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的距離

如果說失去父母、哥哥患病後的

人生都是磨礪,

那麽程燁這個人,

一定是對自己從前吃過所有的苦

的補償吧。

雨落了下來,驚雷伴著液晶屏上緩緩上升的數字,一下下敲在葉之舟心上。

兩趟電梯的工夫,數字停在了“19”上麵。

葉之舟眯起眼睛,透過門縫緊盯著外麵,門一開,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他自家灰黑色的傘,葉之橋從電梯裏走出來。

還不等他鬆一口氣,葉之橋身後走出一個人。

葉之舟心想:果然是他。然後顧不得太多,打開門直接衝上前去,在兩個人詫異的目光中,一把奪過陳新凱手裏的單反相機。

“你幹什麽?”對方一頭霧水。

“弟?”葉之橋也來不及反應。

“我就知道是你!”他像一個守株待兔的獵人,終於抓了個“現行”,急不可待地翻看相機裏存留的“證據”。

他的,陳安安的,各種角度,全都是偷拍的私密照。

葉之舟揪住陳新凱的衣領,一把將他搡到牆上,發出沉重的撞擊聲。

葉之橋趕緊上前按住弟弟的肩膀,防止他做出更衝動的事情。

“為什麽要偷拍?”葉之舟朝陳新凱喊道。

“我沒有偷拍啊!”陳新凱穩住自己的身子,眼裏露出些懼意,瞥了一眼葉之舟,似乎被他的陣勢威嚇到了,語氣都有些發虛,“你……你在說什麽?”

聞到他嘴裏的酒氣,葉之舟氣不打一處來,他舉起相機:“我再問你一次,為什麽要跟蹤和偷拍?”

葉之橋當即有了判斷,把弟弟拉得更遠了些,無論有什麽矛盾,發脾氣都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趁這個空當兒,陳新凱撲身過來搶自己的相機,推搡間,葉之舟沒拿穩,相機脫手,重重砸向大理石地麵,頃刻間四分五裂。

“毀滅證據是吧?”葉之舟的怒意更盛,掙開哥哥的鉗製,一拳打向陳新凱的下巴。

“我不懂,什麽亂七八糟的?”嘴上喊著不懂,陳新凱也不再示弱,揮拳反擊起來。

葉之橋費了好大勁才把葉之舟從他身上拉起來,隔開兩個人,向盛怒的弟弟吼道:“別打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葉之舟被哥哥按著:“哥!他相機裏全都是偷拍我和安安的照片,他就是個變態啊!”

聽到他這樣說,葉之橋也忍不住蹙緊了眉頭,猶疑地望向陳新凱。

陳新凱撐著地爬起來,嘴角破了皮,打理精致的發型和襯衣都淩亂不堪:“你少胡扯!”

葉之橋又把弟弟拉遠了點:“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報警處理,你在這兒動手算怎麽回事?”

葉之舟理虧,可又很是不甘心,狠剜了陳新凱一眼。

葉之橋舉起雙手,做了個“停戰”的手勢,表示自己不會由著弟弟胡來:“很抱歉,他有些衝動,摔壞的相機我們會賠給你的。”

他蹲下身,從地上的一片狼藉裏拿起機身。

屏幕已經碎了,無法開機,葉之橋取下內存卡:“不過在這之前,我可以確認一下內存卡裏的照片嗎?”

他用的是問句,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

不等陳新凱回答,葉之舟率先吼道:“哥,你跟他費什麽話?讓他去跟警察解釋吧!”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利索地按下數字,自顧自地說著:“我先動手打人是我不對,要怎麽處理我都認,但是你,你這個變態,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葉之舟!”葉之橋低吼了一聲,“在我搞清楚事情之前先不要……”

話沒說完,站在葉之橋身邊的陳新凱卻拍了拍他的胳膊:“就讓他報警吧,”他的神色恢複了平常,“他有精神病,是很嚴重的被害妄想症,我說既然沒有用,那就讓警察來解決吧。”

主題:關於新書感情線的建議

發件人:程燁

收件人:餘洋

時間:00:23 a.m.

餘洋老師,晚上好。

突然聯絡您,是因為我對小說有一些新的想法,但時間有點晚了,所以就還是像往常一樣寫郵件給您吧。

咱們之前溝通過,您的小說不論是故事情節還是人物設定都很精彩,但我總感覺缺了點什麽。最近又重讀了一遍,在想,是不是可以為主角增加一條感情線?愛情戲雖然不是主要部分,但能反映出主角的性格,能讓他變得更加有血有肉,整個故事也就立體起來了。

您之前說自己不擅長寫感情線,是因為心裏沒有、筆下空空,我倒是覺得這不是什麽大問題,也許可以嚐試描寫身邊的人,參考其他人的愛情也不失為一種方法。

如果您覺得這個方法可行,歡迎隨時打電話跟我討論,策劃案雖然已經寫好了,但是如果我們能找到更好的呈現方式,我可以立刻補充進去。我想,您對人物的把握總是那麽準確,它應該也會成為加分項的!

希望在下個月選題會之前,我們能一起努力讓作品變得更加完美!

祝好!

