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茄克衫

張玉清

鬧哄哄的,炮校的大門口站滿了人。大家等看電影。

她拉著女伴的手在離大門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靜靜地等。離大門不遠也不近的地方人不多也不少,既不擁擠又有安全感,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們選擇的最好位置。

她和女伴誰也不說話,靜得帶出一種幽美。一陣夜風吹來,她抬起頭看了看星星,星星好像在眨眼睛,像頑皮的小男孩,暗藍的天空卻顯得異常沉靜。

冬夜,很冷,女伴不由得跺了跺腳。她卻依然一動不動,隻將看星星的臉放下來默默看看躁動不安的女伴,女伴拉了拉她的手,似是想對這冷天氣說句什麽,她卻又把臉扭開了。

好沉靜。

一個很帥的小夥子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閃,打破了她的沉靜。經過她麵前時,他好像看了她那麽一眼。她極為敏感地一下子就意識到有人看她,一下子好害怕。她低下頭,不敢抬起來。那小夥子很快走過去了,她聽到他對他的同伴邊走邊說:“走走吧,等得心煩。”那聲音普通得讓她聽不出一點值得懷疑的地方。她還沒看清他的麵孔,他便走進馬路的黑暗裏了,她隻看見他穿著棕色的帶翻毛領的茄克衫。

她感到自己害怕得可笑。那小夥子,挺帥的。

她想看一看他的臉。

過了一會兒,茄克衫和他的同伴又回來了,他一手攀著同伴的肩膀,低著頭一邊走一邊興奮地說:“……真好玩,真好玩!”但她知道了他一定是一個還很貪玩的男孩子。

茄克衫低著頭走過去,沒有看她。

她真想看一看他的臉,看看他長得什麽樣兒。可人太多,他的臉在人叢裏一閃一閃地看不清。後來他混入到柵欄門前人群密集的地方了,她隻能看到他的後腦勺和他的茄克衫翻毛領。

她拉起女伴的手就要往門前擠。

正這時,人群忽然一陣亂,湧動起來,原來緊閉的大鐵柵欄門終於打開了。她和女伴手拉手隨人群往前走,她兩隻眼睛緊盯著前麵人叢裏茄克衫的背影。

擠擠搡搡的,腳下一絆,她打了個小趔趄,“好擠,好擠!”她輕輕抱怨著,抬起頭時,茄克衫已經不見了。

好遺憾,她想。

她隻想看一看茄克衫長得什麽樣兒。

炮校的院子真大,她看電影來過無數次了,還是覺得它大,大得有點神秘。

人們走得忙忙亂亂的,誰都想第一個到達放映場,忙亂得路燈好像都晃動起來了。

“快一點,快一點。”她拽著女伴的手,盡可能往前超。她知道茄克衫在前麵。

走了好一會兒,前麵路中央有一座不大的假山,路麵在這裏豁然開闊,人群稀疏下來。轉過假山,她一下子看見了茄克衫。她從假山右側轉過來,茄克衫從左側轉過來,遠遠地打了個照麵。她驚訝地不禁用力拉了拉同伴的手。

茄克衫也看見她了,很專注似地望著她。她卻低下頭去了。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慌亂。茄克衫那樣看著她,看得她好慌亂。一瞬間,她的思維遲鈍了好多,什麽也想不起來,隻模糊地想到自己是個小鳥一樣美麗的女孩子。

她在羞澀地低下頭的匆忙中瞥見了茄克衫一眼。隻這匆忙的一瞥,她已經看清他了。她看見了他的臉和他的眼睛,昏暗的路燈下,那雙眼睛有一種男孩子的溫柔。

橘紅的路燈很昏暗,昏暗得讓人著急。

“可抓住你了!”身後猛地響起一個尖細的女孩聲,她們四個是最要好的朋友。平時碰到一起總要嬉鬧一番,可是今天她卻毫無興味,她拉開女伴的手,輕輕說道:“快走。”

茄克衫已和他的同伴走到前邊去了。她望著他在人群中時隱時現的背影,推想著他是哪個中學的學生。

快到電影場了,一些人跑起來。她也正想跑,便拉著女伴們跑起來。四個女孩子手牽著手,像一條小花蛇在人群裏鑽。

她們很輕鬆地便追到了茄克衫的前麵。她放下腳步不跑了。可女伴不停下,拉著她繼續往前跑。說不出道不出的,她隻得又跟著跑。她故意慢騰騰地顯出不靈便的樣子,借以減慢女伴們的速度。

