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比我大兩歲

張玉清

我叫馬飛,外號“飛馬”。人稱“飛馬”並不是因為我比別人跑得快,而是因為我的名字叫“馬飛”。

我姐姐叫馬靜,比我大兩歲,十七,剛上師範一年級。據我所知姐姐還沒有外號。

其實姐姐也是差一點就有外號的。那是去年。我和姐姐同校,姐姐初三,我初二,我們那所學校比較盛行外號。有一天,我聽到初三有男生背地裏叫姐姐“茶花女”。我假裝和姐姐沒有什麽幹係的樣子去問那些叫的男生,他們不知道我是姐姐的弟弟,興高采烈地就講這是馬靜隔壁班某某的發明。

我去找“北方”,告訴他有人取我姐姐的外號。北方問叫什麽,我說“茶花女”。北方樂了,說真取得漂亮,又像。我說漂亮你媽,你知不知道“茶花女”是個妓女?北方止住笑,傻瓜似的問我“茶花女”是哪條街上的。我輕蔑地告訴他《茶花女》是一本小說,世界名著,全世界都知道隻有你不知道。

北方大怒,第二天那個姐姐隔壁班的某某便得了個“鼻青臉腫”,請病假三天。三天之後某某上學,不但沒敢報告老師,還專門找到北方和我來道歉,說是有一次聽說茶花女長得美麗無比,才叫馬靜“茶花女”的,並無惡意。北方鄭重地告訴他《茶花女》是一本小說,寫的是一個妓女。某某便又認罪說自己挨打是活該!

從此再沒有誰敢取馬靜的外號。

“北方”當然也是外號,原名趙克強。剛上初一那時候,他特別愛裏裏外外大聲唱《北方的狼》,他又常打架,便有人叫他“北方的狼”,後來因為字太多叫著繞口,才簡稱為“北方”。

我們經常在一起的是四個人,北方飛馬當局長槍。全是外號。“當局”和“長槍”也各有出處。“當局”的爸爸是教育局副局長,掌管數萬學生卻管不住自己的兒子。“長槍”則是身體確實很高很瘦而頭頂又較尖。

我們這四個家夥從小學起就是“鐵哥們兒”,稱得上是友誼深厚義氣千秋。考初中那年,我本來可以考上重點中學,但估計那仨笨蛋考不上,我就瞞著家裏沒報考。入學時當局“意外”地被一所重點中學錄取,但當局死活不去,泡了兩個星期,他爸爸“老當局”隻得將他轉回普通中學。我們哥仨鬆了口氣,說:“這才像話。”

就這樣,我們哥兒四個都上了這所普通中學,形影不離。除了寫作業,我們哥兒四個什麽都愛好,球場、冰場、泳場、影院、卡拉OK永遠有我們矯健的身影。

姐姐卻很鄙視我們,管我們叫“四肢發達組織”。那三個隻要一來家裏找我,姐姐就會從她的小房間裏探出頭來說:“瞧,‘四肢發達組織’又聚會了!”

我們有時被她揶揄得憤怒起來,就一齊闖進她的房間裏跟她搗亂,我們每次進她的房間準看見她捧著一本書。

姐姐從不放過任何管製我的機會,她又乖巧,喜歡到媽媽那裏去討“口諭”。比如星期六晚上,她會在吃過晚飯後一邊幫媽媽洗碗一邊對媽媽說:“小菲留了好多作業。”小菲是樓下的,和我同班,常來找姐姐。媽媽立刻說:“那你明天可看住馬飛,讓他好好寫作業。”然後媽媽又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朝我嚷:“馬飛,馬飛——過來!”

第二天,北方在樓下狂吹口哨,當局“醉翁之意”地大喊:“北方!長槍!”長槍晃晃悠悠地走來走去。可是姐姐連我在陽台上露一下頭都不允許。

我說:“馬靜,你不要太過分!”

姐姐立刻揪住我的耳朵:“你敢叫我馬靜?”

我縮著脖子,嘴裏並不服輸:“你太討厭,是媽媽的錦衣衛。我就叫你馬靜,我還要叫你馬小靜!”

“哎呀,馬飛,這麽壞!”

