再去玩過山車?”

“成。”江瑾沒能按原計劃立刻抽身,她不想拂了程燁和餘洋的麵子,爽快地答應。

大家各懷心事往鬼屋的方向走,餘洋剛才牽住程燁的手後就再沒放開,她的手軟軟小小的,被他握在掌心,整個人乖順又聽話地跟著他的步調。

十指交扣,她的溫度綿綿不絕地傳到他的手上,熨帖又撩人。這種感覺前所未有,餘洋笑起來,嘴邊的“小括弧”自從出現就一直沒有消下去。

他倆的眼神裏都帶著電,看得林毅和江瑾不自覺就放慢了速度,落在二人之後。

“我……我叫林毅,森林的林,毅力的毅,今年二十五歲,但我比較早熟,現在在翁源市刑警大隊,我……”

“打住,”江瑾再不打斷他,怕他要開始報自己的警號了,“咱們不著急報家門哈。”她看著這個毛頭小子,有點哭笑不得。

林毅見她笑了,心裏放鬆了一些。

他們是鬼屋的第一組客人,工作人員都剛剛上崗,狀態飽滿,其中一個看到江瑾的高跟鞋,忍不住提醒:“我們裏麵有一段路是要過橋的,您這細跟怕是很不好走。”

江瑾琢磨著自己要不要掃興說不玩了,就見餘洋踢了一腳愣住的林毅,後者立馬反應過來:“我扶著你吧?絕對不會讓你摔,摔了我也給你墊著,我……”

“成。”她用一個字製止他的絮叨。

程燁捂嘴偷笑起來,她還沒見過有哪個男人能讓江瑾這麽給麵子的。

“怕嗎?”餘洋問程燁。

程燁搖頭,其實是很害怕的,她膽子小,但是想玩很久了,而且……不知道餘洋的手什麽時候放開了,改為攬住她的肩膀。

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很安心,害怕也沒事,因為我知道,一回頭就能鑽進一個寬厚溫暖的懷抱裏。

原來戀愛之後也會有這種感覺,緊張、興奮,帶著無數次的回味和幻想,它不隻屬於暗戀。

“想什麽呢?”餘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正帶著她走進第一個關卡。

“沒事。”黑暗中,沒人看得到她臉紅。

到底是遊樂場的項目,名字起得再怎麽驚悚也沒那麽不可接受,除了音效和光線有點嚇人,程燁覺得工作人員的扮相甚至有些可笑。

“你踩到我了。”江瑾的聲音異常冷靜,完全沒有融入背景音樂。

“哎呀,對不起啊,剛那個‘鬼’突然冒出來,嚇我一跳。”反而是林毅的聲音有些發虛。

工作人員也是慣會專挑軟柿子捏的,那些不怕鬼和膩歪的小情侶不招待見,他們就喜歡挑林毅這種把害怕都寫在臉上的客人。

四個人氛圍很輕鬆,餘洋借著一點微光,發現旁邊那個矮自己一頭的女孩正縮著脖子機敏地向四周察看情況呢。

見她這副可愛的模樣,餘洋眼神往回收了一收。

好想吻她……

“剛才講解是說第三關基本上是體力,沒有‘鬼’的對吧?”程燁抓著餘洋的手握緊了一些。

餘洋一把摟住程燁的頭,攬在自己懷裏,他能感受到程燁的小腦袋往自己的方向轉了一下,兩隻大眼睛在黑暗裏忽閃忽閃的,餘洋心怦怦直跳。

現在吻她,是最佳時機了。

他閉上眼,手輕輕地扶住程燁的脖子。

“啊啊啊……鬼啊!”

林毅這一嗓子,嚇得餘洋一哆嗦,手還緊緊摟著程燁,但兩個人的臉已經分開好遠了。

“真的,剛剛有人摸我!”林毅被嚇出一身汗。

連續幾次了,所有的“鬼”都隻嚇唬林毅一個人,搞得他本來不那麽緊張的情緒都緊繃了起來,已經由展開雙臂擋在江瑾身前,變成曲著身子跟在江瑾背後,完全沒有了方才在門外要保護江瑾的氣魄。

