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同盟國傲慢賣黴棉 法西斯殘忍炸後方

蔣侯乙幾經交涉,棉花進口有了著落,打電話通知劉阿榮,召集理事開會,他來宣布消息。一同來的有身著軍服的尤蘭猻,還有三位穿西服,打領帶派頭十足的商人。蔣侯乙和尤蘭蓀並肩坐根板凳,三位商人一人坐一方,劉阿榮和各位理事依舊圍著茶桌隨遇而坐,小玉托茶盤,開會的人依照喜好,選擇綠茶花茶,揭開茶蓋,小向摻開水,泡上茶,劉阿榮給理事們打招呼:“今天的理事會,改由蔣處長主持”。蔣侯乙整整軍服,扶著旁邊說:“尤蘭猻中校,軍需署派駐軍布加工業聯合會的代表”。尤蘭猻站起來心不在焉地行了個軍禮,頭朝上,眼朝上,既不看場上的二十幾位理事,也不看身旁的蔣候乙,神態傲慢,在眾人眼中有點掉分。軍布業有了軍代表,劉阿榮奈何不得,機械地點點頭,緊鎖眉頭不吭聲。尤蘭猻眼睛終於低下來,說:“各位老板,給遠征軍增加蚊帳絨衣加工,委員長親自做決定,大家要感謝委員長”。說到這裏,他向不知在何處的蔣介石敬了個標準的軍禮,隻是鷂子眼,鰱魚大嘴正經起來像個喜劇演員,九分難看。他想尋找線人,望了望場上理事說:“軍布加工業是黨國扶持民族工業的成功範例,賺了錢要做限共防共的典範,共產黨無孔不入,你們發現共產黨活動,隨時可向我報告,我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是……。”鰱魚大嘴一連說了三遍,劉阿榮一個數字沒記住,心裏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擔心來人不幹正事,攪亂軍布業這鍋清水。

蔣侯乙又介紹三位商人:“寶鼎公司副董事長宋渙誌;華興公司總經理孔克朗;美孚運輸公司總經理孟凡成。先請宋副董事長通報棉花進口情況”。

宋渙誌三十歲,身材高大,胖瘦適中,體格結實,像從小到大沒挨過餓受過凍,臉上細皮嫩肉有彈性,一副貴族子弟派頭,說:“我代表政府簽訂了由英國和印度政府向你們提供棉花,美國政府負責運送的商務協定。海關已完成商檢,明天棉花運過來”。他心情輕鬆瀟灑,好像他就是政府,政府就是他家開的。

蔣侯乙討好似的補充說:“宋董旅居美國,去年回國服務抗戰,熱情可嘉,人才難得。這次談判簽約如此順利,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功不可沒呀。下麵美孚運輸公司總經理孟凡成發言。”孟凡成中等個子,長得魁梧結實,號稱汽車運輸飛虎隊長,手下美製十輪卡汽車數百輛,是中緬運輸線的主力,可謂實力雄厚,說話中氣十足:“現在正是緬甸雨季,遠征軍的蚊帳絨衣要抓緊時機,利用雨天運輸到前線”。加工還沒開始呢,什麽時候運輸誰說得準,讓你開口是讓大家認識你,蔣侯乙幹咳兩聲說:“下麵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請華興公司孔總講話”。蔣侯乙說隆重,掌聲卻稀稀拉拉,孔克朗中等個頭,三十歲摸樣,頭發梳得油光,肩膀瘦削,腰圍偏胖。站起說話吊兒郎當沒個正行,說:“這批蚊帳絨衣加工,由我們公司結算,價錢多少兄弟我一句話”。蔣侯乙隆重推出孔克朗,沒想到這小子一點麵子也不給,說加工費他一個人說了算,我幹什麽?他手指範子宿,另立山頭,開辟一條路徑說:“這個加工效率我們不懂,定額拜托鴻昌範老板製定”。這話有點含金量,會場亂了套,四方而坐的理事們噓噓出聲,交頭接耳,長腦袋慣於出頭,睜大眼睛問範子宿:“範會長,您了不起啦,蔣處長說定額由您製定,您可要留點心咯”。

坐在劉阿榮身邊的理事說:“劉會長,您給範副會長說說,蔣處長授權可關係到軍布加工業聯合會的親和力喔”。

話到這份上,範子宿不得不站起來回應:“蔣處長,加工費多少,孔總說憑他一句話,你說鴻昌製定定額,你倆不要鬥雞,到時廠家找我來給你倆人燒香磕頭”。蔣侯乙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孔克朗滿不在乎,心裏嘀咕這加工費就是我說了算嗎,你不信試試?範子宿說了,理事們關於加工費的議論更多了,蔣侯乙控製不住,劉阿榮隻得幫腔壓住陣腳說:“各位各位,你們不是說過嗎,加工費給多給少都願幹,把活幹好了,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老板們回想自己的承諾,劉阿榮登鼻子翹眼睛在那坐著,會場慢慢安靜下來。

