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假命案

餘洋成了哥哥在這個世界上

最在意的人,

而餘海,

也得到了弟弟最溫暖的小宇宙。

葉之舟活了二十六年,還從未做過如此“見不得人”的事。

額角布滿了細密的汗,他輕咽了下口水,朝著客廳方向稍稍探出頭,看過去。

視線裏,沙發上的男人則顯得放鬆多了,那人穿著MANITO的蠶絲睡衣,側身坐,蹺著腿,抹了啫喱的濕發很講究地向後梳著。

他隨音樂晃起酒杯,看起來對葉之舟特地選的這瓶紅酒很是滿意,完全沒注意到客人此刻的別有用心。

葉之舟緊緊咬著下唇,深吸了口氣,再一絲一絲地吐出去,調整自己有些慌亂的心跳。

在主人家裏窺探對方的隱私,放在以前他絕不會幹出這種事,可是一想到昨天不翼而飛的照片,還有最近陳新凱奇奇怪怪的行為,葉之舟實在按不下性子,想要查個清楚。

他溜進洗手間旁邊虛掩著門的屋子,裏麵漆黑一片。

這個小區的戶型他再熟悉不過了,這間房是向陽的,按說采光最好,然而陳新凱將窗戶都封死了,一絲光亮也沒透進來。

葉之舟的眼睛稍微適應了一點黑暗,可還是無從分辨房間內的陳設,他正思考著要不要冒險開燈,“啪”的一聲,頭頂的燈帶亮了起來。

陳新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然是不緊不慢的語調,似乎對葉之舟的擅闖沒有絲毫惱怒:“這是暗房。”

他沒有質疑,卻介紹起來:“窗戶被我封死了,我在這裏洗照片。”

一時有些尷尬。

葉之舟把視線從陳新凱臉上移開,喉嚨很是幹澀,著實找不到像樣的理由解釋自己的行為,於是隻好保持沉默。

門外,音響裏傳來披頭士的歌聲:“Keep all my love forever.”。

“你想看看我的攝影作品嗎?”陳新凱問。

葉之舟其實想走了,他實在算不上一個好的偵察者,此行目的已經暴露:“我想我還是……”

話沒說全,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處於另一個窘迫的境遇——剛剛那杯酒喝完後莫名有些眩暈,以至於說話都有點大舌頭。

“走吧,去看看,就在旁邊的房間!”陳新凱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言笑晏晏,不知是沒有察覺葉之舟的難堪,還是看破不說破。

他拉著葉之舟打開了隔壁的門,房間的聲控燈跟著亮了起來。

葉之舟站在門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房間的三麵牆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照片,主人公隻有一個人——葉之舟!

近到誇張的表情特寫,遠到模糊不清的背影,葉之舟還是第一次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看到自己。

他打了個哆嗦,感到一種叫恐懼的東西自心底蔓延開來,超過以往看過的所有恐怖片。

“喜歡嗎?”陳新凱把手扶在葉之舟的背上,開口的聲音軟軟糯糯,帶著些不明所以的曖昧。

“走開!”葉之舟想用盡所有力氣推開他,身體卻不聽使喚,一點勁兒也用不上,抬頭才發現陳新凱隻不過退後了一小步。

陳新凱笑了,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慢慢撫過牆上葉之舟的臉,滿眼都是欣賞和笑意。他將杯中的紅酒一飲而盡,跟著客廳音響裏循環播放的那首P.S.Iloveyou,踩著歡快的節奏扭動起來。

牆角立著幾件檀木做的藝術裝置,顏色陰冷,造型怪奇,還散發著一股潮濕發黴的木質味道。

不想被牆上密密麻麻的眼睛盯著,葉之舟轉身欲走,卻忽然感到一陣眩暈惡心,四肢無力。

“你居然在酒裏下藥?”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下麵插播一條最新消息,8月29日23點,我市新源別墅發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被害人程某,男,三十歲,本市傑出青年代表,原程氏集團董事……”

正對著鏡子刮胡子的餘洋一失神劃破了下巴,白色的泡沫很快沾上了血跡,他卻像毫無痛覺一般愣在原地。

“民警到達現場後確認被害人已死亡。死者腹部被捅傷,此外,大腿外側、兩臂分別有三處傷口。現翁源區派出所、翁源刑警中隊正全力搜查,同時希望廣大群眾……”

