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珍藏

張玉清

最初的想法,她隻想搞一個小小的惡作劇,讓他們著一下急,小小地掃一下他們的興。你看他們那樣子,那親密的情狀,在火車上就坐在一起,下了車又走在一起,進了公園又攏在一起;還有他那一副滿沒骨氣的表情,也不想想這兒可有幾十雙眼睛看著呐。

確切地表達,“他”應該是“江愷老師”,“他們”是江愷老師和陸小丹老師,“她”是左蘭,是“他們”的學生,是江愷最得意也最優秀的學生。剩下的“幾十雙眼睛”,則是全班同學了。

這是一個高三班,江愷是班主任兼語文老師,陸小丹是數學老師,今天他倆利用“五一”節,帶了學生來北京做一次“放鬆”。之後,他們就要向本年度的高考衝刺了。

左蘭說不清自己為什麽看著江愷和陸小丹親密無間心裏會很不愉快,按道理她沒有“不愉快”的理由,她也知道自己這樣不“不愉快”是很沒道理的,但她就是高興不起來。看看開心的同學,也看看興高采烈的江愷和陸小丹,左蘭忽然間就有了惡作劇的念頭。

左蘭一心一意地籌劃起來。她偷偷地把腕上的表針倒撥了一個小時,然後趁身旁同學不在意時,悄悄地把自己隱在了幾個遊人身後,退出了隊伍。

對於腦神經繃得隻要彈上一個指頭就會斷掉的高三生來說,這樣的出遊真可以稱得上是生命中的燦爛。當昨天下午江愷和陸小丹宣布這一消息時,整個教室立刻歡騰得翻了天。

左蘭當然也高興。她以一個聰慧女孩的細膩意識到這會是整個中學時代裏最後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了,除了將至的黑色七月裏的高考。

從高一時江愷任這個班的班主任直到現在,左蘭一直是他最得意、也最優秀的學生。左蘭真是個優秀女孩,她不但聰穎好學,而且麗質天成,白淨的肌膚如水,一張臉龐清麗得有如夏日蓮花,帶一種脫俗的韻致。

下午派人去火車站買票時,江愷照例讓她帶兩個心細的女生擔負此項重任,並派了兩個高大男生做保鏢。

晚自習,左蘭欣悅地把買來的車票發到每一個人手上。最後剩下兩張相鄰座號的票,她一張給自己,一張給江愷。

可是今天早晨上車時,漂亮的陸小丹老師根本不看座號就坐到了江愷身邊,那是左蘭的座位。左蘭隻好握著車票站在一旁的過道上。

陸小丹一上車就有說不完的話。她總能找到話題。江愷則以一種“願打願挨”的姿態被她牽著鼻子走。

左蘭在過道上站了好久。當她意識到自己在這裏已站得過久了時,心情窘迫起來,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好在有一個女生喊她過去,指給她一個空位。從那時起左蘭的心情就再也沒有好起來。

二百裏的路程,火車走了兩個多小時,江愷和陸小丹一直坐在一起,下了火車他倆又在一起。在市裏擠公共汽車時,江愷簡直把陸小丹當成了一件玻璃器皿來保護。

進了公園,他二人自始至終攏在一起。

左蘭看了看表。現在應該是五點,表被她撥慢了一個小時,指針正指在四點。

上午剛到公園時,江愷囑咐大家盡量聚在一起遊玩,但公園太大難免不小心走散了,那麽一定要在下午五點以前趕到公園的大門口來與大家會合,因為最末的一班在他們那個小城停靠的火車是下午六點半發車,再遲就趕不上了。

左蘭告訴自己沉住氣,來時從火車站到公園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她想自己再遲延十分鍾也沒關係,剩下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鍾完全可以趕上火車。這十分鍾就讓他們急一急吧。左蘭想像著江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樣子,忍不住笑了。