程燁

那次被婉拒之後,程燁為餘洋更新的每一章都用心地寫了上千字的手記,除了對作品本身的閱讀感受,還提了一些非常中肯的意見,餘洋終於慢慢打消顧慮。

轉正後,程燁隻做了一本書的選題策劃,那就是餘洋的這部作品。兩人前前後後討論了無數次,修改了好幾稿。

餘洋原本以為,稿子出版是沒有希望的事,原本以為這埋藏在自己心裏的小小的夢想不會被看到,不會被認可,可是程燁的出現,讓一切都有了新的希望,讓他覺得夢想似乎沒有那麽遙不可及。那個美好而朦朧的未來,就在這一來一去的郵件之間,慢慢清晰起來。

餘洋走進臥室,牆壁上星光搖曳,餘海已然酣睡,手裏卻還捏著星空瓶。

餘洋輕輕拿開,看著哥哥安然的睡顏,他的嘴角掛上一絲笑容。

自從上初中之後,兄弟倆就不再擠一張小床了,餘洋給自己打了個地鋪,此刻他蹲在哥哥的床前,幫餘海掖好被角,小聲呢喃:“哥,我的夢想好像要實現了,我們的日子要好起來了。”

看著哥哥熟睡的樣子,餘洋終於做好了回信的準備。

主題:回複關於感情線的建議

發件人:餘洋

收件人:程燁

時間:00:45 a.m.

程燁,你好。

我就不用“您”了,希望你也不要那麽客氣,就像朋友一樣稱呼我吧!

收到郵件後我的確有點吃驚,你這麽晚沒有休息,還在為我的稿子操心,真的非常感謝!

我知道我已經說過很多遍感謝了,但是都不足以表達我心裏的感激,希望你不會覺得客套生分。

你的建議我考慮過了,事實上,我一直在考慮是否要增加男女主人公的感情戲,隻是……我不敢保證能夠寫得好。

你建議我從身邊的人入手,其實,我最近好像找到一點感覺。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女孩。

她有點冒冒失失的,很可愛,卻又有些出其不意,我猜想,她跟你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個性。她應該沒有你在工作上這麽努力上進,做事沒有太多規劃,生活裏是個愛吃甜品、喜歡小動物甚至有些慵懶邋遢的小女生。剛好,跟我們小說的男主角是截然相反的,你說,將她作為女主的人物設定行不行?應該會挺有看點的吧?

不過,我也沒有太多把握,你也知道,感情線一直是我的弱項,但是既然你對我有信心,我願意嚐試一下。

具體的情節我們可以明天討論,早點休息,希望你睡個好覺!

晚安!

餘洋

跟電話裏親切卻不失禮貌的聲音不同,餘洋的郵件帶給程燁的感覺就像他的文字一樣,熱忱、真摯,總是不自覺流露出很多感情。

程燁很快讀完了郵件。

餘洋對於那個女孩的描述不長,但不可否認的是,每讀一遍都難免心生一絲失落。

那個高大帥氣、才華橫溢,在出版社勇敢挑戰金魔頭**威的餘洋,是過去半個月女同事們私下聊天的主要話題對象。

這段時間,自己悄悄地和他交流、聯係,就好像找到秘密寶藏一樣。這種感覺前所未有,程燁不知道該將它如何歸類。

說是喜歡,還沒到那個程度,她早就過了對著文字想入非非的年紀。

可是有好感,也是一定的。

同樣喜歡寫字,可他身上有著自己沒有的勇氣與自信,加上難得謙卑又出眾的才氣,很難不對這樣的男生產生好感。

程燁又看了一遍他關於自己和那個女孩的對比,有點無奈地拽了拽自己亂糟糟的丸子頭。

懷裏的胖橘掙脫開來,輕巧地跳到地上。

程燁整了整睡衣的領子,雙手杵著下巴,盯著夜晚的窗外出神。

翁源多雨,但往往就如紙老虎一般,聲勢再浩大,也不過一陣,很快就會平息下來。

可這就苦了把花擺在樓前小園子裏曬太陽的葉伯。

“這怕是要爛根了……”淡紫色的鳶尾花耷拉著腦袋,葉伯心疼不已,“唉,都澆透了。”

“不能再搶救一下了?”餘洋知道他養這花傾注了不少心血,“鳶尾不是喜濕?”

葉伯拿過垃圾桶,這是要處理掉的意思:“這香根鳶尾不一樣。”

“等一下!先別急著扔。”餘洋遞上園藝剪刀,“剪下來,還能在花瓶裏養幾天。”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原本用來裝園藝工具的陶土罐清理出來,朝葉伯比畫:“就插這麽幾株,您看,像不像凡·高的畫?”

葉伯聽聞,愁雲滿麵的臉終於舒展了些:“你小子,到底是有點藝術天分,趕緊給我長出息!”

直到餘洋走了,他還輕聲哼著歌,心情頗好。葉嬸瞧見,打趣他:“剛剛還在罵天氣預報不準,現在又樂嗬上了,也就小洋知道怎麽哄你這個牛脾氣!”

餘洋樂嗬嗬地端了一盤葉嬸炸的蝦片進門,雖然才吃過午飯,但餘海還是聞著香味湊了過來。

“哥,我剛剛突然想到了新的小說名字!就叫‘夜鶯與鳶尾花’怎麽樣?即便人生痛苦,也要像凡·高畫的那幅掙紮著開放的鳶尾花一樣,總會等到夜鶯的陪伴……哥,你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安徒生童話》裏夜鶯的故事嗎?”