聽到財經名人程誠的死訊,餘洋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他正在創作的一部小說中有一個角色就是以程誠為原型設計的,而“他”才被自己寫死,現實中對應的人就意外去世了,就連死法都與小說如出一轍。

直到早間新聞又開始播報特大泥石流滑坡的消息,餘洋才驚醒似的慌忙用水衝淨泡沫,隨意擦了一把臉,趕緊跑向客廳。

他心急火燎,踢到桌角痛得蹙緊了眉頭卻也無暇理會,隻顧著點開電腦上的新聞網頁。

程誠死亡的消息已經鋪天蓋地。

淩亂的劉海兒貼在額前,一滴還未來得及擦幹的水珠滑過餘洋棱角分明的下巴,滴在鍵盤上。

他猛地站起身,關掉手機裏正在播放的早間新聞,趕快撥給女友程燁。

連續幾次都無人接聽,餘洋沒了耐心,拿起衣架上的襯衣就往門口衝,忽又想起了什麽。

他折回臥室,哥哥餘海正趴在**做數學題,一隻手打著石膏也沒影響他的“用功”,身邊草稿紙散落一地。

餘洋穩住自己微微發顫的雙腿,蹲下來,盡量緩和自己的語氣,不讓他聽出慌亂:“哥,我有事要去找程燁,如果……我沒有及時回來,你不要亂跑,餓了就先吃點餅幹,知道了嗎?”

趴在**的人毫無回應,視線仍舊聚焦在數學題上。

“我會給你買個新的定位手環,在那之前你絕對不能獨自出門,聽見了嗎?”餘洋繼續交代,隻是說出的話聽起來幹巴巴的,在安靜的房間裏,聽起來仿佛他在自言自語。

“我就當你答應我了。”頓住了手上收拾草稿紙的動作,餘洋抱了一下哥哥,又貼了貼他的腦門,這才起身準備出門。

他一邊穿鞋,一邊頻頻回望臥室的方向,碰到腳踝的時候才發現指尖冰涼。

這天,原本應該一如從前的每一天,他早起忙碌,哥哥看書做題,誰都看不出有任何情緒起伏。可如今,哪怕所有的表象都未改變,他卻深知再也回不去了。

餘海從始至終都沒有看餘洋一眼,餘洋歎了口氣,利索地係好鞋帶,瞥向人去樓空的對門,加快了下樓的腳步。

餘洋小跑到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剛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就撥通了電話。

“喂。餘洋?”聽筒裏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

“江瑾,小燁一直不接我的電話,你知道她在哪兒嗎?”

“小燁現在應該在派出所做筆錄,那個……程誠的新聞你看到了嗎?”

餘洋不由得心跳加快:“看到了,但是……她做什麽筆錄?”

“配合調查,”江瑾的聲音又壓低了幾分,“一早就被派出所叫去了,我要不是出診抽不開身,就陪她去了,但還好,接手案子的是林毅他們刑警隊……”

“知道了,我現在過去,先不打擾你了。”

掛了電話,餘洋急忙吩咐司機掉頭,自己則連續幾個深呼吸,緩解緊張的情緒。

林毅所在的警局,餘洋不是第一回來了,從前總是時不時地給他隊友帶些好吃的,時間一久,不少人認識了這位“編外家屬”。

他一路跟麵熟的刑警打招呼,腳下生風,卻也知道規矩,沒有貿然進入辦公室打擾。

他站在大廳,給林毅發了條信息,沒一會兒,一個穿著警服、寸頭小眼的人跑了過來。

餘洋立刻迎上去:“程燁呢?她怎麽樣了?”

“就知道程燁!欸?我說你怎麽是空著手來看我的?!”林毅嬉皮笑臉的。

餘洋無形中鬆了口氣,還會開玩笑,證明事態沒那麽嚴峻。

“快說!”他習慣性踢了林毅一腳。

“喲嗬!”林毅輕鬆躲開,“襲警是吧?還是在警隊。”

見餘洋表情沒有放鬆,林毅這才認真回答起來:“不用擔心嫂子,我們就是例行公事詢問一下,她一會兒就出來了。倒是你的那個大舅子……真不是個省油的燈!估摸著嫌疑人跟販毒團夥有關,他私下花錢讓小區物業關了所有的監控,給我們破案製造了不少難度!”

