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內兄攀權妹夫受屈 學生不平穎慧鳴冤

按劉阿榮的旨意,季學民到鄉下收購了大批毒魚藤、苦棟子等幾種毒性植物根莖和果實,混合搗碎熬製,俞思穀負責濃縮提煉成印染藥水。用老鼠試驗,注射小小一滴即刻昏迷過去,叢林的蚊子螞蟻應該不在話下。俞思穀在藥物染料泡製的蚊帳裏睡了幾晚,說對人體無害。這種染料分解工藝與傳統染料不同,傳統染料溫度八九十度就能印染成色,藥物分子需要在200度高壓高溫下方能滲入沁透棉紗,附著在內外裏麵。劉阿榮看了實驗效果,心中大喜,把勾兌配製藥水交給季學民,德利堿廠又多了一項業務。這段時間神女牌肥皂銷路大增,工人白天晚上不停地忙活,工廠熱氣騰騰。這天下午一位青年工人進來俏皮地說:“季哥!門口有個梳根長辮子,麵容俊俏清純的姑娘找你”。季學民半信半疑,走到廠門口,真的站著位姑娘,翹首以待,麵容有點熟,仔細端詳,驚喜姑娘是國華中學輸送去延安的青年黨員,三年不見,如今亭亭玉立,神情淡然,吉人寡語說聲說:“老師,老家來人了,晚上七點,銅元局串串香見”。姑娘名叫梁穎慧,是位紅軍遺孤,可謂根正苗紅,組織上派她來,說明審查完畢,恢複自己的組織關係了!

六點半,季學民下班出門,緊走了半個小時,來到銅元局,這裏緊挨長江邊。重慶人傍晚時分,吃飯選點喜歡選江邊,街麵上的人很多。串串香是一種簡便的火鍋,中間一鍋油湯,下麵生著火,客人將穿在竹簽的食物放進油鍋,煮熟以後蘸上調料,就可入口。重慶口音“穿”與“串相”聲調區分不出來,將這種吃法稱著串串香。走進店門,靠牆一張條桌裏邊,梁穎慧正對大門。看見季學民向她走來,向坐在她對麵的一位青年男子輕聲喊了句:“彭佩然,人來了”。青年男子站起來,轉過身,伸出手說:“自我介紹一下,彭佩然”。

“季學民,以後你叫我學民”。

“你年長我十歲,以後我得稱呼你學民兄”。彭佩然客氣地說,挪出位子,請季學民在他傍邊坐下。

“梁穎慧成了報喜鳥,傳信說吃串串香,看來你是四川人”?

彭佩然答話爽快:“老家四川,十年沒回去了”。店小二送來芝麻油、食鹽、蒜泥、老陳醋,三人各自調試自己的味碟。這串串香兩樣調料必要,一是芝麻油,二是蒜泥,吃了以後口味很衝。左見若是個素食主義者,提倡口味清淡,季學民很少來這種地方,見了組織不能掃興,他調好味碟,陪彭佩然坐在矮凳上。

梁穎慧去選串串,一會端著筲箕回來,選的串串有牛肉片、雞翅膀、香菇、豆腐幹、土豆,但凡種種,需要油湯燒開才能浸進去。季學民彎下腰添柴加火,一會油湯翻滾,串串浸進油湯,三人守候等煮熟。梁穎慧盯住季學民眼睛說:“老師,您還記得給我們上課說過的話嗎?”一晃分別三年,季學民有些感慨,說:“你對我講課還有印象”?梁穎慧臉上洋溢出幸福的光彩,笑盈盈地說:“有哇,比如說蜀道難”。身子端坐在矮凳上,模仿起當年季學民講課的神情聲調,“同學們,自然界設置給我們中國人的障礙,需要我們去克服。封建官僚買辦設置給我們的束縛,需要我們去革命,你們要做哪勇敢的山鷹,衝破思想的樊籠,追尋光明的未來”。大廳裏很嘈雜,模仿的聲音很輕,季學民隱約猜到她說的什麽,彭佩然聽不清,隻顧看梁穎慧因高興而顯得特別漂亮的眼睛,話外有音地說:“梁穎慧同學神采奕奕的樣子,你得感謝我把你要到重慶來”。梁穎慧歡笑的臉上露出兩個圓圓的酒窩,櫻桃般的小嘴裏碰觸甜蜜的話語:“你也是我老師啊”。彭佩然臉上有了笑意,說:“給你自稱老師,我可不敢,不過我輔導過你,前幾天見了我,為什麽不像今天這樣意外驚喜,容光煥發,青春年少。”梁穎慧小嘴一撇:“你還不知足,尊稱你老師,以為自己真的了不起”。她沒看彭佩然表情,雙手握著竹簽,翻卷油湯裏麵的食物。