尤蘭猻在會場沒找到合適人選,按捺不住到茶社周圍溜達,茶社漂亮整潔,好一個世外桃園,喝茶接頭他做過,在茶館發展眼線,合適人選當然是這兒的老板,彎下腰開導謝玉淑說:“女老板年輕漂亮,精明能幹,應該拿雙份工資”。尤蘭猻不正經時反而符合身份,加上軍官製服大蓋帽高筒靴幫襯,有了幾分威嚴,謝玉淑應酬說:“一份工資都難找,上哪兒找雙份工資”?俗話怎麽說來著,有錢能使鬼推磨,理事們剛才為了加工費抑製不住亂了性情,女老板會不喜歡錢,尤蘭猻臉湊前去說:“我給你呀!隻要你把共產黨什麽時候來了,見了什麽人,說了些什麽話寫給我,待遇是劉阿榮給你的兩倍”。丈夫、公婆被日軍打死了,留下幼小的孩子,孤兒寡母漂泊到後方,劉阿榮不認識她,給了這份生計,自己不能做招惹是非,對不起老板的事,斜看一眼訕笑說:“共產黨臉上沒寫字,我上哪兒去找”?女老板這話有餘地可以爭取,尤蘭猻煽動說:“你年輕又聰明,共產黨說話,你會聽不出來”?站在身邊的軍官是人人嫌棄的特務,再不回絕,恐難糾纏,謝玉淑哂笑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有這份活幹不容易。這茶樓進進出出的人多,真要是來個共產黨,我把你們想做的事一不小心說漏了,報上一登,說你破壞國共合作抗戰,那你吃不了兜著走”。不冷不熱,興致勃勃的尤蘭猻,轉眼間像烏龜爬進灰堆裏,碰了一鼻子一臉的灰。咬牙切齒沒吭聲,據說動了念頭不吭聲的狗,咬人直接咬你要害處。他悻悻而去,走了幾步回頭來罵了句:“不識抬舉的死婆娘,你得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

範子宿回到鴻昌,以英軍配發蚊帳為樣品,製定紡紗工藝流程,蚊帳紗線不分經線緯線,隻是粗紗紡成細紗,精梳整理時紗線比較講究。哪知天有不測風雲,事有兩波三折,印度運來的棉花積壓太久,保管不善,大都發黴有的變黑。清花梳棉影響並條,粗紡時棉結多,千米定製超標準一倍,精紡時常斷線,轉入針織工藝蚊帳破洞連連。打電話給蔣侯乙,說:“這批棉花纖維嚴重損壞,你快來看看,怎麽辦”?有了問題問我怎麽辦,蔣侯乙沒好氣,說:“從印度進口棉花是你說的,出了問題,你說怎麽辦”?範子宿按住性子點醒他一句,說:“進口棉花要經過海關,質量檢驗國際有標準,宋總協調這些事,要負責嘛”。

湊巧宋渙誌在軍需署,在蔣侯乙電話機旁,他從蔣侯乙手裏奪過電話硬梆梆地回過來:“範子宿,不要動不動就教訓軍政官員,背後嘀咕不看看老子是誰。告訴你,現在是你求人家,你惹得起英國佬嗎?窮國無外交,你懂嗎!質量標準英國人定的,說印度棉花免檢,你多能啦,說得清楚嗎”。

範子宿被宋渙誌在電話裏嗆了一通,好一陣子回不過神來。上次去中緬邊境考察,一路上英國軍隊瞧不起遠征軍,傲慢的勁頭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英國藐視民國,認為你沒有經濟互補價值。

吳邵雲打電話來找蔣侯乙:“這批棉花無菌化處理發黃發黑,不能用作醫藥棉花”。蔣侯乙難得解釋,把電話擱一邊,讓那邊“喂喂喂”一陣忙音。吳邵雲去找劉阿榮,商談進口棉花黴變發黑。劉阿榮問清究竟,勸性子急躁的吳邵雲不要著急,說;“邵雲啦,你現在是做生意,聰明的話給蔣侯闐和宋渙誌兩個熊包打氣,他兩個喪失信心,國家倒黴,大不了不進口棉花,生意做到這份上,中途退出軍需署虧本,你個人蝕本”。他請吳邵雲在公司轉了轉,高壓鍋爐安裝完畢,印染藥水附著力極強,藥效也好,隻等蚊帳過來印染成色。