幸好茄克衫也從後麵趕上來了,他和同伴很快超過這幾個女孩子跑到前麵去了。他跑得那麽快,那麽瀟灑,茄克衫的翻毛領子一顛一顛的。

她是絕對沒有能力追上茄克衫的,隻得望著他的背影暗暗歎息。好在很快到了露天放映場,她一眼看見了茄克衫,他正晃動著身子對著銀幕調整視角。

“到那裏去,那裏!”她拉著女伴,站到茄克衫的前麵。

她們雖然沒有茄克衫個子高,但也足夠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不得不再一次調整視角。但他沒有生氣,他隻是晃著身子輕輕笑了笑。

她胸口像有小鹿撞著一般,怦怦的。

炮校演電影,那些兵帶著小凳子極有秩序地坐在正中位置,四外畫上線,線以外才準其他人看,這些人隻能在兵的後麵和兩側站著看,像在兵的四麵圍起了牆。

電影開始了。她和女伴的前麵是很多站著看的人。回頭看看,連茄克衫也要仰著臉看,自己比他矮半個頭,隻看得見半個銀幕。

“到後邊一些吧。”女伴提議。以前,她們來晚了,總是退到後邊一些,離人牆遠了便看得見了。

“就在這裏吧,看得見。”她說。她們暫時沒有動。

隻一小會兒,女伴們便不幹了,因為電影很好,女伴們踮著腳尖喊看不見,再次要求退出去。

她隻好跟她們從人群裏鑽出來,退到離人牆遠一些的地方看,其實她們隻往外退了不很遠就看得好好的了。

她卻一點也看不下去,隻覺得有點對不起茄克衫。出來的時候,正擦過茄克衫麵前,她偷眼看了他一下,見他正把頭貼在同伴的身上在黑暗裏望著她,他的眼裏好像帶著點戀戀不舍。唉,他那樣望著自己,可自己還是出來了。

“外麵太冷了,我要到裏麵去看,你們別動,散場時喊我。”她輕輕說,又挨挨擠擠地回到原來的位置。茄克衫見她回來了,把身子動了動,給她空出一塊較大的地方。

“謝謝……”她說,聲音小得連自己也聽不見。也許她隻是在心裏謝了一句吧。她沒敢看茄克衫,但她知道他一定正在望著自己。

武打片,銀幕上刀光劍影打得煞是厲害。

“真棒!這位哥們兒真棒極了!”後麵有人不很響地說。

這聲音,真刺耳。她的頭很冷似的那麽一縮,從聲音的方位判斷,正是茄克衫。

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看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停下不說了。

她轉過身便走了,毫無留戀地走了。回到女伴身邊,她的心裏一陣發空。

“茄克衫,”她想,“茄克衫……”

銀幕上打得再厲害她也不覺得了,隻是心裏發空。

茄克衫那邊沒有聲音了,一片寂然。隔著好幾排人呢,沒法看到他。她決心不再想他了。

銀幕到底把她吸引過去了。

電影換卷的時候,燈光大亮,人們借這個機會起勁地動著身子跺著腳來取暖。她也感到冷極了,冷極了。她從來沒有感到過冬天這麽冷,這麽冷。

人影幢幢中,她去看茄克衫,已不見了。

她用眼睛找來找去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他,他和同伴也退到離人牆遠的地方去了,他先前也是看不好的。

他冷得縮著脖子,攏著肩,看上去蔫蔫的。他知道自己生他的氣了嗎?

燈光滅了,電影又開演了。

“其實,他也許不一定就很壞。現在的男孩子,不在老師跟前,不都是這個樣子嗎?”她在心裏對自己說,電影又有些看得不安穩了。她想著,為自己剛才的生氣感到好笑。茄克衫,這個男孩子,自己也許有些冤枉他了。

茄克衫也許是個好男孩呢!

第二次換卷的時候,她再茄克衫,卻怎麽也找不見了。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他是不是也生她的氣了呢?

一直到電影散場,也沒有再見茄克衫。散場了,她拉著女伴在人叢裏急切地穿行,希望碰到茄克衫。但是沒有碰到。

她開始了動**的生活。

炮校一個星期演兩次電影,星期一和星期四。有誰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在這個星期裏是怎樣盼望星期四的嗎?

