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玉清

1

蘇慧與駱超的友誼開始於荷花池邊的早晨。那時候正是初夏季節,蘇慧每天早晨來池邊背外語,同學們還在夢鄉裏,空氣新鮮得讓人愉快,遠處的操場上,體訓隊在跑步訓練,而池邊則隻有樹上的鳥兒在喳喳歡叫。

蘇慧在一塊大青石上坐下,根據她的經驗,要到半個小時以後,才會有學生來池邊看書,她可以擁有分外清靜的半個小時。

因此當她發現荷花池邊多了一個人時,就很驚訝。那個人並不在池邊坐下,而是沿著荷花池慢慢踱步,手裏卷著一本書。

他走過蘇慧身邊時,蘇慧認出他來,是本校的老師駱超。

說他是老師,其實不很確切,他從大學畢業分配到一中五年了,隻在這個學校教過一個星期的課,然後就被放到後勤科了,幹些瑣碎的雜務,比如哪個教室的玻璃碰碎了,就可以去找他,他負責給安上,哪個同學要支蚊帳缺個釘子什麽的,也可以找他去要。

但他的知名度卻很高,全校學生都知道他,這是因為在他身上流傳的一個笑話,他說狐狸永遠追不上烏龜。

那時他剛剛分配到一中,教高一班的數學課,他是在數學課上講這個笑話的,當然他自己並不想講什麽笑話,他講得十分認真。他說假如有一隻狐狸,它要追一隻烏龜,這隻烏龜位於狐狸前麵一定的距離,那麽設想一下,狐狸要什麽時候才能追上烏龜呢?這麽簡單的問題,同學們當然都能回答,隻要給出雙方的速度就行了。

可是駱超老師卻說:狐狸永遠追不上烏龜!

因為當狐狸追到烏龜的起點時,烏龜已經又向前爬了一定的距離,於是一個新的起點產生了,狐狸必須繼續追,而當它追到烏龜這個新的起點時,烏龜又已經向前爬了一段距離,狐狸隻能再追向那個更新的起點,就這樣,烏龜會製造出無窮個起點,它總能在起點與自己之間製造出一個距離,不管這距離有多麽小,但隻要烏龜奮力不停地向前爬,狐狸就永遠也追不上烏龜!

當他講到這裏時,教室裏亂了套,因為太荒唐,幾十名學生有笑的,有爭論的,有做鬼臉的,有調皮的學生故意大聲叫:“對,狐狸就是追不上烏龜,不但狐狸追不上,兔子也追不上,不但兔子追不上,老虎也追不上,不但老虎追不上,大象也追不上,不但大象……”

坐在教室後排聽課的校長,憤怒地站起身,低沉地扔下一句:“荒唐透頂!”就走掉了。

課亂得沒法繼續,年輕的駱超無奈地搖頭,他很後悔自己講的這個插曲,他本想給同學們一次思維上的啟示,沒想會弄成這個樣子。

這節課之後,他就被放到後勤科管雜務去了,校長背地裏說“永遠不會讓這樣的老師上一中的講台”。從那時到現在,一晃就是五年。五年裏,這個狐狸追不上烏龜的笑話象標簽一樣貼在駱超身上,常盛不衰地流傳。

現在,蘇慧知道這個憂鬱地繞著池塘踱步的人就是駱超,她不由得好奇地關注著他,他顯然是在深深地思索著什麽,以致走過蘇慧身邊時根本就忽略了她的存在。

蘇慧很禮貌地跟他打招呼:“駱老師好!”

“啊,好,好,你也好!”

駱超被一聲清脆的問候打斷了思緒,他慌慌地點頭,臉上是那種被別人嘲弄慣了的無奈和平靜的卑微,但蘇慧看出來,在那平靜的表麵下是他深深的憂鬱。蘇慧忽然就有了想跟他多說一句話的衝動。

她跟他說的那句話是:“駱老師,我知道那不是笑話,那也不荒唐,那是芝諾悖論!”

