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以敵之矛攻之盾 貧農當麵鬥縣長

兩次失利,下一步怎麽開展工作,傅紫玉說:“國民黨倡導在農村建立農會,利用這個時機,我們可讓農民自己建農會”。

曾明恩介紹曾經在軍墾農場作過工的何天貴,說此人腦筋夠用,嘴巴也會說,對國民黨的統治不滿,是個搞農會的好材料。何天貴家在百草梁,季學民找到他時,一看才二十六歲,瘦瘦的個子,人很精明,有精有神,家有十五畝旱地,三間房子,母親媳婦,沒孩子,像自給自足過日子的殷實戶。

季學民向他請教如何種煙,說:“曾明恩叫我來找你,說你這人義氣,肯幫忙。”何天貴以前在軍墾農場幹活時,與地痞流氓打架,打傷了人,曾明恩替他解了圍。季學民說他是曾明恩介紹來找他,二話沒說,留季學民住下來。百草梁這地方地處高山,民風淳樸,適合隱蔽,季學民進而對何天貴說:“我還有個‘年輕媳婦’和一個孩子,想接來一起住,你幫忙想個法子”。何天貴爽快地答應下來,他家旁邊兩間破舊茅草房,以前是一個光棍農民住。去年被抓了壯丁,房子空出來,保長托何天貴看管。說那壯丁在外麵如果沒死,回來也有個住處。何天貴去給保長送了筆錢,還給保長送塊臘肉。說:“外鄉來了個私奔逃婚的親戚,想在這兒住下種煙,這錢是外鄉人的。臘肉是我孝敬你的,你就看在我的麵子上,把光棍的房子租出去”。茅草屋要有人住,有人氣才有壽命,沒人住要不了多久就垮了,保長收了錢,落個人情,季學民、傅紫玉和季建慶在壯丁的家裏住下來。

何天貴讀過私塾,喜歡談論天下大事,擺談曆史典故,議論曆史人物,什麽盛唐薛仁貴,臂力無窮,是神仙托夢,吃了九牛二虎。北宋楊家將住的天波府,文官在門前要下轎,武將在門前要下馬。南宋嶽飛,是天上大鵬金翅鳥轉世,嶽家軍打金兀術是從天上追蟲子,一啄一個準。一到空閑,就找季學民說古道今,季學民肚子裏的故事完全能夠滿足他的精神文化需求,給他講他不知道的名人故事,補充矯正他知道一點點,但對人物、時間、地點不清楚不準確的曆史。何天貴覺得季學民有學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傅紫玉辦起私塾,周邊的孩子見傅紫玉態度和藹,教人耐心,漸漸的,兩家人感情融洽了,成了朋友。何天貴在季學民麵前時常發泄對時局不滿,時間過了快半年,季學民看時機已經成熟,就問:“何天貴,你反對國民黨,共產黨也反對國民黨,你不如去參加共產黨好了”。

何天貴隨口答道:“我想參加,找不到啊。”

季學民探探他的口氣:“我長年累月在外麵,聽說過共產黨的主張,還聽說山東和東北都被共產黨解放了。你在這一帶人緣好,你帶頭起來組織農會,同國民黨開展抗丁抗糧抗捐鬥爭。共產黨就會主動來找你”。

何天貴不說話了,考慮了兩天,問季學民:“農會怎麽建呢?難嗎?”

季學民告訴他:“不難,有人承頭,就會有人來參加,不過,要善於團結,人要齊心”。

何天貴說這個我辦得到,這附近農民都聽我的,過了半個月,第一個農會誕生了,何天貴給他取名叫“種煙會”。農會第一件事是教農民識字,傅紫玉編了本識字課本,內容是“工人做工,農民種田”、“沒有匠人蓋房子,我們就沒有地方住;沒有農民種莊稼,我們就要餓肚子……。”第一個農會建起來,何天貴問季學民:我這個農會,像共產黨建的農會嗎?