她想過一會兒,當江愷和陸小丹急得不得了時,她再露麵,那時她把自己腕上的表給他們看,這被她偷偷撥慢了一個小時的表針會令江愷對她無從發火。

可是她卻一直忽略了一點:從她此刻所處的位置到公園門口,有一刻鍾的路程呢。

左蘭忽然意識到這一點時,猛地出了一身冷汗,她倏地站起身匆匆地看一眼表,應該是五點過五分,待她趕到公園門口時肯定要超過五點二十分了。她拔腿跑了起來。

左蘭一邊跑一邊後悔,自己這是怎麽啦?幹嗎看江愷和陸小丹不高興?要是耽誤了大家趕火車,罪過可就大了。

顧不及兩旁遊人驚奇的目光,左蘭由小跑加速到邁開大步跑起來。這公園可真大,一會兒假山一會兒小徑一會兒回廊,她彎來繞去地跑著,十五分鍾的路程隻用了七八分鍾。她大口喘著氣,額上冒著汗來到門前,焦急地尋找著老師和同學。

可是哪裏有人影?左蘭前後左右顧盼著從門裏趕到門外,仍然沒有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她覺出些異樣,這大門好象比來時小了一點。她抬起頭來呆住了,大門上寫著:××公園北門。

天哪,這是公園的後門呐,公園正門是南門呀!

左蘭身上正出的汗都停了,周身隻覺涼津津的。

她明白自己慌亂中跑岔了路。現在再跑回南門,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但她現在隻能回去。她拖著軟得像麵條的兩條腿向公園裏走,高一腳淺一腳,腦子亂得更加認不請路線。她怨恨地在心裏罵著這公園怎麽這麽大路徑怎麽這麽複雜,罵著罵著她又開始罵自己。

她橫穿了整個公園,好不容易回到了南門,熱熱鬧鬧的南門口此時在她看來是那麽空那麽空,不用跑出去她也知道老師和同學們已經走了。

左蘭雙腿發軟,她努力想支持住,可不爭氣的雙腿還是一個勁兒地軟下來軟下來,她不由得跌坐在路階上。此時她全沒了主意,隻是拚命忍著讓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這時公園的門裏門外還挺熱鬧,可她隻覺得周圍靜得很,她平生頭一次深刻地體會到了真正的孤單的滋味。她被遺棄了。

門邊賣食品飲料的老人大聲地喊了她好幾聲她才聽到,她茫茫然地看著老人,老人擺手示意她過去。

“姑娘,你是叫這個名字?”

老人指著一旁掛著的小黑板,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寫著:新到冰鎮汽水,當日酸奶。

再下麵卻是她的名字左蘭。她信任地向老人點點頭:“是,我是左蘭”。

“我看你就像,我一直留神著呐。看你這找不著家的樣子,姑娘,你那些同學和老師可都急得不得了呢!”

左蘭心裏閃過一線光亮:“他們人呢?”

“走啦,等不及趕車去啦,隻留下了一個等你。”

左蘭心裏的那點光亮倏地大起來,她忽地意識到黑板上寫著她名字的粉筆字那麽熟悉,她顫聲問:“那個人是不是高高的個子,長臉型,前額挺寬?他在哪兒?”

老人說:“是,是高個子,他在這門裏等了一會兒,著急,又到公園裏麵去找你了,他托我留心,看見你就告訴你,讓你別亂走,在這裏等他。”

左蘭心裏猛地有了一股說不出的衝動,她丟下一句:“謝謝老大爺!”折身就往公園裏跑去。

老人在後麵喊著:“別跑姑娘,讓你在這裏等呢!”

左蘭跑出了一段就意識到自己又在做著一件蠢事,偌大的公園,她很難找見他,而且她這樣做就變成了我找你你找我岔來岔去越找越找不見。現在她最明智的做法應當是耐心地在公園門口等待,他找一陣找不到她也終歸會回到門口來的。可是她沒法讓自己停住,她遏止不住自己不往公園裏麵跑。

她現在無論如何也做到站在一個地方安靜地等,當她知道了他正在公園裏麵尋找她時,她真的是做不到不去公園裏麵去找他。

幾乎跑遍了公園的每一個角落,當她終於在一條小徑的轉彎處與江愷相遇,她忍抑已久的淚水“唰”地便湧出了眼眶。

迎接她的是江愷一陣劈頭蓋臉的咆哮。

你必須講清楚是怎麽回事,這麽半天你去了哪裏!