兩人啟步去軍需署,門衛已認得二人,進得蔣候乙辦公室,宋渙誌還在那裏,以為二人找他扯皮,坐在那兒不拿正眼瞧人。劉阿榮沒理宋渙誌態度,說:“蔣處長,宋總,聽說印度棉花出了問題,紡不起紗?你們官府有麵子,請美國人斡旋英國佬,事情要扳正還得靠你們”。

蔣侯乙鬆口氣,說:“薑是老的辣,劉會長說話有水平,範子宿那家夥出了問題,叫我去看!我去好壞認不出來,有什麽用”。

劉阿榮指點他說:“有勞你們去請伯格特當說客,勸英國人顧全大局,不要為點蠅頭小利釀成大錯,遭到同盟國的唾罵”。

蔣侯乙上次吃了一塹,這次學了點聰明,告訴他:“不瞞會長說,我報告了莊心如署長,還把情況報告給了陳誠長官,軍政部正在與英國駐華使館交涉,估計很快就有下文”。快到下班時,軍政部來電話,說下周星期一上午,中、美、英、印四方一齊在夜雨樓商談解決方案。蔣侯乙接完電話對劉阿榮說:“聽見了嗎,事情有了眉目,到時你代表軍布加工業聯合會來參加協調。”劉阿榮拍著吳邵雲說:“範子宿作為參事顧問,他應該參加。藥棉紗布僅吳邵雲一家,那天我們三人都去”。

四月最後一個星期一,天空蔚藍。劉阿榮,範子宿,吳邵雲一早來到夜雨樓前,希望能在開會前見上伯格特,請他在會上主持公道。功夫不負苦心人,美國使館的車最先到,來的正是他們希望的伯格特商務參讚,範子宿像漂流在海上的落水者見到救生艇,走上前去,隔著玻璃打招呼:“哈羅,伯格特參讚”。

伯格特下車來,見幾位這麽早在此等候,頗有一點愛國敬業精神,高興說:“哈羅,諸位”。範子宿說:“伯格特,您是我們的貴人,這單生意做不能做,遠征軍能不能用上蚊帳就看您了”。伯格特沉思一會說:“我有一個想法,調解會不能坐在餐桌上開。中國老百姓有句話,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們是有理,但國際社會講的是實力,你們好比沒有錢的老百姓。坐在餐桌上爭吵解決不了問題。我們,他們英國人,印度人一齊到你們幾位的廠裏看看,用你們的抗日熱情感化他們,畢竟在共同反對法西斯上麵,大家的意見是一致的”。

劉阿榮做了那麽多生意,可從沒有過跟英國人爭吵原料質量的經曆,他鼓勵範子宿說:“子宿,你給伯格特說,接受他的建議。一會兒到了現場,你做我們的翻譯”。範子宿這幾天心急如火,對伯格特陪上笑臉說:“貴人一語千鈞,我們讚成您的意見,拜托參讚先生您了”。

一會兒,莊心如身穿呢子軍服,佩帶少將軍銜來了,伯格特向這位長官說了他的意見,美國人來勁了,有他們對付調解斡旋英國佬,莊心如不著急了,語氣強硬起來,說:“英國佬他們還有臉去嗎?中國人的唾沫都可以淹死他”。

不去計劃不泡湯了嗎,伯格特聳聳肩,一臉笑容,說:“將軍閣下,事情已經發生了,在外交上取得勝利往往靠的是幽默大度。你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出氣的,你應該大人大量才是”。

莊心如嘴上說氣話可以,認其真來他既不敢得罪英國人,更不敢得罪美國人,順著伯格特的話說:“那有勞伯格特先生,帶我去給英國和印度的參讚講一聲”。

上司改變了調解方案,蔣侯乙即刻對劉阿榮三人指手畫腳:“趕緊給你們廠裏打招呼,洋人去了工人不要鬧事,千萬不要出亂子,出了事,你幾個坐牢都可能”。三個老板借助夜雨樓的電話輪流給廠裏打招呼,打掃衛生,燒好開水,一一作了安排。劉阿榮還給季學民打了電話,請他趕到第一站會合。季學民接到電話,告訴梁穎慧:“我這兒有條爆料新聞,你馬上坐車到現場,來了你就清楚了”。

有伯格特調解,英國和印度的商務參讚同意先下廠家看,回來再交換意見。伯格特回來彎下腰,對身材矮小的範子宿耳朵說:“參觀時候,你抓住機會把問題中心表述清楚。mister範,今天演主角”。範子宿明白,晚上開會,自己沒有爭吵的資格,有資格的莊心如和蔣侯乙說不清楚理由,占著茅坑拉不出來屎。