彭佩然摸出香煙,問旁邊的季學民:“學民兄抽煙嗎”?季學民擺擺手,彭佩然笑著說:“我聽人說嫂夫人不言自威,你不敢抽煙”。

季學民隨意問:“你見過左見若”

“沒有?但聽過有關她的傳說”。

“我從沒抽過煙,沒什麽敢不敢”。

彭佩然抽出支煙,劃根火柴,點燃火,一個人抽起來。香煙是劣質的,煙味很衝,季學民看他略微長方型的臉上,一道筆直的鼻梁,兩邊豎著淺淺的溝痕,嘴唇楞角分明,瘦削的下巴微微上翹,頭發長長的,蓋滿了耳朵,一邊抽煙一邊想著什麽。油鍋下麵柴火沒有了,停止了翻滾,梁穎慧喊店小二添加柴火,店小二忙不過來,叫她自己去拿,梁穎慧起身按店小二指點方向去了。

彭佩然看著梁穎慧的背影說:“梁穎慧同學對你印象很好”。

季學民回答說:“她為了去延安,一路千辛萬苦”。

“喔,梁穎慧同學到延安,進步很快,大學畢業當上輔導員,這個月剛到重慶”。怎麽跟這位季學民相處,彭佩然作了一番功課,川東特委介紹這位兄長有豐富的地下鬥爭經驗,原來的上級因為不懂地下鬥爭紀律,被季學民炒了魷魚,回延安另行安排工作。他觀察季學民像似外柔內剛棉裏藏針的人,這種人平時看似隨和,觸及底線就像鋼鐵般堅硬。梁穎慧回來了,手裏抱著一堆幹柴,撿幾根塞進火裏,油湯接著翻滾,一會牛肉片,雞翅膀、香菇煮熟了。店小二過來問聲:“三位要不要點酒”?彭佩然說不喝酒,端著味碟,將煮熟的食物放進去蘸佐料,冷卻分鍾,大口吃下去。三人你一筷子,我一串,埋頭苦幹吃了半個時辰,吃得臉上冒汗,舌頭上吐著辣椒花椒,嘴裏仍不歇氣,彭佩然口裏含著香辣味,對季學民說:“謝了啊,初次見麵,讓你請客”。

三人來到長江邊,一處無人的沙灘,梁穎慧很有默契,跑到高坡望風。遠處江輪的燈光照在彭佩然和季學民的臉上,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彭佩然神色莊重,說:“南方局黨委讓我通知你,由我與你建立黨組織的聯係”。與南方局直接接上組織關係,這是季學民意想不到又非常高興的意外驚喜。可是什麽叫“聯係”?他懷疑自己耳朵沒聽清楚,沒等季學民回過神來,彭佩然問:“你在軍布加工業聯合會擔任秘書長,最近幹些什麽”?

季學民回答:“最近為中國遠征軍配製專用蚊帳和禦寒絨衣,前段時間遇到一些麻煩,還找美國人幫了忙”。

彭佩然有點耽心,問:“你參加了請願活動”?