“有點像”。

“我像共產黨嗎?”

季學民搖頭說:“不像,你不僅要自己發動農民建農會,還要帶動其他農民辦農會,就像那回事了”。

何天貴迫切地問:“怎麽發動?”

季學民鼓勵他說:“你把與你情趣相投,善惡是非相同的人,團結在一起”。

何天貴在家辦起農會講習班,請季學民給農民兄弟講農會。他四處去發展學員。一個冬天過去了,來聽講的學員前後有三十多人,新民鄉的農會發展到十幾個。農民自己建立農會,名稱土氣,有圍繞農具取名“風車會”“堰塘會”,有圍繞地方,取名“曬壩會”“鋪蓋會”,有圍繞關係,取名“老庚會”“連襟會”的,五花八門,作用都是農民團結起來,識字懂道理。

新民鄉農民鬧農會,鄉政府聽到點風聲,鄉長何大富多方打聽,知道了是一個名叫季學民的外鄉人在串聯組織。這何大富官不大,架子大,平日很少下村裏與百姓打交道。他帶著保安隊下村來,走到百草梁,已經氣喘噓噓,見一下巴頦長滿胡須,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農夫在為煙葉薅草。後麵一位因許久未梳頭發,頭發上布滿灰塵,臉上掛著煙灰的村姑在為長高了的煙葉掐尖打頂。就問:“種煙的,向你打聽個人,你認識季學民嗎?”

薅草的農夫停下手中的鋤頭,用一口本地話說:“你問的是我嗎?”

這裏有外人嗎?何大富說:“問的就是你”。

農夫慢慢的用本地話回答他說:“認不到”。

何大富見眼前這人還本分,又問:“你聽說過農會嗎?”

農夫說:“沒聽說過,飯都吃不飽,又不打算蓋房子,打不起會”。

何大富有點不耐煩了,說:“我問你的不是大家籌錢入股,輪流坐莊的‘打會’。問的是共產黨組織的農會”。

農夫說:“你說的什麽湯(黨)?煮什麽燴(會)?”

何大富鄉長使起性子,吼農夫一句:“媽的屁是個聾子,老子跟你說不清楚,找保長問去”。

走到保長家,何大富一屁股坐下來,問:“你們這兒來外鄉人沒有?”保長連忙說:“沒有,沒有”。何大富說:“聽說過季學民這個人嗎?”保長又說:“沒有,沒有”。何大富又說:“你們保裏有農會嗎?”保長急忙說:“沒有,沒有”。何大富鄉長不耐煩了:“你這個保長怎麽就會說沒有”。鄉長一吼,保長心發慌,忙給鄉長彎腰作揖說:“何大鄉長,我這兒沒有,你不就省了一個事。這年頭,沒有好。不要把什麽帽子往自己頭上扣,多個朋友多條路,少件事情省點心啊”。何大富鄉長歎了口氣,他**過多,身子虛脫,無力在山裏轉悠,保長有人當比沒人當好啊,保長給他傳話、帶路、管飯,不然他這會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他和保安隊喝了酒吃了豬肉湯回去了。

鄉長何大富和保安隊剛走,在煙葉地裏薅草打尖的季學民和傅紫玉趕緊跑,找到一樹林山洞藏起來,貌不驚人的老煙農季學民,蓬頭垢麵的傅紫玉在山林躲了兩天,沒事了才回來。

新年正月,是農活的閑月,墊江國民黨縣黨部在各鄉換屆選鄉長。鄉長由縣黨部提名,老百姓照到選票畫個圈,叫改選鄉政府。季學民決定檢驗下農會的力量,到村走訪各個農會,聽他們分析農會有沒有號召力,農會會長有沒有威信,大家一致恭維:“種煙會”的何天貴為人義氣,名聲好,有口才。