星期四終於來了。晚上,她著意打扮了一番,穿上紅色防寒服,圍上雪白的毛圍巾,然後找上女伴,早早地便到炮校的門口等。

女伴驚訝她今晚何以這麽漂亮,引用瓊瑤女士的話向她道:“伊人好鮮豔喲。”

她隻羞赧一笑,輕輕道:“別鬧,今天我不想開玩笑。”

她拉著女伴,楚楚地站在上次站的地方,但是卻好久不見茄克衫來。

茄克衫不知道今晚演電影嗎?她著急得一點也不覺得冷了。不久,七點到了,大鐵柵欄門開了,她隻得和女伴隨人群湧進大門。

也許,茄克衫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女孩在等他。她這樣想著,有點傷心。

人們今天似乎比往日更著急,腳步匆匆推推搡搡,她簡直成了人們的絆腳石。他們幹嗎要這麽急呢?是了,因為他們都沒有誰要等的。女伴也沒有誰要等,也一個勁催她快些走。她忽然感到自己比這些人多了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麽她說不清,反正她比這些人擁有一種比電影更讓人願意擁有的東西。

這種東西給這冬夜的電影平添了一層美妙的含義。她想起一篇小說裏的一句話:重要的是看電影的過程而不是電影的本身。

“可是,茄克衫不來了。”她想,失望得忘記了自己是來看電影。

又到假山了,她想起上次的情景。唉……

電影開始了,又是武打片,她有些煩。刀光劍影,嗨嗨嗨,呀呀呀,哇……瞎打些什麽,真無聊,真沒意思。

茄克衫沒有來,電影又這麽破,她來時的好興致一下子喪失殆盡。像是支付過多的錢財,卻遠沒有買到應得的東西。

前麵的人群裏,忽然有人擁擠,一個氣喘籲籲的聲音說著:“來晚了,來晚了,對不起,讓我們過去一下。”

似曾相識的聲音,她的心一動。越過前邊的人肩膀看去,正是茄克衫!他和幾個同伴手拉著手像一條長龍在人群裏鑽。

“你……”她差一點就喊了出來,鼻子竟有些酸酸的。

可是茄克衫沒有看見她,人又多,又很黑暗,他沒有注意她。他隻注意給自己選擇一個好位置,拉著夥伴從她麵前鑽過去了。

這麽多人,沒法找到他。又是直到散場也沒有見。

生活就是這樣,有時送你一片欣喜,又馬上送你一片遺憾。

此後好多天,再也沒有見到他。

一連演過三場電影了,也沒有見到他。他沒來看電影嗎?他為什麽不來看電影了呢?

她想念起以前的日子,第一次被茄克衫看了一眼時內心的害怕,偷偷追著茄克衫時匆匆的腳步,擁擠著站在他麵前時心的飄忽,以及後來的可笑的莫名其妙的生氣,曆曆在目,唉,茄克衫……

可是,可是第二次看電影,茄克衫卻連看都沒有看她。是他太粗心了嗎?男孩子總是很粗心。

並且此後,他再也沒有來。

隻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便由一個沉靜的女孩變得極易焦躁,她的心裏總像擁塞了一團亂糟糟麻麻癢癢的東西。

煩躁中,她總在心裏有一種失落感,總覺得自己一天天地在找著什麽。有一個晚上,她夢見自己丟失了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叫不上名字,醒來後,她的失落感便更重了。

她開始記日記了。

她買了一個十分精致的小日記本,時刻帶在身邊。每天隻要想起來,她便記下來。有一次數學課上,她忍不住拿出日記本來記,差點被數學老師發現。下課了她好後怕喲,要是被老師發現了,搶了日記本去,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怎麽得了!

她想著要是有一天能夠把日記給茄克衫看,那會怎麽樣?會很糟嗎?會很妙嗎?

這一片秘密的小天地,這一片隻屬她自己的小世界,她在這小天地裏悄悄地耕耘著,播撒著。這晶瑩的種子會有果實嗎?她不知道,也不願意往過深處去想。她隻是含著一種說不清的企望,茫茫的企望。

真不知道班主任那天為什麽忽然在班上說了那麽一句話,那句話也是他從別處引用來的:“誠然,你們早已丟掉了風箏,但是你們仍然遠遠沒有長大。”

她一下子臉很燒,怦然心動,疑神疑鬼地偷看著班主任,以為在說她,但班主任卻看也沒有看她,很不經意的樣子。她偷偷笑了,笑自己太多心。

可是笑過之後,班主任這句無意中的話還是給了她很大的觸動。是啊,畢竟隻有十六歲,即使插上了翅膀也還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飛。