“理事會推選我作請願代表,我也想把這件事向前推一推。他們所提的建議是為了前方的將士少作不必要的犧牲,從共同爭取抗戰勝利的角度,幫助他們這項訴求是符合共同抗戰原則的”。

此事隻是問一問,不是今晚談話的主要內容。彭佩然又點燃支煙,轉換話題說:“事情過去了,不用解釋。軍布加工業聯合會這個組織南方局領導很重視,你能當上秘書長,幹得不錯。你前年交的3000銀元的特殊黨費,為維護《新華日報》按期出版,戰勝國民黨第二次反共**,派上了用場,領導給與你表揚。考察你的時候,鮑雲同誌說:你身居洋場,生活儉樸,獨身作戰,顧全大局,沒有堅定的信念做支撐,是做不到的”。

聽到鮑雲背後對他的鼓勵表揚,季學民充滿感激,問:“他現在哪裏”?請求有點違背地下工作規定,彭佩然告訴他:“他現在是新四軍裏的一員驍勇戰將,這次考察你,湊巧他在延安參加整風,清算左傾路線帶來的危害”。表揚說過了,彭佩然停頓一下,語氣盡可能委婉平和,說:“這次審查,有同誌對你意見大,也很尖銳,說你1936年和左見若結為夫妻,結婚六年了,左見若至今不是我們黨的人。有同誌說你們家,左見庸離不開陳立夫,左見若離不開左見庸,季學民離不開左見若。提議要麽你脫離左見若,要麽你脫離組織,幸虧鮑雲同誌再三替你打包票,說你信仰堅定有定力,不會受左家兄妹左右。我也同意鮑雲的看法,做地下工作,有左見庸這個保護傘罩著你沒什麽不好,隻要你不迷戀舒適的物質生活,可以同左見若繼續保持婚姻關係,平日裏注意內外有別”。自己在黨內受到了懷疑,剛才沒有聽錯,組織上是有條件地恢複他的組織關係。他和左見若的夫妻關係受到組織懷疑,這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夫妻雙方信仰是否必須一致,他想申辯下:“我和左見若信仰上有距離,結婚時已向組織報告取得同意。上次籌款,沒有左見若和左見庸的幫助,任務可能完不成。為此,兄妹兩家搬出了別墅洋房,住進了筒子樓”。

理由看似客觀,卻沒有說服力,江中的輪船開走了,微弱的燈光遠去了,彭佩然看不清季學民的表情,聽聲音季學民對組織提出的意見沒有無條件接受。轉而語音嚴肅,說:“這次審查,是對你入黨以來的立場表現,進行的一次全麵審查。你說與左見若結婚向組織報告過並取得同意,那是過去。我剛才強調的是你與左見若結婚六年,你沒把她爭取過來。你說左見庸幫助你籌款,那是相對的,左見庸是個商人,他與陳果夫陳立夫的關係,他是舍不得丟掉的。相反,他和陳氏兄弟的關係對我們的威脅很大。我告訴你組織上恢複的是你與組織上的聯係,不是你的黨組織關係,是為了提醒你時刻注意這種危險和威脅”。

自己參加的是以信仰為共同基礎的黨組織,不是也不允許以經濟利益為條件。血雨腥風的事件他經曆了無數次,十一年來無數戰友倒在敵人的屠刀下,在保護黨組織安全的問題上,什麽都可以舍去,黨組織的安全高於一切,這是地下工作的原則。季學民想到自己的誓言,為了祖國解放,寧可犧牲生命,放去一切,他像是表態似的說:“我接受審查意見,請教一下,隻恢複我與黨組織的聯係,意味著什麽”?

彭佩然語音幹脆說:“你在黨內沒有表決權,沒經過我允許,不與任何人發生組織關係”。

季學民心中難免一陣難過,“這種考驗期有多久”?

彭佩然冷冰冰地回答:“不知道,這取決於你自己的表現”。

彭佩然傳達的意見相似於對左見若放去了爭取的可能,魚和熊掌不可得兼,妻子兒女與組織之間,他必須做出選擇,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回答:“我接受組織對我的考驗,注意在左見若兄妹麵前嚴格保守黨的秘密”。

季學民這句話雖然有幾分勉強,剛才有些緊張的氣氛還是緩和了下來,彭佩然話語溫和說:“你能有這種態度對待組織的決定,說明你有覺悟,素質不錯”。站在高坡望風的梁穎慧估計二人談得差不多了,走了下來。彭佩然考慮到季學民在老下級麵前接受組織的處分,麵子下不來,換了個話題,談雙方怎麽聯係,說:“我公開身份是《商報》編輯和記者,梁穎慧負責我們之間的聯係”。季學民沒來得及回話,梁穎慧插話說:“季老師,彭佩然1935年在北京大學期間入黨,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1936年到陝北。在抗日軍政大學擔任過我們的教員,現在擔任我們三人的支部書記”。彭佩然叮囑季學民:“還有一點,我們支部隸屬於南方局黨委,你以前在川東特委的組織關係,未征得組織上同意,不能再發生任何聯係”。