隨後,莊心如的車領頭,插著美,英,印三國國旗的外交車在中,劉阿榮、吳邵雲、範子宿三人座自家車在後,一站開到彈子石,範子宿一口流利的英語,講解棉花標簽標識,壓包貼封記錄,證明這批棉花存放時間太久,印度人從倉庫拉出來,包裝都沒有換,直接上了飛機。為了讓外交官們明白緣故,他指揮鴻昌公司工人現場開機,清花時棉籽棉殼泥沙沙沙地掉。梳棉並條紡紗,棉結附著在粗紗上,細紗機器頻頻斷線被迫停機。英國商務參讚看了,說:“戰地野外蚊帳,應該提高牢實程度”。範子宿翻譯給劉阿榮聽了,說:“這家夥總算講了句人話”。

在光華印染鍋爐車間,工人師傅給外交官講:針對緬北山區作戰環境,研究試驗的印染藥水,溶解藥性分子需要200度的高溫,傳統大鍋印染改為在高溫鍋爐裏封閉熏蒸浸泡,工序的改變對蚊帳棉紗牢實度有了特殊要求,英國參讚聽了範子宿翻譯,臉上有了開心的笑容,說:“mister範,你們的靈丹藥水應該考慮給予英國”。他關心英軍士兵在緬甸的安危無可厚非,一行有人咧嘴有人哈哈笑。

在民康藥棉紗布廠,吳邵雲講解藥棉無菌化處理,黴變棉花對無菌化帶來負麵影響,發黑的棉花做藥棉,士兵肯定有意見,範子宿做翻譯。一天交談下來,英國駐華商務參讚對範子宿的專業水準稱讚不已,態度緩和心有歉疚。

天黑了,通訊兵給外交官轉來傳真電報,他們看了竊竊議論,英軍正在節節撤退,中國遠征軍正麵掩護,殊死搏鬥傳來血腥動人的消息。回到夜雨樓,伯格特說:“女士們,先生們,這次商貿活動,我們美國是出於同盟國的義務和道義做的。剛剛接到電報,中國遠征軍在仰光,在曼德拉,在同古,幾個戰場掩護英軍士兵撤退,遠征軍士兵用鮮血證明了他們是英勇的反法西斯戰士。某種角度講,是中國運征軍的生命,換來了英國駐緬甸軍隊轉危為安。我們應該放棄對他們的傲慢與偏見,真心誠意地給他們做點什麽”。伯格特講完後,英印兩國商務參讚向他表示願向中方道歉,承諾即刻改運優質棉花來中國。

代表政府專程來解決問題的莊心如少將,早晨如鯁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大氣不敢出,現在魚骨頭吞到了肚子裏,矛盾化解了,不知怎麽高興不起來。他曾設想自己怎麽向英國人展開談判,甚至做好了祈求和讓步的準備。沒等他開口,問題迎刃而解了,堂堂少將軍需署長,就像一個局外人。範子宿在伯格特,在英國、印度外交官中間談笑風生,如魚得水,莊心如心裏不快。他關心英國印度同意調換進口棉花,看誰的麵子?這份名譽歸在誰的門下?範子宿完成了看似容易做起來難的外交斡旋,他沒想對範子宿露出一絲一毫的感激之情,因為事辦成了,功勞隻能是他一個人的。莊心如整了整軍服,靜下心來,麵部表情盡可能鬆弛親切,走到伯格特跟前,把矮小的範子宿擋在他身後,躬著腰微笑獻媚說:“這次調解談判,我看到了伯格特參讚的務實精神,看到了美利堅合眾國在同盟國中的軸心國地位,我謹以我本人的名義,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向美國政府表示衷心地感謝”!說完,他挺胸立正向伯格特敬了個軍禮!莊心如對待下級不講禮貌,伯格特攤開雙手一笑,對他身後的範子宿努嘴,莊心如隻好挪開身子,轉身去向英國商務參讚說:“大英帝國的特使,您好,希望通過今天的實地考察,能消除以往的誤解,增進我們的友誼和互信,圓滿完成這次合作”。莊心如這一說,英國商務參讚覺得中方在向他道歉,說:“請少將先生放心,隻要方向選擇正確,曲折的河流都會流向大海,我在意靈丹藥水什麽時候運到印度”?莊心如大當家似的說:“運送棉花的返程航班就可以搭載藥水回去”。兩人握手言和,笑容開心輕鬆,上司滿麵春風,蔣侯乙跟著興高采烈,拉著範子宿說:“範老板,你老兄有才華,幾句英格裏希派上了用場”。

