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手心的希望

餘海是他的軟肋,

也是他的鎧甲。

為什麽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為什麽昨天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這人的變態之處?

迷藥的勁兒正上頭,葉之舟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他看著陳新凱的身影一點點靠近,與昨天跟蹤自己的黑影漸漸重合起來……

那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有落雨的趨勢,小區裏散步的人不多。

葉之舟站在兩棟樓的通道處,熄滅了最後一支煙,準備回家去。

“哢嚓。”類似快門的聲音,短促卻清晰。

盡管隨後就被一樓開著窗的那戶人家傳出的電視聲音淹沒,但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

路燈的光在濃黑的夜幕裏顯得有些稀薄,葉之舟四下看了看,沒發現任何蹊蹺。

可方才明明聽得真切,不可能錯的,他滿心困惑,朝著發出快門聲的方向繼續查探。

拂開花壇裏恣意生長的植物枝丫,石台上有個喝掉一多半的紅酒瓶和一隻酒杯。

葉之舟走近,拿起酒杯,杯子底部的酒漬尚且未幹……

他在腦海中飛快地拚湊這些信息,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瞬間渾身冒起冷汗,拎起酒瓶猛地轉身——

“怎麽是你啊!”

葉之舟長舒了口氣,緩了一緩,才慢慢蹲下身,囫圇摸了一把黑色的腦袋。身形幼小的流浪貓一點都不怕生,借著他手掌的力打了個滾,又在賣乖求投喂。

他摸了一下身上的包,略帶歉意地說:“今天沒有吃的給你了,小可憐。”

小貓不動,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

“不過……”葉之舟用餘光掃到了樹叢後隱隱露出來的一截黑影,“鑒於你剛剛嚇唬我的行徑,餓你一頓也是應該的。”

見他半晌拿不出食物,小貓沒趣地抖抖身子竄走了。

葉之舟狀似無意地伸了個懶腰,目送小家夥離開,這才邁腿朝身後那棟樓走去。

自從大學因創立懸疑電台積攢了一定人氣後,葉之舟遇到過不少狂熱的追隨者。

但是這一回,葉之舟覺得不一樣。

不是那種看到他就想合影或者要簽名的粉絲,而是已經往公司連續送了兩周鮮花,每次隻留下“開心”兩個字的,看似不求任何“回報”,連名字都不留的追隨者。

起初葉之舟沒有太在意,可後來發現這個匿名者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甚至作息都了如指掌,他會在他熄燈之後發一句晚安,會在他聽歌時發私信推薦自己的歌單。

就是這個人,讓他渾身不自在……

經過在公司被送花、在家裏被監視關心後,如今葉之舟還遭遇了跟蹤和偷拍,他的生活仿佛被入侵了,這個追隨者簡直是無孔不入。

若這一切是巧合……不,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巧合。

葉之舟留神了幾天,把懷疑的對象鎖定在了自己的鄰居陳新凱身上。

他跟陳新凱打過幾次照麵,唯一一次說話是對方認出了他的“聲音”,詢問他是否是“幽聆”電台的主播。得到肯定的答案後,陳新凱很是開心,自稱非常喜歡聽他的節目,是他的忠實粉絲。

那時候葉之舟其實是有些詫異的,他估摸著陳新凱比自己大不少,按說不是電台的目標聽眾,而且梳著油頭、打扮精致的陳新凱,怎麽看也不像是狂熱追星族。

他漸漸記住了這個總是單反不離手、時間非常自由的鄰居。

葉之舟一路走到單元門口,明顯感覺那人還跟著自己。

大堂的燈光照得大理石地麵和白瓷落地花瓶很是富麗堂皇,這個小區好就好在物業管理不錯,外人很難隨意出入,這也是葉之舟懷疑跟蹤自己的人是鄰居的重要理由。

他放慢了腳步,通過電梯口的鏡子望向身後。

微風吹過,樹葉輕晃,一切如常。

他按下電梯,沒再繼續等待。

電梯到了十九樓,這是一梯三戶的戶型,他一個大男人,又是跟哥哥葉之橋同住,倒不擔心對方會做什麽。

隻是想到如果真的有人在跟蹤自己,萬一因此誤傷到女友陳安安呢。

陳安安在“幽聆”可是出了名的膽子小,學生時代為了追自己,硬著頭皮跟大家一起看懸疑電影,結果連夜噩夢。

想到這兒,葉之舟覺得不能耽擱,如果這位鄰居真的有如此不良的癖好,早點查清楚對大家都好。

他留了個門,靠在自家玄關的鞋櫃上,等著電梯開門,他篤定那個拿著單反的鄰居會出現。

“餘洋啊,帶你哥進來吧。”

