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壞人
張玉清
四大壞人響當當，老叫二照三扁許麗芳。
這說的是我們十五班的“四大壞人”。老叫二照三扁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人稱，許麗芳則是正宗的“姓甚名誰”，在這一點上體現了我們對女性的充分尊重。
這“四大壞人”並不是一個組織，四個人之間也沒什麽緊密聯係，雖然都口碑不佳，但並沒有沆瀣一氣結成聯盟。之所以在班裏形成了“四大壞人”的用語，完全是一種習慣。我們這個民族比較擅長用“四”來對一些事物做數量上的歸納，最有說服力的當首推“四大句”，比如說四大黑：雪中炭泥裏煤財主心肝鍋底灰。四大白：天上雲地上鵝姑娘臉蛋白粉砣。這都是傳統的說法。時代在發展，“四大句”也層出不窮，四大氣派：法國服裝香港話公家的宴席大哥大！四大沒用：作家的筆教師的嘴政策條文癱子的腿！四大值錢：老虎骨頭熊貓皮歌壇新星娃娃魚！校園裏，也流行著“四大句”，很有特色。比如四大可憐：缸裏魚籠裏雕聽話的學生波斯貓！四大怕：試題難監考嚴考場拉稀食堂的飯！
我們班的“四大壞人”多少也有點因襲這種“四字結構”的意味，其實若論壞，也不隻老叫等四人，還有的是呢！
老叫
早春二月裏的一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整個校園寂靜一片，人們的靈魂正在甜美的夢鄉裏自由遊弋，連樹上的小雀也在做著捉蟲吃的夢。
突然，“嗚啊一一嗚啊一一啊啊！”幾聲公驢的鳴叫撕破這甜美的寂靜，聲如裂帛，“嗚啊一一嗚啊一一嗚！嗚！嗚！啊！啊！啊一一！”
前後左右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被這種極似公驢卻又明顯帶著人味的怪叫驚起。春困秋乏，香甜的美夢被攪，住宿生們不禁大怒，紛紛開窗子開門探出頭往聲音發源地張望亂紛紛一片叫罵。
聲音來自我們這一排，並來自我們宿舍。此時這顆醜陋的頭顱已從後窗上縮回來，得意忘形地怪笑。
我們宿舍自然是當先驚醒，好夢被攪，個個氣急敗壞，剛要開罵，卻一見前排後窗口門口伸出的諸多憤怒的腦袋，我們立刻興奮異常，光溜溜跳下床與“叫驢”抱成一團大樂！
“哎喲老郭，真是英雄了得！”
在屋外亂紛紛斥罵聲中，我們對老郭大加讚揚，認為他此舉真乃別開生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郭搖頭晃腦得意非凡，像個剛剛立了功而晉升少尉的小兵。
老郭便是郭長河，一個冥頑不靈的“體育生”。
我們師範學校每年都要招一個培養體育教師的體育班，大多是從各縣的中學體育隊裏招生，文化成績不與普師班同等要求。但體育班不能代表學校參加體育比賽，所以為了充實普師班的體育力量，入學時就從體育班抽出一小部分插入普師班，這就是普師班的“體育生”，每年他們代表學校到處參加賽事活動，為學校掙來不少榮譽。按說這多少有點弄虛作假的成分，不過現在這年頭要想找不弄虛作假的事情還真不容易。
郭長河就是在入學時帶著振興本校體育的光榮使命插到我們班的，這便是他倒黴的開始。
他憑四肢考入師範，現在要他憑大腦完成學業，這無異是在害人哪！當與他一同入學的體師班的兄弟姐妹在操場上痛快淋漓地摸爬滾打，他這個倒黴蛋卻坐在教室裏進行“重腦力勞動”！
這怎不讓人惱火！