“芝諾悖論?!”駱超的臉色顯然一悚,他站下了,定定地望著眼前的這個清秀瘦削的小女生,他的臉色在情緒的波動下一陣發白,“你,你說什麽?你說芝諾悖論?你懂芝諾悖論?”

蘇慧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輕聲說:“我不懂,我隻是在一本書上讀到過。”

駱超的聲音因激動而發抖,“好,好,想不到在這裏能聽到這樣的聲音。”

蘇慧抬起頭,看到他眼眶裏竟閃動著滿滿的淚光。

他好象再也說不出話,頭也不回地逃掉了。

2

第二天早上,當蘇慧再來到池塘邊時,駱超也早早地來了,他向蘇慧走過來,到了她跟前,他開口就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蘇慧。”

他點著頭說:“哦,我昨天忘了問你名字。”

頓了一下,他又突兀地說:“蘇慧,你可以到我這裏來借書,我有一些有關數學的書籍。”

蘇慧有點不知所措地說:“好的。”

蘇慧幾乎是為了禮貌才去駱超宿舍“借書”的,因為他一番好意提出了要借給她書看,如果她一次都不去,那會讓他尷尬。可是蘇慧沒想到的是,她一進他的小屋,一見了他的那些書,就被它們吸引了。

他有那麽多的有關數學知識的書,蘇慧這才知道她平時理解得很單純的數學,竟然就是一個浩瀚的海洋。他告訴她,他是師大數學係畢業的,他深深地喜愛著數學這個學科。

“蘇慧,你是我的知音,整個一中,隻有你理解我說的‘芝諾悖論’。我這裏的書從不借給別人看,因為我熱愛它們。但是你,可以隨時到我這裏來拿書。”

他接下來給她講起了芝諾悖論,講這個悖論的意義所在。他還講數學是人類文明之源,人類最早區別於動物的概念是數的概念,而將來從根本上揭示宇宙的奧秘也會歸結於數學領域。他講起古希臘的數學家,講畢達哥拉斯、講歐幾裏德,講人類的智慧和理想,講人類的科學精神的起源……

他這些話蘇慧聽得似懂非懂,但她為他淵博的知識和對數學的深層次的理解而深深折服,她感覺到自己麵前的是一個獨特不俗的心靈,盡管這顆心靈幾年來在一中始終是被嘲笑壓抑的對象。

她在對他由衷欽佩的同時也為他感到不平,這樣一個優秀的老師在一中竟然得不到走上講台的權利。她發自內心地說:“駱老師,您要是做我們的數學老師,將讓同學們多麽受益啊!”

駱超的眼神一下子黯然了,臉上又換上那種深深的憂鬱,他歎了口氣:“我深深地熱愛著數學,但我知道由於自己智力和其它方麵的因素,我不可能成為一個數學家,我無力為我所愛的數學做出一丁點的貢獻,我唯有希望把我所知道的數學知識盡可能地傳授給我的學生;誰想卻連這個最低的願望也難於實現。”

蘇慧隻覺得自己的眼睛和心靈都忽地一熱,她發自內心地說:“駱老師,讓我做您的學生吧!”

就是從這天起,蘇慧和駱超開始了他們特殊的師生關係,她感到他在她的麵前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的指點下,蘇慧更多地接觸著數學這個學科。盡管這挺花費她的時間,但這種接觸讓她感到愉悅和幸福。

隻有蘇慧體會到了駱超是多麽多麽地熱愛著數學,蘇慧發現,她從他那裏借到的每一本數學書籍,都在扉頁上,有著他用鋼筆寫下的這樣四個字——

熱愛,是的!

