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教師張咪和她的學生們

張玉清

音樂課沒勁,老是視唱。“1234567i”“7263135”,繞口令似的繞得所有的人無精打采,師大音樂係新畢業的音樂教師張咪卻振振有詞地大講視唱是所有音樂形式的基礎。

好容易唱得告一段落,有人舉手。張咪用教鞭虛空一點,圓柔甜潤的聲音叫道:

“蘇飛,什麽事?”

蘇飛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老師,我有個建議,建議讓誰來唱首歌,有人在發困。”

張咪看一看他,似是為他的恭敬態度所打動,笑吟吟地答允下來:

“也好,活躍一下氣氛,誰來唱?”

立刻有人舉手,並很響亮地說:

“我!”

張咪沒想到找人唱歌會這麽痛快,通常這種事很難有人願意出頭,她看一眼,見是蕭笠,她知道他的嗓音不好也不壞很渾厚,也沒想他為什麽對此這麽有熱情,便點頭道:

“好,蕭笠來。”

蕭笠“騰”地站起來,就要往講台走。張咪不願過多耽誤時間,趕緊攔他說:“別來講台了,就在座位上唱一首吧。”

蕭笠很聽話,就在座位上,表情莊重低低地清一清喉嚨,先來開場白,用標準的男中音:

“同學們好!今天我獻給大家的這首歌的名字叫《外麵的世界》。”

有人竊笑,蕭笠不管,開始唱。張咪忽然發現蕭笠周圍的幾個男生盯著她異樣地嚴肅。

渾厚的男中音: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扔下我去遠空遨翔。”

“嘩!”全班笑聲無比熱烈。

蕭笠周圍的幾個男生齊刷刷低聲伴唱:

“你扔下我去遠空遨翔!”

“嘩嘩!”笑聲持續了三分鍾之久,連張咪也在講台上笑得前仰後合。有人打著響指向蕭笠喊:

“蕭笠,再來一個!”

蕭笠和他的幾個同伴互相擠眉弄眼得意洋洋。學生們再也不能安分,下半節課就讓這一句“你扔下我”交待了。

下課蕭笠和幾個男生率先晃出音樂教室,嘴裏意猶未盡地用《外麵的世界》的調子唱著:“外麵的市場賣白菜,上好的白菜不好買,當你買來上好的大——白——菜——你不要忘記把菜心給我!”

蘇飛卻追上往辦公室走的張咪,氣喘籲籲仍不忘恭恭敬敬地說:

“張咪老師,很抱歉真抱歉,我不知道狼他們會故意……”

“什麽狼啊?”張咪吃驚地停住腳步。

“狼嗎?哦,你不知道,‘狼’就是蕭笠的外號呀,全班都知道,有的老師也知道。你聽這外號,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是故意給你的課搗蛋的呀!唉,我本來是一番好意,沒想到這小子……”

張咪又被打動了,她沒想到還有對自己這麽忠誠的學生。她說:

“謝謝你,蘇飛,至於蕭笠,我會找他的!”

蘇飛高興地奔走了。

通入物理實驗室的路上,蕭笠幾個正在半路等他,下節課是物理試驗課。蘇飛奔至近前,戲謔地大嚷:

“‘狼狽計劃’初告成功!”

果然下午自習課時張咪來教室找蕭笠。

張咪嬌小玲瓏地站在教室門口,嚴肅地沉著臉卻掩不住白嫩的臉蛋上的鮮麗,由於嚴肅,她嘴角抿得緊緊的,卻反而在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她腦後梳了一個很帶天真意味的馬尾巴,此刻那馬尾巴一動不動。她盯著教室後排的蕭笠,一字一板地叫:

“蕭笠,去我辦公室!”

聲音一出,連前排的女生都差一點笑出來,因為她盡管看上去在生氣話音也那麽嚴肅,可那嗓音卻仍是極圓柔甜潤,好聽得連一點兒威懾力也沒有。

蕭笠一笑,晃晃悠悠地跟她去。

張咪的辦公室同時也兼單身宿舍,有一架鋼琴,有一張小床,再加上一張辦公桌和兩把坐椅,一間小屋滿滿當當了。蕭笠一踏進去就有一種整潔清馨的感覺。

張咪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也不讓蕭笠坐,不客氣地讓他站在自己麵前。張咪沉著臉問:

“音樂課上你為什麽故意搗蛋?”