郭長河極為沮喪，從入學第一天起就開始自暴自棄。恰好他又天生一副玩世不恭的性格，於是就越變越壞。
他的長相不壞，高個子，並不粗壯，屬於精幹敏捷那一類型，五官也端正，按說該是挺帥的一個小夥子，現在的女孩子們都特喜歡高個。可惜他從骨子裏就不想當個好人，眉眼神態總讓人感覺出一種壞意，到後來就怎麽看他怎麽壞。
要想做一個好學生，有時候還真不容易，究其原因可複雜了。但你要是想做一個壞學生，則任何時候都再容易不過。郭長河就這樣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壞事迭出，難得不辦壞事的日子便裏裏外外一副無聊的樣子，哼哼嘰嘰吼一些爛歌解悶。
但我們實在是沒有想到憑他那顆頭顱裏的智商竟能設計出如此空前絕後的惡作劇。在寂靜的早晨裝驢叫！這簡直是一項發明啊。
晨操時，眾人亂紛紛還在議論驢叫。一個個睡眼惺忪滿臉疲憊。
第二天郭長河如法炮製，又不知壞了多少少年美夢。又引來無數叫罵，我們又笑成一團。出了郭長河這麽一個活寶，真是我們宿舍的驕傲。
一連幾天，嗚啊嗚啊的公驢鳴叫聲都不失時地在人們的睡夢中石破天驚地響起，怨聲載道。
凡事過猶不及。幾次之後，連我們宿舍的人也失了興趣，畢竟當先受害的是我們自己，天天睡不好，幾天下來疲憊異常，隻有郭長河仍然樂此不疲。
外班的都已知道了是誰在裝驢叫，女生那邊也早聽說了這件趣事。女生宿舍區與男生宿舍區隔著食堂禮堂，她們不是受害者，便對這惡作劇表現出一種超然的樂趣。自從知道了郭長河這碼事，女生們看他的眼神都帶上一種特別意味，往往三五個女生共同看他一眼，然後腦袋往一堆一紮低聲竊笑。老郭便更添一分得意。
但我們疲憊得堅持不住了，要求郭長河打住。他怪眼一翻根本不聽，每天繼續用驢叫攪得我們氣急敗壞，逼得我們終於送了他一個外號——老叫！
“老叫”這外號不脛而走，傳到外班，更是得到響應。郭長河對這個外號蠻瀟灑，誰叫都答應，到後來連女生也當麵呼他老叫。他也不在乎，壞壞地說：“我又不想跟她們搞對象，隨她們叫去。”
這話傳到女生耳裏，女生們嘻嘻哈哈罵老叫不要臉。
終於有人上告老叫了。雖然做學生的一向最反對及痛恨告密行為，但這一次大家都表現出讚成，老叫太讓人無可奈何。
老叫被傳到教育處，他大名鼎鼎教育處也來過幾回了，教育處主任一句也沒批評他，隻是忍不住笑地誇獎他怎麽就想出了這麽聰明的主意！然後主任對他說見好就收吧。主任自始至終嚴肅不起來。
老叫從教育處出來，回宿舍的路上就開始醞釀新的行動。
第二天早晨，果然平安無事，我們沒睡得這麽香甜過，這一天所有的人晨操都遲到了，有好幾個班主任氣急敗壞撞開男生宿舍的門挨個掀被子。
有史以來晨操也沒這麽亂過。
老叫隱在混亂裏得意地笑。
二照
在農村，孵雞的過程中要照三次蛋，把不能孵出小雞蛋擇出來，否則這些孵不出小雞的雞蛋孵到最後就臭了。這些照出來的雞蛋分別叫頭照二照三照。因為經受了孵化，質量大為受損，也就勉強還能吃，很不值錢的。
劉景全的外號就叫“二照”，一聽這外號你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了。
二照之所以叫二照是因為作風不好。
我們班的女生，有幾個是可說長得挺漂亮的，讓人能夠一提馬上就說出名字來的有尤鳳、劉豔、蘆顏蕊、李青蘋再細想，還有。
入學不久，我們就發現劉景全的眼睛總在這幾個漂亮女生的身上照來照去。這時是夏天，女同學大都穿著裙子，二照的眼光掃在女生的裙角上，很是下作。就是這時我們給他取了這個外號。