熱愛,是的!這簡直是一句詩,是一句濃縮了一個人對一門學科多麽深沉而又真摯的感情的詩。這種感情深深地感染了蘇慧,她漸漸地也深愛上了數學。

“將來考大學,我隻考數學係。”有一天蘇慧說。

駱超聽了,竟有些激動,“對,你一定要考一個名牌大學的數學係。”

蘇慧說:“我從小就喜歡數學,我會努力的。”

友誼之神就是這樣降臨到他們身邊的,她拋出了一條索子,索子的一端搭在蘇慧身上,一端搭在了駱超的身上,他們的友誼便誰也阻止不了地開始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人們總能看到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抱著一本本書出入於那個已成為笑柄的人的宿舍,人們猜不透他們在幹什麽,隻是挺不理解地看到他們的臉上總帶著滿足愉悅的神情。

有時候,她走時,他會送她出來,顯然有什麽話題還沒有講完,他就跟著她,一邊走一邊說著,直到快到她的宿舍了,他才回轉。有時候,她來了,走到門前時,並沒有敲門,門便開了,顯然他就在門後等著她。

很久以後蘇慧想,要是這樣愉悅的日子永遠進行下去,那該多麽好啊。

3

蘇慧的家裏很貧困,你要是去過她的家,就會驚訝一個這麽貧困的家庭竟然養出了一個如此靈秀的女兒。

在學校,蘇慧的生活十分清苦,她把自己的生活開支壓縮到了最低限度。每天的夥食費,她給自己限定在兩元錢之內,她從來都是隻買最便宜的飯菜。

除了夥食費,其他的各項日常開支,她也是壓縮到必不可少的程度。從不用化妝品,洗臉時除了一塊廉價的香皂之外再也不用別的,但蘇慧天生麗質,雖從未搽過這個霜那個粉的,臉上皮膚卻十分姣好。對於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條件稍好一點,零零碎碎的日常開支項目便會多得數不清。而她,隻是簡簡單單的那麽幾項。

在衣著上,就更簡單了,每一件都已穿過不短的時間,有的顏色已退的淡淡的,但就是這些清貧素淡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卻顯出一種超然的清淨脫俗的韻致。

有時候,清貧也是一份美麗。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蘇慧有了一個外號:小白鞋。

因為她總是穿一雙白色的護士鞋。那不是真的護士穿的工作鞋,隻因為它通體白色,人們就叫它護士鞋。學校裏好多女生穿著各式各樣漂亮的皮鞋,蘇慧買不起,這種護士鞋價錢便宜,穿出來卻別有一番整潔雅致。

同學們叫她“小白鞋”,並不僅僅是因為她腳上護士鞋的顏色是白色的,還因為它非常幹淨,一塵不染。

穿白色的鞋子,有一點是很麻煩的,就是它太容易髒,髒了就會很難看。但蘇慧腳上的鞋子總是穿得那麽幹淨,一塵不染。這樣白色的鞋,穿上不超過兩天就會髒的,所以她兩天就要把它刷一次。她有兩雙這樣的鞋,可以倒換著穿,刷這雙時那一雙就幹了。為了讓它能幹得快些,蘇慧可費了心思,每次刷完了鞋,她先把一條舊毛巾反複地塞進鞋裏,把裏麵的水盡量吸出來,再把它放在一個通風的地方晾幹,不在太陽底下曬它,因為曬幹容易讓鞋子變黃。

有一天上體育課,是1500米考試,這樣的長跑項目,同學們都穿運動鞋或是旅遊鞋,可是蘇慧沒有啊,就隻能穿著她的護士鞋去跑。跑到中途,蘇慧的鞋子壞掉了,但她不能退下來,因為退下來就會沒有成績了,她隻好堅持到最後。等到跑完,她的一隻腳已經被礦渣跑道磨破出血了。

一個同學陪著她去學校的衛生室包紮,一瘸一拐走在半路上,遇到了駱超。他一見,趕忙過來問:“怎麽啦?蘇慧,腳出血了!”他的語氣都緊張起來了。

蘇慧說:“沒事的,就是鞋子壞了,磨破了腳。”

那同學說:“今天考試1500米,跑的。”

駱超說:“長跑要穿運動鞋才是呀。”

那個快嘴的同學說:“她哪裏有運動鞋呀。”

蘇慧難為情地說:“沒事的,以前我也跑過。”