居委會的辦公室裏傳來喊聲,餘洋從外廳的凳子上起身,順便拉起身旁的餘海。

“哥,走了。”

兩人走進裏間,把已經填寫好的表格交上去。

“都寫好了哈?”居委會阿姨扶著眼鏡框,“雖然你們的情況我都很了解,但還是得填一遍,工作流程。”

“明白,阿姨,您費心了。”

“最近來了個誌願者小姑娘,伶俐的喲,我省心著呢!”

“是嗎?”餘洋心不在焉,“那您多使喚使喚,給年輕人向您學習的機會。”

“你這小嘴真甜!人那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家裏也是金貴地養著呢,我哪敢多使喚!”

命真好,餘洋在心裏感歎。

“行了,快回去忙你的吧!”阿姨看他還沒打算走,“把你哥留在這兒就行,還有啥不放心的?”

“絕對放心!”餘洋露出笑臉,“哥,我晚上過來接你!書包裏有數學卷子和文具,手上的定位手環無論如何都不能摘掉,知道了嗎?”

餘海不搭腔,不過不要緊,反正這話餘洋是說給居委會阿姨聽的。

走出辦公室,餘洋手剛插進褲兜,手機就像是有感應一樣振動起來,是葉伯打來的。

“小洋啊,不在家?”葉伯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急,“上回我托人給你聯係的那位編輯回話了,讓你發一個詳細的內容給人家,他留了個郵箱地址,我抄下來了,你回來我拿給你啊!”

大廳裏有一麵落地的儀容鏡,鏡子裏,餘洋的頭發有些淩亂,他一隻手握著手機,另一隻手捋了捋,卻沒壓下來一小撮呆毛:“我在社區的醫護站,之前給的那一份大綱不成嗎?”

葉伯也不太清楚,隻說對方希望下午就能看到更詳細的內容,總之是好事,沒讓他的稿件石沉大海。

經不住老人家的叨念,餘洋加快腳步往回走。

以往也有著急交稿的時候,餘洋都會繞過醫護站正門,從背巷翻牆抄近路回家。他身高腿長,稍微跑兩步,再借助牆根壘著的幾包沙袋,一躍就能翻過去,能節省十幾分鍾的路。

正是槐花飄落的季節,隨著男生腳下帶起的風,地上的花瓣揚起又打著卷兒落下,餘洋雙手在牆頭一撐,動作利索地跨坐在了牆上。

小時候覺得這堵牆特別高,如今卻能輕鬆越過,將人行道的景色盡收眼底,真是奇妙。

餘洋心情不錯,一低頭,正巧撞上一雙好奇的大眼睛。

是個路過的女孩。

一襲淺紫色連衣裙,長卷發,濃烈的紅唇看起來跟年齡有些違和。

怎麽說呢,身形、外表該是那種人群裏能被人一眼看到的漂亮女生,但餘洋卻沒提起多看一眼的興致。

他波瀾不驚地移開視線,做了一個“讓開點”的手勢,輕鬆地跳了下來。

“還有這種操作?”女孩小聲低語,偷偷看了眼他的腿,又望向牆上,似乎在判斷自己能否完成這個動作。

餘洋並沒有跟她搭話的意思,腦海裏已經在飛快補充大綱的細節了,可剛轉過頭去準備離開,背後就傳來背包拉鏈的聲音。

他忍不住回看,女孩正跳起來把包扔過牆頭。

她雙手叉著腰,仰頭望向牆壁,四下找可以借力的點。耳朵上那一串垂到鎖骨的耳飾,此刻在陽光下搖曳生姿,熠熠生輝。

餘洋順著她的視線,將目光落在牆邊那棵老槐樹上。

“你要翻過去?”餘洋開口問出自己的猜測。

女孩聞言朝他堅定地點了點頭,餘洋這才看清楚了那精致靈動的五官,抿著嘴勢在必行的樣子還有一點可愛。

餘洋將原本要邁開的步子挪回來,合理地幫她分析:“以你的身高,比較有難度。”

“你說我矮?”女孩噘嘴。

餘洋不小心笑出聲:“我隻是作為‘過來人’,給你點意見,再說……你矮不矮,這不是事實嘛!”