餘洋眉頭緊皺,盯著辦公區的方向,隻盼著程燁能快點出來。

林毅見他絲毫不關心程誠的案子,有點疑惑:“你怎麽聽到你大舅子吸毒一點都不驚訝?他可是傑出青年啊!難不成……你早就知道,知情不報……”

話沒說完,林毅小腿上又結結實實挨了餘洋一腳。

他之所以敢這麽開玩笑,其實是太過了解餘洋的人品,餘洋五官端正,三觀更正,從小到大都正義感爆棚,如果真的知情,絕不會坐視不理。

林毅還想再閑聊兩句,程燁出來了。

餘洋捕捉到熟悉的身影,邁開長腿上前,留下一個後腦勺給林毅。

“哎,這重色輕友的家夥……真是一碰到程燁的事,立馬像變了個人一樣,渾身的毛都奓起來了。”林毅邊說邊跟上去。

程燁看清來人,沒有像往常一樣飛撲進他的懷裏,而是距離幾步之遙就頓住了。

“嚇到了吧。”餘洋上前一把將她攬入懷中。

“沒事,我在呢。”他的聲音讓程燁有一瞬間的放鬆,可隨即又咬著唇,眉頭緊鎖。

程燁本就瘦小白淨,駝色襯衣尺寸偏大,罩在身上尤其顯

得孱弱。她挺翹的鼻尖微紅,看著餘洋的眼睛也漸漸紅起來:“我……”

餘洋看到她衣服的下擺都被揉皺了,方才肯定緊張難挨,可是現在這個場合也不適合多問什麽,隻說:“先去吃點東西吧。”

他牽過程燁的手,兩人並肩而行。

“嫂子……”林毅走近,沒了插科打諢的樣子,但也不擅長安慰人,一路送他們走出警局大院。

到了門口,才憋出一句話來:“嫂子,我們一定盡快查出真凶!”

程燁沒有應聲,扯了一個幹澀的笑。

“這就對了,嫂子,你笑起來特美!”林毅說完,見程燁麵無表情,意識到氛圍更尷尬了。

餘洋輕揚下巴,示意林毅滾蛋,他這才如獲大赦,一溜煙跑了。

隻剩下餘洋和程燁兩個人了,他輕撫著程燁的頭發,剛想安慰兩句,她卻躲開了他的手,眼神倏地冷了下來。

餘洋的手懸在半空中,停了半晌才收回。

他看著狀態與剛才完全不同的程燁,心裏很不是滋味。

“你怎麽了?”餘洋有點明知故問。

見她沒有回答,餘洋有些著急:“程燁,你該不會……”

“你別多想……”程燁強打起精神,眼中含著的淚卻在一瞬間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隻是……覺得腦子很亂,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一個人靜靜。”

她繞過餘洋,獨自走上人行道。

“你去哪兒?”餘洋追上去,“我不可能讓你一個人……”

“餘洋,”程燁甩開他的手,連連後退,這會兒也不用再顧及他在兄弟前的麵子了,“你別管我了,我現在……我現在非常混亂!況且,我們已經分手了。”

“那是你單方麵分手!”聽到這兒,餘洋的語氣不由得冷硬起來,他從未對程燁動過怒,此時卻有些難以壓抑自己的脾氣,他攔住程燁,“當初你隻是迫於程誠的壓力才要跟我分手,我不答應!我們一起經曆這麽多事情,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真實想法!”

他說完,察覺到自己太過強勢,又放軟了語氣:“再說,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可能讓你在這個時候一個人?”

程燁把頭扭向一邊,與他僵持著,明明是兩個互相體諒著對方的人,卻誰都沒讓步。

“我答應你,一定查清楚這件事,給你一個交代。”最後,還是餘洋先開了口。

他和程燁在一起不久,滿打滿算也才一年光景,可感情的濃度從來無關時長,他早就在心底認定了她是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可如今發生這樣的事,他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

小時候,餘洋深信這世上不會再有比失去雙親、被全世界拋棄更痛苦的經曆了,未曾想,成年之後還有很多很多舉步維艱的時刻,逼著你不得不做出更殘忍的選擇。

望著程燁遠去的背影,一向堅強的餘洋終於沒能忍住,隻是一霎,目光由深情變得渙散。

他崩潰地癱坐在街邊,將頭深深埋進雙膝,一遍遍問自己——

如果已知結果,命運不會寬宏,若是時光倒流,刹那回到相識之前,我們是否還會義無反顧地、堅定不移地敞開懷抱,迎接對方進入自己的世界?