季學民走村串戶,宣傳說:“這次選舉,農會的人做了鄉長,黃連鄉肯定大不一樣。”傅紫玉編了順口溜:“一根筷子孤單單,捆成一把扳不彎,齊心選上何鄉長,農民兄弟少負擔”。順口溜很快在農會會員中傳唱開了,投票選舉時,何天貴選上了新民鄉鄉長,農會威望一下高了。

新民鄉鄉長落選,出了位民選鄉長,出乎區仁友意外,這不是件小事。新民鄉他從沒去過。這次他得親自下去走訪看看。坐上轎子到鄉裏,撇開何天貴,召集各保保長,問他們:“鄉裏最近有沒有偷盜搶劫?”保長們齊聲回答:“沒有,沒有”。開會沒反對,區仁友耐性子住下,貼出告示,歡迎鄉民投訴上訪。兩天過去了,門前沒人扯皮鬧事。何天貴多話沒說,從早到晚對他畢恭畢敬,酒肉侍候。晚上,何天貴給區仁友送上紅包,區仁友用手捏了一下,信封厚實;回到客房間,忍不住打開信封一看,全是大額票子,他再也挑不出何天貴這人有啥子毛病。反過來,他指定的鄉長何大富,怎麽看都不順眼,年紀大,嘴裏流口水,說話結巴,老婆一大兩小,大小三個老婆住在鄉政府,大白天男人老婆打麻將。除了是個國民黨員,才幹長相比何天貴差一大截,隻好任其道而行之。

曾明恩告訴季學民,蔣介石下野了,國民黨政府為了緩和社會矛盾,在報紙上大肆宣揚在農村推行“二五減租”。國民黨的“二五減租,”與當年抗日根據地的“二五減租”字麵一樣,內容不一樣。抗日根據地減租,減掉的是地主與佃戶之間的地租。國民黨喊減租,內容五花八門,這個二五,有時指的是國家向土地所有者收取的皇糧,減少百分之二十五,算下來,減掉農戶的地租不多。有時指地主向佃戶收取的地租減少百分之二十五,減掉農民的地租自然多一些,這年國民黨提出的二五減租,就是要求在地主向佃戶收取的地租裏麵,減少百分之二十五,地主認為幹涉了土地地權。

前方打了敗仗,後方又觸動了地主的利益,這時正逢秋糧收割完畢,地方官員來個幹打雷,不下雨。鄉長保長都不願意減,隻是把這事掛在嘴上,鴨子躂撲趴,嘴殼子得力。上麵派出督導員,鄉村下麵紋絲不動,到處傳言,涪陵某鄉,督導員扣押了拒不減租的鄉長,縣裏麵三屆參議長和現任縣長,三朝元老和一個當官的,四個大人出麵保釋,最後督導員不得不放過了這位不願減租的鄉長。

消息代表官意不代表民意,季學民鼓勵何天貴在開展“二五減租”,農民兄弟選你當了鄉長,你得給農民兄弟帶來實惠。何天貴對“二五減租”也很積極,連續幾個晚上召集農會會長開會,宣傳“二五減租”是民國政府倡導的,是受政府保護的,派人到縣城買來一大堆國民黨報紙,拿出來給農會會長講讀。會長拿去給農會會員講讀,會員聽了像喝了壯陽酒,人人都喊雄得起,不識字的農民也把報紙帶回去,揣在身上,當著護身符似的保管起來。

新民鄉有個馮家衝,土地肥沃,衝裏大地主叫馮南方,有田地千多畝,收租曆來收“四六開”,一季莊稼收下來,他得六成,農民得四成。即使農戶遭了災,租子從不少。馮家衝佃戶馮維倫是馮南方的佃戶,是一個宗族祠堂裏的叔侄關係,馮維倫管馮南方叫叔叔,但年年說到收租就不親熱。這次有了民國政府的號令,馮維倫向何天貴說:“何鄉長,老地主馮南方為富不仁,這次減租我要帶頭把馮南方的牛角角扳下來”。何天貴也認準了拿那個自認為在上頭站得到人,在鄉裏目中無人的馮南方開刀,馮維倫敢不敢第一個出來叫板,他沒在意。