“我沒有搗蛋呀!”

“你沒有?你故意篡改歌詞,逗大家笑,不是搗蛋是什麽?”

“冤枉,冤哉枉也。這首歌我們一直是這樣唱的。”

“什麽?你們一直這樣唱?”張咪覺得不可思議而又很好奇。

“是的,yes,我們課下一直這樣唱,所以我課上由於一時疏忽也習慣地這樣唱了,惹得大家哄笑,若說具備搗蛋效果我承認,但若說我是故意而為,那可是冤哉枉也。”

“這麽說,你不是故意的?”張咪猶豫了。

“誰說我是故意的?”

“……”張咪不答。

“我知道,準是蘇飛這小子陷害我。張咪老師,你不知道,這小子時刻想陷害我。”

“他為什麽陷害你呢?”張咪到此時還沒意識到她一直被蕭笠牽著鼻子走,蕭笠看著她那天真幼稚的樣子忍不住笑從嘴角流露出來。

“你要不要聽?”

“嗯……,你,要不方便講就不要講。”張咪天生有很強的好奇心,不過又覺得聽學生的秘密有點“那個”。

蕭笠一笑,“我講給你。因為我揭發過他,有一次上數學課他看瓊瑤的小說,我當堂揭發了他,他的書被沒收了。從那以後他就時刻想陷害我。”

張咪聽得半信半疑,說:“我不信你的,我得調查調查。”

蕭笠俯臉看著張咪,像看小妹妹似的,停一下,眨眨眼說:“你還調查別人?早有人調查過你了。”

張咪吃一驚:“誰調查我?”

“蘇飛!不信你聽,張咪,十九歲,師範大學音樂係畢業,健康美麗,身高一米五十六,沒有男朋友。”

最後一句話讓張咪立刻飛紅了臉,她相信了真的有人調查自己,連身高都被刺探去了嘛。但她不信是蘇飛,她對蘇飛印象很好。

她問:“幹什麽調查我?”

“都調查,不為什麽,大家感興趣。”

“黃炳剛你們調查了嗎?”黃炳剛是和張咪一同分配來的同學,教化學。

“他是男的,你去問女生好了。”

“到底怎麽回事?”張咪警惕起來。

“沒怎麽回事,隻是感興趣。”

張咪圓著眼睛看了蕭笠好一會兒,對這人越來越懷疑,她決定先去找往長羿紅,暫時放蕭笠回去。

女班長羿紅是個聰明又幹練的人,從師範一年級就當班長,一直幹到三年級。

張咪一找到她,她就知道是為音樂課的事,搶先安慰張咪:

“張咪老師,對蕭笠這幫家夥,你犯不上跟他們生氣,他們是太無聊。”

張咪問:“蕭笠很壞嗎?”

羿紅笑了:“這怎麽能說壞不壞,隻是無聊。”

“他告訴我你們女生調查新來的男老師……的情況。”

“沒有的事!你甭聽女生議論男老師,也議論男生呀,那不過是閑‘侃’。”羿紅一點也不大驚小怪。

“我也不相信他的話。他這人很令人懷疑。”說到這兒,張咪覺得有些話不便向羿紅披露了,就想從蕭笠身上轉開,“蘇飛這人倒是不錯,他把蕭笠等故意在我的課上搗蛋的情況都告訴我了。”

羿紅啞然失笑,“咳,你怎麽信他呀!他跟蕭笠一夥兒的,你知道他的外號叫什麽?‘狽’!蕭笠叫‘狼’,狼狽為奸!他們是串通好了的。”

“可蕭笠揭發蘇飛數學課看小說,連蘇飛的書都給沒收了。”

羿紅更笑了:“我告訴你那是怎麽回事。有一次蕭笠數學課看武俠小說,名字叫《天龍八部》,是金庸寫的,讓數學老師抓住了,沒收了書去。他那套書是借別人的,事後死纏著數學老師去要。數學老師因數學課上總有人看小說,好容易抓住了一個,想殺一儆百,不想還給他,但又被他纏不過,就說隻要他在課上揭發一個看小說的就將他的書還他。

於是蕭笠就和蘇飛演了一出戲,蕭笠假裝揭發了蘇飛,數學老師沒收了蘇飛的書,實踐諾言將《天龍八部》還給了蕭笠。”

“可是這樣蘇飛的書不是又被沒收了?”