組織關係接上了,而且劃歸南方局,季學民明白梁穎慧話中含義,態度誠懇說:“學民記住了,嚴守組織紀律,接受新的工作”。

組織上的決定,有十一年黨齡的季學民沉得住氣,性情果敢,紅軍烈士遺孤梁穎慧接受不了,回到紅岩村,她找到組織,講述了一段往事:

我十九歲那年,黨組織送我去萬縣國華中學,那所學校在下川東黨內稱之為“抗大預科”,學生名為讀書,實則分批奔赴延安。四個月後,學校被憲兵查封,黨員分批撤退,一批到萬縣附近農村,一批到奉節牽牛壩。我在後麵這一批,帶隊是中心縣委委員、學聯書記季學民。十一個黨員學生集訓一周,經費斷了,奉節縣委也很困難,季學民獨自返回萬縣籌錢。老師走了,同學們閑著無事四處打短工,我打工這家地主自稱“緱金娃娃”,緣由家有一尊金觀音,真名緱督裕,我剛到此地,不知有詐,聽地主管家說他家工錢高,就去了,幾天後莫名其妙被關押起來。原來緱督裕是個老色鬼,慣於引誘年輕漂亮姑娘到他家做女傭,看上了就誣陷姑娘偷他家金觀音,用這下流奸計強迫良女作妾,方圓幾十裏的姑娘接二連三遭謊言陷害。這天聽外麵同學們大聲呼喊:“緱督裕,放人!緱督裕,出來”!

緱督裕家院牆有兩層樓高,大門兩旁放著兩尊石獅子,前麵一塊青石地壩,管家出去大聲嗬斥說:“叫什麽叫,放人,放誰呀?”

同學們齊聲回答:“放梁穎慧,我們的同學”。

季學民回到牽牛壩,即刻帶著同學來救我。管家狐假虎威喊來四個家丁,叫囂:“把他們趕走”!家丁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掄起槍托打揮舞槍托揣,同學年輕,見了槍有些膽怯,季學民會些武功,衝上前去,把四個家丁摔翻在地,過往群眾看見有人把“緱金娃娃”的家丁一個個摔倒在地爬不起來,紛紛立足觀看。家丁緩過神來扳動槍栓,威脅要開槍,季學民神情自若,說:“收起你那幾杆破槍,快去告訴你的主子,梁穎慧的老師來了”。管家見勢不對隻得進去稟報。一會出來陰陽怪氣地說:“請老師到院內談談”。家丁擋住要跟著進去的同學,季學民沒一絲猶豫,獨身一人邁步進去。

緱家大院陰冷森森,幾株參天大樹,遮住藍天白雲,中間一條青石路,對直過去是中庭。緱督裕坐在上麵太師椅上,臉色蠟黃幹癟,額頭兩邊幾塊老紋斑,肩膀瘦削,穿件白綢襯衫,白綢燈籠褲,兩隻手拿著兩個核桃不停地轉動,陰沉著臉問:“先生什麽事相求啊?在外麵大聲嚷嚷,還動手摔倒我的下人”。季學民敢在人生地不熟的牽牛壩還手,緱督裕揣摩他跟官府衙門有關係,在上麵站得到人,武功不比平常之人,此時語氣平和。季學民吐字清脆不快不慢,說:“是緱先生吧,請你把無辜扣押的學生放了”。季學民沒擺跟官府衙門哪位大人認識,跟那位軍閥豪強沾親帶故,開口直喊放人,緱督裕認為他沒來頭,臉色轉變比風吹還快,嘴角一歪冷笑一聲說:“你教的學生,明來我家幫廚,實則想偷金觀音”。季學民神色鎮定反駁說:“從古到今,捉賊拿贓。你說我的學生偷你家金觀音,證據何在”?緱督裕卑鄙下流說:“想偷?要什麽證據?實話告訴你,我家裏有一尊金觀音,全縣鄉紳都知道。我說誰想偷它,就可以關進大牢”。緱督裕突發奇想把季學民與我一起押進大牢,走上前來圍著季老師看了一轉,季學民那年三十五歲,含胸拔背,長手長腿,正氣朗朗,兩隻眼深邃有力,動起手來三五個人不是他的對手,說不定把緱家大院打個稀爛,轉了兩圈,緱督裕虛了幾分。季學民站著比緱督裕高出一頭,低頭盯著他,語氣平緩冷冰冰地說:“偷盜是犯罪,想偷不犯罪。你家有金觀音,以此來訛詐人,綁架良家婦女,是捏造事實,陷害好人”。