女生們都知道二照的毛病，尤其是漂亮女生，在二照麵前都變得謹慎小心，整衣斂裙，嚴密防範。
二照卻仍不自覺，放肆的眼光毫不收斂，女生私下議論，羞罵二照下作。
但二照除了眼光，並不對女生們犯其它過失，誰對二照也沒辦法，學生守則裏也沒有一條規定男生不許看女生。
星期日，女生有時過男生宿舍這邊來玩，我們男生也常去女生宿舍玩。但我們都不願跟二照同去，因為二照一進女生宿舍，尤鳳蘆顏蕊等幾個漂亮女生就借故離開，她們一離開我們玩什麽也沒意思了。沒有了這幾個漂亮女生，女生宿舍的絢麗色彩便黯淡下來。
二照相貌一般，皮膚粗，眼睛不大，鼻子嘴也沒什麽特色，個頭也一般，總之在女生眼裏是沒什麽特色的，這就更讓女生們討厭他。二照似乎渾然無覺，不管女生的表情如何不友好，他仍眼睛賊膩膩地在她們身上臉上遊移。
二照的地位在班裏每況愈下，誰都很看不起他。
一天晚上，發生了一起突發事件。那是晚自習後，大家亂哄哄地擠行在樓道裏，忽然停電了，樓道裏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一個女生淒厲地喊叫起來：“媽呀——啊！”
頓時一片混亂：“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有人打著手電過去，隻見一個柔弱女孩靠在牆上嚶嚶抽泣，大家圍著問來問去，女生什麽也不說隻是哭。有女同學分開人群，拉著女生走了。後來才傳出來，原來在黑暗裏有人把手伸向了那女生。
多麽肮髒可恥！同學們群情激憤，學校也開始調查此事，表示抓住這可惡的流氓決不輕饒。
可這流氓是誰呢？我們立刻想起了二照，那女生是我們鄰班的，當時我們左右幾個班的學生混亂著走在樓道裏，二照是有作案機會的。
剛一懷疑，便看出了些蛛絲馬跡。我們發現二照的神情有異，眼神也畏畏縮縮，不敢與人對視。別人早晨一起來，就接著昨天的話題議論流氓事件，二照卻埋著頭一句也不參與，按說他應該對這種話題最有興趣的。這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麽！
為人做了虧心事，最怕半夜鬼叫門！我們幾個人便故意與二照談這話題，每次二照都支吾著“王顧左右而言他”這就更讓我們心裏有了底。
在全校沸沸揚揚的那幾天裏，二照出奇地老實，眼光也不往女生身上照了，話也少，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
二照如此反常，充分證明他就是那個流氓。我們對他充滿了鄙夷和蔑視，沒人理他，不與他說話，連看也不看他，把他孤立起來了。但沒有人去告發他，我們雖然鄙視他，憤恨他，也不缺乏與犯罪分子作鬥爭的勇氣，但對一個朝夕相處的同學還是沒有誰出頭去揭發，我們隻在心裏暗希望學校能很快追查到他的身上。
這幾天裏，每當看見那個受騷擾的鄰班女生，那個細弱白淨的女孩，我們心裏都很慚愧。
一星期之後有了分曉，竟不是二照，是另一個班的一個男生。這個男生承受不住巨大的心理壓力，夜裏亂做夢，說夢話把自己供了出來。原來他並不是有意耍流氓，那天突然停電後樓道裏漆黑一團，他嚇一嚇身邊的男生，就把手伸過去，沒想到燈一滅混亂中大家的位置已亂，他判斷失誤，手伸出去卻觸手綿軟，待他急縮回手時已然晚矣，一個女生失聲驚叫起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於是暗中倉皇逃去。事後他本想坦白自首，但又怕這種事有嘴說不清，就想蒙混過關，可是心理壓力卻越來越大，導致夢中招供。