姐姐使上十足的力氣來擰,耳朵這才真疼起來。姐姐最討厭別人叫她“馬小靜”。她小時候本來叫“馬小靜”,一上初中,她“很成年”地對爸爸媽媽說:“長大了,從此改叫‘馬靜’,不再要‘小’。”爸爸媽媽看她那麽認真的神情就笑著答應了。大家一直叫她“馬小靜”,叫得很習慣,姐姐費了很艱苦的努力才扭轉成“馬靜”的。那時好多大人在姐姐“馬靜馬靜”地糾正時,笑著說姐姐“小大人”。

姐姐越討厭我越是叫,平時總用這個手段氣她。

“馬小靜,馬小靜!”我一邊掙紮一邊叫,姐姐生氣得用力擰,可她的力量也就這麽大了,疼痛並不加劇。

其實我的力氣比她大得多,可我一點兒也不敢動,從小就這樣。北方說我怕姐姐是怕到骨子裏的,我說你是嫉妒我有一個好姐姐。別的不說,光是姐姐長得這麽好看,就足夠好多人嫉妒我了。

北方等得焦躁,跑上樓來敲開門,對我喊:“怎麽回事?就缺飛馬!”

然後他就看見姐姐安安靜靜坐在書桌前看書,便不但聲音連喘息也收斂下去,悄聲問我:“今天又關了?”

我點點頭,卻忍不住笑,野性難馴令老師也令他老爸非常頭痛的北方,到了我姐姐麵前卻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我看到可不是一回了。

姐姐過來,不叫他“北方”,說:“趙克強,真抱歉,今天你們‘四肢發達組織’又沒法開全體會議了,媽媽有話,不讓馬飛出去。”

北方撓撓頭,說:“那我們進來可以吧?”

“可以,不過必須是來做作業!”

北方大叫一聲“拜拜”,轉身就跑。

還是在小學四年級時,北方在我家做過一次作業。那時姐姐五年級,北方有一道題不會做,姐姐硬按著他不讓他抄,給他講了一遍又一遍,好一通折磨!後來北方說他出了一身汗又出一身汗又出一身……

從那以後北方再也沒在我家做過作業。其實年齡大了以後,他就是求我姐姐給他講題姐姐也不幹,不知北方是不是想過這一點。

如此這般,回首往事,姐姐不知葬送了多少我的美麗的星期天。

北方等四人走在街上或公園或路邊或什麽地方時,最怕碰見姐姐,這裏的姐姐不單指馬靜,還包括當局和長槍的姐姐張葉和王小玲,她倆也和馬靜擔任著相同的職責。隻有北方,獨生子一個,沒姐姐。

每次遠遠地隻要誰掃著她們任何一個的影子,馬上會悄聲說:“錦衣衛!”然後四個便案犯一般地遁去。

父親母親們對姐姐們簡直滿意透了,而姐姐們卻仿佛為我們這些弟弟操碎了心。但我們從小就不服氣,我們曾經認真分析得出過一個結論:天下的姐姐們總是毫無自知之明地管製弟弟,其實她們惹下的麻煩比弟弟們要多得多。哼,嬌氣,膽小,假幹淨,喜歡大驚小怪,動不動哭鼻子……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結論更是得到了鐵一樣的證實。

像馬靜的外號這樣的事件是不值一提的小麻煩。去年,當局的姐姐張葉上初三,竟然有一個師專剛畢業的小老師愛她。老當局為此大為惱火,差一點開除了那個小老師,結果調他到一個偏僻的郊區小學去了。

從那以後,當局的日子倒稍微好過了一點。

一上師範,姐姐就不再關心我的作業,倒不是她大發慈悲,而是她漸漸地忙碌起來,對我不屑一顧了。

我奇怪姐姐在忙些什麽事,怎麽到了家裏老是慌慌張張的?

我把疑點向北方提出來,北方說他去調查一下。過了兩天,北方告訴我,姐姐和她班的一個男生“好”上了。北方愁眉苦臉地問我:

“怎麽辦?”

我說:“什麽怎麽辦?這種事情當弟弟的怎麽管?”

北方更加沮喪:“我早就預感會有這種事,早就預感會有這種事。”

我十分懷疑地盯住了北方,這小子怎會比我還失魂落魄?

過了一會兒北方又提議:“是不是告訴你媽媽?”

我說:“不行,這種事不能讓家裏知道。”

北方極為不甘地說:“那……任其發展,可危險!”

我說:“那又有什麽辦法?”

北方苦想一陣,也是沒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準是那小子總纏她。”

我也不願姐姐去和男生好。一想自己好美的姐姐整天為別的男孩忙碌起來,卻再也無暇理弟弟,我的心裏著實煩惱!