女孩朝他“哼”了一聲,為了證明自己,不再搭理餘洋,爬上了第一節樹杈。

那棵洋槐的確是很好的助力,餘洋小時候也會借力爬上去,隻是現在不需要了。他看著女孩,雖然動作有點笨拙,但還算順利,知道該踩哪一步。

牆那邊有壘好的沙袋,餘洋倒不擔心她下不去,她顯然也是有這層考量,才敢學他翻牆。

聰明的女孩。餘洋在心裏讚了一句。

隻是……

“喂……”她還是弱弱地開了口,聲音聽上去有點心虛,“幫我一下。”

餘洋側眼,她的裙擺被樹枝掛住了,可是顯然,自己現在更不方便走過去幫忙了。

“你確定要我過去幫忙?”他戲謔地問,身體一動不動。

女孩低頭為難地看了一眼,立馬懂了他的意思,可是卻不敢鬆開抓著樹幹的手去拯救自己的裙擺。

“你左下方的樹枝掛住裙子了,”餘洋忍俊不禁,露出兩顆小虎牙,雙手抱胸站在原地指導,“所以你退回來一下就行了。”

女孩聽話地向後撤了兩步,輕輕抬腿,被掛住的裙子就落了下來,她鬆了口氣,可卻沒有從樹上下來的意思。

“喂,你還要爬?”餘洋忍不住開口,“你還是從正門走比較好。”

“我快遲到了。”女孩沒有回頭,也沒有再求助,這一次,避開斜生的樹枝自己爬上了牆頭,去查看牆那邊的形勢。

餘洋估摸著她應該是不需要自己了,轉身欲走。

“咚”的一聲,坐在牆上的女孩肩膀緊緊縮成了一團。

“怎麽了?”才走了兩步,就聽到女孩“啊”了一聲,餘洋又退回來。

“我……鞋掉……掉了。”

“所以說,逞什麽強。”餘洋沒忍住笑她,低聲念了一句。

女孩咬住下唇,咽進去一句“又沒讓你幫忙”,打算就這樣自己跳下去。

“笑話”的意味還沒散去,餘洋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重新回到槐樹下,稍稍助跑,借著樹根輕快一躍,雙臂便已經輕鬆地支在牆頭了。

他斜睨了女孩一眼,在她之前搶先回到圍牆內。

地上一隻孤零零的白色小皮鞋,牆上的女孩光著一隻腳震驚地看向他。

女孩這才認認真真觀察起他來。

他的手骨節分明,麵目幹淨,整個人清新陽光,是大多數女孩子喜歡的類型。

“上來吧。”餘洋背對著女孩,微微躬身,嗓音清澈,沒摻雜半點旁的心思。

“我……”女孩輕咬下唇。

“我背人的機會可不多,給你三秒鍾時間思考。”餘洋回過頭,額前的劉海兒被風吹了一下,一小撮微微揚起,露出好看的眉眼來。

女孩有些猶豫地收起視線,兩根食指扣在一起,她又看了看地上那隻鞋,眼下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好接受他的幫助了。

餘洋的動作讓他身上的T恤貼緊了脊背,肌肉的線條隱約透出來,看起來非常可靠。

“喂,我這麽舍身相助,你拿什麽回報?”被他托住那一刻,他的聲音傳來,皮膚相貼的地方都產生了共振。

察覺到他背著自己卻握緊雙拳的紳士手,女孩把頭扭向一邊,心跳得越來越快。

她被他穩穩地放回了地麵,單腳跳著去撿自己的鞋,一邊借著係鞋帶的動作掩飾害羞,一邊很不好意思地問他:“那……請你吃飯行不行?”

餘洋本來隻是隨口開了一句玩笑,可見她神色認真地撿起地上的包,又掏出手機:“給我你的號碼吧。”立刻緊張起來。

“我……我開玩笑的,”他麵朝向牆的方向,臉和耳朵有些紅,“要電話,還約吃飯?你這個女孩怎麽這麽……自來熟。”

說完,他覺得場麵有點尷尬,於是調整站姿,做了個助跑的動作準備逃走。

誰知女孩卻閃到他麵前,輕輕地踩了一下他的腳。

“啊!”餘洋假裝吃痛,“你就是這樣謝謝我的?”