“我再說你就明白了。《天龍八部》一套是五本,共兩千多頁,蘇飛被沒收的書是瓊瑤的《在水一方》,隻是二百多頁的一個小薄本,而且是一本翻得很爛的書。”

張咪恍然大悟,禁不住咯咯地笑了:“這兩個家夥真有意思。”

羿紅說:“他們鬼點子就是多,多得讓人頭疼。”

張咪說:“哼,你還說他們不壞!”

羿紅說:“不過你不必怕他們,他們雖然在你的課上搗蛋,其實他們挺喜歡你。”

“你怎麽知道?我看他們可是故意與我為難。”

羿紅笑道:“我當了兩年多班長,跟他們打了兩年多的交道。他們心裏想什麽我都知道。”

張咪眼珠一轉一轉地說:“我要對付他們!”

一星期兩節音樂課。下節音樂課,蕭笠等嚐到了張咪“對付他們”的滋味。

上課鈴一響,大家一走進教室,就看到黑板上早已寫好的一大串視唱練習譜,譜子上用彩色粉筆出奇多地綴滿了醒目的滑音、顫音、波音符號,紅黃藍交替錯落,像一個個蹦跳頑皮的小精靈。

張咪抿著嘴角,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蕭笠。蕭笠看著黑板,大感不妙。果然張咪淺淺一笑,第一個叫起他來視唱。

蕭笠站起來,知道此番出醜難免了,底下已經有同學在竊笑,蕭笠苦著臉,硬起頭皮唱下去。他那渾厚的男中音唱出那尖細的滑音、顫音簡直滑稽透了。這一次同學的笑比上節課更為熱烈,這笑可不是蕭笠希望的。好容易將這一大段譜唱下來,同學們從頭至尾地跟著“嘩嘩”笑,笑得東倒西歪,有的人捂著肚子喘不過氣來,卻還向蕭笠喊:“害人聽!蕭笠,我肚子破了,醫藥費要你出!”蕭笠滿頭大汗窘得要死。

張咪欣賞著他的可憐相,放過他,又叫起了蘇飛。她踮著腳尖馬尾巴一顛一顛地得意地擦去蕭笠唱的這一段,又換上一段節奏極快、高低音密集錯落的極不協和的音程,蘇飛還沒唱額上已冒了汗。

在比對蕭笠更為熱烈的嘩笑聲中,蘇飛好容易唱完,一派落魄。這下看上去,蕭笠和蘇飛可真是“狼狽”了。

張咪得意地淺笑,也不再多說什麽,擦去譜子正式上課。

這一節課的秩序格外地好。

蕭笠實在沒有料到他們竟會被稚氣可愛的小老師不動聲色地反擊得一敗塗地。他們不甘心地絞盡腦汁醞釀著下一步計劃。

機會很快來了。那天張咪來教室,通知大家做一下準備,下節音樂課上級和學校領導還有附近中學的音樂教師要來聽課。

這個消息讓蕭笠幾個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地振作起來,幾個家夥聚在一起很快製訂出了方案。大家對那方案實施後的憧憬是:讓張咪哭鼻子。

隻是在好容易將方案的每一個具體的細節都做好了周密的安排後,蘇飛卻期期艾艾地說:“這樣做……會不會很嚴重……如果隻是哭鼻子倒沒什麽,可要是她受不了……”

蕭笠幾個被蘇飛的話說得立刻很灰心,其實他們雖然搗蛋、惡作劇,可誰也不想真的傷害她。他們隻想在她身上輕輕地搗一搗蛋,惹她小小地發一下怒,看一看,有趣。他們自己也知道是因為喜歡她,才有這樣的興致。

但這機會太難得了。他們被她擊得一敗塗地,要想重新崛起也不是容易的事。這機會能放過嗎?