北方比我煩惱更甚。我們倆煩得六神無主,我說:“總得找點事兒幹幹。”

北方揮了一下手說:“去遊泳!叫上當局長槍。”

我們先去找當局。由於老當局的關係,我們是不常去當局家的,但這幾天當局說老當局去外地開會去了。

張葉在家。其實這時離那個師專畢業的小老師調走已經好幾個月了,可張葉仍然出奇地老老實實,連抬眼看我們的勇氣也沒有。雖然明明我們誰也不會提那件事,張葉卻一臉的“那不怪我”的神色。

我們說找當局。張葉柔聲柔氣地回答說弟弟去找你們了。北方說那他準是先去找長槍了,咱們去追。

走到門口,我回過頭來看看張葉:“我們去遊泳,你去不去!”

沒想到張葉竟然說去,喜氣洋洋地進裏屋找泳衣。這倒很出我的意料,我跟她說這句話不過是想表示一下對她的尊重,目的是減輕一點她在我們麵前的羞慚和自卑,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目的。

張葉拿了泳衣出來,也替弟弟拿了,高興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

長槍家離當局家很近,果然在長槍家找到了他倆,一行五人便去泳場。

此時已是秋天,水很涼,泳場人不多,下水的更少。張葉抱著肩跑出更衣室,顧不得冷,東張西望,像到了個很新鮮的地方。我知道她已經好長時間沒到這樣的場合來玩了。我對張葉說;“你先別下去,我們先下,試試水。”張葉很聽話地點點頭,看著我們撲下水。

剛一沾水都是一激靈,當局一邊使勁撲騰一邊大嚷涼死啦涼死啦!我搖著頭上的水,對張葉說:“你別下來了,太涼。”

張葉伸腳試了試水,小聲說:“行,我不怕。”然後以奮不顧身的姿勢撲下來,雪白的身子在冷水裏湧上湧下,牙齒冷得直打架。我趕緊催她:“你快上去,看別把你涼病了。”

張葉興奮地劃著水,嘴唇哆嗦著說:“不,我喜歡。好久了……”

我忽地心裏產生一種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的憐惜,遊到她身邊低聲說:“你什麽時候一個人悶了,就和我們一起玩吧。”

張葉眼圈猛地紅了,背轉身,說不出話,拚力地往深處遊。我忙追在她後麵。我們一直遊到對岸沒人處,張葉停住,站在水裏,定定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水麵,過一會兒很傻地轉過頭來望著我,低低說:“那不怪我,你知道嗎?那不怪我。”

當局遊過來陪姐姐。這位從前總將當局當成一隻小羊來管束的姐姐,現在卻像一個非常聽話的軟弱的小妹妹。

我顧不得姐姐了,我心裏像有一條小蟲在爬似的癢癢地總想往當局家跑。倒是北方在絞盡腦汁地替我為姐姐發愁。

我去當局家。我知道當局不在家,我們昨天約好的,今天聚會,我估計此刻當局一定是先去找長槍了。長槍準是又在習慣性地磨蹭。每次都是當局負責催他。

卻沒料到當局不在家老當局在家,他開會回來了。老當局看我的眼神是那種“就知道玩!”的責備眼神,幸好他有一個當局兒子使他不好意思說我什麽,我靈機一動,叫一聲“張伯伯”,然後對張葉說:

“張葉,我姐姐讓我叫你去我家裏一下。”

張葉還沒吭聲,老當局先自鼓起了眼睛,懷疑地問:“你姐姐?”

我說:“叫馬靜,您一定對她有印象,她在全市作文競賽上得過獎!今年上了師範。”

其實我姐姐根本沒得過獎,但老當局麵色緩和下來了。張葉請示地望著他,他不耐煩地點了下頭說:“去吧。”

張葉跟我出門,一出門就笑了,問我馬靜什麽時候得過獎了?她倆在初中同班,她當然清楚。

我說這樣你老爸就放心你找馬靜了。

張葉問馬靜找她幹什麽。

我想說馬靜忙得很呢!怎麽有閑心找你?是我找你。但話到口邊又失去了勇氣,一路上早想好的話也忘了,支支吾吾地說:

“她……想你一定很悶……大家玩一玩不好嗎?”