“誰讓你自作多情!”女孩說完頭也不回地飛快跑開了,裙子跟槐花的顏色遙相呼應,跑起來恣意飛揚。

餘洋撇撇嘴:“喂!明明是你先主動的!沒禮貌!”

空氣中彌漫著剛剛她閃過來時留下的橘子香氣,他拍了拍腳上的灰,朝她的背影無奈地扯了下嘴角,原路翻了出去。

原本隻是一個小小的插曲,他對女孩沒有太深的印象,不過,事情很快有了轉變。

那幾周,隻要餘洋去接餘海,都能在醫護站看到她。

隻是與初遇時不同,她擦去了紅唇,也沒了多餘的耳飾,麵色平靜,長發綰成丸子頭。帶著醫護站的病患們做遊戲時,她經常是一身輕便的運動裝,看起來像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餘洋這才在居委會阿姨的誇讚中對上人,原來她就是那位新來的勤快小義工。

他很少對旁人有興趣,可後來頻頻回憶起翻牆的那一刻,再對比眼前的女孩,巨大的反差讓他覺得新奇。

這個女孩給他的感覺跟他從前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動起來很伶俐,靜下來又很安然,她笑起來善良、單純,卻又帶著些許不易被旁人察覺到的涼薄。

是那種,隻有餘洋這種在心裏藏事很久的人,才能共情的涼薄。

總之,不可否認的是,自那以後餘洋每次去醫護站又多了一個理由,也多了一個需要找尋的身影。

“大大,求給男主一條甜甜的感情線吧!”

餘洋關掉小說的評論界麵,卻無法不去在意這句建議。

要什麽甜甜的愛情?!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的女生讀者變多了?真麻煩!

餘洋百無聊賴地打開電腦裏一個很久沒動過的文件夾,裏麵有一個寫了寥寥幾頁的文檔。三年前,他想寫一本愛情小說,可真提起筆來又覺得幹澀,不想為了寫而寫,索性作罷。

心裏不信這個東西,怎麽讓筆下的文字去說服讀者它真的存在?

那種能帶給女生甜甜戀愛的男生,應該是自小家境優渥的、能力才華出眾的、朋友很多的人。

這樣的人,才有條件談戀愛;這樣的人,也才配得上前陣子遇到的那個在醫護站做義工的女生吧?

察覺到自己又想起她,餘洋心下有些亂。他看了看表,快到和金編輯約定的時間了,關上電腦,跟哥哥囑咐了幾句,拿上早就打印好的文件袋出門了。

下午兩三點鍾,正是陽光最熾烈的時候,公交車一到站,餘洋就趕緊紮進冷氣十足的車廂裏,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拿出手機給出版社的金編輯發信息。

這位金編輯是葉伯托了好幾層關係介紹的,沒想到他看了餘洋發過去的樣稿,才過了一周就發來見麵的邀請。

從小到大,餘洋沒有感受過什麽命運的眷顧,一分一毫都是靠自己努力爭取而來的,他早就想出版自己的作品,希望不辜負葉伯的期待,希望能打開自己事業上的新局麵,也希望和哥哥的生活能更有保障一些。

餘洋低頭看著自己黑色的電腦包,裏麵裝著沉甸甸的、他自己裝幀好的小說後半部分。他的手心出了點汗,無意識地抓得更緊了一些,像抓緊自己的命運一樣。

公交車在出版社那一站停了下來,餘洋還沒有被車上的冷氣穩住情緒,也從來沒覺得翁源晃晃悠悠的公交車居然開得這麽快。

他在報站聲中下了車,抬起頭看著駐足過很多次的灰色大樓。

上麵斑駁的“翁源出版社”幾個大字,被風雨侵蝕得已經看不出最初的顏色,卻還是很莊嚴——至少在餘洋眼裏是這樣的。

想來,成年之後生活中很多的至暗時刻,還都是靠這幾個又近又遠的字撐下來的。

餘洋深吸了一口氣,邁步走進去。

接待他的小姑娘看上去比他還小了幾歲,也就大學剛畢業的樣子,緊張地引他進了一間空置的小會議室,又趁端水的工夫,偷偷看了他好幾眼。

餘洋沒有注意到,更不會想到自己自今日起就會成為出版社女同事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他的注意力這會兒在玻璃門外。

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忙忙碌碌,餘洋盯著一個方向走神,恍惚間覺得人生的際遇當真奇妙。

如果沒有在網上連載自己的小說,自己或許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吧。

葉伯以前總說:“這麽喜歡看書不如長大去做編輯。”

餘洋回:“我還喜歡寫呢,為什麽不去當作家?”