一連幾天。他們仍然決定不了是否實施他們的方案。但音樂課的前一天,卻是張咪讓他們從在男子漢的“尊嚴”和“仁慈”間徘徊的困境中解脫出來。

那天張咪將蕭笠找了去。

這一次張咪很友好,請蕭笠坐,又給他倒了杯水,才開講話。

“蕭笠,我猜你們一定計劃好了音樂課上出我的醜。”張咪說時語緩氣和卻不容置疑。

蕭笠心裏一動,說:“是。我就知道得有叛徒來向你告密。”

張咪笑了,說:“錯了!這次沒人告密。”

蕭笠看一看張咪的神色,相信她的話,說:“那麽是你很聰明。”

張咪很得意地點一點頭:“我真是猜到的。你們幾個挺有趣。不過,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你會不會答應。”

蕭笠已經沒有什麽信心了,計劃已經被人家看破了還有什麽意思?他垂著頭說:“答應。”

張咪說:“我還沒有說出請求你怎麽就隨便答應?”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讓我們放棄計劃。你這麽客氣,我怎麽會不答應?”

張咪說:“錯了!我不是讓你們放棄計劃,是讓你們推遲計劃。”

“推遲?”輪到蕭笠不明白了。

“你們的計劃下次再實施吧。這一次,有人聽我課,你們別出我的醜,好嗎?”

“好……的。”

蕭笠做夢也沒想到張咪的請求會是這樣。他看著張咪,驚愕得糊塗,天底下竟有不要求學生取消惡作劇而隻要求推遲的老師。

張咪笑吟吟地也看著他,那形象其實更像是他的同學。

蕭笠回去將此行講給蘇飛幾個人時,大家都感到奇怪。琢磨了好久,蘇飛說:“隻能歸結為她很聰明,她認定我們不會善罷甘休,所以她才不要求‘取消’而要求‘推遲’,她也許想如果要求我們‘取消’我們不會答應,而客氣地要求我們‘推遲’,確實是很難拒絕的。”

蕭笠忽然感到索然無味,說:“她會不會以為我們幾個很壞?”

此話一出大家都感到索然無味了。其實,他們當初的所謂“狼狽計劃”隻不過是想接近她,哪怕是去惹她批評。他們上這麽多年學,還從沒遇到過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老師,而且還那麽幼稚可愛。他們對她有興趣,比對女同學更有興趣。

羿紅來找他們,很嚴肅地要他們“不準在音樂課搗蛋!”

別看蕭笠等敢在張咪麵前惡作劇,對羿紅可很服貼,這是羿紅兩年多與他們“鬥爭”的成果。蕭笠答應了,又補問一句:

“是張咪讓你來的?”

“不是。我猜你們準會在有人聽她課時大搗一番,機會難得嘛!可是你們知道不知道,張咪老師剛畢業,現在是在實習期,這節音樂課關係著她將來的定級和評職稱!你們大概也不是真想讓你們很喜愛的老師的切身利益受到嚴重損害吧?”

蕭笠幾個連連點頭。這就是他們服貼羿紅的地方,他們在張咪的課上搗蛋,卻被羿紅一眼看穿他們其實是因為喜歡這個小老師。

那節音樂課很圓滿地完成。上級領導和學校領導都對張咪很滿意,聽課的外校老師也很佩服。蕭笠幾個在這節課上不但絕對老實,還絕對賣力氣地配合張咪。

其後一連兩節音樂課,張咪很緊張卻又很興奮地等著蕭笠們的惡作劇,說心裏話她感到很有趣。這些和她年齡相仿的男孩子,搖搖晃晃地自稱“男子漢”,見了她卻不得不叫一聲“老師”。張咪每聽到一聲“老師”時心裏就有幾分得意。

可是兩三節課過去了,一直沒有什麽動靜。張咪倒先沉不住氣了,將蕭笠和蘇飛一起找來問。

“你們怎麽不實施計劃了?”

“不想了。”蕭笠說。

“我們已決定不再和你搗蛋。我們以前太欠考慮,隻為有趣,忘了認真為你想一想。真是很抱歉。”蘇飛說,語氣很認真,不像虛托也不像玩笑。

張咪竟感到有些失望,她知道他們的決定不會改變了,又有些放心。她低低說:

“謝謝了。”

張咪又說:“也謝謝你們在那節課上協助我。”

這次他倆說:“不用謝。我們見你能給領導好印象,我們也很高興。”

張咪笑了,說:“錯了!我不是為了給領導好印象才那麽賣力氣地講那節課,也不是為了領導才怕你們出我的醜。”

蕭笠和蘇飛都看出張咪不是在裝假,便都鬧了個不明所以。張咪也不解釋,送他們出來。他們出來後有一種六神無主的感覺,身為“男子漢”,說出的話便不能改口,以後是不能再對她惡作劇了。可是除了惡作劇,還能為她做點什麽呢?