餘洋恨不得一腳把林毅揣進旁邊的暗道。

“害怕就跟緊姐,小弟弟。”江瑾淡定地走在前麵。

林毅撇了撇嘴,臉上有些尷尬。他直起腰板,清了清嗓子道:“誰怕了?我這是怕身後受襲,警員素質你懂吧。”

暗道裏回音還在,林毅的雙手在大家的一陣竊笑中,自覺地搭在了江瑾肩上,圓圓的腦袋來回查探。

走到第三關,是一條極其狹窄、隻容一人通過的橋,餘洋走在最前麵:“我們排隊走吧,後麵的人把手搭在前麵人的肩上。”

大家照他指示前行,林毅殿後,扶著江瑾的肩膀。

路有點長,並不好走,腳下有水流聲,所幸中途並沒有受到驚嚇。可是剛走上岸,程燁就發現了不對勁。

“我在,”他停下,“怎麽了?”

“我感覺……身後好像沒人了……”她咽了下口水。

她在第二個位置,本來應該是江瑾搭著她的肩膀,不知道什麽時候江瑾和林毅都不見了。

餘洋聽了她的話立馬回身查看:“別怕。”聽出她聲音裏的驚慌,餘洋輕輕摟住她,“我在呢。”

“江瑾他們呢?”程燁低聲分析,“難道半路上就跟我們分開了?她走了沒多久就放開了我的肩膀,我以為是因為她扶著我不好走呢!”

“沒事,林毅肯定跟她在一起,不用擔心。剛剛那段橋確實有分岔路,應該是通向了不同的關卡,我們一會兒去出口處等他們就行。”

“好吧。”程燁小聲地應著,手緊緊攥著餘洋的衣角。

剩下的兩關驚悚升級了一些,程燁幹脆放棄了,全程閉著眼在餘洋懷裏玩完了,兩個人從黑暗裏鑽出來,和工作人員一起在監視器前看找不到出口的江瑾和林毅。

女生非常冷靜地在找出口,男生則時不時被角落裏“飄”出來的不明物體嚇到尖叫。

“他倆走了另一條路,觸發了高難度的副本,”工作人員解釋,“少說得二十分鍾。”

於是,餘洋和程燁幹脆坐到冰激淩機旁邊等。

餘洋買了巧克力口味的甜筒,程燁選了草莓味的,兩個人回味剛才的鬼屋設置,很快,清甜的冰激淩就被吃光。

餘洋給程燁擦了擦嘴,順手把紙團成一團,準確無誤地投進不遠處的垃圾桶,得意地衝程燁拋了個媚眼。

“顯擺。”程燁低頭害羞地笑笑。

餘洋得意地四處張望,看到其他排隊的情侶選擇了不同的口味,互相嚐著對方的冰激淩,突然想起來什麽,他清了一下嗓子:“喀喀,你剛吃的冰激淩好吃嗎?我也好想嚐一下啊。”

程燁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但還是接話:“那你剛才不說,我都吃完了!”

餘洋順手拍了拍她的丸子頭:“那你想不想跟我交換味道?巧克力的可是很好吃。”

“什麽……意思啊?”程燁把臉埋在自己手中,渾身麻酥酥的。

“你不知道我是什麽意思?那你害羞什麽?”他故意靠近,呼出的氣噴在她的側臉,惹得程燁耳尖都紅了。

她青澀和緊張的小動作落進餘洋的眼裏,餘洋微微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想讓她放鬆一些。他分開雙腿,手臂自然地搭在程燁身後的椅背上,姿勢也很是舒展。

此刻全身心沉浸在曖昧氣氛裏的程燁不知道,餘洋已經很久都沒有感覺到這樣輕鬆了。

沒有生活的壓力,不需要擔心哥哥,稿子的進展也很不錯,就連從前總對未來感到迷茫的那股煩惱都少了很多,他把這一切歸因於身邊坐著的女孩。

“小燁,跟你在一起好舒服。”餘洋把玩起她的一小撮頭發,這個動作讓程燁整個人都鬆懈下來。

“我也是,”程燁小聲道,“跟你在一起,不用刻意偽裝,不用小意討好,不用看眼色行事,遇到你真好。”