我們知道冤枉了二照，一想這幾天二照伶仃地出來進去的可憐的樣子，我們就忍不住笑，我們並不覺得有什麽對不起他，因為我們認為他有那個思想基礎。
三扁
三扁之所以叫三扁是因為他的腦袋確實是太扁，他的臉相從正麵看長和寬者與常人無異，但從側麵看厚度卻不太夠，給人的印象是還沒有一個巴掌厚。這麽扁的腦袋我們都沒有見過，因此他剛一入學時就格外引人注目。一時興起外號，他就毫不費力地得了個老扁，後來為了湊“四大壞人”才改為三扁。
他腦袋這麽扁智商竟沒有受到影響。一副大腦被壓縮在這麽一個扁殼裏竟能運轉正常，這不是奇跡麽，可是三扁以他敏捷的思維不斷向人們證明著他的智商至少不比旁人低。
三扁沒別的毛病，就是自私，他的劣跡都是由自私派生出的。他的自私與他的扁腦袋一樣出眾，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扁腦袋所以自私，我想大概他小時候，最小的時候也不這麽自私，後來他發現了自己與眾不同的扁腦袋，他才一點點變得出眾地自私起來。
一入師範我們都養成了睡前洗腳的習慣，全宿舍十七個人，隻有三扁不備擦腳毛巾，他洗完了腳就隨手用別人的擦腳毛巾來擦。有時候他洗完腳，濕著腳伸手四處撈，擦腳毛巾離得遠夠不到，恰好擦臉毛巾在手邊，他就趁人不注意拽過誰的擦臉毛巾就擦腳，飛快擦完仍把毛巾掛回原處。
他這樣的行徑常被別人抓到，每次毛巾主人必跟他大吵一架，我們圍在一旁既笑三扁缺德又笑毛巾主人倒黴，嘻嘻哈哈一片。三扁也在罵聲中扁著腦袋笑，很陪罪的樣子又很占便宜的樣子，口裏分辯著：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是擦臉毛巾。”
毛巾主人怒不可遏。這樣的戲過些天就得演上一場。除了三扁，另一個角色老換。
怪事年年有，就屬今年多。上了師範三年級，竟有個女生跟三扁好起來。這很令人憤慨，這扁頭哪裏值得女孩青睞？進而我們紛紛鄙夷那個長得還算秀氣的女生，全班這麽多好男兒她卻偏偏看上了三扁這廝，真賤！
而且這女生與三扁的關係不久竟發展到一起去影院了。三扁真是意氣風發，雖說一下子買兩張電影票很令人心痛，但他自忖還是值得的。他甚至還在影院門前慷慨地買了一包傻子瓜子。
賣瓜子的老太太找三扁錢，一把零錢遞過來，三扁忙伸雙手去接，卻還是有一枚硬幣掉到了地上，三扁即刻蹲下身去撿。
地上滿是瓜子皮冰棍紙，燈光又暗，三扁睜大眼睛仔細搜索。有幾個閑人圍上來，人們不知三扁在做什麽把戲，很好奇，很快圍了一圈人。硬幣還是沒有找到，三扁專心致誌地不屈不撓。
那女生站在三扁身邊，非常窘迫，鼻尖上冒了汗。人群嘁嘁喳喳：“幹什麽呢？”“出什麽事了？”
女生氣惱已極，再也沒有興致看什麽電影。第二天女生與三扁正式絕交，並還給三扁一張電影票的錢。一張電影票一元錢。當那女生將一元的紙幣伸過來時，三扁說聲：“這多不好意思。”就接過去揣進口袋。
那女生對別人說：“男生都說三扁自私，我沒把這看得多麽嚴重，每個人都自私，隻不過程度不同方式不同罷了。可誰想他還是個吝嗇鬼，這就太嚴重啦！”
還有一次勞動課，三扁分工去協助學校的園丁老頭澆菜園，三扁回來帶了不少黃瓜，鮮靈靈非常饞人。可他獨吞，誰跟他要也不給吃，他不知從哪弄來些鹽和空罐頭瓶，將這些黃瓜醃了，預備將來慢慢地受用。