蕭笠看一看蘇飛,“狼”看一看“狽”,“狽”說:

“張咪老師比我們想象的更可愛。”

是那一個消息讓蕭笠們一下子認為他們為張咪所做的,包括惡作劇在內都不值得。

那天一個同學講黃昏時在校後的小樹林旁,看見張咪和校長的公子在一起。校長的公子是個高考落榜的“大學漏子”,在師範的校辦工廠幹了一年後,鬼知道是怎麽竟成了校辦工廠的廠長。他當廠長一年就將校辦工廠搞得奄奄一息,但他私人卻撈足了腰包。

蕭笠一聽就瞪大了眼睛:“什麽?你說張咪和‘那貨’在一起?”

全校都知道校長的這位公子,大家提起他來稱之為“那貨”。

“我親眼見的,還能有假?”

“張咪和‘那貨’在一起幹什麽?”

“你說幹什麽?!”

蕭笠被反問得呆了呆:“你……沒聽聽他們在談什麽?”

“笑話!非禮勿聽非禮勿視,我一眼也沒多看扭頭就走了。”

蕭笠們蔫了。

怎麽也沒有想到美如春花的張咪會和“那貨”談戀愛。無論在誰的眼裏,“那貨”都沒有一點兒可取之處,如果張咪是看上了他是校長的公子和有幾個昧心錢,那麽她就成了一個勢利和貪財的姑娘。她的形象在蕭笠們眼裏一落千丈。

就像一直珍惜的寶玉忽然間卻發現原來隻不過是一塊頑石。

音樂課,蕭笠們無精打采得讓張咪也覺得異常了,但張咪這次是怎麽也想不出一向生機勃勃的蕭笠們為什麽會變得這麽蔫。

原先他們的眼光在惡作劇時也帶著一種友好,現在那眼光卻是蔫蔫中有一種淡漠。張咪真的不明白這淡漠是為了什麽,但每次上課她都能感覺到這淡漠是為了她。幾節課過去,她感到有些委屈,她本來漸漸地已經有些喜歡這幾個男孩了,他們這突如其來的莫名其妙的淡漠讓她受不了,可他們那淡漠的眼神又讓她沒有勇氣向他們問個究竟。就這樣直到幾個星期後她不再教他們音樂課而被調到後勤處做樂器管理員。

張咪的職務變動讓蕭笠們心裏迷惑起來。因為既然她和校長的公子談戀愛,那又怎麽會被免去音樂課教師職務而調到後勤處去做一個樂器管理員呢?要知道這種“刺配滄州”的事情隻會發生在那些不管什麽原因而惹惱了學校當局的人的身上。

蕭笠對蘇飛說應該慎重地調查一下。

結果很快調查出來,是從一些教師的嘴裏聽到的。原來事情的真相是張咪堅決拒絕了校長公子的追求,而換成了“刺配滄州”。

那次校後小樹林旁,是校長的公子死皮賴臉地約張咪出來談一談,張咪在那一次談話中堅決地拒絕了他。而蕭笠們冤枉她了。

“我們真該死!她在拒絕了‘那貨’之後的日子一定很不好過,而我們在她很困難時卻冤枉了她,那麽冷漠地對待她。我們是一群笨蛋!”蕭笠說。

“校長和他的‘那貨’是混蛋!”蘇飛說。

蕭笠說:“我們去看她吧,去看她。”

張咪自從被免去音樂課職務而調任樂器管理員,就從原來的辦公室搬出來,搬到後勤處的一個大間宿舍,和一大堆樂器住在一起。星期天蕭笠幾個來看她時,她正擺弄著樂器。

見蕭笠們來了,張咪高興得要蹦要跳的,蕭笠們為以前很慚愧很歉然,又見張咪落到這一步境地,不免內心愀然,想說什麽又想不起該說什麽,蕭笠說:

“張咪老師,你,真棒!”