餘海沒有回應,“嘎吱嘎吱”嚼著蝦片,餘洋隻嚐了一片,繼續興奮地想著故事脈絡。

之前,在程燁的鼓勵下,他在小說裏加入了情感的部分,兩個人都認為效果比想象中更好,這也使得餘洋信心大增,決定開一部以愛情為主線的新小說。

他文思如潮,拉起餘海的手,硬是讓他配合自己做了個“give me five”的動作,像是拍攝電影時打板一樣,開啟了工作模式。

他回到電腦前,鄭重其事地敲下“夜鶯與鳶尾花”這個標題,男女主人公的設定也慢慢在腦海中成形。

這應該是一個結局很圓滿的愛情小說。

腦海裏回憶起穿著紫色裙子的女生的一顰一笑,餘洋寫起大綱運筆如飛。

她應該有一個和自己很般配的陽光大男孩。他家境優渥,和睦幸福,最好還有一個同樣優秀的哥哥總是罩著他,闖了禍都有人幫忙背鍋……

她那麽自信,哪怕是倒追這樣的男孩,也會從很多很多的追求者中脫穎而出,成為最終陪伴他的那一個……

她天真、澄澈,毫無爭競之心,有一份很棒的事業,最好和他相輔相成,給對方靈感和力量……

現實中不能實現的,餘洋決定通通把它們寫進小說裏。

屬於窮小子的自卑和暗戀,在他筆下通通不見了,兩個相愛的人,就應該勇敢而無悔地朝對方張開雙臂。

…………

餘洋一口氣寫了四千多字,扭頭一看掛鍾,已經是下午3點了,每次他寫作狀態好的時候,都會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正當他準備一鼓作氣寫完這一章,突然接到了社區醫護站阿姨的來電。

“餘洋啊,你快來,你哥他……”

餘洋最怕接社區打來的電話,因為這代表著,醫院裏的護工又對哥哥束手無策了。

比如今天,別的病友不小心把水灑在他的數學稿紙上,餘海抓起紙衝病友支支吾吾地哼聲,但如果病友能聽懂、還懂事的話,又怎麽可能出現在醫護站裏……

惹惱餘海的病友非但沒有道歉,反倒把餘海手裏的紙搶過去揉成一團,塞進嘴裏。

這個舉動激怒了餘海,他一邊指著這人大罵“壞人,壞人”,一邊用頭去撞擊對方的腹部。

醫護站的護工試圖拉開兩人,但餘海正在氣頭上,幾人一時竟控製不住他,於是趕緊打電話喊來餘洋。

十幾分鍾後,餘洋匆匆趕到:“阿姨,我哥呢!”餘洋喘著粗氣,額角滴下幾顆豆大的汗珠。

“別急,別急,剛給你打電話你沒接,”阿姨撫著餘洋的後背,做了個神秘的表情,“已經沒事了,你跟我來!”

餘洋一臉疑惑地被阿姨帶到醫護站二樓。

二樓的樓梯正對著的地方有一麵很大的窗戶,餘洋著急地扒著窗子看,隻見阿姨口中說的那個“新來的勤快小義工”,正帶著餘海和其他病友在樓下的草坪上做遊戲呢。

“這小姑娘神得很,沒兩句話,大海就不鬧了。”阿姨說話聲很輕,邊說邊衝樓下祥和的一幕挑了下眉,綻出一抹欣慰的笑。

見餘海的情緒已經穩定了下來,還被這位小義工照顧得有說有笑,餘洋懸著的心這才放下,長長呼出一口氣。

再看向那位小義工時,眼中也多了份探尋的意味。

這人當真有點意思,他很清楚,哥哥發起病來很難聽進去旁人講的話,更別提有人能安撫住他的情緒了,小義工有點本事!

餘洋想著,樓下氣氛這麽好,他就不上前打擾了,回去的路上給那女孩買個禮物,等下再來接哥哥時好好感謝一下。

臨近傍晚,窗外的陣雨變成了連綿的大雨,餘洋寫作狀態非常好,第一章隻差個結尾了。

一聲驚雷,餘洋從緊張的情節中抽離出來。

這麽大雨,還是早點去接哥哥吧,順便照顧一下無家可歸的小家夥們。

他關了電腦,把桌上特意準備好的禮物塞進口袋,又拿了兩把長柄傘,細心地帶了件透明的雨衣和一條毛巾,這才邁入門外的疾風驟雨裏。

不出所料,醫護站背巷裏的小野貓正一聲聲呼救呢。

小黑才當了媽媽不久,有一窩小奶貓要護著,此時正躲在餘洋給它搭的小木屋裏。要不是一早就知道它在此處,那被風雨吞沒的細微叫聲誰也不會注意到。

餘洋叫了它兩聲,小貓顫巍巍探出頭來,輕輕舔了舔他的手指。

“奇怪,它怎麽不抓你啊?”突然,餘洋身後響起一道女聲。

女孩說著,左手的拇指無意識地搓搓右手手背上一道淺淺的疤,那是上次她過來喂小貓時不小心被抓的。

餘洋微微側頭,從身形和聲音裏分辨出站在自己身後的,是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身影。

“分……分人。”他緊張得有些結巴,說完稍稍偏了偏傘,從交錯的縫隙中看向女孩的側臉。

她正全神貫注盯著小貓,聽到餘洋的話有些不滿:“你的意思是,它抓我是因為我人不好?”