她忽地感到很疲憊。日記已記了將近一滿本了,密密麻麻的,那麽多的字,想一想如果抄一遍也要費多少精力呀,可是不知是怎麽寫下來的,這麽多。

當初確實是曾經感到很美好,美好得讓人舍不得。但她此時真的疲憊了,淡漠了。

已經好長好長時間了。

時間能讓世上的一切都淡漠,連石頭和鐵過了很長時間都會消蝕。時間久了,感情也會淡漠,畢竟是十六歲,畢竟還是一個小女孩。

但她怪自己,怪自己這種無可逆轉的淡漠。她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怕的感覺,怕自己這樣下去會忘掉他。

這時,從第一次見到他算起,已是幾個月過去了。春天的弱草都已在料峭的春寒中長出來了。

一連三天沒有記日記後,她才醒覺已經三天沒有記日記了。後來她承認,即使不久之後的那天她沒有遇到茄克衫,她的日記可能也要停下了。

很久以後,她回憶起和茄克衫之間的整個過程,印象最深刻的竟是那種如篝火燃盡時漸漸冷卻的那種漸漸而來的淡漠。那真的是一種淡漠。

已經是好多場電影過去了。

她終於又見到茄克衫是在春花開了時候。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她去書店。一進門,她竟意外地看見了茄克衫。他在書架前選擇書,正捧著很厚的一本在翻看。

是他!她從背影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

大概是剛剛從冬天裏走過來的緣故吧,她並沒有激動得失態,她隻欣喜地輕輕一笑,不動聲色地走過去。

茄克衫的左右兩都站著人,她隻好站在他的身後。她從茄克衫的腋下伸過手去,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低著頭,翻著,裝作看的樣子。

挨得這樣近,她連茄克衫呼吸時身體的輕微起伏都感覺得到。茄克衫的身上不斷地輻射過來青年男子特有的蓬勃的熱力。

過了一會兒,又像是過了很久,他選好了兩本書,匆匆轉身,卻一下子整個撞在她的身上。

“哦,對不起,對不起……”茄克衫看到自己撞在一個衣著鮮豔的小姑娘身上,窘得滿臉通紅,彎著腰連聲道歉。他連看也不敢看一眼這個漂亮得惹眼的小姑娘,隻是低頭一個勁兒地對同樣窘得低著頭的她說“對不起”。

多麽熟悉的聲音呀。這個渾厚圓潤中帶著一點孩子氣的男中音,她已經有半年時間沒有聽到了,誰知道她在這半年裏是怎樣地盼望著這個聲音呀,她盼望得都已經失望了。現在,終於又聽到它,卻是以為向她道歉的形式,她在羞赧中不禁有點偷偷地得意了。

“沒關係……”她輕輕答道。她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低頭想了有兩分鍾才想該回答他“沒關係”。

她偷眼看了看,沒有誰注意這裏,大家都很忙地翻書,無暇他顧。

她鼓起勇氣抬起了頭,然而心卻驀地一沉——她的眼前赫然呈現出茄克衫的臉,那分明是一張成熟的青年的臉,剛毅健美的唇上微顯出新刮的堅挺的黑胡茬。

他的胸前佩著一枚校徽,她隻掃了一眼便看清楚了——管道局職工函授學院。

她一下子明白好久不見茄克衫的原因了,他是來麵授的,幾個月才來一次。函授學院就在她家附近,她知道函授學員麵授一次隻兩個星期的時間。

她不知為什麽自己淡漠的心裏仍然一陣發空。茄克衫看上去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並且是職工;而自己卻還隻是一個十六歲的中學生。

那些日子,自己有多麽幼稚嗬。

茄克衫對她說了幾聲對不起,在終於聽到她回答“沒關係”之後便匆匆走掉了。他沒有認出她來,並且沒有認真地看上她一眼。

她忽然很快地低下頭去了,兩顆晶瑩的淚珠還是從她眼裏滴落了出來。

回到家裏,她悄悄拿出日記本,一頁一頁地燒掉了。

她在微微跳動的火焰中又想起第一次電影,第二次電影,和那麽多的以後的日子……還有,後來的淡漠,還有,再後來再見時那一瞬間的欣喜……

日記終於燒完了,剩下一堆蓬鬆的顫動著的黑色灰燼。她輕歎著,仿佛是醒了一個美麗的空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