“我棒什麽?”張咪不明白。

“我們都很佩服你。”蘇飛說,“我們已經準備好搗劉老太的蛋。”劉老太是新近從一家不景氣的劇團調來的一個老太婆,隻會唱幾句評劇和梆子腔,當然是憑“關係”調進師範的,就是她接了張咪的課。

“你們以為她也會像我一樣喜歡你們的惡作劇?”

“不是。”蘇飛說,“我們可不像對你那樣,這回我們要來真格的!”

“幹什麽?”

“我們大搗其蛋,讓劉老太的課沒法上,轟跑了她,你就可以回去了。”蘇飛得意地說,蕭笠等也點頭稱是。

張咪嚴肅起來:“別胡鬧,你們真幼稚,你們真的那樣做的話,被轟跑的不會是劉老太,而是你們!而且,我的日子也不會更好過。”

張咪說這幾句話時那神態成熟得就像個大人,使蕭笠們不得不信服她的話。也確實,在這件事上張咪要比蕭笠們想得更明白,也許是她剛剛領教了校長及其公子的手段的緣故吧。

蕭笠歎口氣:“唉,可你這樣……不是很影響你明年定級和評職稱嗎?你當初求我們不要在領導聽你的課時搗蛋,怕影響以後定級和評職稱,我們聽你的話了,還那麽好好用心地配合你,那節課多成功。可沒想到,你還是……”

“錯了。”張咪像以前一樣地說,但這次沒有以前的得意,“我沒有想過什麽定級和評職稱。”

她見蕭笠們很迷惑,就神色黯然地說下去:

“我是為了一個人,才怕你們出我的醜。他是我同學,在鄰近的一個中學教音樂,那天聽課也有他。”

蕭笠們相互看了一眼,蘇飛咕噥道:“可是據我們調查,你並沒有男朋友。”

“他不是男朋友。”張咪低聲說,“我們隻是相互很好感。可是自從我被貶為樂器管理員,他再也沒有來找過我。”

張咪的黯然神傷將幾個男孩子也感染了,大家沉默著。良久,張咪頭一揚,圓柔甜潤的聲音脆脆地說:

“哼,不希罕!”

蕭笠聽得眼睛霍地一熱,差一點去抓住張咪的肩膀,他說:

“真棒!張咪老師,要不要跟我們去看電影?”

“什麽時間?”

“晚上。今天星期天,晚上沒有自習課。”

“去!”

張咪平生第一次在幾個“男子漢”的陪同下來影院,簇簇擁擁地走進影院的大門時張咪感到很新鮮很威風。他們喧喧鬧鬧地找座位,喧喧鬧鬧地坐下,張咪坐在幾個“男子漢”當中,楚楚動人。誰也看不出他們是學生和老師,但蕭笠幾個與張咪說話時一口一個“張咪老師”,叫得附近座位的人都往這邊“刮目相看”。

他們的座位和橫過道隻隔一排,一個流裏流氣的小子在過道理上走過時,衝著張咪一揚下頦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

蕭笠低喝一聲:“站住!”

那小子本能地停住腳步,還沒明白過來,蕭笠和蘇飛已跨過前排座位,一邊一個將他夾在中間。蕭笠高大魁梧,蘇飛細高削瘦,兩個人同時伸手揪住了這小子的領子,就像揪一隻小雞,那小子嚇得變了臉色,連連求饒。蕭笠、蘇飛根本不聽,舉拳要打。

這時張咪道:“‘狼’,‘狽’,放他去吧。”

蕭笠、蘇飛哼一聲,同時一搡,那小子趔趄著逃去。

張咪那一聲“狼”、“狽”一叫出口,附近更是舉座皆驚。張咪得意地微笑,滿臉惡作劇。

電影還沒有開演,蘇飛忽然指給大家看。大家看到又有幾個人走進放映廳,卻是校長、校長公子、後勤處主任等幾個人。大家奇怪怎麽校長等竟也有閑情逸致來看電影,又馬上明白了,因為又看到那幾個人裏有一個氣派十足的商人模樣的人,校長們一定是陪來的。蕭笠一揮手,低聲說:“外麵的世界,預備——”

待校長等從他們前麵過道上走過,蕭笠一聲:“唱!”幾個男子漢低聲地齊刷刷唱道——

“外麵的市場賣白菜,上好的白菜不好買,當你買到上好的大——白——菜——你不要忘給我送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