程燁的最後幾個字讓兩人之間的曖昧氣氛又升了幾度。

趁她不再害羞逃避,餘洋搭在椅背上的手圈回,程燁一下就被攬入懷中。他閉上眼,扣住她的後頸準備吻下去。

那個吻,應是他抵著她溫軟的雙唇細細研磨,纏綿悱惻,舌尖相觸的。程燁一定會很緊張,她應該都不敢睜眼看,隻能屏住呼吸,靠耳朵裏餘洋的喘息聲辨別兩人的方向和距離。那個吻,應是一點點靠近的,少一秒覺得可惜,多一秒都等不及。兩人交換側頭,草莓和巧克力的甜味在唇齒間流連,分不清是她的還是他的。

可……

“謔!真是閃瞎我了!”林毅誇張的聲音傳來,程燁趕緊推開餘洋,頭偏到一邊。

餘洋舔著後槽牙,威脅般瞪他一眼。

“是你要把我喊聾了好嗎?”江瑾麵帶嫌棄地說。

“哇,怪我?那些工作人員跟打了雞血一樣,看到我就撲上來!真想給他們來一個過肩摔。”

“是啊,你就差喊自己是警察了。”江瑾好幾次看到林毅下意識的動作是去腰間找配槍,差點笑岔氣。

“沒有真的動手吧?”餘洋問。

他的臨場反應是很厲害的,一不小心給工作人員來個過肩摔什麽的也不是不可能。

“那沒有,我控製著呢。”林毅答。

“你怎麽不控製下音量?”江瑾還在打趣他,兩個人的關係看起來近了很多。

餘洋幫他找回點麵子:“林毅是他們隊裏的散打冠軍,剛剛要是真的被嚇到了,工作人員少不了得受點苦。”

“哎呀……”林毅還謙虛上了,“哪裏,哪裏,”看餘洋這麽幫自己,又補了一句,“主要還是我洋哥教得好。”

“你也會散打?”程燁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餘洋,雖然第一次見麵就看到他身上有肌肉了,但是對他的印象還是更文藝些的。

林毅來勁了:“可不是!小時候沒少打架!後來把我們小區和學校那片的不良少年都治得服服帖帖的!嫂子你是不知道,他以前打起架來像不要命一樣,簡直……”

“少說兩句吧!”餘洋踢了他一腳,給他使眼色,“這個冰激淩不錯!”

“啊!”林毅會意,轉身去問江瑾,“你喜歡什麽口味的?我去買。”

江瑾恨鐵不成鋼地看了一眼完全沉浸在愛情裏不管朋友的程燁,一撇嘴:“我跟你一起去。”

兩人走開了,程燁還在問:“你真的會打架啊?”

“小時候不懂事……但現在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我以前看港片,就是《古惑仔》那些,覺得鄭伊健好帥啊!有一陣子就很迷戀會打架的男生。”程燁滿臉崇拜的樣子。

“你是在暗示我,如果學生時代就認識我,也會喜歡上我?”

“餘洋,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自戀啊?”程燁笑嘻嘻地戳戳他。

我從來不自戀,餘洋在心裏回,遇到你之前,我甚至是自卑的。

隻是你出現後,仿佛夏夜會有清風,冬日會有暖陽,我的人生自此也有了堅固的支點。

“嘿嘿,話說回來啊,如果學生時代遇到你,我應該也會喜歡你的。”

“為什麽呀?”程燁來了興趣,“也許那時我們喜歡的東西都不一樣呢?也許那時候我們沒有這麽聊得來呢?你為什麽會覺得還會喜歡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餘洋低頭思忖片刻:“你聽過一個心理學概念嗎,叫‘單純暴露效應’。就是說啊,人們會喜歡經常暴露在眼前的事物,比如經常照鏡子,就會覺得鏡子裏的自己更好看。”他的臉湊近了些,“對我來說也是一個道理,隻要你一出現,我就隻能看到你,那你說,豈不是不管什麽時間、什麽情境、遇見你多少次,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你?”