我們氣得大罵。大家一番商議，當天晚上就悄悄爬進學校的菜園偷了好些黃瓜、西紅柿大吃一通。
第二天，園丁老頭發現丟了不少蔬菜，從淩亂的腳印一看就知道是學生幹的，當即報告了學校。
教育處順著線索查下去，查到我們宿舍，結果如我們所願，一搜就從三扁的床底下把他的精製醃黃瓜搜了出來，人贓俱在三扁抵賴不得，瘟頭瘟腦被請到教育處去了。
許麗芳
其實無論以什麽標準來評判，許麗芳都應該是“正麵人物”。
許麗芳，身高1.65米，相貌端莊，剪一頭短發，別一枚無色舊發卡，穿一身藍色學生製服。她若是沒有穿這身藍色製服，那麽準是在穿另一身藍色製服。
三年師範，許麗芳做了三任班長。她的功勳是讓我們班三年之中得了不少獎狀，她本人亦做了三年模範班幹部。她是我們十五班，也是全年級，也是全學校，唯一從未犯過任何錯誤的學生。
這話聽起來很可怕，要知道那是整整三年哪，一千多個日子，作為一個學生竟沒有犯過哪怕是極度微小的一點小錯誤，這不是太聳人聽聞了嗎？
然而許麗芳確實是做到了，這隻有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並且，許麗芳一次又一次做出了那麽多的模範事跡，整整三年裏，她的每一天都在為我們完成著表率形象，這可是非連聖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嗬！
我們大家都還清晰地記得入學的第一天，全體新生齊刷刷坐在教室裏等班主任，班主任終於來了，徑直走上講台，眼睛將全體新生睃巡了一遍，然後對我們這幫新生講出了有史以來第一句話：
“誰是許麗芳？”
便有一個穿藍色製服梳一條粗大辮子的女生站了起來，麵色端莊地看著班主任。
於是班主任像是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說：“請坐。”
接下來這位新任班主任才對我們進行例行的點名，證實一個不缺之後，又進行了例行的“新生必修課”，下課之後，班主任就將許麗芳叫走了。
第二天，許麗芳就做了我們的班長，並且從此連任三屆。
後來我們大家一致認為就是從我們班主任問出“誰是許麗芳”那句話的那一刻起，這位模範班長便曆史性地君臨我們十一班全體成員的頭上。
許麗芳就任班長一個月之後，將不知養了幾年的兩條烏黑的長辮剪了去，換成了一頭齊耳短發，這使她看上去更添了幾分成熟與幹練。
至此，許麗芳將自己身上作為女兒的最後一點奢侈也割了去，全力以赴地做起了榜樣。
誰要是沒有在模範班長的統治下過過日子，那麽他就不會知道這“模範”二字的分量。
那天晚自習，小耗子蘇小軍有要緊事必須去辦，但他不敢去向許班長請假，倒不是說許班長肯定不準假，問題在於無論誰向許麗芳請假，她就不厭其煩地詢問請假的理由，在這樣的詢問之下你不要指望編謊話。
可是難道我們所有的要緊事都是能夠向別人講出來的麽！
蘇小軍就遇到了這種情形，他要去辦的事決不能講給許班長，於是他就想悄悄地從教室後麵溜出去。我們班女生的座位在前半部，男生座位在後半部，許麗芳此刻正伏在桌上看書。
但蘇小軍剛出教室的後門，就看見許麗芳從前門出來了，在樓道裏將他堵了個正著。
“你幹什麽去？！”
許麗芳雙腿叉開，十分堅定地立於小耗子的麵前，左手叉腰，右臂平伸，食指直指蘇小軍的鼻尖，聲音不高但威嚴無比地喝問。
一刹時，蘇小軍想起一句詩：颯爽英姿五尺槍！真的，許麗芳現在就缺一條槍了。