你怎能如此無組織無紀律,你的眼睛裏還有沒有一點集體觀念!

你怎麽能這樣讓人著急!

左蘭,你說!!!

江愷從來沒有發過這麽大的火,他臉色鐵青,胸膛起伏著喘粗氣,眼睛狠狠地瞪著。

左蘭垂著頭,雙手掩住臉哭著,她極力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但忍抑著的啜泣還是一聲比一聲響,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著。此時她這止不住的哭泣就像她的心情一樣複雜。

她此時隻要按原來想好的那樣講,對江愷說自己的表跑慢了誤了時間後來又岔了路,再後來又找不到他才弄成這樣,江愷會很快原諒她的。

可是左蘭說不出自己此時是一種怎樣的複雜心情,她就是不想解釋。她一言不發地任江愷對她狂怒咆哮,埋著頭掩住臉隻是哭隻是哭。

江愷咆哮了一陣,停了下來,喘著粗氣,不再有聲音。

左蘭卻在江愷靜下來之後,壓抑很久的哭聲終於綻放了出來,這一放聲痛哭真像是“悲從中來”,哭聲就像是小河的流水一樣流出來,流出來,好像永遠也止不住。

也不知過了多久,左蘭感到有一隻大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江愷說:“別哭了,我不該向你發這麽大的火。”

頓了頓,他又說:“其實,我一見了你,這顆心就放下了,我急得要死呢,擔心出意外……”

左塵慢慢抬起了頭,“怪我……”她欲言又止。

江愷擺了擺手,“算了,慢慢再說吧,現在我們想想該怎麽辦吧”。

“火車,”左蘭期期艾艾地說,“大約趕不上了。”

“我找到你時是六點二十分,那時候我們要是能變成巨鳥飛過去,或許還可以趕上火車,現在嘛就是變成巨鳥也追不上火車啦。”江愷說。

他的話讓左蘭忍不住撲哧笑了一下,心情放鬆了些。

“走吧,”江愷說,“反正不能待在公園裏。”

在公園門口,他們謝過了那位好心的老人。出了公園,左蘭茫茫然地跟在匯愷身後,江愷走在前麵同樣茫然,但此時左蘭心裏輕鬆得都有些愜意了,她絲毫不為目前的處境操心,看看身邊馬路上亂哄哄駛來駛去的各種汽車,看看街兩旁高大和繁華的各種建築,看看夕陽已沒的渾黃的城市天空,再看看走在前麵的這個高個子老師挺拔的背影,左蘭的心裏甚至有了那麽一種陌生而又浪漫的帶點冒險色彩的快感。

江愷此時已不再生左蘭的氣,反正事已至此,再生氣也無濟於事,並且有失一個老師在學生麵前的風度。現在不管左蘭有多大的錯,他的責任是照顧好她。並且江愷想到了不能讓左蘭情緒惡化,離高考隻有兩個月多一點,可不能讓她心理上受到影響。這可是他三年來一直倍加重視愛護的最優秀的學生嗬。

江愷放慢了步子,回過頭來看看左蘭,左蘭細膩秀美的小臉上一副“我已知錯”的表情,見江愷看她,她輕輕垂下了烏黑如墨的眼睛,跑來跑去的折騰了這麽久,左蘭疲倦極了。

江愷憐惜地把她肩上的小挎包拿下來拎在手上,說:“我們歇一下。”

他帶著左蘭走進街邊一家小冷飲店。冷飲店裏人不多,有三個漂亮的女中學生圍在一張小方桌上啜著飲料,書包扔在一旁的座位上。她們一齊打量著江愷和左蘭。江愷帶左蘭在她們鄰桌坐下。

大城市裏的女孩穿著打扮就是新潮漂亮,三個女孩的身上還散發著化妝品的芬芳。在她們麵前,左蘭顯得有些怯,但左蘭本身所帶有的少女的麗質決不輸於這三個城裏女孩。

當左蘭叫江愷“江老師”時,三個城裏女孩表情暖昧地對了下眼神,然後齊齊低了頭猛吸飲料,前後趕著把空杯往桌上一放,互相使個眼色,拎起書包、手拉手、臉上古怪地無聲笑著跑了出去。

小店裏的冰爽和安靜很快驅走了他們身上的疲憊,左蘭的臉色恢複了正常。兩個人慢慢啜著飲料輕輕地講著話,沒什麽主題,隻是很隨便地講著什麽。但兩人都有意避開不談目前的處境。

左蘭忽然說:“今天,好多同學私下裏都笑話你們呢。”

“我們?”