女孩噘著嘴轉過頭,露出側麵一枚閃亮的鑽石發卡。

餘洋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口袋,那是他剛剛路過樓下商鋪,老板娘推薦再三、適合送女孩子的禮物,如今看來卻不及她頭上發卡的半分精致。

女孩還想跟他問個清楚,卻隻堪堪撞上餘洋用手擋住的臉。

“哼,每次遇見你都沒個好話……”

嘴上雖然埋怨著,女孩卻在看到餘洋給小貓的木窩蓋雨衣的動作時,把自己的傘向他偏了偏,剛剛好遮住一些落在他右肩上的雨。

“它抓你了?”餘洋沒忍住問了一句,話音一落,覺得自己“關心”得有點明顯,局促地補了一句,“喀喀……我的意思是,我帶它打過疫苗了,沒關係的。”

女生沒有覺得不妥,輕輕“嗯”了一聲。

餘洋不想再躲避她的眼睛,鼓足勇氣扭過頭,可女孩卻正心無旁騖地撫摸著小貓,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

餘洋甩甩腦袋,收回亂七八糟的心緒,動作利索地給小貓的窩搭好雨棚,又墊了毛巾給它:“防水係統升級完畢。”

還沒等向她好好展示這個防水係統有多可靠,遠處巷口傳來一聲喇叭聲,女孩按下同時響起的手機鈴聲,望向餘洋:“天氣預報說雨會下一天,你早點回家吧,別再翻牆了!”

她撂下一句似有似無的關心,就逃也似的跑開了,剩下餘洋一個,呆呆地站在原地,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記憶中有無數個躲雨的傍晚,他保護著哥哥,保護著小貓,保護著葉伯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卻鮮少有人向他的方向傾斜一下傘,偷偷地替他擋住風雨。

而這個雨天是那麽地不同,有一抹闖入他心裏的影子,有一個看似近在咫尺的夢想就要實現,就像是在這條從未奢求過有回音的單行道上,忽然,前方有了一盞為他而亮起的燈……

不得不承認,餘洋心裏有個聲音在歡呼雀躍,可他也很清楚,自己沒法像普通人那樣敞開心胸安然接受這一切。他怕下一刻醒來,不過是夏日午後的穿堂風吹過,他趴在電腦桌上打盹,做了一場一碰就碎的夢。

餘洋不喜歡喝咖啡,苦、澀,還略帶一點燒焦的味道……不過程燁約他見麵的這家咖啡廳,裝潢倒是很合他意。十字街角的位置和整麵落地窗,視野非常開闊,餘洋可以準確地捕捉到每一個即將推開門走進來的客人。

他在心裏跟自己玩了個遊戲,試試看能不能猜出來誰是程燁,獎勵是一件新襯衣。

餘洋的條件雖然說不上富裕,可對生活品質的追求卻一點也沒含糊,至少在讓自己看起來穿著體麵上還算用心。

眼看著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程燁也沒出現,餘洋閑來無事,對著睡眠狀態的電腦屏幕,係好襯衣最上麵的一顆扣子,又整整領子,似乎這樣看上去更靠譜些。

下一秒,餘洋又覺得有點好笑,對方可是程燁啊,是那個在郵件裏已經能與自己分享彼此生活的朋友,是自己未來的編輯。

這應當是一場非常輕鬆自然的會麵才對。

又有一個女孩推門進來,穿著連衣裙、長發飄飄,在甜品單前流連,餘洋收回視線,這與他對程燁的印象不符。

他腦海中的程燁,幹練、執行力強,對自己的未來有明確的規劃。那麽她應當是個上班時比較有職業感,下了班依然光彩靚麗的樣子。

餘洋低下頭打開手機,去看熒幕上哥哥的定位,確認無誤後,又打開手機翻了翻自己小說的評論區。

程燁進門環顧了一圈,按照餘洋描述的位置,視線停留在一個身著白襯衣,清俊挺拔的男生身上。

是他吧,帶著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的臉頰上傳來微燙的溫度,對著眼前極富吸引力的男生輕舒一了口氣,在內心重複了一遍“今天是來談工作的”。

程燁剛準備好笑容,前桌的兩個女生就笑鬧著湊近了餘洋身邊,其中一個黃發的遞過自己的手機,應該是在要聯係方式。

程燁懸在半空中想要打招呼的手尷尬地放了下來,想等人搭訕之後再插話。

而餘洋,根本沒聽清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地到底在說什麽,他禮貌地擺擺手,抬起頭的那一瞬間,與她四目相對,眼皮飛快地跳了一下。

“餘洋老師。”她舉起剛放下的手尷尬地揮了揮。

男生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程……燁?”