張葉很高興,說:“好啊,那咱們快走,別讓她等得急了。”

她說完就快走。我在後麵跟著卻急得慌起來,我不敢肯定姐姐還在不在家裏。

半路上碰到北方三人,他們正要去我家。當局見我和他姐姐在一起,很意外。我說張葉是去找馬靜。到我家門口正撞上姐姐打扮得又新鮮又漂亮春風滿麵地往外跑。看見我們,姐姐說一句:“‘四肢發達組織’又聚會呀。”說著就要從旁邊跑過去,她沒看見後麵的張葉。

我趕緊說:“姐姐,張葉來了。”

她這才看見張葉,親熱地上前拉住她的手,“哎呀張葉,好長時間了好想你,你在高中好吧?”

張葉低著頭說:“還好。”

我在一旁暗暗得意自己的話說得恰到好處,她們雙方都沒聽出破綻。我說:“快進家裏玩。”

姐姐說:“你們‘四肢發達組織’聚會我們摻什麽亂?再說我……”

北方突然惱怒地打斷她,粗聲道:“我們四肢發達不發達與你有什麽相幹!”

姐姐吃了一驚,瞪大了眼睛五秒鍾回不過神來,北方一向在她麵前非常老實,從來沒這樣過。姐姐有些惶然地問:“怎麽啦趙克強?這句話我又不是第一次說。”

北方怨怒滿腔:“以後不許你再說我,你愛說誰去說好啦。”

姐姐生氣了,拉起張葉的手說:“走,誰愛理他!”

在別人看來北方剛才的做法是太過分了,但我知道北方這幾天苦得厲害。

北方這一吵,我們的聚會沒什麽意思了。張葉被姐姐拉走了,我更是沒精打采。不過有張葉和姐姐在一起,她大概不會去找她的什麽“男同學”了。這樣一想我心裏一亮,倒是可以讓張葉常來找姐姐,以此來阻撓姐姐和她的“男同學”的約會。

我們聽了一會兒歌星,又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視星,太沒勁。北方說不行,得上街,我們四個便上街。

其實上街也早上膩了。晃晃悠悠走一段,正經過電影院,北方說去看電影。

電影還沒開演,放映廳裏亂哄哄的。我們不對號,隨隨便便有位子就坐。我們一向如此,常常坐得好好的,便有人持票指著座號驅逐我們,我們也不爭辯,四個一齊站起來就走,亂亂地轉移到別的空位。有時一場電影下來要遭四五回驅逐,我們就喜歡這亂勁兒,常惹工作人員查我們的票,看過票後不耐煩地嚷:“對號入座,對號入座懂不懂?”

我突然看見姐姐就坐在前幾排,旁邊沒有張葉,卻有個很帥的男孩。我跑過去問:“怎麽你來看電影,張葉呢?”

姐姐一怔,很不自然地說她陪張葉玩了一會兒,張葉回家了,她隻好一個人來看電影。她說這話時那男孩臉看著別處,裝作不認識。我心裏暗道:誰知道你用什麽手段將張葉支開?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北方說就是那小子。沒錯兒!當局和長槍也明白了,四個人八隻眼睛恨恨地盯著那小子,直到滅燈電影開演。

好容易電影散場,北方橫衝直撞地出電影院,惹來聲聲怨罵。走不遠,看見當年取姐姐外號的某某,身旁跟了個女孩在冷飲攤前喝冷飲,看那神氣也是剛看完了電影。這小子沒考上高中,聽說擺了個坑人的服裝攤,賺了不少錢。

北方過去往他麵前一站,這小子立刻滿臉堆笑,拿過一瓶冷飲遞過來。

北方不接,罵道:“你小子還記不記得取馬靜的外號?”

“那……多長時間了,還提它幹什麽。”那小子的笑容在臉上一僵,隨即接著笑,冷飲仍然遞過來。

北方一把將冷飲打碎在地上,哼一聲轉身就走。我知道他是想打架,可對方的態度讓他下不了手。

這時馬靜追上來,一個人,跟我說正好一起回家。她不過是想來表明自己真的是一個人來看電影。她看見北方剛才的一幕,一瞬間臉上閃過一種很難說清的表情。

北方在我姐姐麵前表現得極為沒有骨氣。過了隻兩天,他便找我姐姐道歉,囉裏囉嗦地說了好多的軟骨頭話。但我姐姐還是不明白他那天何以那麽反常。

那一段日子裏,北方愁眉苦臉地關注著我姐姐,姐姐卻一無所知:她隻為一個我們都在恨著的男孩忙碌;而我整天想的是怎樣讓張葉快樂起來。當局和長槍,這兩個笨家夥,晃晃悠悠地懵懂在我們中間,更給這些日子添上獨特的色彩。我想我們將來回憶起這一段日子真是難得的美妙!馬靜、張葉、北方、我,我們天天都能見麵,有時見不止一次麵,但我們之間的關係卻正像一首詩裏麵寫的:“不是麽?雖然我能望得見你,但我們一直離得又近又遠。”