劉阿榮這會有點累了,坐在一邊休息,沒有一絲表情。吳邵雲提醒蔣侯乙說:“蔣處長,隻求不要再生意外,時間拖不起啊”。

長江嘉陵江匯合口,江邊碼頭商鋪林立,人來人往魚蝦混雜。儲奇門碼頭一棟小洋樓裏,店主蘇遠中,日文名字齋藤,代號貓眼蛇。昨夜接到日軍諜報部的命令:繪製重慶軍需廠家和儲存倉庫分布地圖,發送給日本空軍司令部。他來重慶兩年,任務是為日機轟炸重慶充當耳目。藥店營業麵積十七八個平米,生活麵積五十多平米,仔細端詳,就是個諜報機關。貓眼蛇年紀五十,麵部腮幫像兩塊煮熟的紅燒肉,紅黑中夾著油膩,掛在耳根和嘴角之間,鼻子恰似座紅色的土丘,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兩顆夜鷹的貓眼嵌在稀疏的眉毛下麵。

藥店今天掛牌暫停營業,貓眼蛇在會見新近從東京總部派來的櫻子小姐,一個會收拾打扮的二十三歲的女人,她身材比貓眼蛇高出一截,白色襯衣翻領襯托白皙的脖子,灰色西式風衣,按照日本軍人禮節,立正姿式站在上司麵前,顯出纖細的蛇腰,說:“報告中佐,櫻子奉命聽候指令”。櫻子,東京總部派住重慶諜報站的一張“王牌”,公開職業是金豐紡織廠廠長,中文名字蘇小麗。貓眼蛇厚厚的大嘴招呼說:“櫻子上尉,我們上樓坐下談吧”。上得樓來,二人在實木地板拚接而成的樓板上跽坐跪立,櫻子上身挺直,貓眼蛇給自己和她倒上茶水,說:“急衝衝叫你來,知道是什麽事嗎”?貓眼盯住對方,仿佛告訴部下,在中國,大日本帝國慣用的是殘忍和狠毒。櫻子雙腿曲膝著地,細小有力的臀部放在兩隻朝上的腳掌上,收腹挺腰,體現出良好的柔道基礎。間諜的悟性,知道貓眼蛇給她職業身份從事紡織,就是為了破壞紡織。點頭彎腰回答:“嘿!櫻子明白,應該是針對中國軍需署這批軍用蚊帳、絨衣、藥棉、紗布”。

貓眼蛇陰冷的臉上露出了冷笑,說:“你很聰明,但不僅僅如此,東京來電,要我們一周之內偵查清楚空軍轟炸目標,破壞中國遠征軍的整個後勤補給”。他肥胖的身軀彎下腰,慢悠悠說:“時間緊迫,對於這次偵查活動,你有什麽辦法”?

櫻子雙手端起杯子,喝幹了上司斟滿的茶水,把茶杯輕輕放回原處:“我物色到一個獵物,摸清了他的嗜好,正在等待他向我靠近”。

下屬主動進攻,貓眼蛇滿意,鬆弛腰身,右手托著下巴,左手撐著盤腿,佝僂著腰,望著對方美麗的眼睛,說:“唔,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櫻子上下眼皮眨了兩下,嘴角微微咧開,輕蔑得意地說:“是個實權人物,中國華興貿易公司總經理”。貓眼蛇迫不及待:“說給我聽聽”。

準備配發遠征軍的蚊帳、絨衣、紗布、藥棉、膠布生產出來了,一批批成品折疊包裝,裝進倉庫,孟凡成的車隊裝滿成品運往緬甸前線。尤蘭猻和孔克朗兩人各開一輛美式吉普,東看西瞧,督促進度,檢查質量,煞是瀟灑。金豐紡織是一家手工腳踏針織廠,在化龍橋後街,貓眼蛇把工廠買過來,交給櫻子時間不到三個月。廠子隻有手工腳踏針織機十台,廠房不足百平米。這天上午,工人正在趕織蚊帳,兩輛吉普車順著公路來到廠裏。戲劇性的節目開始了,孔克朗停車大大咧咧的,走進廠門滿不在乎,一會兩眼發直,在這狹小簡陋的廠裏,怎麽站著位妖嬈年輕的美女?等弄清楚美女是歸他管轄的這家小廠廠長,眼睛停止了轉動,圍著蘇小麗周身打轉,豔遇難得,全身上下心猿意馬起來。廠長蘇小麗陪同他視察,他眼珠子始終沒離開蘇小麗的麵部胸部,仿佛要掉下來一般。蘇小麗看出孔克朗雖然貴為皇親國戚,但是對自己比較欣賞,條件反射搔首弄姿,眉來眼去暗遞秋波,勾引這位魚兒上鉤,眼光頻頻放電,孔克朗貪婪的眼光全悉接收。一行的尤蘭蓀幾分不滿,提議上車去看下一家工廠。蘇小麗豈能放過這條大魚,一把拉過孔克朗的手臂,妖裏妖氣說:“孔大老板,你如看得起小女,留下來吃了飯再走”。說話時眼睛滴溜溜,色眯眯,手指在孔克朗手心搔癢,哪裏是留客吃飯,就像妓女在拉客。白嫩的手在孔克朗手心搔癢,令人周身酸軟,撩人的眼波盯人使人神魂顛倒,孔克朗本性**欲火難耐。他喜歡玩女人,喜歡跟漂亮女人逢場作戲,隻是害怕入戲容易脫身難,玩了粘上身,甩不掉,非要他娶進屋。他是靠家族勢力和影響力混飯吃,孔家有勢力的長輩跟著夫人信奉基督教,反對一夫多妻製,說這是封建陋習。即便如此,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長輩你說你的,我玩我的,對於玩了走人的漂亮女性,孔克朗從不放過玩的機會。蘇小麗殷勤挽留,孔克朗按捺不住,猴急狗急地說:“尤處長,咱倆不走了,中午我辦招待”。尤蘭猻眼睛不瞎,眼前二人眉來眼去他看得真切,孔克朗是個財神,靠著他自己拿的紅包不少,堅持要走是否不近人情,說留就留。三人開車到兩路口麗華酒店,找了間雅室,孔克朗給尤蘭猻叫了位陪酒女郎,自己與蘇小麗飲酒作樂起來。蘇小麗放開手腳,施展招數,花言巧語對付花花公子是色情間諜初級課程,妖氣十足地說:“小女今天遇到貴人了,從今以後就給孔總當個不拿薪水的聽差”。