葉伯便用書敲餘洋腦袋:“你以為作家是人人都能當的?”

作家自然不是人人都能當的,這條路困難重重,而編輯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餘洋看向編輯們的工位,每個人的桌上都有不少書和稿件。

出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餘洋老師吧?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今天實在太忙了!”玻璃門被推開,走進來一位儒雅的中年男人,即使是夏天,長袖襯衣也一絲不苟地係著所有的扣子。

他和餘洋握了握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真是年輕有為啊,還這麽一表人才!”

他眼裏的滿意和讚許,消除了餘洋不少緊張感。

餘洋不知道他是否能體會自己澎湃的心情,又或許隻當自己是眾多毛遂自薦的作者中記不住臉的一員。

對餘洋來說,這不是第一次在電腦上按下發布按鈕的心情,不是第一次看到小說底下有了評論的心情,也不是擁有了支持自己的忠實讀者的心情,是——我可能要變成作家了,這樣的心情。

“您太客氣了,您能給我機會,我已經非常感激了。”餘洋跟他一起坐下,這才認真觀察起他來,額上、眼角皺紋都不少,有點輕微的地中海趨勢,但是梳得一絲不苟,北方口音,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起小品演員郭達,餘洋越發覺得放鬆了。

“我看了你的大綱,也看了樣章,非常好,嗯,非常好!”金編輯連續說了兩次“非常好”,最後的話落在一句“未來可期”上麵。

餘洋從未被人這樣誇讚或是恭維過。

“哪裏哪裏,您謬讚了。”

他有點懊惱自己不是個自來熟,不能對這樣的場合應付自如,好在,金編輯看上去也不太在意。

他主動問起餘洋:“今天帶了小說的後半部分了嗎?”

“對的,”餘洋趕緊從包裏拿出稿子,恭恭敬敬地遞過去,“按您要求,我也新整理了一份大綱,放在最前麵了。”

金編輯又笑起來:“啊呀,你要不是作家,我都想問問你要不要來做編輯了,現在的年輕人,少有你這樣的,有才華,還不自傲,妥帖!”

餘洋覺得胸腔中燃起一股熱意,若不是場合不對,他幾乎要紅了眼眶……

金編輯一目二十行,很快就讀完了第一頁的大綱:“我個人,是十分欣賞你的作品的。”

個人?餘洋敏感地抓住了關鍵詞,略有不安地等著他的後半句話。

“不過……現在的出版環境不太好,光靠作品,很難得到市場認可,很多作家才華橫溢,書卻賣得不盡如人意。”金編輯一邊說,一邊留意著餘洋的表情,見他似乎沒聽懂,語氣一轉,“所以後來,都采取了其他的方式出版。”

餘洋確實沒有聽懂,一直以來,他接觸的都是文學網站的編輯,沒涉及紙質書的出版,相對來說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更不知道還有其他的出版方式。

“是這樣的,”金編輯換了個坐姿,笑容不減,“咱們可以先建立合作,你把這部小說賣給我,我們結算稿費給你,但是,可能署其他人的名字出版。等咱們合作打磨得好了,比如你的下一本,就很有可能用自己的名字了。”

繞了這麽大一個圈,餘洋這才明白他的目的。

最初在網站連載小說的時候,小透明餘洋也有過類似的經曆,那時候,他也毅然拒絕了想讓他代筆的作者。

“金老師,如果我沒理解錯,您是想讓我代筆?”