緱督裕想動武沒想好怎麽下手,回到太師椅上翹上二郎腿,繼續玩弄手中的核桃,態度驕橫,一副流氓相耍賴說:“你說捏造事實,我不懂,我隻曉得在這兒,我想關誰就坐牢”。

“你私設牢房,踐踏人身自由,目無王法”。

多年來,方圓百裏的老百姓在他“緱金娃娃”麵前說話都是唯唯諾諾,今兒來人指責他在私設牢房,感到驚訝,說:“你是教書的人,應該知道當今社會,牢房是給窮鬼修的,牽牛壩誰犯沒犯事,我說了算。你說的那位姑娘,脾氣倔,關了幾天就好了”。緱督裕家有大老婆,納妾六位,色膽包天厚顏無恥地說:“告訴你,教書的,我喜歡這姑娘有書卷氣,想我放人,太陽從西邊出來都不行”。

季學民身處險境,一心想救出身陷囹圄的我,變換法子說:“你不放我的學生,我們師生十二個人就不停地跟你鬧下去”。

季學民說不停地鬧下去,緱督裕忽地一下撂開太師椅上的二郎腿,白綢燈籠褲裏的雙腳一甩,磳地一下站起來,兩手揮舞白綢衣袖,大聲吼道:“教書的,你一介草民,不走又能鬧出什麽名堂”?

“明兒一早,你帶上梁穎慧,咱倆到縣警察局、縣法院去評理”。

去縣城評理?國法王法都沒錢好使,警察局和法院都是一個道上的。緱督裕暗暗罵了句:媽的匹書呆子!又弄我給警察局和法院送銀子,回到太師椅坐下,說:“你的意思,隻要警察局、法院判姑娘歸我,你這做先生就乖乖滾回去”。季學民沒有答話,緱督裕揣度警察法官收了銀子,會判處姑娘任他處置,奸笑一聲接著說:“我答應你,咱們明天去縣城,法庭上見”。

清晨,季學民帶著同學們來到去縣城的路口,焦急地等候我出來。

被關押的幾天幾夜,我白天看窗外的太陽,夜晚望著窗外的星星,家丁進來牢牢綁住我雙手,押出大院,經過季學民麵前,他鼓勵我說:“梁穎慧同學!知道現在去哪裏嗎”?我搖了搖頭。

“進縣城,記住,大膽揭穿這個惡霸的醜惡嘴臉”。

緱督裕從大院出來了,家丁扶他騎上馬,走在前麵。季學民和同學們背著行李,跟在我後麵。幾十裏山路一路小跑,穿草鞋的磨破了鞋,打赤腳的磨穿了腳,個個大汗淋漓,深色衣背被汗水浸透,一團一團白花。中午到了江邊,擺渡長江,季老師和同學們又累又餓,忍饑挨餓爬上長長的石梯。穿過名於杜甫《秋興》“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的依鬥門,來到縣城大街。街道兩旁店鋪掛滿了招牌,做買賣的在使勁吆喝,來來往往的人川流不息,頗有一點水碼頭的繁華。