在程燁出現之前,餘洋原本以為自己的這一生能清晰地望到頭了。

二十五歲,靠做喜歡的事情養活自己,照顧哥哥和葉伯老兩口,雖然日子平淡了些,但溫暖踏實。他覺得很滿足,這已經是他很努力很努力才擁有的生活了。

那時候家裏的門總是開著,隻有一片短短的麻布門簾象征性地遮擋一下。葉伯家的門也開著,夏日穿堂風吹過,他坐在門口小木凳上,聽著收音機裏的粵劇,舒服地眯起眼睛。

這是他一天最愜意的時候,也是餘洋最熟悉的情景。

在翁源這個小城市,住在老舊板樓裏的街坊鄰居都互相認識,自然,所有的家長裏短也都藏不住。

小時候的餘洋無比痛恨這一點,因為這讓他和哥哥的身世無處可藏。父母過世後,哥哥的病症越發明顯,小朋友們會編出各種各樣新奇的繞口令來笑話他們。

可是後來,餘洋卻很慶幸他和哥哥能生活在這裏,因為隻要有誰家大人隨便喊一嗓子“來吃飯”,他和哥哥就不會餓肚子。

“大作家,過來吃飯了!”葉伯的聲音中氣十足。

餘洋向後仰身,緩緩揚起頭,清亮的眼神劃過破舊沾灰的天花板,望向對門葉伯家。

他的鼻梁高挺,下頜線也利落冷峻,應聲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瞬間就顯得親近起來。

“來咯!”

餘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剛好蓋住右眼角的淚痣。他伸了個懶腰,挺括的身形舒展開來,飯香勾得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喉結上下晃動。

正是肚子餓的時候,餘洋動作麻利地保存好剛剛寫完的章節。

葉伯說他是作家,其實隻不過是個在網上連載小說的寫手而已,好在閱讀量還行,網站定期支付稿費,應付他和哥哥的生活不算吃力。

餘洋關上電腦,走進臥室叫哥哥一起吃飯,發現餘海正蹲在床邊津津有味地做數學題呢。

“哥,跟你說了多少遍,草稿紙正麵用完反麵還能用,每次寫完正麵就扔一邊,你很大方噢。還有啊,你每張稿紙右下角都畫這個符號,這什麽意思啊?”

餘海像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專心致誌地鑽研著數學題。

“你該不會是什麽神秘組織派來的特工吧!”餘洋笑著在床邊蹲下來,像照顧小孩一樣,很快就把草稿紙挨張翻過來,摞成一遝。

他們兄弟相差三歲,身量和氣質卻大不相同。餘洋骨骼修長,天生笑眼,外形很是出眾;而餘海則矮弟弟一頭,訥直憨厚,常年自閉在家,身材也微微發福。

自從父母去世後,餘海的孤獨症越來越嚴重,起初他隻是不願意與人打交道,後來基本上拒絕與外人溝通,隻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甚至智力發育也遲滯於同齡人,隻好居家治療。

餘海的注意力全都在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上,餘洋靠著門框耐心等他,並不打算打斷哥哥這一刻的專注。

一刻鍾過去,餘海還沒有解完,可葉伯已經催了又催,餘洋隻好把哥哥架起來。

平時他是不會打擾餘海做題的,中斷沒有完成的事,哥哥通常會有些小情緒。餘洋一直覺得,如果哥哥不得病,在生活裏該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

“別讓葉伯等太久,咱們先去吃飯。聞到香味了嗎?是紅燒肉!”餘洋把餘海拉起來,推著滿臉不舍的哥哥晃晃悠悠走出臥室,“等一下,先洗手再去。”

餘洋先做示範,餘海還算配合,動作慢吞吞地擰開水龍頭,打上肥皂,趁他洗手的工夫,餘洋從門口鞋櫃上放著的背包裏拿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裝進口袋。