我不知道張葉是否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也許我將永遠不會知道,因為隻有她親口對我說“我明白”,才能使我心裏安定。

姐姐不再叫我們“四肢發達組織”了,她倒不是怕北方,而是姐姐忽然間發現我們都長大了。姐姐開始躲北方,盡管北方從那以後在姐姐麵前總是低聲下氣。我有點可憐起北方來,我對姐姐說:“你別對北方那麽愛理不理的好不好?他對你可是那麽關心呢。”姐姐向我白白眼睛,說:“誰稀罕呀,我又沒有求他!”我拿姐姐沒辦法,隻好自己跟北方更“鐵”,以此來安慰他。其實我自己的境況也並不比北方好,北方可以每天來我家找我,可我卻由於害怕老當局而不敢常去找當局。

季節的轉換不過是幾天的事,剛剛意識到應該留戀一下這一個季節,下一個季節已至。那次帶張葉去遊泳之後,並沒有感到過很多天,冬季便到了;而當我們很真切地感覺到冬天到了時,已是新年將至。

新年裏,張葉收到幾張賀卡,其中有一張是那個身處偏僻小學的小老師寄來的。新年將到的幾天,張葉總搶先去開她家的小信報箱,慌慌張張地怕老當局取在前麵。終於那天那張粉紅色的圖案簡單的薄薄賀卡讓她舒了口氣,她臉蛋紅紅地帶這小卡片找到我給我看,我被她的這份信任感動得眼睛都有些發潮,我問她:

“你說心裏話,想不想收下它?”

我問這話時就好像自己整個人站在懸崖邊上。

“不想。”

“真的?”我聲音發顫。

“不是真的我怎麽會拿給你看?”

“那……”我極力抑製著心底猛湧的狂喜,盡量語氣平靜地說,“我替你退還給他。”

“聽你的。”張葉一副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的樣子。

停了一下,我問一句:“還要告訴他們嗎?”我指的是北方等。

“不要,我不想讓弟弟知道。”

我一下子竟然傻得不知道說什麽好,說了一句:“張葉,你常來我家裏找馬靜吧!”

但張葉卻好像什麽也沒有聽出來,說:“高中課程太忙了。”

我一天也沒有耽誤給那個小老師寫了封信,對他說張葉接到了賀卡,給我看,並決定不收,讓我代她退還他。

又寫如若他以後再用任何手段糾纏張葉,張葉的做法是告訴她爸爸,我的做法則是帶幾個哥們兒去揍他,他這樣的老師真不配稱老師。

末尾,我鄭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馬飛。

這封信我沒敢給張葉看。

剛剛處理完張葉的事情,馬靜的麻煩又來了。

馬靜那天突然就開始不上學也不吃飯,媽媽焦急地要帶她去醫院,她歇斯底裏地喊:“我沒病我沒病我沒病!”

第一天她在她的小書桌前坐了一整天,不看書,傻愣。第二天沒有力氣坐,躺到**,媽媽急得焦頭爛額,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堆了姐姐一床頭,姐姐看也不看。媽媽小心翼翼地想套問姐姐的心事,被姐姐推出房門去插上門不見。

第三天,在外地工作的爸爸被電報召回。但他回來也仍然是毫無辦法。

第三天下午,北方告訴我調查的結果:姐姐被那個她為之忙碌了好幾個月的小子“甩”了。

我聽了這消息,有一半是非常高興,北方也一樣。我們的另一半是憤怒。北方問我:“怎麽辦?”

我說:“還怎麽辦?打!”