兩個女生也隨之望過來,眼神帶著詢問,畢竟……餘洋這樣打招呼的方式,讓她們也搞不懂雙方到底認不認識。

程燁反應極快,立馬意識到也許餘洋不擅長處理這樣的搭訕,作為他未來的編輯,她決定“出手相助”。

壓下微微翹起的唇角,程燁拉開凳子坐下,摘下身上掛著的包,將胸前的長發捋到肩後,露出好看的鎖骨。

“不好意思啊,我沒有帶傘,等雨停了才從地鐵口走過來,還好現在放晴了。”程燁的語氣有一點撒嬌的意味,女孩們秒懂,識趣地撤了。

剩下一個狀況外的餘洋,還在慢慢消化著自己視覺上的衝擊。

放晴的何止是天氣。餘洋在心裏感歎。

“是你啊。”比起程燁的自然,餘洋的反應可以稱得上木訥了,半天才擠出三個字。

可這三個字裏,卻包含著許多不知如何開口的情緒。

是你啊,那個槐花落下時與我一起翻牆冒險,再也沒從我腦海裏消失的女孩;

是你啊,那個和我一起養流浪貓,還給我撐傘的女孩;

是你啊,那個被我寫在郵件裏當作繆斯一般、還以你為原型創作了新的愛情線的女孩。

而現在,像做夢一樣,你就坐在我麵前——以程燁的身份。

“什麽?”程燁不解地問。她今天戴了一副銀色的圓眼鏡,看上去比在醫護站時多了幾分書卷氣,又減了幾分年齡感。

“沒什麽,”餘洋垂眸,用手抵住額頭,希望能掩飾住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你不是說,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餘洋一緊張說話就會有點打磕巴,更可怕的是,如果程燁用初次見麵時的那種眼神看他,他還會整個耳朵紅起來。

程燁收斂了剛才“仗義相助”故作親近的表情,嚴肅起來:“對的,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說。”

餘洋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

“前兩天我們編輯部開了選題會,我們的選題——過啦!”說到“過”字的時候,程燁突然在餘洋耳邊提高音量,搞得周圍幾桌客人都看了過來。

餘洋有點不好意思地往後躲了躲身子,剛剛程燁的發絲滑過耳邊,他的耳郭有些隱隱發癢,還沒回過神來,腦袋裏就“轟隆”一聲,再也無法感知周圍的世界,心裏眼裏全都是她。

跟郵件裏那個公事公辦的編輯不同,跟醫護站那個跳脫的女孩也不一樣,一動一靜的兩個影子漸漸重合,成為一個真實的、立體的、纖毫畢現的她。

“你怎麽了?不應該很開心嗎?”程燁問,她的眼神在餘洋臉上遊走,總覺得十分熟悉。

開心?為什麽開心?

餘洋以最快的速度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程燁剛才的話。

他輕呼一口氣,用手抓住兩隻耳朵,眼睛始終盯著桌麵:“你說我的小說,要……要出版了?”

“是的,接下來就等合同吧。You deserve it!”程燁語氣輕快,單手托著下巴,認真看著對麵的男孩。

餘洋連忙點頭,可這次,他的眼神卻不飄忽了,準確地說,是怎麽也無法從程燁的身上移開了。

“當初我說對你的選題有信心,不是鼓勵你,而是真的相信你的才華!你新增加的感情線,我覺得特別好,接下來補完結局就可以了。”

餘洋頷首輕笑。

“怎麽我說什麽你都點頭?配合度真高!”程燁有點意外,“我以為以後我的工作還包括日常催稿呢,看來不需要了。”

催稿倒是不必,我產量可不低。餘洋心裏應著。

“得催,”他鄭重其事地說,“我記性不好。”

“嗯哼。”程燁身子微微前傾,“那,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之前說好,如果選題通過,下一本你也要簽給我的!”

“我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餘洋逗她。

他從來不是會跟女生貧嘴的性格,唯一一點孩子氣都用在哥哥和葉伯那兒了,這會兒卻像是無師自通。

“餘洋老師!”程燁咬著牙,拖長了聲音,麵露慍怒,“你耍賴是不是?”

“沒有,沒有,開玩笑的。”餘洋趕緊認錯,“肯定簽給你,你是我的伯樂嘛!而且……之前我說過會送給你一份親手製作的禮物,到時候,你別嫌棄就行!”

嘴上這樣說著,餘洋心裏卻無比雀躍——自打上次選發飾作為禮物失敗後,餘洋煞費苦心地準備了份獨一無二的禮物,正日思夜想應該找個什麽理由,送給那個讓他心動的女孩。

現在,這個機會來了。

“這還差不多!”程燁絲毫沒有察覺餘洋拙劣的演技,她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天真、不設防。

“肚子餓不餓?”餘洋叫來服務員,“你看看要吃點什麽。”

“不啦,”她漂亮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輕掩小腹,“我喝咖啡就行,不吃東西啦!”

說完,對著服務員道:“一杯冰美式,然後幫我開發票。”

說著,程燁從包裏拿出來一個發票夾,打開後,裏麵被塞得滿滿的,一遝遝發票熱情洋溢地蹦出來。

“我來,我來!”餘洋看她要結賬,趕緊掏出錢包,也沒戳破剛才聽到她肚子叫了一聲的事,“怎麽能讓你請客!”

她促狹一笑,用手擋住嘴邊,給他做口型:“我能報銷。”

餘洋被她摳門兒的小心思可愛到了:“開發票,你報你的!”