葉伯又喊了一嗓子,餘洋趕緊給哥哥擦了手,拉著他過去了。

紅木的八仙桌上已經擺好了三菜一湯,哥哥在他固定的位置坐下,視線始終放在牆上的掛鍾上,這是他不太喜歡這頓飯的表現,如果喜歡,他的眼神會來回在飯菜上遊走。

“還沒吃飯呢,先喝上了!”葉伯麵前的二鍋頭隻剩下一小半,餘洋把口袋裏的信封交給他,“生活費。”

“去去去,拿走!”葉伯把信封往桌上一拍。

“哎,沒多少,再說了,這是我給葉嬸的買菜錢。”餘洋說著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上次說了,今年開始都不要給了!趕緊給我收起來,別招我煩!”他用筷子狠敲了一下餘洋的手,就像小時候餘洋背錯古詩時那樣,“你去把這個錢,買個花呀什麽的!找個女朋友吧!老大不小的,天天晃悠。”

餘洋堅持把信封塞給葉伯,並按住他抬起來的手:“剛還叫我大作家呢!現在又嫌我天天晃悠!”

“我那是叫給你聽的嗎?我是叫給樓上老馬聽的,你看他那個不爭氣的孫子……”

“你小點聲!”葉嬸從廚房裏走出來,端出最後一道菜。

餘洋趕緊伸手接過,然後依次給大家盛湯。

“再不要亂花錢了!趕緊存老婆本!”葉伯說完,看了餘海一眼,“兩個大小夥子天天混一起,混成老大難!”

“再說吧,再說吧。”餘洋察覺到一直低頭吃飯的哥哥停頓了一下,他一邊給哥哥夾菜,一邊故意扯開這個話題,“葉嬸,您這手藝可真是越來越好了!”

葉伯給餘海夾了一塊肉:“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為自己多打算打算不是錯,你哥可以交給我,反正我那不孝順的兔崽子一年到頭也不回來,我們兩口子還嫌冷清呢!”

兄弟倆父母過世那年,除了間窄小的老房子,還留下一筆撫恤金,被名義上的監護人姑姑拿走了。她象征性地付給葉伯一筆錢,把五歲的餘洋和八歲的餘海托付給鄰居,並承諾每年會匯錢過來,之後就回到國外,再沒了音訊。

葉伯、葉嬸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毫無保留地把他們當親兒子養。

小時候餘洋、餘海跟葉伯住,長大些能照顧彼此了,兄弟倆白天跟著葉伯,晚上回自己家裏睡覺。這兩年更大一些,多少從側麵了解到,其實姑姑匯錢的行為隻持續了三年不到,是葉伯和其他鄰居不忍心,每家出點力,才把他倆拉扯大的。

餘洋掙錢之後已經盡力彌補了,卻也知道這寬厚的恩情根本還不完。

不過恩情歸恩情,他可從沒想過把哥哥托付給葉伯,自己去過所謂的獨立人生。

餘洋用手拍了拍麵色不佳的哥哥,眼看一瓶二鍋頭就要見底,指了指邊上擺著的其他幾瓶:“還喝嗎?我陪您。”

葉伯不搭理他的話,繼續說自己的:“像你這個情況,人家女孩家定是介意的,現在的人都愛計較這些個房啊車啊的,你還帶著你哥,可不好辦,唉……”

他已有醉意,餘洋隻能低頭扒飯,想快點吃完。

忽然,左手邊的餘海大喊了一聲,把碗摔在地上,餘洋心道糟糕,趕緊站起身,卻沒來得及阻止。

餘海整個人發狂般地撲向餐桌,一揮手,幾個盤子都被掃了下去。

餘洋衝過去抱住他,卻也沒能完全控製住,眼看著最後一盆湯也扣在了地上。

一番混亂,幾人都沒能反應過來。餘海掙脫了弟弟的鉗製,蹲下身舉起盤子和碗,一個個揚起又重重摔在地上,不小心被破碎的碗碟劃破了手,疼得大哭起來,邊哭邊大喊大叫:“壞人,壞人!”