為了更大地激發北方的鬥誌,我先讓他去看一看我姐姐。

三天的絕食,姐姐憔悴得失卻了美麗。我低聲說:“姐姐,北方來看你。”姐姐勉強睜開眼睛,看一看北方,目光裏有些感激,然後又無力地閉上。

北方站在她床前,臉上的咬肌繃得鐵硬。

我們四個一起去的,北方飛馬當局長槍。

黃昏,在一家公園的角落處尋到了那小子。那小子旁邊有一個挺好看的女孩,北方認真看了看,說比馬靜差得遠。

大冬天公園裏冷冷清清沒什麽人,就是戀人們也沒有多少來這裏挨凍,來的大都是偷偷摸摸的主兒,卻正好方便我們下手。

我們圍上,那小子還沒反應過來,我們一擁而上,將他按倒在地。這小子很沒骨氣,一迭連聲地哀叫求饒。他哪知道我們恨他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毫不理會他的求饒,越打越狠,毫不留情。

那個女孩嚇得丟了魂似的鬼叫。我怕她喊了人來,厲聲喝道:“住嘴!小心你自己。”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不再出聲。

我們直到折騰得累了,才走。

我們沒走大門,翻牆而走。

我急急地回到家裏,來見姐姐。

爸爸媽媽在他們的房間裏商量明天如何強行送姐姐去醫院,姐姐一個人在她的小房間裏躺著,眼睛緊閉,一臉木然。我小聲叫道:

“姐姐。”

姐姐睜開眼,失神地看看我,又閉上。

我真難受,一時間心裏想再次去教訓那小子。我說:“姐姐,你別傷心了,我們已經‘教育’了那小子。”

姐姐睜了下眼,“誰?”

“就是那個……‘甩’你的小子,我們狠揍了他一頓。”姐姐眼睛睜大了,一下子坐起來:

“什麽?你們打他了?”

“嗯。”我得意地咬牙切齒說,“一頓狠打,夠那小子受的!”

“哎呀——”姐姐突然尖叫一聲向我撲來,我絕沒想到,她已瘦弱得動也動不了的身子,竟然能從**一下子跳起來。她一隻手揪住了我的頭發,另一隻手就來卡我的脖子,我又懵又嚇,哇哇大叫。姐姐卻還嫌不解恨,低下頭一口咬在我的肩上,她咬得真狠,疼得我簡直難以忍受,卻又不敢還手打她。幸好爸爸、媽媽聽到叫聲趕過來,拉開姐姐,給我解了圍。我嚇得趕緊跑出姐姐房間,姐姐的眼睛還在後麵追著我狠瞪。

但第二天早晨姐姐就開始吃飯,吃了飯又捧起書來看。兩天之後姐姐恢複了健康,臉色雖還病弱,但已經很安然。

姐姐找我道歉:“弟弟,原諒姐姐。”

我說:“我還怕你不原諒我呢。”

姐姐臉有些紅:“姐姐很傻是嗎?”

我忽然一陣酸楚,不僅僅是為姐姐:“其實,這種事情,是不能說‘傻’還是‘不傻’的。”

姐姐很認真地審視我,像是不相信我能說出這麽有水平的話。

姐姐隻一個星期就恢複了美麗。她重新像過去一樣沉靜下來,不再忙碌,而且又開始捧書本。

但媽媽卻仍是憂慮不減。姐姐每天放學回家,媽媽總要暗暗地將姐姐上上下下認真看個遍。放心不下地想從姐姐身上發現點什麽。她還好幾次用正麵詢問、旁敲側擊等等不同方式問姐姐和那小子發展到什麽“程度”。不知媽媽是怎麽知道了姐姐的事情的,我可是一點兒也沒有透露。

姐姐的事情被媽媽知道後,臉上慚愧了好幾天,好容易才自然下來。但媽媽問她一次她臉上便慚愧一次,問一次慚愧一次,終於姐姐被問得急了,捂起耳朵大嚷:“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媽媽見姐姐又要發歇斯底裏,便嚇得再也不敢問。但媽媽臉上的憂慮更是日複一日地加重。

我找到張葉,求她去慢慢套問姐姐的話。張葉用了半個多月的時間天天陪姐姐,終於套出了底細:原來姐姐隻不過是和那小子上上影院去去公園拉拉手遛遛馬路。

我放下心來,讓張葉去細細對我媽媽講。

過了幾天,媽媽的憂慮明顯消除。

這一年春天裏最美麗的一天,是我的生日。頭天“四肢發達組織”與馬靜、張葉約好第二天聚會,為飛馬慶祝生日。我建議幹脆連王小玲也約來,長槍立刻不樂意:“約她幹什麽?”我說:“這樣,姐姐們和弟弟們就湊齊了。”長槍仍是很抵觸:“不齊,北方沒有姐姐。”