“就是您和小陸老師呀。”

“笑話我們什麽?”

“大家說你們很像……一對情侶。”

“哦,是嗎?我們沒講什麽情話呀?”江愷話音平靜。

“大家是指情狀,你們倆那樣親密,看上去就像情侶。”

“那可太糟糕了,”江愷頓了頓,“我們本來沒打算暴露的,可你們的眼睛太敏銳了。”

左蘭吸著飲料的動作一停。她低著頭嘴裏含著吸管,吸管插在杯裏,就這樣靜默了片刻。江愷的話,她有一半是臆測之中的,但此時得到了證實,她的眼神控製不住地黯下來。

左蘭低著頭猛喝飲料。江愷以為她渴極了,兀自傻兮兮地問她:“你要不要再來一杯?”

左蘭搖搖頭,她連說句“不”的心情也沒有了。

付賬時江愷嚇了一跳,這兩杯飲料竟然比吃一頓飯還要貴,三十元,是街邊攤售的十倍。江愷懷疑服務生是不是記錯賬了,服務生撇撇嘴說怎麽會錯?這麽高雅舒適的條件,有空調,還有音樂,當然不能跟大街上叫賣的一個價錢呀,小姐隻用一半的眼光看江愷另外的一半眼光不知看在何處。

左蘭瞪了服務生一眼,抓過挎包拿錢,江愷按住了她的手,自己掏出錢付了賬。

出了冷飲店,天已快黑了。他們麵臨的難題再也無法回避——到哪兒過夜呀?

左蘭說:“我們找一家旅館吧?”

江愷說:“恐怕不行,你帶身份證了嗎?”

“喲,沒帶,我沒想到。”

“我也沒帶。看來我們隻好露宿街頭了。”

左蘭打了個小小的冷戰。江愷有點狡黠地笑了,說:“別緊張,我們不會在街頭露宿。我想好了, 我們可以到北京站去,在站前廣場上過一夜,那裏整夜都聚滿了露宿的人,很安全,還有警察巡夜呢?”

左蘭仰起臉睜大了眼睛,像聽天方夜譚。但她信任地點了點頭。

江愷高興起來,他沒想到會這麽順利就說服了左蘭。他振奮地揮了揮手說:“就是這個主意,我們現在就坐車直奔北京站,先搶占個有利地形。”

等車時,江愷給左蘭講起自己做學生時,有一次幾個同學來北京玩,沒錢住旅館,夜裏就是在北京站的廣場上過的夜,那時是秋天,半夜裏大家冷得不得了,就抱在一堆用身體取暖。

他們擠上公共汽車,中途,江愷忽然挺急地拉了左蘭在一處車站下了車。

一下車,江愷眼睛亮亮的,“左蘭,這下可好了,我們不用露宿了,我有辦法!”

他手舞足蹈地像個大孩子:“我們去看通宵電影!這樣既看了電影,又解決了過夜問題,我也不用擔心你會感冒了。剛剛過來就有一家影院放通宵電影”。

他們折身往回走,不用坐車,不到一站地,果然看到了影院。是一家很氣派的大影院,票價好貴,五十元一張。買票時,左蘭非要掏錢,江愷堅決攔住了她。兩個人爭執了一下,江愷說:“我是老師呀,怎麽能讓你來買票呢。”

買好票,離開場還有一段時間,他們去影院旁的一個小飯館吃飯,到這時他們剛剛覺出肚子餓了。

電影是晚上八點開始,八點差十分影院才開始往裏放人,影院門前早已等得不耐煩的人群亂哄哄地爭著往裏擁,隻兩秒鍾原本肩並肩的左蘭和江愷便被衝開了四五米遠,左蘭驚叫著“江老師”,江愷答著奮力撥開身邊的人與左蘭會合,好不容易又擠在一起,江愷伸過手來拉住了左蘭。