駱超的心頭像被什麽東西擊了一下,他沉默了。他心裏很難受。盡管他和蘇慧的友誼已經有了好長時間,但他在好長時間裏,卻沒有注意到蘇慧在經濟上的困窘。現在他知道了,他心裏是那樣偷偷地心疼。

過了幾天,蘇慧忽然收到了一個包裹,裏麵是一雙漂亮的旅遊鞋。包裹單上寄件人一欄是空白,但蘇慧明白是誰給她寄來的。

這有些好笑,近在咫尺,可以當麵交給她,卻跑到郵局去郵寄。蘇慧明白,他是怕當麵交給她,她會不接受。所以才想到了這個笨辦法。也正因為如此,她覺得她沒法拒絕他。

她穿了旅遊鞋去他屋裏,為了讓他看。他卻裝作沒有看見。她偷偷地笑了,她說:“昨天有人給我寄來了這鞋子,卻沒有寫寄件地址。但我知道他是誰,我心裏非常感謝他。”

說完,她就飛紅了臉。

而他的臉比她還要紅呢。

這一雙漂亮的旅遊鞋,蘇慧穿起來是那麽美,它讓他們的關係更近了一步,在那種親密的師生關係裏,多了一層說不出的親近。

4

親近,是一種幸福的感覺。

在將來的日子裏,蘇慧一生都在慶幸自己與駱超有過這一段親近的時光。每當回憶起這一段時光,她的身心便會仿佛重又沐浴在那春末夏初的麗日裏。

那時陽光總是十分明麗地照在他房間的窗上。那時她常能體會到什麽是“近在咫尺”的感覺。

“您妹妹叫什麽名字?”

“她叫陳綿。”

“她長得好看嗎?”

“一般吧,還行。沒有你好。”

“她有多高?我比她高嗎?”

“差不多吧,她到我的鼻尖。”

“那我到您哪裏?來,我跟您比一比。”

那天不知怎麽她們的話題轉到了他的妹妹身上,她那麽想知道那個小妹妹的情況,從學習到愛好到她的身高。後來,她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比一比,看一看她與他的妹妹誰高。

像小雀一樣跳到他麵前,拉過他來跟他比。她把一隻手平放在頭頂,掌緣正好抵在他鼻尖。

她感覺到他不由得在她腦後的發梢上輕輕一撫,隨後卻別轉了臉。

她也害羞地低垂了頭,退開一步,說:“那我,跟您妹妹一樣高。”

將來,很久以後,回憶起來,在那段快樂愉悅的日子裏,又每每總是帶著那麽一種或深或淺的遺憾。

有一天下雨,天地萬物籠罩在一個雨線織成的巨網裏,沁涼的雨線讓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起來。

他們倆在他的宿舍裏靜靜地聽著外麵的雨聲,似乎在這雨聲裏再不好講什麽話題,隻該用心享受這美妙濕潤的天然雨音。

突然,來自後頸間一下尖厲的刺痛,她不由得“啊呀”叫了一聲跳起來。她飛快地用手拂了兩下,但刺痛仍在繼續。

“怎麽了?”他急忙來幫她察看,是一隻尖螞蟻蜇在她的後頸上。

他急忙伸手指來掐那個螞蟻,但他的心情有點慌,不敢下手似的。尖螞蟻沒掐住,卻鑽入她的衣領裏去了,這時候他要是稍稍掀一下她的衣領,還能夠逮到它。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張惶地毫無主張。

尖螞蟻一路逃一路蜇,頃刻間她的頸子上便有了一道長長的火燒火燎的蜇痛,這蜇痛多頸間直延伸進尖螞蟻逃入的衣服裏去了。

他突然轉身就跑,跑向屋外,邊跑邊急急地說:“你趕快自己逮它吧。”就帶上門逃掉了。

她在屋裏,好容易才逮住了這隻可惡的小螞蟻。背上已被蜇了好大一片,灼痛難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轉來,身上已被外麵的雨淋得濕透……