第二天我們七個人擠在樓下的小涼亭裏,將媽媽給我買的碩大的生日蛋糕也搬來,我吹蠟燭,姐姐負責瓜分蛋糕。姐姐運用學到的幾何知識將蛋糕分得非常均衡,絕對一樣的大小七塊。

這一天我們玩得那麽高興那麽和諧。姐姐自從“絕食事件”之後對北方確實是感激的,但她卻更加躲避北方,與北方的話也是越少越好。但今天晚上姐姐很放得開。

終於,馬靜說:“太晚了,該散了。”大家便靜靜地起身。

張葉站起對我說:“今天真高興,難得的高興。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說:“怎麽?”

“高中課程實在太緊,再沒有時間玩了。將來高考,我的第一誌願將報‘北大’。”

我怔了一下,說:“本來,這樣才好。”

又想到,她時間這麽緊卻為了我的一個請求而耐心地來陪了馬靜半個多月,我望著她,心裏很感激,也莫名地惆悵。

我們“四肢發達組織”開始瓦解是在初三畢業的日子裏。

首先從當局身上開始。一連幾天,當局神情不定,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想對我們三個說,卻又“欲語還休”。終於被我們看出來,追問再三才說了。

原來當局已被校長私下通知今年學校擬定將他“保送”上師範體育班。當局說他拿不定主意上還是不上。

我們聽了心裏先湧起的念頭是深深地佩服學校辦事真辦得漂亮!像當局這樣的人無論從學習還是品德都絕不會在“保送”之列,但學校要“保送”他上的是體育班,這就很令誰也說不出什麽了。當局雖不是運動員,但蹦蹦跳跳的事嘛,他作為“四肢發達組織”成員,還是可以“勝任”的。

我們大家都想起當年升初中當局死也不上重點中學的往事,但我們現在都已十六歲了。我們沉默了半晌,誰也說不出什麽話來。我說:“當局,這件事還是你自己來拿主意吧。”

當局期期艾艾地說:“我……讓我再考慮幾天吧……其實,我們不在一起上學,也能在一起玩的。”

我們都說:“那是。”

過了幾天,當局告訴我們,他決定上師範,我們哥仨都說好。他覺得有些對不住我們哥們兒,說:

“我學習不行,即使上高中將來也沒希望上大學,不如現在上師範,大小也算個文憑。”

又過了幾天,學校便正式公布了那幾個“品學兼優而又立誌獻身於教育事業”,由學校決定保送師範的學生的名單,當局的名字在中間。

那幾天這幾個人在校園裏最惹眼,他們不必掛心中考了,輕鬆得在校園裏飄來飄去不知幹些什麽好。其他人卻正忙得昏天黑地,中考像大難一樣就要臨頭了。

考試前填報考誌願,我想也沒想就填了一所重點高中,那是張葉所在的學校。北方卻什麽也沒填,他決定不參加中考了。他說他考也是百分之八十考不上,即使萬幸靠那“百分之二十”考上了,將來也是百分之百考不上大學,還不如趁早去掙錢,我們勸了勸他,但北方的性格是勸也沒用。

長槍悲悲戚戚地填了個普通高中,他知道自己就這個水平,既沒有飛馬的聰明也沒有北方的瀟灑更沒有當局的好運。

不久以後中考完畢。又過了一個暑假,各類學校開學。當局上了師範,我上了重點高中,長槍上了普通高中。北方則真的在街上擺了個港衫攤,放了一掛鞭炮,正式開張。

暑假最末的一個晚上,我們哥四個拿出所有的錢在一家不算低檔的餐館完成了“四肢發達組織”的最後一次聚會。第二天,“四肢發達組織”便隨著我們的各奔前程而瓦解。

我們還時常找到一起玩,但再也稱不上“組織”了。

不久,我發現北方的酒量猛增,卻不怎麽愛打架了。

很長日子以後的一天,姐姐對我說在街上看見趙克強了,他正帶了一個很新潮的女孩走出咖啡廳。看見姐姐,他老遠打招呼走過來,見姐姐打量那女孩,他臉紅紅地介紹說這是他的女朋友。

我問姐姐那女孩長得好看嗎?

姐姐說好新潮好漂亮。

我想起北方有好長時間沒來找我了,便罵了句:“這小子,真不夠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