“那不行……哪有你花錢我報賬的道理!”程燁趕忙說。

可話音剛落,餘洋已經向服務員加了個雙人份的三明治套餐,動作利索地買完單了。

程燁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嘀咕著:“那……謝謝餘洋老師。這發票我不開了,下次,我請您喝咖啡吧……”程燁輕綰了一下垂下來的頭發,害羞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

如果說失去父母、哥哥患病後的人生都是磨礪,那麽程燁這個人,一定是對自己從前吃過所有的苦的補償吧。

看著她小口喝下咖啡,餘洋甚至都在猜想,那咖啡的味道或許都是甜的。

喜歡一個人真可怕。

餘洋回過神來的時候,手裏已經提著好幾件新衣服了。

程燁早就與他告別,而他還回味著這種既陌生又令人興奮的感覺。

“你看,那個人不打傘哎!”有路人在議論他。

不過是一場陽光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樓宇間已經隱約有了七彩的光。何況,餘洋的傘現在頂在程燁頭上,一切都令他的腳步輕快起來。

這種熨帖感該怎麽形容呢?就像是有個人猝不及防地闖進了你心裏塵封已久的一間屋子,她不打招呼就掃清了灰霾,打開所有窗戶,硬是讓陽光照進角角落落,然後對著你強勢宣布自己的入駐。

你一點也不排斥,反而覺得她本就該在那裏。

即使曾想過能配上她的男孩子該是什麽完美模樣,也不影響此刻他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依然值得最好的,而他卻莫名有了向著那個方向努力的信心。

“哥,你看,是這件衣服好看,還是剛剛那件白色的襯衣好看啊?”餘洋是天生的衣架子,哪怕隻穿一件純白色的襯衣,都顯得陽光燦爛。

餘海衝著弟弟身上這件藍色的海魂衫點了點頭。

“你真覺得這件好看?為什麽我覺得不如白襯衫呢……”餘洋又猶豫地對著鏡子照了照。

這是他和程燁的第一次約會,對他來說無比重要,雖然他也不知道,對程燁來說這到底算不算得上是約會……

“哥,你說我戴不戴眼鏡?戴上吧,比較斯文,不戴吧,比較活潑。你說,程燁到底喜歡什麽樣的呢?”

約會的時間是下午2點,一早才吃過早餐,餘洋就已經開始興奮起來了。

就像《小王子》裏那段經典對白寫的那樣:“比方說,你在下午4點鍾來,那我在3點鍾就會開始感到開心了。隨著時間越來越接近,我會越來越開心,到了4點,我就已經開始坐立難安。”

餘海不理會他,訥訥地點了點頭。

“點頭是什麽意思?是戴呢,還是你也覺得不好看啊?”

餘海繼續點頭。

“好,那,這頂帽子要戴嗎?”

餘洋憑借他的直男審美,翻出一頂棒球帽戴在頭上。

餘海點了點頭。

餘洋對著鏡子,藍色海魂襯衫,斯文的金屬框眼鏡,外加一頂棒球帽。

“怎麽這麽奇怪呢?”餘洋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很別扭。

“哥你說……”話還沒說完,他就從餘光中看到了哥哥臉上偷笑的表情。

“好啊餘海,你故意整我……”說著,餘洋撲向了老實坐在沙發上的餘海,“很好玩是吧,很好玩是吧!”餘洋一邊壓著哥哥,一邊用手撓哥哥的腰部,惹得他直發癢。

為了不誤傷哥哥,以往兄弟倆打鬧起來,餘洋隻能從他腰部怕癢的地方“鑽空子”,這一招屢試不爽。每次隻要撓癢癢,就會惹得餘海瞬間沒了力氣,自己再厚著臉皮宣布勝利。

這會兒,餘海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好不容易喘了口氣,找到個空當兒抓住餘洋的手腕,稍一使力,就翻過身把他壓在了沙發上。一眨眼的工夫,兩個人的姿勢就調換了,餘洋成了無法反抗的那個。

丁零零——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了。

他趕緊邊向哥哥“求饒”,邊伸手去夠,才看清了程燁的頭像,便立刻不再跟哥哥打鬧:“不鬧了,不鬧了,我申請休戰!”

程燁給他發了信息:我們提前一小時見麵好不好?晚上我哥安排了家庭聚餐,我得早些回去。

餘洋瞪大眼睛盯著手機屏幕,瞬間有些慌神:“啊啊哥!不玩了,不玩了,快幫我選衣服!”

他的包裏還放著程燁親手做的一袋曲奇餅幹,是上次程燁來還傘時送給自己的。它們像是有魔法一樣,給了他很多力量,讓他相信程燁對自己也是有感覺的。

透過醫護站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見,餘海在和其他病友做手工品。今天的誌願者看起來稍年長些,極有耐心,笑起來春風和煦,透露著溫柔。

這下放心了,餘洋看了看表,抓緊時間往書店趕去。

好在兩地距離很近,餘洋到達書店的時候,程燁已經站在繪本的區域翻著凡·高的作品了。

“餘洋老師,這裏!”程燁看到他,揚了揚手裏的書打招呼。

翁源的書店不多,這裏也就成了大多數愛書之人的消遣場所,站著的,坐在地上的,靠在牆上的,每個人都專心致誌地拿著本書,並沒有留意到剛剛聚首的兩個人。

他們沿著書架漫不經心地走著:“你上次說,你的新小說叫《夜鶯與鳶尾花》,為什麽想起這個名字呢?”