5

有好多天了,駱超的心裏在矛盾著,他麵臨著一個選擇。

最近教育係統有一個西部支教計劃,要選派基層教師前往西部貧困山區的學校支教,自願報名。

駱超動了心,他想報名。畢業五年了,他還沒有走上講台,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他在一中的人們眼裏是屬於閑置人員,這讓他深深地頹唐自卑,最讓他痛苦的是他覺得自己這是在虛擲年輕的生命。他知道,去西部支教是非常艱苦的,但他在那裏不會再是“閑置人員”,他將會走上講台,把他胸中的知識傳授給嗷嗷待哺的學生,他的生命將變得更有意義。在一中的這幾年,他在人們的嘲笑輕視中變得沉默寡言,有誰知道他其實仍是滿腔熱血呢?

可報名工作開始一個月了,駱超還在猶豫,他是因為蘇慧。這是一個他多麽多麽喜愛的學生啊,她對數學的理解是那麽聰穎敏慧,而且,他跟她在一起時,他是感到多麽的幸福啊!

他要去支教,就得離開這個可愛的女孩子。理智上,他讓自己去報名,可是感情上,他又舍不得離開蘇慧。他非常苦惱地陷於兩難境地。

但他終於還是下了決心,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在心緒輾轉中下了決心:明天就去報名!

晚上,蘇慧來了,這一切她還都蒙在鼓裏。他默默望著她清純秀麗的臉龐,忽然心中湧出擋不住地感傷,說:“蘇慧,我們到外麵散散步吧。”

走出屋,卻發現天空飄起了鵝毛大的雪花。好大的雪呀,靜悄悄地不知何時已將地麵覆蓋。

他們來到了池塘邊,駱超心裏千頭萬緒,卻不知開口說什麽。他說:“這雪好大。”

蘇慧說:“嗯,好大。”

她察覺了他有心事,也許有話要跟她說。

可是他們沿著池塘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卻默默地,開不了口。蘇慧不知道,駱超其實是心裏害怕,他雖然很想把自己要去支教的決定告訴她,可是他又怕他說給她了,她會阻攔他,或者說是挽留他。他心裏清楚得很,隻要蘇慧輕輕地說一句:“不,您別走。”那麽他所有的決心便會被徹底動搖。

他就這樣矛盾著。

蘇慧走得累了,她站下,麵對著他,等著他開口。周圍是暗黑的夜色和朦朧的雪光,寂靜裏雪簌簌而落。

雙方在黑暗裏對望,可是他還是不開口。蘇慧猜不透他的心事啊,隻是感覺出他反常,她甚至有些誤會他心裏的想法了。她說:“您怎麽不說話呀,您看這雪越下越大了。”

蘇慧冷得有點受不住,她把手舉到嘴邊嗬著,說:“好冷,我手都凍僵了。”

駱超的心裏一直在亂紛紛,這時好象猛省般地意識到蘇慧單薄的身體禁不起嚴寒,一股即將離別的苦味和有話難言的辛酸再加上對眼前這個凍成個小冰人兒的女孩子的憐愛,這千般滋味一霎時塞滿他的胸間,他忽地把蘇慧的雙手攏到他的手掌裏,緊緊地握住暖她。

他寬大的手掌很溫暖,蘇慧的一顆心像小鹿一樣撞起來,她被他這突兀的動作弄得不知所措,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手抽回來。

他問她:“還冷嗎?”

她慌亂地說:“嗯。”因為緊張,她的牙齒打著戰。

不知不覺中,他的手已把她攬到他的懷裏暖著她。她聽到他的心髒在怦怦地跳。

過了好一會兒,他倆都意識到了不妥。她隻覺得臉上騰地燒起來,再也感覺不到寒冷,她慌亂得要命,下意識地猛地推開了他,嘴裏說:“您要幹什麽呀您!”