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左蘭把手裏拎的食品袋放在兩個人的座位之間。坐下後,左蘭重又拎起食品袋放到自己身體的另一側。食品袋裏是兩個麵包、兩罐八寶粥、兩罐飲料、兩袋瓜子,這是在影院門前左蘭見大家手裏拎著各樣食品,想到通宵電影時間是整整一夜呢,便也跑去買了這些食物。

左蘭拿出一袋瓜子打開,舉在江愷和自己之間,兩個人磕著瓜子等電影開始。因為是通宵電影,影院不限製吃零食,整個大廳差不多所有人都在磕瓜子,要不就在啜飲料。左蘭發現這些來看通宵電影的大多是情侶,此時一對對情侶們耳鬢廝磨地坐在一起,往往便是女方把什麽零食邊吃邊舉在兩人之間。左蘭捧著瓜子的手不由得低了一下,她的臉有些紅。瞥一眼江愷,好在他並未意識到什麽。

左蘭正有些不自然,大廳裏的燈光“刷”地滅了,整個世界陷入黑暗裏,左蘭始料不及地張惶了一下。

左蘭說:“真黑。”

先是放了一部沒什麽意思的國產喜劇片,影片裏有一半人在裝傻。左蘭卻看得乏味極了,再加上疲倦得很,她差不多在電影剛開始時便懨懨欲睡。看看江愷,他也看得挺沒勁。

到喜劇片放完時,江愷和左蘭都迷迷糊糊打起盹來。第二個片子就是進口大片《勇敢者的遊戲》了。

江愷和左蘭被強烈的音響猛地驚醒,身心被銀幕上富有感染力的鏡頭振作起來。

影片從一開始就籠罩上了一層神秘而恐怖的氣氛,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雷雨之夜的曠野讓觀眾的神經繃得緊緊的。不久,當影片中的小男孩突然麵目全非雙手無限地變薄變大整個人在颶風中化掉時,全場頓時一片恐懼的驚叫聲。

左蘭拚命忍著不讓自己尖叫出聲,她閉住眼不敢看銀幕,又迅速地掩住了耳朵。

江愷伸過手來輕輕拍一拍她的肩,說:“別怕,這是電影。”

左蘭知道這是電影,可她沒法讓自己不怕。銀幕上“咚咚咚咚”地又敲起了恐怖的鼓聲,而畫麵上卻是一幢幽深的老式建築和兩個孤單無助的孩子。

鼓聲一聲緊似一聲一聲大似一聲不停地敲,左蘭周身緊張得發僵,背脊溝“嗖嗖”地一涼一涼,手心裏滿是冷汗,但她沒有叫出來,她隻張著嘴沒有叫出聲。

她說不出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把一隻手伸過去,伸在江愷的手裏。

江愷輕輕握住她,說:“不要怕。”

左蘭一隻手被江愷握在掌心裏,心情漸漸鎮定下來,重又坐穩了身體。

整部大片,左蘭再也沒有拿開自己的手。最驚險的鏡頭是千萬頭猛獸瘋狂地向銀幕外奔湧而來,巨大的寬銀幕仿佛成了獅子老虎大象犀牛決堤的缺口,大象巨柱般的腿就像要踩到了人們頭上……

左蘭眼睛定住,頸項僵住,呼吸屏住,她雙腿並攏,膝蓋緊緊夾在一起,一隻手仍是握在江愷手裏,手臂被她不自覺前傾的身體拉長,此刻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還在跳。

江愷輕輕伸過手臂攬住左蘭的肩膀,左蘭的肩微微一顫,身體忽地像被抽去了所有的氣力般地軟下來,軟下來。

《勇敢者的遊戲》終於放完了,影院很會調節氣氛,第三部電影是個輕鬆的片子。全場都從緊張中緩過氣來。左蘭靠在椅背上,拿不定主意自己是不是該把手從江愷手裏拿開。

但這時江愷拿過她的手按在她的膝蓋上,放開了她,說:“行,堅持下來就是勇敢。”