緱督裕騎在馬背上,馬鞍韂的鈴子叮呤當啷搖響,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踢踢嗒嗒的聲音。看著老地主飛揚跋扈的神情,我心中的憤怒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向街道兩旁過往群眾大聲哭訴說;“各位大叔,各位大嬸,我一名十九歲的高中學生,到緱督裕家當女傭,這五十八歲的老地主,誣陷我想偷他家的金觀音。緱家金觀音晝夜有家丁看守,旁人根本無法靠近。我一個外鄉人,金觀音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老色鬼設下陷阱,誣陷我是想霸占我這女兒身!大叔,大嬸,誰家養過閨女的,請幫忙說句公道話”。我連哭帶訴,清如玉珠,擲地有聲。街上過往群眾駐足觀望,我雙臂綁著繩索,頭發蓬鬆,衣服被柴棍打破,臉上布滿傷痕,周身大汗淋漓,產生同情憐憫。一個家丁伸手捂住我的嘴,另外三個家丁抓住我的頭發,掄起拳頭打我,惡狠狠地說:“不許說話。”我倔強地搖擺著頭,繼續訴說:“緱督裕,封建……惡霸,強占……民女”。

季學民上前拉住家丁的手,厲聲質問:“憑什麽不讓人說話”。四周的群眾看不下去了,說:“放開這姑娘,讓她把話說完”。家丁理屈,鬆開了打我的手。

過路的人打聽:“是啥子事”?

“騎在馬上的老地主,誣陷這妹兒偷了他家裏的金子,其實是想強迫這個妹兒做他的小老婆”。百姓是講良心的,說“五十八歲的老家夥霸占十九歲的姑娘,作孽呀”。知底的群眾忿忿不平罵道:“緱地主,大小七房老婆,還四處霸占民女,該死”!

季學民張開雙臂,大聲說:“惡霸緱督裕,無憑無據,栽贓陷害好人,大家說,該不該給這姑娘解掉捆綁的繩索”!

“該!馬上解掉繩索”!同學們帶頭高呼。

“該不該把這姑娘放了”!

“該!馬上放人”!街道兩邊的群眾齊聲喊道。

四個家丁在群眾吼聲中理屈詞窮,有點萎了。緱督裕見情形不妙,掏出駁殼槍,“啪、啪”兩槍,百姓聽見槍響,嚇得四散奔跑。緱督裕屁股下的馬受了驚嚇,舉起前蹄,他從馬背上跌倒在地,一時爬不起來,同學們趁機解開捆綁我的繩索。蹲在地上的緱督裕不甘失敗,對準我一槍打來,子彈擦耳飛過,打到對麵商鋪牆上,裏麵的人嚇得哭起來,周身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季學民伸開雙臂,防止緱督裕再次開槍,憤怒斥責說:“緱督裕,你敢開槍殺人”!

緱督裕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殘忍獰笑說:“哼,開槍殺人,小姑娘我舍不得殺,你,我可要來真的”。

奉節縣城街道狹窄,兩邊不是鋪麵,就是牆,沒有回轉餘地,我腦子裏一片空白,季學民擋在我前麵,處境十分危險。

“昨天在我院子裏沒殺你,今天在縣城殺你也不遲”。緱督裕猙獰地說,黑洞洞的槍口直通通對準季學民的臉。我從季學民側麵跑前去,一手抓住槍筒,霎那間舉過頭頂,“砰、砰”幾聲槍響,子彈穿過槍筒的熱量,掌心感到滾熱發燙,打斷我的頭發,季老師衝上來,把緱督裕的槍奪了過來。

奉節縣委協助我們集訓的同誌,帶著奉節師範的學生趕來增援,他們手提木棍,衝上前來,奪取家丁手裏的槍枝,卸掉了槍栓。緱督裕和家丁的武裝被解除,季學民吩咐我們馬上離開奉節,可緱督裕不甘認輸,攔住我們的去路,說:“這位先生,你不是說上警局,去法院嗎?有膽量的你別走啊”。季學民平靜祥和地勸他說:“緱督裕,聽說你五十八了,骨頭裏沒有二兩油,算了吧”。

緱督裕揮拳打來,季學民側身一讓,老地主摔在地上一個狗吃屎。旁邊的家丁麵麵相顧,昨天較量,他們不是季學民的對手,此時隻能彎腰,扶起倒在地下的主子,把他背進警察局去了。

天色已是黃昏,響起滾滾雷聲,一道閃電下來,每張臉照得煞白。奉節縣委同誌對季學民說:“你們快走,我們斷後掩護”。

奉節師範三百名師生群起來到縣警局和縣法院門口,高呼口號:

“惡霸地主緱督裕,捆綁民女沒道理”。

“惡霸持槍來行凶,警察是幹啥子的”。

傾盆大雨下來,奉節師範學生堅守在警察局門口,不願散去。

出了縣城,閃電追趕我們一道一道,驚雷和悶雷炸在頭上一個一個,大雨下來帶著冰雹,落在地上啪啪作響,我們冒著冰雹大雨在羊場山路上跑步前行。

天黑了下來,黑夜如漆,借著閃電,發現一條河流擋住去路,季學民第一個趟進去,我們跟隨其後,河水漲水齊腰,河床高低不齊,師生手拉著手,在湍急的河水中摸索過河,手腕緊挽手腕,十指緊緊相扣,相互鼓勵攙扶,幸運趟過河流。走了幾裏路,前麵一條溪溝,溪水咆哮震耳,閃電中對麵是個山坡,季學民第一個跳過去,抓著對麵的樹枝,後麵的同學靠彎過來的樹枝彈射過去,有的抓住他的手,沒抓住的跌在山坡上,摔得鼻青臉腫。有同學不幸掉在溪溝裏,他不顧危險,漆黑的夜裏,跳進溪溝把同學拉上來。

縣城警察局裏,醒來的緱督裕鬧著叫喊:“那姑娘搶走了我的駁殼槍,這夥人是共產黨,快去抓住他們”。

外麵圍滿了冒雨不走的奉節師範師生,當班警察不可能衝破這道防線,再說漆黑的夜裏出來抓人,警察吃不了這苦,說:“管他什麽黨,明天再說”。

天亮了,在附近屋簷下蹲守的奉節師範師生還沒走,警察出不去。緱督裕不知趣,扭到局長說:“局長先生,快派人去追共產黨。我給你們帶來了銀票,抓住了有賞,抓不住,你脫不了幹係”。

局長平日裏是得了老地主好處,可此時沒有辦法可想,不耐煩地吼一句:“老東西,你家金觀音紋絲未動,你一會誣陷那妹兒想偷你的金觀音。一會又誣陷老子沒抓住共產黨。滾回去”。

天色漸漸亮起來,季學民太緊張了,一臉倦容,解開行囊,把回萬縣籌來的路費分給大家。摸出苞穀麥子粑粑,這是奉節縣委同誌塞給他的幹糧。雨水浸泡的苞穀粑粑散了,麥子粑粑又軟又滑,冰涼的幹糧同學們吃進嘴裏,人人都說香。

吃完幹糧,季學民拄著拐杖,催促我們抓緊趕路。

傍晚,夕陽映照在山頭,隊伍走在群山腳下,晚霞把天空染成一片黃紅色,看路邊的標牌,來到巫溪縣。這裏是大巴山脈的腹心,大山層層疊疊,直聳雲霄,無邊無際的山脈延伸得很長很長,方圓幾百裏全是山,山峰陡峭峻拔,樹木蔥蘢,紫檀、夜合、紫薇等稀有樹木在這裏長得高大渾圓,河穀岸邊長滿灌木雜草,簇簇野花散發出芳香。晚風吹來,疲倦的人們輕鬆了許多。隻是不毛之地,沒地方住宿,趁著月光,我們又夜行軍一個晚上。

二天晴空萬裏,雨後的太陽,曬在身上,滾燙發熱。同學們把雨水浸透的衣服、被子放在頭上遮擋陽光,口裏唱起了山歌。走在山腰歇息,才發現季學民掉隊了,順著原路回來,他昏倒在路旁,渾身高燒,周身發燙。男同學背起老師翻過山頭,所幸找到幾戶農家小院,我上前聯係說:“我們是去陝西求學的學生,路過此地,老師生病了,能讓我們借宿嗎”?深山裏的農戶不與外界通人煙,沒見過這麽多的師生,熱情友好地燒水、煮飯,抱來幹草打地鋪,用草藥熬湯,說這湯喝下去發身汗,你們老師就好了。