“我……”蘇小軍戰戰兢兢，“我，我去撒尿。”
蘇小軍這話很不雅觀，但他決不是耍流氓，而是他在女班長威嚴的喝問下，身體裏確實忽然間就有了撒尿的要求。
許麗芳麵色微微一紅，複又威嚴有加，抬腕看著那塊久經考驗仍在拚命行走的老表，說：“五分鍾！”
蘇小軍飛跑而去，跑下教學樓，直奔廁所，辦完事，又飛跑回來，隻來得及到教學樓後的陰影裏對等候在那裏的一個鄰班女孩說一句：“今天不行了，杜魯門在教室裏發火呢，我得趕快回去。”
“杜魯門”是我們的班主任，十五班的總統。蘇小軍把責任推在他身上，否則要是讓鄰班女孩知道他是被女班長攔下的，也太丟男人的臉麵。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許麗芳得心應手地使自己成為了套在我們每一個人頸上的枷鎖。
尤其可恨的是，她自己竟然從不出錯，我們幾十個人費盡心機也找不到反撲她的機會。並且由於她沒有任何“短處”，所以每當她站在我們麵前都是一副義正辭嚴的架勢，讓你立刻矮下半截，不由得便做了她的俘虜。
隻有一次，老叫試圖砸碎這枷鎖，他拚命對著許麗芳喊道：“你管不著我！”
老叫人高馬大，即使矮了半截，也還比許麗芳要高出一些。許麗芳哼了一聲，抬腳蹬上一級台階，立即便對老叫形成了俯瞰之勢，一語不發，隻用一雙眼睛緊盯了老叫的臉。
天哪，這讓老叫怎麽受得了？烏黑的短發襯著一張紅潤潤的臉龐，因威嚴而越加端莊，並且還……美麗！
這後一句我隻偷偷地說，真的，我們在一旁觀戰的一幫男生，我想每個人的心此時都怦然動了一下。我們就在此時才似乎真的找到了我們如此怕我們的女班長的症結。
隻可惜那一身藍製服拒絕了太多的眼睛，無償地把種種欣羨轉讓給了尤鳳蘆顏蕊們。這……又該算是一種高尚吧！
老叫在這張端莊威嚴紅潤潤麵容的打擊下，矮下去再矮下去，最後終於徹底一垮，軟軟地說：“聽你的還不行嗎？”
連老叫都敗下陣來，我們算是徹底絕望了，不敢問路在何方。
一日一日捱下去，竟也捱到了三年級。在許麗芳的統治下，我們沒有全部變成呆瓜，這應該好好感謝上帝了。
進了三年級，深秋的某一天，是蘇小軍首先發覺我們的女班長幾天來好像有什麽心事，且愈來愈重，竟有些神不守舍了。
難道也有讓許麗芳為難的事情？這一定非比尋常，我們頗費腦筋地猜想了一番，沒得出什麽結論，便密切注視事態發展，在沒弄清始末原因之前，我們拿不定主意應該對此采取什麽態度。
我們萬萬沒想到的是，許麗芳竟會來找老叫，而且是有求於老叫。
那是在晚自習之後，我們回到宿舍正神聊，許麗芳神情愀然落寞地來找老叫，老叫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麽在她手上，但我一看許麗芳的神色就知道此番不同以往。
許麗芳在寂靜的操場上向老叫講了自己遇到的麻煩，老叫聽完不加思索地慨然許諾幫她解決。事後我們都埋怨老叫也太沉不住氣了，讓我們如此輕易地就喪失了一次“複仇”的機會，要知道這是三年裏我們所擁有的唯一的一次機會呀！
事情是這樣的，許麗芳去一家個體照相館照了一張相，沒想到後來她竟在照相館的櫥窗裏看見了自己的被放大到二十寸的大照片，她立刻找照相館交涉，要求將自己的照片撤下來，但交涉幾次對方都不予理睬。
老叫大怒。許麗芳一再囑他：“隻要討回照片便可，千萬別打架。”
老叫應著，第二天中午就帶上三名男生直奔那家照相館。因為許麗芳要求此事保密，所以不便帶更多的人，老叫胸有成竹：“夠了，四個人足夠了！”