馮南方在鄉下有田有錢,在縣城他是縣法院陪審員,在南京,兒子是國民黨軍官,有錢有勢,鄉裏麵大小人物大小事,新鮮事他從來不關心,我行我素獨往獨來。馮家衝農民在商量找他減租,他有所耳聞,但憑你幾個泥腿子,把我的租子減下來,他不信,沒當回事,說歸說,收歸收。農作習慣秋糧收割完了種夏糧,寒露過後交地租。立冬過了,地租沒收起來一粒,馮南方穩不住了,帶著家丁出門收租,第一站選擇侄子馮維倫家。

來到馮維倫家門口,說:“維倫侄子,今年的租子準備好了嗎?”

馮維倫手裏有民國政府報紙,話裏有話地說:“南方叔,今年的租子您準備怎麽個收法呀?”

馮維倫!腰杆沒得水桶粗,肚子裏裝得下幾個膽,聽到風聲以為就是雨,想在我這兒撿便宜,馮南方臉色一變,驕橫地說:“外甥打燈籠,照舅(舊)”。

馮維倫毫無懼色,說:“今年恐怕減兩成吧,您沒有聽說上麵有新規”。邊說邊把放在兜裏的《中央日報》拿出來在馮南方麵前晃了晃。“這上麵說,從今年開始,農民交租要減百分之二十五”。《中央日報》報頭馮南方當然認得。沒想到侄子馮維倫拿張報紙抵製他,一頭撞到馮維倫的槍口上,無計可施,語言搪塞,氣急敗壞地說:“好,你等著瞧,有你好看的”。

下午,馮維倫到鄉政府,把上午的情況給何天貴說了,何天貴沒想到老實巴交的馮維倫敢第一個站出來叫真。把馮維倫帶到季學民家,讓馮維倫把上午的情況一五一十表演了一遍。季學民看了表演高興地說:“馮維倫有膽識,有應變能力,得鼓勵一下”。他拿出點錢,叫何天貴:“去買點酒,晚上你請全鄉第一個向地主要求減租的兄弟喝一杯”。馮維倫人長四十八歲,從來沒有那個讀書人請他吃飯喝酒,喝了酒,說:“你們當先生的,為了我們農民兄弟吃口飽飯,熬更守夜地替我們操心,給我們講道理,給我門壯膽。我不蒸饅頭蒸口氣,非要強到底”。

馮南方找其他佃戶收租,個個針尖對麥芒,烏龜對綠豆——瞪眼,都是一個調,今年交租要減少百分之二十五。國民黨報紙做依據。老地主這下慌了,去鄉政府找何鄉長,要求鄉政府出麵調解。

鄉裏,馮南方請何天貴出麵調解,好比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睡醒(遂心)如願,一口答應主持一次講理會,時間定在一個趕集天,茶錢雙方都不出,鄉政府包了。“講理會”像今天的民事調解,在民間社會上具有法律效力。打算貼告示,搭台子,馮南方作為地主方,馮維倫作為佃戶方,當眾講理答辯,全鄉鄉民參加旁聽,讓“二五減租”婦孺皆知。

何天貴請縣長區仁友,二人彼此認識,他送過紅包,算是有層關係。何天貴今天照樣送上禮物,兩條豬腿,講明有何事由,說:“縣長大人,減租是政府的法令,農民要喊減,新民鄉擋不住啊,這堂講理會,縣長大人你得親自坐鎮,我這人沒讀幾天書,萬一講偏了,豈不誤了大事”。