“因為我喜歡凡·高的作品,最喜歡的是《鳶尾花》。”餘洋接過她手裏的繪本,翻了兩頁找到這幅畫,“你也很喜歡吧?我看到你的手機殼是鳶尾花。”

“嗯,”程燁不否認,為兩人之間奇妙的相似性暗自欣喜,“那夜鶯呢?”

“夜鶯……夜鶯是……隨便取的。”

“這樣啊……”她見他似乎不願多說,也沒再問。

空氣有些安靜,程燁忽然想到餘洋在郵件裏經常提起的那個女孩子:“你……你說是以喜歡的女孩子為原型寫的小說,你們現在怎麽樣了?”

“嗯……我也不知道怎麽描述,算有,也算沒有吧。”餘洋撓撓後腦勺,目光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裏掃過一遍,又定格在程燁臉上,猶豫要不要直接告訴她,“其實……”

正在這時,他口袋裏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程燁剛剛察覺到氣氛有點曖昧,心裏五味雜陳,聽到鈴聲反倒鬆了口氣,提醒他:“先接電話吧。”

餘洋拿起手機,看見來電顯示是社區阿姨,他心頭一緊,有種不好的預感。

“小洋啊,你快點來吧,你哥哥他又……”

餘洋趕到的時候,餘海把整個活動室弄得亂七八糟的。

據阿姨說,餘海今天一直不太配合,稍不留神,就跟另一位病友發生了爭執,情緒激動下發病的他,幾乎把活動室的物品全都砸壞了,要不是小區的安保人員趕到,還不知道會鬧得多嚴重。

餘洋連連道歉,給對方家屬和社區工作人員誠心賠了不是,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把哥哥製造的殘局打掃幹淨。

程燁因為被放鴿子,索性就來醫護站幫忙了,卻沒想到前腳離開自己的餘洋,後腳在這裏出現了。

她半信半疑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餘洋瞬間覺得,更糟糕的事情來了。

他緩緩走近,飛速想著該怎麽跟程燁解釋。

“所以……餘海哥哥,是你的?”程燁一直覺得這兩個名字有點關聯,但餘洋從沒提過,她也就沒多過問。

“啊,是……是我一起長大的……朋友。”說話聲越來越小,底氣也越來越不足。

“哦,是這樣啊,”程燁的臉色有些難看,生硬地移開目光,“我幫你一起收拾吧。”

餘海見到程燁有些興奮,起身從後麵抱住弟弟,跟餘洋鬧著玩了起來。

從小到大,在餘海麵前,餘洋就沒有按照原計劃行事這一說,為了這次約會,演練千百次都沒有用,他沒把這個最大的不定數算進去。

餘洋把哥哥的手慢慢移下來,眼神卻始終不敢看程燁:“不用了,你早點回去吧,不是有家庭聚餐嗎?這裏交給我就行。”

餘洋說著搶過程燁手中的掃把,推著她往門外走去。

程燁還想再說,一回頭看到他不自然的表情,便止住了話頭。

她是不是看出餘海是我哥了?不然就算從前再忙,也不會幾天不聯係。可……應該告訴她真相嗎?知道真相之後,要怎麽麵對她呢?

一連幾日都沒有收到程燁的消息,餘洋心裏像是炸開了鍋。

眼看著又到每周末的社區活動了,想到一會兒就要見到程燁,餘洋心煩意亂的,一路上都耷拉著腦袋,沒說一個字。

醫護站的活動室裏,程燁已經提前坐在圓桌旁,帶著其他病人做小組活動。

餘洋把哥哥送進去的時候,故意躲在門後,不敢直視程燁的眼睛。

“大海哥哥,快來,今天我們玩一個新的遊戲!”程燁想努力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的樣子,但她往門外瞟了一眼後臉上的失落,卻騙不了人。

一整個下午,餘洋都在醫護站外的牆根下坐著,有的時候想想和程燁的關係,有的時候什麽都不想。對他來說,從前最怕的就是因為愛產生的人際關係,倘若沒有能力為其負責,還不如趁早放棄這複雜又難理的關係,而現在……

醫護站門口接人的家屬漸漸多了起來,餘洋刻意在門外等了等,想著人都走光了再進去。

程燁看見餘洋,一點也不奇怪:“季阿姨,活動室交給我收拾就好了,您忙了一天,回去休息一下吧。”

“行,交給你我肯定放心。”居委會的季阿姨忍不住誇,“小燁這孩子啊,真是又細心又能幹,這麽好的姑娘,談男朋友了沒有哇?”