我們趕到照相館一看就明白了許麗芳為什麽要求此事保密。櫥窗裏一幅美麗無比的少女倩影，少女著一身鮮豔的新潮服飾，笑靨如花。
天哪！這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我們心裏原本還疑惑什麽照相館竟會大發神經將一身藍色製服搬上櫥窗，決沒想到那竟會是如此一幅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藝術品的玉照！
我們四個不約而同地把眼光降在同來的許麗芳臉上，許麗芳麵色通紅，帶一種倉皇也帶一種羞澀，這樣的神態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
老叫緊握的拳頭鬆開了，他本來是預備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個體戶的，但我們一見照片便一點火氣也沒有了，我們心平氣和地走進照相館，也沒費太多的口舌，對方一見我們來了四個小夥子就取下照片還了我們。
照相個體戶說：“可惜了。”
我們也有同感。
我們回學校，一路上許麗芳歡天喜地，我們還從未見過她這麽**裸地歡喜過。
臨近學校，許麗芳卻又皺起了眉頭，到校門口，她猶猶豫豫地停住了，囁囁嚅嚅地說你們能不能在這裏等我一下？
我們說怎麽啦班長？
許麗芳說不怎麽，請你們等我一會兒，隻一小會兒。
我們說行。
許麗芳臉色立刻舒展，忽然將手裏捧的大彩照往老叫手上一塞，囑了句：“千萬別讓外人看到。”就一溜小跑著進了校門。
我們就在校門口等，正是午休時間，四周寂靜無人，但老叫仍是將照片緊摟於胸前，背麵朝外，以防被人窺見。許麗芳一句“別讓外人看到”，大有把老叫劃為“內人”的嫌疑，這讓老叫的心裏甜糯糯的十分受用，看那麵上表情，此時許麗芳若是把他當做一匹馬來騎，他也心甘情願。
許麗芳很快返回來，卻在懷裏抱了一件用報紙包著的東西，待打開來原來是一冊豪華漂亮的影集，她從老叫手裏取回照片就往影集裏夾，舒一口氣說：“好了，咱們走吧。”
我們這才明白，許麗芳是怕捧著這麽張十二寸大彩照進學校進宿舍難免被人看到，這麽美麗的照片，這麽新潮的服飾，傳揚出去，那怎麽得了！
你不得不佩服她的心計。但她仍是出現了疏漏，她若是隻拿一張報紙來包裹照片是完全可以的，可她偏偏卻抱了影集出來，是認為對我們四個人無須防範呢，還是舍不得將這麽好的玉照裹在一張報紙裏呢？
於是，這冊在小箱子裏不知已經深鎖幾時的大影集便有機會出賣她了。
我們向許麗芳要影集看，許麗芳把影集緊抱在懷裏，極快地搖頭拒絕，我用眼色示意老叫去搶，老叫卻裝看不見，這小子儼然還在做著“內人”。
我隻自己動手了，那冊漂亮的大影集**力太大了，我實在忍不住要鋌而走險。
我乘許麗芳不備，猛一下從她懷裏搶過影集就跑，邊跑邊扯下外麵的報紙。
許麗芳尖叫一聲，臉色陡變，拔腿向我追來。但已經晚了，我已將影集打開，我一下子驚呆了——
天哪，這麽多美麗的倩影呀，都是許麗芳的，一個人的！不同年齡，不同情態，各式各樣的美麗服飾，簡直就在記錄著一個美人出落長成的全過程。
許麗芳臉色刷白，渾身發軟，一見我打開了影集，便垮台一般坐在地上。
但我們此時顧不上她，四顆腦袋湊在影集上，貪婪地將影集一頁頁翻看下去，背後是許麗芳嬌弱的嚶嚶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