左蘭不由得低下了頭。這時已有人開始吃東西,左蘭也拿出麵包八寶粥來和江愷一起吃,借著微光看看表,已是夜裏十一點鍾了。

後來又演起了香港槍戰片,左蘭看得沒意思,便打盹。江愷卻是很投入,全無困意。

不知什麽時候,左蘭頭一歪靠在了江愷肩上,她睡著了。江愷直到一場槍戰完了才發覺左蘭在睡覺,他一動也不敢動,怕把左蘭驚醒。他想應該讓她多睡一會兒,這孩子一整天太疲倦了。

江愷慢慢托起左蘭的頭,脫下自己的西服,重又讓她靠在自己肩上,他把身體盡量向一側歪下來,讓她的姿勢舒服些,然後把西服輕輕蓋在她身上。

左蘭一直睡到後半夜天快亮時才醒來,她朦朦朧朧睜開眼,意識到自己倚著江愷睡著了,幾乎整個臉都埋在他的臂彎裏,她的臉頰忽地熱起來,她坐起來,埋著頭,輕聲說:“對不起,江老師……”

江愷拍拍她的肩說:“別說了,還困嗎?”

左蘭說:“不困了。”她發現自己身上蓋著江愷的衣服,她怔了一下,默默拿起衣服披回江愷肩上。

此時正演著台灣言情片,銀幕上滿是纏纏綿綿的鏡頭,左蘭這一醒來,江愷不知怎麽就有點坐立不安,跟一個女學生一塊兒看電影,這樣的鏡頭也真是讓人沒法坦然麵對,江愷輕聲說他要到外麵去透透風,他剛走兩步左蘭卻從後麵追上來說她也去。

影院外的空氣異常清爽新鮮,有些涼。左蘭抱著肩與江愷一起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大街上幽暗而寂靜,偶爾有車輛極快地駛過。

不知為何,兩人都想不起什麽話題,沒有多少話,他們就這樣默默的,與周圍的寂靜相互陪襯。放映廳裏傳出來輕緩的電影音樂,仿佛很遙遠,很動人,春夜的寒意裏,左蘭感到整個世界都是那樣沉靜而美妙。

左蘭想,這一夜自己將會終生不忘。這將是自己整個中學時代裏最後一次難忘的經曆。

他們就這樣靜坐著,沒有再回電影廳。

沒有等電影散場,他們就離開了,因為有了首班公共汽車。

兩人並肩而行,江愷說:“城市醒來啦。”

左蘭沒吱聲。

江愷說:“如果說城市也有美麗的時候,那就是在早晨。”

左蘭仍無語。兩人便默默而行,一個清掃街道的清潔工停了動作,看了看他們。

忽然,左蘭說::“那兩張電影票,您給我吧。”

“要它幹什麽?”江愷有點漫不經心的詫異。

“給我。”

江愷在兜裏掏了兩下,摸出來給她。

左蘭很在意地接過去,好在沒有揉皺,隻是折得隨便。左蘭打開,將折痕撫平,默默看著。

是兩張很精美的影票,印刷質量很好,紙張也很好,票麵圖案設計也很漂亮。票麵上有十分清晰的綠紅相間的字體:1996年5月1日晚8點,26排16座。

另一張是18座。

左蘭默默望著票麵上的日期和座號,她用手指在上麵輕輕撫一下。

影票撕下副卷處的虛線上留著點毛邊,左蘭細心地輕輕地用指尖把毛邊掐下去,使它看上去更整齊。然後她將兩張票疊在一起,“16”在上,“18”在下,再一次撫一撫折痕,就把它們夾進自己小挎包裏一個精致的日記本裏。

江愷在一旁有點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忍不住說:“兩張廢影票你留它做什麽?”

左蘭低聲說:“我看票麵上的圖案很漂亮。”

江愷不禁咧開嘴笑了笑,說:“真是女孩心性。”

左蘭不語,埋著頭快速拉好挎包的拉鏈,突然拔腳急走。她就這樣埋著頭,哪兒也不看地快步走在江愷的前麵。

城市上空的天際,已現出熹微的晨光。

江愷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左蘭將會怎樣珍重地保存這兩張印製精美的電影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