“季阿姨,”程燁臉紅得像個桃子,“您就別開我玩笑了,我要幹活兒啦。”

活動室一片安靜,跟季阿姨的笑聲形成鮮明的對比。

餘洋尷尬地送走季阿姨,挪步回到程燁身邊。

“帶大海哥哥回去吧,我好收拾這裏。”她說這話的語氣特別自然,沒有半點嗔怪的意思,甚至都沒有任何波瀾起伏。

“我幫你一……”

“不用。”程燁打斷餘洋,一個人使勁擦著桌子。

餘洋被噎得說不出話,隻好默默走到活動室另一側,收拾起桌上淩亂的手工品來。

他低著頭整理桌麵上的狼藉,時不時抬起眼偷看程燁。很多次想開口,卻始終不知道要怎麽解釋。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更多的謊言來彌補。

“餘海是我哥。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還是餘洋先打破了寂靜,“我隻是覺得,如果說出來,我們……”

“我們什麽?”程燁沒停下手上的活兒,繼續自然地、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餘洋。

活動室經過一下午的小組活動,熱氣騰騰的,餘洋的汗順著發際就流了下來。

“我不是故意隱瞞什麽,隻是覺得對你來說,應該很難理解我的生活。我哥這個情況……哎,你做義工體會得到的,隻是我糟糕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很多無奈你都無法想象。”

說著,餘洋垂下頭。

程燁先是一愣,然後很是吃驚地轉過身,瞪圓了眼睛:“你怎麽會這樣想?你都不了解我真正的生活,為什麽就判定我不能理解你的生活?我每周都來照顧這裏的病人,他們什麽樣難道我會不知道嗎?”

程燁說這話的時候,頸部抻著青筋,額前的幾絲碎發黏在一起,頗有理論一番的架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算了,今天先這樣吧。”餘洋說話的聲音很小,就像是他喂過的那隻流浪貓一樣。

“我從沒覺得他們有多麽糟糕,他們隻是生病了,和發燒、感冒並沒什麽不同,他們隻是需要更多的關心和照顧……”程燁不高的聲音中帶著點沙啞,聽上去有些委屈。

“程燁,我沒辦法和你爭論,我隻能說,事實遠不是你看到的樣子。你說他們的病和發燒、感冒沒什麽不同,那隻是因為你是一個正常人,如果你是他、是我,你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哥,他就是個隨時隨地可能爆發的定時炸彈,沒你說得那麽輕巧。”餘洋試圖向程燁解釋清楚,卻越說越遠。

“餘洋,”程燁打斷他,“你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告訴你,無論餘海哥哥是什麽樣的,你都沒必要因為這些而擔心會影響到我跟你……也許就像你說的,我看到的隻是一部分,可你甚至都不給我看到其他部分的機會,怎麽就認定了我無法理解?”程燁不依不饒。

豆大的淚水從程燁的眼裏奪眶而出,她用力把手上的毛巾甩在桌上,心有不甘地盯著眼前這個略顯狼狽的男孩。

餘海死死地站在原地不動,又開始鬧起情緒來,剛被餘洋收拾好的積木,轉眼又被他踢得散落一地。

餘洋心力交瘁,連再跟程燁多解釋一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轉身麵向餘海,一時有些失控地喊出來:“你夠了!”

餘海冷不丁被弟弟吼了一句,嚇得抱住自己的肩膀縮到了牆邊。

“你別凶他啊!”程燁也被嚇到了,衝過來擋在餘海麵前,“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嗎?”

餘洋眼裏像是燃了火,直勾勾地盯著哥哥:“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餘海這下更害怕了,渾身打起了哆嗦。

“你幹什麽啊,餘海哥哥又沒有錯,”程燁把餘洋朝遠處推開,“有什麽火你衝我撒,別再吼他了。”

“衝你撒?好啊!”餘洋有些著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

“我問你,你早就知道餘海是我哥,為什麽不說?”

程燁怔住了,一時不知該開口說什麽。

餘洋繼續問:“這些天你都去哪兒了,就是為了和我賭氣嗎?”他越說越覺得意難平,程燁的看破不戳破,越發顯得自己的行為像是跳梁小醜,餘洋心知是自己的問題,卻難以抑製情緒,像小孩子一樣用無理取鬧占據爭吵的上風。

程燁啜泣著一言不發,委屈巴巴地盯著眼前幼稚的男孩,那眼神像是給他判了負分,又不給更正的機會。

“你說啊,看著我這樣,有意思嗎?”他心裏不想凶程燁,可說出去的話已經收不回來了。

程燁被氣得直發抖,背過身“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餘海見兩人情緒越來越激動,先是嗚咽,然後也跟著哭出聲來。

餘洋繞過程燁,一把拉起哥哥的手:“你別哭了!起來!跟我回家!”

成年以後,餘海很少再見弟弟這樣發脾氣了,他惶恐不安地抽回手,狠狠地跺了幾下腳,猛地朝門口跑去。

餘洋的眼皮跟著哥哥的身影動了一下,程燁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拿起桌子上的書包追了出去。

“餘洋!”程燁哭著,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你為什麽……”

餘洋聽到她崩潰的聲音,回過頭看向她,卻來不及多說什麽,隻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便轉身消失在門外了。

是啊,為什麽……

為什麽被你看到這麽狼狽的時刻?

為什麽不敢告訴你餘海是我的哥哥?

為什麽無法坦誠相待……讓你走近我?

餘洋壓下嗓子裏泛出的苦澀,這一刻,他多想鼓起勇氣告訴她答案。

因為喜歡你,所以一切都小心翼翼。

因為喜歡你,所以膽小、撒謊,甚至變得虛榮、懦弱。

因為喜歡你,所以想隱藏自己所有的狼狽和力不從心。

因為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