幾杯酒喝下去,蘇小麗支開了陪酒女郎,對尤蘭猻說:“尤代表,酒飯錢孔總結了,二位的紅包我是要給的”。說完,從提包裏拿出兩個信封,給他二人各塞了一個內裝一疊法幣的紅包。孔克朗對小小紅包無所謂,手指蘇小麗胸前,流裏流氣說:“我喜歡你這個包包”。蘇小麗一聲“討厭”,心中一陣歡喜,獵物開始進入圈套。尤蘭猻拿了紅包大腦還未暈,腦子裏一半清醒一半醉,捏了捏紅包厚度問:“蘇小姐,加工一頂蚊帳幾個錢”?

“三個銀元”。孔克朗幫著回答。

尤蘭猻還記得軍代表該幹什麽,蚊帳加工軍情緊急不準員工鬧事,說:“我問的是蘇小姐,工人的工資你給了沒有”?

“沒有,蚊帳織完了,孔總把工錢給了我,我就給員工的工錢”。

“蘇小姐如此大方,有什麽事情請講”。尤蘭猻猜這小姐定有什麽事相求。蘇小麗從孔克郎朗懷裏站起來,走到尤蘭猻麵前,扭著腰,偏著頭,耳鬢廝磨他的耳朵,嗲聲嗲氣地說:“什麽事?還要小女講出來,尤代表,小女子結交孔總,你一旁醋勁大,以為我看不出來”。隨後直起腰,一陣母雞生蛋似的幹笑,說:“你巴結孔總發財,我央求孔總給我生意做,我不做孔總的正室”。說完,倒過去坐在孔克朗的腿上,雙手摟著暈暈乎乎的腦袋,親了一口。蘇小麗一語中的說到孔克朗心上,這位美女知趣又聰明,那血紅小嘴裏說出的話,那樣悅耳動聽,周身瘙癢難耐,假裝尋根究底探問一句:“蘇小姐這般佳人,怎麽在這個無名小廠”?

這獵物是個蠢貨,不就是讓我演戲嗎!蘇小麗眼中擠出兩滴淚水,裝出幾分委屈,慘兮兮地說:“我老家在蘇州,淪陷時,我在中學念書,父親來到大後方,母親在家病逝了,我隻身一人來到重慶尋找父親,人生地不熟,生意入不了行。父親頂下這家手工織布廠,要我學辦紡織廠,孔大老板,你可要賞小女一口飯吃喔”。說完話,雙手放在孔克朗胸前輕輕地摩猀對方鬆弛肥胖的胸脯,眼巴巴地望著對方,小嘴裏舌頭翻動著,像一條毒蛇吐著芯子,對準一隻憨憨的癩蛤蟆。

蘇小麗編故事,孔克朗如癡如醉。今天是刮什麽風,讓我遇到這麽唾手可得的大美女,他揉揉自己的眼睛,沒看錯,自己變成了蛤蟆王子,遇到聊齋中的妖女。他從娘胎生下來,因為一個好伯父,一會做民國財政部長,一會做行政院長。從小衣食不愁,事業無憂,長到三十歲,隻會三種知覺,一是嘴裏舌頭上的味覺,二是手上疼痛舒服的觸覺,三是那個地方快樂的感覺。至於耳朵如何辨別人說出來話的是真是假。眼睛識別對方的動機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些感覺器官他用不來,可以說根本不會用。三人吃完飯,蘇小麗坦露手臂挽著已有幾分醉意的孔克朗,提出搭乘他的車回家,他一口答應了。蘇小麗提出向他學開車,他一口答應了。