駱超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比蘇慧更慌張,他結結巴巴:“啊,我,我……”

蘇慧拔腳就跑,她這時候慌張得要命,也害羞得要命,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根本就什麽也不會想了,隻想趕快逃回宿舍裏去。

駱超在背後叫道:“蘇慧,你聽我說……”

蘇慧聽也沒有聽到,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6

第二天駱超踩著厚厚的雪去教育局報了名。

而一連幾天,蘇慧卻沒有來見駱超,她怕見他。她既為那天晚上兩人之間的那種不期然的親近動作怕羞,又為自己最後那麽生硬地推開了他而難為情。

她怕見他,怕他會重提那天晚上的話題,那樣她會不知如何應對,她是誤會他了,她既不願意那晚上的事情再次發生,又不願因此而中斷了他們之間的友誼。她隻想回避他幾天,讓他心中的熱情涼一涼,她再去見他,他們之間的情感珍貴而美好,她不願偏離了這樣的軌道。

而駱超,也是同樣地怕見蘇慧。

她不知道,陸超是多麽恨自己,恨自己的失態,恨自己褻瀆了與蘇慧之間的那種清純美好的狀態,盡管這狀態並不僅僅是友誼,它確實含有著更多的情感成分,但它也仍是在友誼之神管轄的範疇。而當他做出了超出這個範疇的舉動,那友誼之神就飛走了。

他鬱苦難言。他本來就是一個處在壓抑之中的人,五年的閑置人員的身份和長時間的做為人們嘲笑的對象,使他的內心自卑而敏感。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羞愧交加,他覺得自己再也沒臉見蘇慧了。他恨得打自己的頭,該死,你怎麽就做出了這麽過分的舉動啊!

從教育局報名回來後,他就把自己關閉在宿舍裏,幾天不出屋,他害怕見到蘇慧,害怕見到她那張清純的小仙子一樣的臉。

兩個星期後,蘇慧才去見他。她想那個晚上在兩個人心上引起的漣漪已經平靜,她和他又可以繼續以前那種美好的狀態了。

可是那天當她向他的宿舍走來時,遠遠的,看見了他在門邊,他顯然也看見她了,他好象是怔了怔,然後帶上門,低著頭走開了。

她頓時停住了腳步,呆在了那裏,她望著他低著頭匆匆地向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淚幾乎湧出來,她強忍著,回轉身跑回了宿舍。她後悔著,她想是她那天晚上推開他的動作太生硬了,他傷心了,生氣了,不願再理她了。

她哪裏知道他是有急事,他要去教育局,他的支教申請批下來了,他報名本來晚了,局裏催得急要他馬上過去填表。他也看見她了,但因為離得遠,他不確定她是不是來找他的,她那時走的方向也是可以通向圖書館的。他遲疑了一下是不是要等她,可他有事急著走,就沒有等。也因為,他還怕見她,怕自己沒臉見她。

於是他就低著頭匆匆地走掉了。

不知道應該算是“過錯”還是“錯過”。很久以後,他們倆都會為這句話而深深感傷。

他們是各自誤會了對方心裏的想法,其實那時隻要有一個人向對方解釋一下就行了,可就是陰差陽錯讓誰也沒有開口。人的心理太敏感也太脆弱啊,往往會有這樣的狀態,讓你對你很在意的人說不出話,哪怕隻是輕輕的一兩個字,你越是在意他(她),你便越是說不出口。

又兩個星期後就放寒假了,他們始終沒有再見一下麵。寒假裏蘇慧曾想給駱超寫信,可那時才忽然想到跟他一起這麽久,卻沒有問過他家的地址。

寒假開學,蘇慧在第一天到校時就去他的宿舍找他,但已是人去屋空,他一星期前就出發支教去了。

他給她留下了幾本書,和一封短信。

他在信裏向她道歉,他認為那天晚上他的失態傷害了她,請她原諒!