“果然是聰明人,那我就直說了哈。我這邊呢有一位最近火起來的作者,我們編輯部準備趁熱打鐵再出一本。你的故事很不錯,加上他的名氣,我相信是可以賣好的。”

餘洋再三確認著他臉上的表情,才從他的認真裏反應過來,自己沒有曲解他的意思。想到這點,餘洋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

“金老師,”餘洋盡量壓抑著憤怒,“雖然現在的出版環境不好,但我相信,好的作品一定還是有市場的。”

“小餘啊,你可能不太了解出版方麵的要求,這跟寫網文還是有些差別的……”金編輯用一種過來人的語氣說道。

聽到這兒,餘洋忍不住打斷他:“如果您覺得我的網文寫得差,請務必不要找我代筆。”他唇角微微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很快又平息下去。

“別誤會了,我這可是在給你想出路!是在指點你!”金編輯加快了語速,有些疾言厲色。

餘洋冷笑,他心裏已經有了數,今天恐怕要無功而返了。

“金老師,這可能是您的出路,卻不是我的。我是不了解出版界的規則,可我知道,任何行業裏,投機取巧都不是常態。”餘洋說這句話的時候,頗有反客為主的氣勢。

金編輯怒極反笑:“這孩子,怎麽還含沙射影地教育起我來了……”

“我也沒想到,這麽簡單的道理,還需要我這個不起眼的晚輩提醒您。”

金編輯本給了餘洋一個台階,希望他能適時收斂,沒承想碰到原則性問題,餘洋態度堅定得很。

金編輯臉上有些掛不住:“稱你一聲‘作者’,就真以為寫篇網文,有幾個低水平的網友捧著,就有資格給我上課了?”

餘洋將雙手撐在桌麵上穩住自己,沒有被他的兩句難聽話激怒:“我隻是表達我的態度,您倒是不必曲解。”

“你知道我捧出來多少名作家嗎?我看你是不想在這個圈子裏混了!”金編輯抱住雙臂,朝後一倚,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模樣。

“我尊重您,更尊重我自己的作品,所以才會坐在這裏。”餘洋站起來,不想再跟他斡旋,“現在看來還是算了,我們不是一路人。”

“站住!這就是你尊重人的方式?我看你是沒教養!”

聽到“沒教養”三個字,餘洋沒忍住回過身一拳打在身旁的鐵皮櫃子上,“你別太過分!”

那天,餘洋是被匆匆趕來的保安架出去的,站在來時的路口,他的手指隱隱作痛,可心裏更難受。

“網文寫手”四個字劈頭蓋臉砸下來,仿佛否定了他從前所有的努力,變成了那個“傻子弟弟”一般的標簽,讓他又成為可以被戲弄嘲笑的對象。

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因為是網文寫手,自己的才華和天賦在他眼裏就低人一等?實力不應該才是最重要的嗎?

才翻新的馬路,瀝青被太陽烤得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油味,公交站的大巴車開走了一輛又一輛,而餘洋要搭乘的9路卻遲遲未來。

從滿懷希望地出門,到被出版社的保安趕出來,前後不過兩小時的光景,他怎麽也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結尾……

餘洋確定哥哥察覺到自己的低氣壓了。

從回家到現在,餘海一點都沒有吵鬧,乖乖地看著動畫片。

“嗞——”

灶台上的小銅鍋發出聲音,帶著些許香氣。裏麵是餘洋給餘海煮的湯,有蘋果、紅棗和方糖等,是葉嬸的獨家秘方,有安神的效果。

煮湯的空當兒,餘洋拚命給自己找著能夠轉移注意力的事,盡量不去想白天在出版社的遭遇。

他手裏的錫紙已經被捅破了兩張,看著第三張錫紙上紮好的很多個大小不一的孔,他深吸一口氣,聚精會神地用小刀把它們連成線……

餘海切換新一集動畫片的時候,餘洋終於大功告成了。

他在用完的廢藥瓶底下粘好一個LED燈座,外圍套上連成處女座星象的錫紙,又合上頂蓋,一個自製的星空瓶完美告成——今晚可以給哥哥看星空了!他心中的陰霾總算掃去一些。

“嗞——嗞——”

銅鍋的聲音更尖細了一些,聽上去還有些急促。

餘洋輕輕地把瓶子放到餘海床前的地上,拉好窗簾,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子,想吸引哥哥的注意力。誰知,屋裏多出來的“星幕”並沒有取代動畫片在餘海心裏的地位,他隻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牆上、地上,很快便不在意了。

到底是一個愛看《奧特曼》的家夥,一點都欣賞不來星空投影儀的浪漫,沒勁!

餘洋失落地轉身走進廚房,這才發現,大事不妙,鍋已經燒幹了!