儲奇門碼頭,傳來陣陣叫賣聲,貓眼蛇喉嚨管口水直咽,他能控製住自己,蛇要懂得蟄伏,積存毒性,等待時機進攻。蘇小麗沒注意上司的表情,她一切按帝國軍人條例行事,間諜身上什麽都可以用作做進攻的武器。揣摩上司關心她犧牲美色有沒有價值,站直身子說:“報告中佐,此人負責中國軍隊後勤采購,我的進攻路線,向他學習汽車駕駛,可以全麵接進目標”。貓眼蛇按耐不住站起來,背著手,踱了幾步,平日裏搜集情報片言隻語,正擔心如何係統偵查國民黨後勤係統,櫻子為他提供了契機,轉身立正說:“你目標選擇得好,進攻路線可說是條捷徑,你必須盡快知曉重慶和昆明兩地軍工廠和軍需倉庫全部地點,我們是帝國軍人,大本營要求在本周內把它們化為灰燼”。上峰告訴貓眼蛇,帝國陸軍五個師團在緬甸同古一線,已經完成了對中國遠征軍三麵包圍,很快將逼迫他們向剩下的一麵,胡康河穀,又叫野人山退卻。炸掉他們在後方的糧食、彈藥、被服蚊帳,藥品和藥棉紗布。在這炎熱的夏季,熱帶雨林的瘴氣會使他們生病,饑餓和寒冷會消磨他們的體力,帶毒的螞蟻、蚊子、螞蟥、馬蜂會把把他們咀嚼得幹幹淨淨,留下無數的骷髏和白骨。借助自然天敵消滅中國遠征軍,詭計惡毒又陰險。他希望櫻子小姐替他掙得帝國勳章,咽下大嘴裏的口水,下達命令說:“希望櫻子君不辱使命”。櫻子為自己的詭計幾分得意,充滿毒性的蛇腰挺直腰身,說:“我不會辜負帝國櫻花這個稱號的”。貓眼蛇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張支票給她,說:“小組交給你1000銀元的經費,寄希望櫻子獨攬此次行動的軍功章”。

打那天以後,蘇小麗每天搭乘孔克朗的車,說跟他學駕駛技術,跑遍了光華,民康,鴻昌公司,看遍了重慶軍需生產大小廠家,走遍了存放軍需用品的各個倉庫。在蘇小麗的央求下,孔克朗帶著她去了昆明。

五月中旬的一個晴天,藍天白雲,清風徐徐。在日寇鐵蹄**下,這又是災難的一天,上午十點,空襲警報淒曆響起,山城大街小巷所有的人們,丟下手裏的活計,爭先恐後地就進跑向防空洞日軍290架轟炸機編隊從武漢、宜昌及淪陷區機場飛臨重慶上空。

鴻昌公司的工人拉下電閘,關掉機器。有孩子的女工首先向托兒所跑去,跑進托兒所的女工與所裏的阿姨一起,左手右手一邊夾個孩子向防空洞奔跑。後跑去的女工爭先恐後地手裏接過自己的孩子。進廠不久的鍾桃身材高大,箭步衝出辦公室,從托兒所阿姨手中接過小兒子,兩個大孩子拉著她的衣襟,腳不停蹄跑到防空洞口。洞口擠成一團,互相爭吵擁擠,速度十分緩慢,秩序非常混亂。鍾桃喊話說:“工友們,向裏麵走,昨天範老板看過,這洞鋼筋趣拱,牢實得很,沒來得及裝電燈,手摸石壁,趕快進去”。她懷裏抱著孩子,身後跟著孩子,想往裏走,仍然走不動。來鴻昌公司找範子宿借車,準備去練車學駕駛的季學民站在防空洞外幾公尺,雙手做成話筒大聲喊道:“工友們,不要堵在洞口,中間留出通道,通風,采光,後麵工友需要位置”。這是防空常識,隻是人急了就慌亂無章。人流開始響應,防空洞裏人群向裏麵鬆動開來。

日軍飛機分成若幹機群,直撲生產軍用蚊帳、絨衣、藥品的工廠,存放糧食、子彈,藥品的倉庫,以及軍需生產的各家工廠和存放軍需品的所有倉庫,扔出吃人的重磅炸彈,炸中的工廠倉庫頓時冒出滾滾濃煙,火光衝天,爆炸聲震耳欲聾。