一時間,地上、櫃子上、沙發上,菜湯濺得到處都是,還混了些血跡,一片狼藉。

葉伯生氣了,用力推了一把桌子:“這又是怎麽了?!”他指著餘海,手指有些發顫。

可能,哥哥都聽懂了吧。餘洋在心裏回。

“沒事,沒事,”餘洋撫著餘海的背,一下一下幫他順氣,“夏天躁得慌,容易有脾氣。”

“小洋,”葉嬸拍拍他的胳膊,想安慰他,聲音聽上去卻也不太愉快,“沒事啊,一會兒我下個麵,一人臥一個荷包蛋,照樣好吃!再說這地幹淨著呢,拾掇拾掇,肉還能吃。”

“葉嬸,我先送哥哥回去,一會兒我來收拾,你們去換個衣服,我帶你們出去吃。”

“幹啥出去吃啊?!家裏啥沒有!”葉嬸眉毛一緊。

“帶你們吃西餐!”餘洋說著,扶著餘海慢慢往外走,“我今天發稿費了!”

“等等,”葉伯叫住他,“你這周,帶他去居委會整的那個服務中心,給治治。”

“嗯,知道啦。”

西餐吃得並不愉快,四個人都異常沉默,餘洋給葉伯老兩口切好了香嫩的牛排,又給哥哥單點了個蘑菇湯,卻不知道怎麽緩和氣氛。

飯後,他哄著老兩口去了超市,給他們買了新的餐具,安撫好了老人,這才帶著生悶氣的哥哥回了家。

“還生氣呢?”餘洋試探性地問道。

餘海不理他,蹲在地上跟之前沒有解完的數學題較勁。

“哎喲!”餘洋叫喚。

他把剛給哥哥清理血跡的紗布綁在自己手上,假裝自己不小心劃傷了,躬下身子沉吟,裝作一副很痛的樣子。

果然,餘海以為弟弟受了傷,緊張地起身湊了過來。

餘洋回過頭,見身後的哥哥一臉著急的樣子,沒忍住笑了出來,他的小伎倆再一次得逞了。

餘海見自己被戲弄,扭過頭又生氣了,卻因為剛剛蹲太久腿有些麻,沒能第一時間挪步走開。

餘洋注意到這個小細節,壞笑著故意戳了一下他拖在後麵的那條腿,本就小腿發麻的餘海順勢打了個激靈,“噝”了一聲,回過頭,堪堪對上餘洋欠揍的表情。

餘海朝弟弟“嗷嗚”了一聲,假裝要撲倒還擊,嚇得餘洋一屁股坐在地上。兄弟倆先後笑出聲來,這就算是和好了。

“你看,我流血,你也著急不是?”餘洋臉上還掛著笑,一邊起身溫柔地說著話,一邊撫著哥哥還在發麻的那條腿,“所以以後不論如何,都不許傷害自己了,明白嗎?”

餘海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招,餘洋屢試不爽。每次隻要以為弟弟受傷,餘海就會聽話很多,說起來,很小的時候餘洋就已經察覺到這一點了。

那個年代的電視機還都是有天線的,一共沒幾個頻道,餘洋把它停在聲音很大的新聞欄目上。

深棕色的書桌被調皮的小孩用尺子、小刀劃了不少痕跡,上麵攤著小學一年級的語文書和一本新華字典,台燈下,七歲的餘洋正聚精會神地低著頭,一筆一畫地學寫《保證書》。

他在草稿紙最頂端先寫了三個大字,然後繼續認認真真查著其他生僻字。

葉伯一探頭,沒忍住笑出來:“尊敬的餘洋?這是哪門子的保證書?自己稱呼自己?”

小男孩不滿地“哼”了一聲,趕緊捂住不讓他再看:“不許偷看!”

葉伯搖頭笑笑,他剛檢查完餘洋的數學作業,非常滿意地幫他放進小書包裏:“作業寫完了就去跟你哥一起看會兒動畫片吧!”