他抓抓後腦勺,真恨不得把自己也放進鍋裏煮了,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二次燒幹鍋了,他的注意力果然一次隻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

今晚的睡前飲品泡湯了,餘洋把煮爛的蘋果盛出來,心道:今天真是倒黴,沒有事業運,也不宜下廚房。喝不到睡前的安神湯,餘海準又要發脾氣了。

以餘洋當下的收入水平,無法帶哥哥去一些昂貴的康複機構做治療訓練,隻能給哥哥買一些最基礎的應用抗精神病藥物,所以他想到了安神湯這個辦法,既能幫助哥哥緩解情緒,又能製造一點睡前的儀式感,好讓他知道,這一天要結束了,該老實上床睡覺了。

實踐證明,他熬的湯比任何藥品或者訓練都管用,餘海每次喝完,都能美滋滋地睡覺。於是不擅廚藝的餘洋,煲湯的功力也就這樣經年累月地練出來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是哥哥在給自己考驗。

也許,有一天考核通過了,餘海突然變好了也說不定!

“我的海哥啊,今天沒有湯喝,隻能委屈您吃點煮爛的果子了……”餘洋撒嬌似的端著碗從廚房出來,邊走邊說,卻發現動畫片已經關了,而餘海正蹲在臥室的地毯上,仰著脖子,眼睛追著光源看呢。

他手裏輕輕轉著星空瓶,於是牆壁上的光斑也隨之移動,星星點點,忽而隱匿,忽而閃爍,煞是好看。

窗外偶爾有陣陣輕盈的風掠起薄簾布,牆上就像灑了一片銀河般,湧動著溫柔的星辰。餘海咧著嘴聚精會神地看著,眼裏的喜愛瞞不了人。

餘洋極力忍著,才沒在這一刻紅了眼睛。

對他來說,這樣的場景著實許久未見了。

他輕手輕腳走到哥哥身邊,把碗遞過去:“喜歡嗎?”他問他,“吃點蘋果,再玩一會兒就乖乖睡覺?”

餘海伸過頭就著餘洋舀起來的蘋果咬了一口,手裏緊攥著星空瓶,那些光亮依然吸引著他。

餘洋見他大口嚼著蘋果,目光如此投入,自己的眼眶倏地就浸滿了淚水。

每次,當他的一點點付出得到哥哥哪怕十分微弱的回應,他都會覺得一切值了。

放棄放學後和朋友打籃球值了,被滾燙的鍋在手上燙出水泡值了,大學期間堅持走讀沒交到什麽好朋友值了,畢業後在家裏當“網文作者”也值了。

餘海回應的那些瞬間,能讓他真實地感受到哥哥的存在,也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盡管世事艱難,山河漫長,你我都並非孤身一人,於是麵對一切磨難就都有了繼續下去的勇氣。

白天在出版社喪失的力量和信心,好像一點點回到了身體裏,餘洋想起那句話:愛上一個人的時候就有了軟肋和鎧甲。他對於愛情沒有太深刻的理解,可是這句話放在自己和哥哥身上一點也不違和。

餘海是他的軟肋,也是他的鎧甲。

他回到客廳,準備更新今天的連載,才坐下來,就收到一條短信。

餘洋老師,冒昧打擾您,我叫程燁,是翁源出版社的實習編輯。我拜讀了您的作品,覺得非常好,有成為暢銷書的潛質,希望能爭取到跟您合作的機會!

餘洋本沒有回複的打算,看著那一串陌生的號碼,他把手機重新放回桌上,可短信的內容卻在腦海裏揮散不去。

思慮良久,餘洋還是拿起手機。

他幹脆利落地回複:程燁你好,我暫時沒有與貴社合作的打算,多謝好意。

很快,屏幕又亮了起來:餘洋老師,我對今天發生的事有所耳聞,非常能理解您的決定!但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以一名讀者的身份繼續與您來信,等條件成熟,我會盡全力為這本書向社裏爭取最好的出版條件,希望到時您能給我一次機會!不讓好作品蒙塵,是我來到這個行業的初心。

明明是開一整晚電風扇都嫌燥熱的夏夜,明明被拒絕後一直壓抑著心裏痛苦的感受,可此刻卻覺得手腳冰涼,好像全身的血管都不再向肢體末梢供血,全都集中在心髒,把那裏撐得滿滿的。

程燁。

餘洋在心裏默念這個名字。

不管你是誰,我都……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