鴻昌廠房背後是南山,日軍飛機從北向南俯衝下來,需要緊急拉高,否則撞山墜機,日機輪番俯衝投彈,天空刺耳的尖叫聲令人恐怖窒息,炸彈爆炸的氣浪吹到季學民身上,他站立不穩,腳下竄了兩步,彈片落在他周圍,他沒有躲閃,嘴裏依然不停地向每個防空洞喊話,鎮定自若的情緒聲音感染了大家,防空洞裏有了秩序,洞口吵鬧的聲音安靜下,工友們擠著挨著進了防空洞,他最後跑進洞裏。

江岸邊的民康藥棉紗布廠,日軍飛機投彈命中目標,來不及逃走的工人員工葬身火海被活活燒死,臨死前的叫喊聲,淒慘絕望,混雜著機器棉花紗布爆炸的聲音,一瞬間工廠炸得片瓦不存。情景毛骨悚然,令人黯然神傷,慘不忍睹。

光華印染廠地勢開闊。停止印染需要關掉高壓高溫鍋爐,放掉高壓蒸汽,否則鍋爐有爆炸的危險。領班劉阿根是從常州上來的老師傅,茶社小玉的父親,他知道這批蚊帳在劉阿榮心中的分量,揮臂大聲喊:“工友們,放掉蒸汽,熄滅爐火再跑”。鍋爐放出的蒸汽,形成白白的一團高壓汽浪,空中的日軍對準白色氣浪俯衝下來,炸彈落在鍋爐上,落在染色整理車間裏,落在烘幹機流水線,爆炸拋起的有鍋爐的碎塊,破碎的蚊帳,高溫的藥水,劉阿根的頭顱和工友的手腳肢體。

敵機飛走了,劉阿榮從防空洞出來,跑回廠裏一看,兩眼傻了,廠房霎那間變成一片廢墟,幾處斷牆殘壁,半截柱頭,牆根斜依著一個工友的半邊身子和大腿,頭顱不知被炸彈拋向何處。地上一團博動的心髒還在跳動,一串花花綠綠的腸子淌出烏黑的糞便。被炸彈拋向遠處的工友疼痛難忍在地上翻滾哀嚎,他忍俊不住捶胸捶背,上氣不接下氣,身後的工人攙扶著他,才勉強站穩腳跟。憋了好久,一口氣回轉過來,四肢撲地慘叫一聲:“狗日本,我抄你祖宗”。劉阿榮嚎啕大哭,哭聲發誓要做工業抗日英雄,女婿查理文跑來拉起嶽父。

晚上清理死亡人數,女婿查理文告訴他:“爸,慘啊,工友被炸死一百多號人”。劉阿榮眼淚流幹,打起精神吩咐下去:“張貼告示,炸死的員工,給家屬發放撫恤,購買墓地棺木埋葬;炸傷的員工送醫院治療;殘存的機器設備,拜托師傅們清理下,看還有能用的麽,準備重建”。他到後方來辦廠,就知道有大轟炸的危險,劉老頭要跟小日本較勁,中國商人是炸不垮的。

範子宿從防空洞口向外看,日軍扔下的炸彈水桶粗、扁擔長,匆忙之下落在山坡上和外邊公路上,炸中公路邊一部分廠房,日機飛走後,燃燒的棉花紗線,烏黑的濃煙令人窒息。季學民帶領工人們衝出防空洞,招呼工人排成長隊,互相傳遞端水來滅火。範子宿扶正眼鏡,大門邊的辦公室不在了,他跑了兩裏路,到外麵打電話找劉阿榮,問光華怎麽樣?那邊電話線斷了。撥電話找吳邵雲,電話一陣忙音,他一直追打,最終找到,吳邵雲留學日本,對軍國主義詭計幾分了解,懊悔憤恨說:“民康被炸成一片平地,日本侵略中國準備了幾十年,日本空軍這次轟炸是專門來炸遠征軍的軍需生產”。

儲奇門小洋樓裏,門窗關得實實的,窗簾拉得嚴嚴的。290架日機返回機場,貓眼蛇二天收到嘉獎:轟炸得逞,齋藤晉升大佐,櫻子晉升少佐,潛伏重慶的“山本小組”劃歸他管製。小洋樓變成蛇窩,貓眼蛇狂妄得逞,穿上帝國軍服,配上大佐軍銜,端著滿滿的酒杯,扭動著肥大的屁股,得意忘形,對趕來慶賀的部下說:“十萬中國遠征軍!空著行囊翻越莽莽原始森林,會是一個什麽奇跡,餓死,病死,昆蟲吞噬,爛在林子裏,無人問津,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劊子手肮髒齷蹉的大嘴裏一陣狂傲猙獰,發出充滿血腥的哈哈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