季學民躺在稻草竹席上好像夢見到了延安,看見巍巍的寶塔山,鼻孔聞到延安清新的空氣,感覺甜絲絲的,嘴裏仿佛喝到延河水,甘甜地咂一咂地,噥噥自語:“同學們,我們到延安了”。兩天以後他終於醒了過來,端碗喝著草藥湯,同學們打趣說:“季老師,你神智不醒喝的延河水,那是梁穎慧喂給你的草藥湯”。我告訴他:“你發的路費,我們向農民朋友買了糧食和鼎罐,路上自己做飯,晚上燒水燙腳”。

告別好心善良的農家,隊伍進入商洛山區,人煙更加稀疏,傳說這一帶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毒蛇猛獸出沒,人們結伴晝行。走出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我們出了陝南,進入漢中。季學民說:“同學們,我在這兒跟大家說再見啦”。

同學們感到突然,七嘴八舌說:“為什麽呀”?

“季老師,你不是帶領我們去延安嗎,前麵不遠到關中了”。

我起初不信,等清楚帶隊老師季學民真的要回去,哇地一聲哭起來。我這一哭,同學們跟著嚎啕大哭。季學民告訴我們實情:“我很想去延安,參加革命八年了,一直沒有去過根據地。回萬縣籌路費時,地下交通站要我留下來,傳達共同抗戰,要注意隱蔽精幹的統戰方針”。

男同學說:“返程的路,你一個人,又生著病?要不,我們留下來,陪你完成任務,一起去延安”。

季學民神情嚴肅語氣堅定,說:“你們好不容易來到這裏,怎能停留下來。你們去延安,是任務,我留下來,是紀律”。他強忍向往延安的心情,拄著拐杖,戀戀不舍,獨身一人重返虎穴來到重慶。

我們這一路十一個學生,無一掉隊,全部到了延安。

梁穎慧一口氣把自己去延安的曆程講完,她要替她的老師辯解:一個為同誌解圍脫困舍生取義的人,一個為追求信念不怕千辛萬苦的人,決不會依附權貴,相反,我們要給與他信任。

聽的人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解開了心中的疑慮。

二天,梁穎慧再來廠裏找季學民,帶老師坐船過江,到了袁家崗,從路邊胡同進去一個小院,經過天井過道,上得二樓,推開一間房門,彭佩然和一位戴眼鏡的先生在交談。房間很小,隻有七八個平米,四周堆放著雜物,四個人隻能夠在雜物上促膝坐著。對麵戴眼鏡的先生四方臉,身體瘦長,肩膀上的中山裝襯墊得很平整,一口廣東普通話,說:“請稱呼我米滌心”。彭佩然補充一句:“黨內從事經濟研究的學者,南方局黨委聯係我們支部的負責人”。米滌心擺了下手,糾正彭佩然的話:“小彭,你啥意思,給我封個學者,加那麽高的帽子”。季學民昨夜一宿未睡,思考在家跟妻子內兄怎麽相處,組織會安排他做些什麽?米滌新說:“找你來,商量一件事。佩然所在的《商報》,長期被國民黨特務把持,經常登載造謠汙蔑我黨的反動文章,南方局黨委決定把《商報》從國民黨特務手裏暗中奪過來,使報紙的內容不能老是一副反動麵孔,做到為我所用。這家報社名聲太臭,沒有了讀者,經濟上陷入一片困境,年後三個月一直沒發工資,記者編輯不願幹活”。

彭佩然安排說:“你公開身份是德利堿廠廠長,又是文科出身,我打算聘請你擔任兼職主筆,給報紙寫些進步文章”。

米滌新接著說:“寫稿注意用新人新題材新文風,吸收新鮮空氣,掃除特務新聞,做到報紙有可讀性。盡量回避政治敏感問題,宣傳愛國主義,報道經濟現象,抨擊擾亂民生的經濟行為”。

這是恢複組織聯係後,組織上交辦的事,季學民樂哈哈地說:“文章寫好交給誰”?米滌新說:“交給梁穎慧,她現在是這家報社的實習記者。你發現群眾喜歡的新聞題材,可以和她合起來寫,幫助她在報社站穩腳跟,有事還可以直接給我打電話”。他伸出手,在季學民手掌上寫下電話號碼,說是紅岩村的內線,季學民一陣溫暖,覺得雖然背著處分,這個新集體很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