程燁為了掩飾住自己變亂的心跳,想要揶揄他兩句,卻對上男生誠懇的目光,霎時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戀愛中的人即使說出冒著傻氣的情話,聽的那個人還是會覺得無比開心。

從最後一個遊樂項目出來,已經是5點過一刻鍾了。他們都有些餓,決定去吃程燁最喜歡的炸魚薯條。林毅獻殷勤一樣點了雙份,結果江瑾為了身材,晚餐隻吃沙拉,他隻好一個人全吃掉,肚子被撐得渾圓。

晚餐結束,今天的最後一個項目是遊園燈光秀。

夜晚的遊樂場很是漂亮,樹上、建築上、遊樂設施上都閃耀著絢爛的燈光。

遊樂園裏有一條非常有名的、人滿為患的小道,兩旁的商攤販賣各式各樣的頭套,有米奇,有辛巴,有跳跳虎,路人們戴著不同的卡通頭套,跟著遊樂園的音樂盡情享受著自由的夜晚。

餘洋買了一隻獅子的頭套,程燁選了戴著皇冠的公主假發,兩個人幫對方戴好,一轉身就分不出林毅和江瑾的身影了。

一隻溫暖的手環過自己的腰,程燁能感受到餘洋的溫度。

知道好友有意給他們倆留獨處的空間,於是也沒有急著找對方,在燈火流離的街道上遊走,身邊戴著頭套的人各異,這種感覺真奇妙。

兩個人手拉手走著,在小道的轉角路過一個站牌,燈箱突然亮起,巨大的LED廣告屏上,寫著:每周一19:00經典劇目《美女與野獸》震撼上演。

屏幕前,餘洋和程燁雙手緊握,像是從廣告屏裏投進現實的倒影,與之相呼應,應時應景地吸引著路人目光。

程燁小聲抱怨:“如果不是時間差了一天,就可以看到這幕表演了,之前上映的時候我哭得稀裏嘩啦的,他們倆的愛情真的超感動!”

如果說,之前或許還有害羞、猶疑、不確定以及不夠充足的勇氣,那麽這一刻,女孩的側臉被五彩斑斕的背景光縈繞,那雙寫滿羨慕的眼格外閃亮。

餘洋忽然有種莫名的“犧牲感”,很想把一切都給眼前的這個人。

給你真心、麵對未知的勇氣,給你甜蜜、所有的耐心。如果需要,我還願將人生的光明雙手呈上,甚至願意給你,我那在你麵前不值一提的生命。

“尊敬的各位遊客,感謝您光臨翁源遊樂園,我們將於三十分鍾後閉園,請您……”

餘洋眼前一亮,他覺得,就是此時,就是這個地方,就是她了。

餘洋一把拉過程燁,飛快地躥到大屏幕的後麵。

熒幕那裏空間不大,兩個人離得很近,能感受到對方怦怦的心跳,能感受到有些微微發熱的溫度,能感受到一種蓬勃的欲望,關於愛,關於兩個年輕人的叛逆、執著,關於奮不顧身的初戀。

“小燁,”餘洋拉起程燁的手,“遇見你之前,我經曆了父母去世、哥哥患病,我的人生充滿了變數,但我從沒怕過。我努力打工、賺錢、寫作,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更多可能性……可遇見你之後,我隻希望生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餘洋說這句話的語氣低沉而誠懇,他緩緩摘下自己和程燁的頭套,定睛看著眼前的女孩,眼裏流光溢彩,柔情湧動。

遊樂園裏響起了歡快的背景音樂,不遠處能聽到遊人的歡聲笑語,餘洋和程燁安安靜靜地擠在這一小方天地,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誰也沒想到四個人就這樣在遊樂場度過了一整天。

晚上,餘洋送程燁回家,兩人站在路燈下依依不舍地分別。

“下次我們帶上大海哥哥一起去玩‘小火車’吧,他一定會喜歡的!”

他親昵地蹭了一下她的鼻子,程燁總能默契地想到自己在想的事情,這感覺真奇妙。

從前他總覺得人是能忍得住情的,如今深陷,才知道一顆心被另一個人無死角地侵占,就再也不想放手。

程燁摟住他的脖子,正要踮腳去吻,路邊一輛車的光掃過來,她有點害羞地退了一步。

黑色的車沒有開走,它停在二人身邊,副駕駛下來一個人,喚了一聲“程小姐”,然後幫後座的人打開了車門。

程燁還沒來得及放開餘洋,就被一個高大的影子罩住。

他穿了一身西裝,精致的皮鞋、手表完全是精英做派,眼神冷峻地掃了一眼餘洋,對程燁道:“回家。”

程燁放開了手,有點護著自己男友的意思,擋在兩個人中間,語氣並不友好地向餘洋介紹:“這是我哥,程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