蘇慧淚流滿麵,她在淚水裏一遍遍地讀那封信,心裏叨念著:你沒有傷害我,沒有傷害我呀。天哪,你請我原諒,就是說你一直認為我是怪你了,在生你的氣了。

她現在悔恨得要命,她知道是她回避他的那兩個星期裏,讓他誤會她了。

唉,你那麽聰明的頭腦,能夠解出那麽繁複的數學運算,卻為何不會理解一個小女孩的心理呢?我雖然回避你,但我並沒有生你的氣啊,也沒有怪你。

你看那含羞草,隻要輕輕一碰,它那歡怡開放的枝葉便收攏了,可是又有誰知道她的內心裏不是滿含著幸福呢?

7

駱超支教走後就再也沒有消息。他在一中沒有什麽朋友,所以也沒有寫信來。人們隻知道支教隊是從市裏統一出發的,對口地區是甘肅,除此之外沒有人知道駱超的詳細地址。

並且也沒有誰關心他的消息,時間稍長一些,人們便將這個人淡忘了,人走了,連有關他的笑話也沒人再提。這不怪大家,畢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懂得什麽“芝諾悖論”。

在一中,隻有一個小女孩還沒有忘記他,誰也不知道,在他走後的那麽多的日子裏,蘇慧有多少次偷偷地想念他,滿懷著遺憾和失悔想念著他。

一年多後,蘇慧在參加高考的前夕還在想起他,她在心裏向著遙遠的方向問道:我要高考了,你現在在做什麽?

一個多月後,蘇慧接到了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數學院的錄取通知。

光陰似箭。又是四年的時間過去了,蘇慧從北京大學畢業,並獲得了赴美留學的機會。

在這幾年裏,當年與駱超一起支教的隊員都早已期滿歸來,而駱超卻在期滿時打報告要求留下,成了當地一名正式的教師,他熱愛那裏的講台,他要一輩子在那裏紮根下去。

蘇慧在即將赴美留學之前,終於從歸來的支教隊員那裏打探到了駱超學校的地址。

還有一星期時間,她還來得及去見他一次,她匆匆登上了去往甘肅的火車。其實好多想說的話幾年前在心裏已經說了很多遍,現在都不想再說了。但她還是要見他,哪怕什麽也不說,隻是見一個麵。並且,他們至少還會說一說有關數學的話題,說一說“芝諾悖論”。

蘇慧下了火車轉乘汽車,好不容易才到了駱超支教的那個簡陋的鄉下中學,但是她沒有找到他,那裏的人告訴她,駱超在二年前就調到甘南去了,那是一個連汽車也不通的地方。

蘇慧歎息著,赴美時間緊迫,她沒有時間再去甘南找他了。

她問駱超在這裏的同事:“他在這裏生活得好嗎?工作得好嗎?”

他們說:“很好呀,他很快樂,而且他講課非常出色,是我們這裏最好的老師!”

蘇慧買了一個風箏,在他工作過的這個學校的操場上放起來,正是上課時間,操場上清靜無人,蘇慧默默地把風箏放起來,秋天的風有力地吹著,風箏扶搖而上。蘇慧一圈一圈地仔細放線,線圈漸漸縮小,風箏高高遠遠地飄飛著,一人大的風箏縮小成一個小巴掌。

一千米長的風箏線放到了最後一圈,蘇慧持線而立,默然良久,最後,把它湊到嘴邊,用力咬斷了它。

細線在蘇慧手裏一跳,就逃向更高遠的空中了。

天氣很好,萬裏無雲,清冽的風正由北方向南吹拂著,吹向甘南的方向。那掙脫了束縛的風箏頃刻間直達天邊,化為一點,蘇慧滿眼熱脹脹地望著它,她知道它將飄飛而去,再不回頭。

她也知道,它終歸會落下來,她期望著它落在甘南的土地上。

那風箏飛呀飛呀,消失在天際裏。要是有人揀到它,就會看到那上麵有一個女孩子寫下的字跡:

找你五年了,你在哪裏?你還好嗎?你走後,我考上北大了,數學係。如今,我已從北大畢業,就要到美國去讀書,還是讀數學。這是我們兩個人的誌願。

隔了一行,她又寫道——

我好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