餘洋等葉伯走了,才把草稿紙放出來,在保證人那一欄,工整地寫下“餘海”兩個字,然後跳下椅子去找他哥。

餘海這會兒正目不轉睛地看《奧特曼》呢。

餘洋湊過去,煞有介事地站在他哥麵前,清了清嗓子:“餘海,我替你寫了一份保證書,我給你念一下啊。”

餘海連眼珠子都沒動。

“第一,保證以後不跟餘洋一起上下學;第二,保證以後出門玩的時候,跟餘洋保持十米距離;第三,保證以後都聽餘洋的,因為他都是為了餘海好……”他的聲音跟電視裏怪獸的喊聲混合在一起,聽上去有點滑稽,可若是現在有其他人在聽,或許聽得出幾分心酸。

餘海的“特別”,讓弟弟餘洋從小受了不少“牽連”,受人白眼兒是司空見慣的,他能做到視若無睹,可是躲不開惡意的捉弄和欺侮。

明明都是一般年紀的孩童,不知從哪裏學會了排擠和孤立,叫他小小年紀就嚐盡了不分青紅皂白的霸淩,常常是上一次的傷疤還沒痊愈,就又添了新的。

最嚴重的那次,在他眼角留下了去不掉的疤,雖然後來隨著他長大已經淡了很多,但依然能清晰地摸到那條淺細的傷痕,時間久了也變成了他的習慣動作。

這傷痕是傷在心上的。

他念完了三條保證,餘海連餘光也沒分給他,對著電視裏的奧特曼重複著:“好人,好人!”

“喂,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餘洋有些不滿。

這麽些年,因為哥哥的“特殊”,他必須處處讓著哥哥,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統統都得餘海先來,不僅不能發脾氣,還得有足夠的耐心。有時候他都想,為什麽自己有一個這樣的……哥哥?

“我不管,在這裏寫一下你的名字,快點。”餘洋抓住餘海的手,硬塞了一支圓珠筆給他。

餘海直勾勾地盯著動畫片,愣是沒接,圓珠筆從他手裏翻落,掉在沙發上,又骨碌碌滾進茶幾底下。

餘洋已經習慣了哥哥的“無動於衷”,他忽然想起了什麽,放下保證書,一溜煙跑向廚房。

葉嬸剛做好晚飯,看到他眉開眼笑:“這小鼻子靈的啊!你哥呢!”

“哼,”餘洋沒回答,嗅了一下飯香味,問起“正事”,“葉嬸,家裏的紅墨水放在哪兒了?”

葉嬸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回憶了一下:“在書櫃最上麵,怕你倆打鬧給砸了,你要拿來做什麽?”

餘洋拉住她的手,示意她把耳朵湊過來,不想讓葉伯聽見:“我替餘海寫了份保證書,得讓他‘畫押’呢。”

“你這小調皮鬼……”葉嬸大笑,用手抹了抹圍裙,“我給你拿去。”

計劃得逞,餘洋興奮地搓搓小手。

“餘海!”餘洋自己先蘸了一指頭的紅墨水,想塗到哥哥的大拇指上,他小跑著回了客廳,卻嚇了餘海一跳。

他以為弟弟的手指受了傷,舉著餘洋的手指“哇”地哭出聲來。

這下,餘洋慌了:“你哭什麽呀!是不是不想‘畫押’?不行!都是因為你,我才會挨打,才會被起外號,你今天必須得‘畫押’!”

兄弟倆一個喊,一個哭,還沒等餘海在“保證人”處按上手印,就招來了拿著雞毛撣子的葉伯……

很多年以後。

貼在牆上的“保證書”始終沒人“畫押”,經年累月過去,它已經泛黃打卷兒,歪歪斜斜的字跡也掉了顏色。年少時期的一句玩笑話,就算貼上去也沒人留意著想要撕下來,畢竟沒誰真的會照著上麵的規則去做。

餘洋成了哥哥在這個世界上最在意的人,而餘海,也得到了弟弟最溫暖的小宇宙。

白天在葉伯家大鬧了一場,餘海很早就有了困意。

餘洋成功把哥哥哄上床,不過一會兒,餘海就呼呼地睡熟了。

窗外月明星稀,格外安靜,餘洋坐在哥哥床邊的地上,將雙臂輕輕一搭,目光深沉地望向他。

生活對他們兄弟倆來說從來算不上優待,被摔打、被磨礪,被過早推入成人世界裏周旋,餘海尚且不懂其中的苦,可餘洋已練就一身本領,無論在外經曆多少風雨,他隻要餘海喜樂平安。

“哥,你放心,”餘洋看著哥哥的側臉,“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他在心裏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