區仁友看著二十出頭的鄉長,第一次見麵塞紅包,今天送豬腿,懂禮數,說話一口一個縣長大人,盯著他眼睛轉,此人能為我所用,是個人才!“二五減租”是上麵喊減的不假,他一個鄉長是擋不住。回頭一想,我出麵,全縣地主紳士怎麽看?我是地主紳士的縣長,不是泥腿子的縣長。地主紳士說這個法令違反了土地私有製,地租減不減是地主的事,政府無權幹涉!揣度踹度,我是什麽人,黨部書記縣長保安團長,治不了泥腿子,這年輕人出頭,我借他去殺一殺泥腿子的氣焰,前思後想過濾兩遍,方才開口說:“你要搞講理會,評判租子該不該減,我不反對。我聽說馮南方是位紳士,紳士的麵子要給夠,你讓馮南方紳士體體麵麵地坐在台上,那個上來講理的泥腿子孤零零地站著,不要壞了尊卑。馮南方紳士的椅子和我的椅子一樣大小,在我和他的麵前擺一模一樣的桌子,放一模一樣的茶碗。辦的到嗎”?區仁友一口一個馮南方紳士,要讓何天貴對鄉紳刮目相看,禮遇對待。何天貴是個豪爽之人,區仁友的詭計他識破幾分,家裏不是還有季老師嗎,我就不信鬥不過你區仁友,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回到鄉裏,何天貴請人搭起台子,發布告示,整整忙活了幾天才布置妥當。這天老天爺開眼,陽光普照,天空晴朗,臘月趕集人多,今天有熱鬧,遠處鄉村的人也來看,把講理台圍得水泄不通。

縣長要來參加講理會,馮南方特地把家裏那頂轎子收拾打扮了一番,轎簾換上了新布,家丁添置了新衣服,背著槍,前呼後擁耀武揚威來到會場上。上台時與到會的地主鄉紳作揖問好,器宇軒昂走上講理台,先從氣勢上壓倒馮維倫。

馮維倫走上講理台了,他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和打滿補丁的褲子,衣服不合身,穿在身上緊巴巴的,褲子太短,亮出腿子一大截,腳下一雙赤腳,寒風吹來,風裹著他身上的單衣單褲,顯得瘦巴巴的,一個人形影孤單,彎腰駝背站在上麵,好像隨時會被風刮下台來。縣長坐著,東家馮南方坐著,他們麵前各擺著一張桌子,麵前擺副茶碗,上麵冒著熱氣。馮南方衣冠楚楚,背後站著腰挎駁殼槍穿戴整齊的家丁。縣長區仁友主動與馮南方作揖問好,互相讓座。馮維倫猜不透縣長與馮南方此時窘迫為難的心情,他隻知道他站在這台上是為了多留一石口糧,一家人求個溫飽。今天講理是為了全鄉佃戶的利益,贏了,全鄉佃戶都可以效仿。但他畢竟是第一次到這上麵來拋頭露麵,佝僂著腰,誠惶誠恐地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昨晚一宿,季學民和何天貴給他打氣加油,說:“你不管他們怎麽凶,道理在我們這邊,你隻要不慌亂,我們贏定了”。上了台來,他還是穩不住,兩隻腿不禁哆嗦起來。

台下方圓幾十裏,這個衝那個壩哪個灣的農民來到會場。看著馮維倫惶恐的摸樣,人群中的季學民帶頭為他送上掌聲,認識馮維倫的農民朝他揮手,不認識的為他拍掌響應,有的幹脆大聲喊:“馮維倫,雄起”。惶恐萬分的馮維倫明白了,台下一千多農民的喊聲掌聲是衝著他來的,佝僂著的腰直了起來,哆嗦的兩隻腿也好了許多。他身旁的何天貴今天也豁出去了,為了給馮維倫壯膽,他沒給自己安排座位,沒有給自己擺桌子,沒有給自己擺茶碗,走到馮維倫旁邊,並肩站在講理台上。

“講理會”開始了,馮南方有縣長撐腰,他手拿鐵皮話筒,搶先陳述:“今年既無天災,又無人禍,佃戶馮維倫無端鬧事,抗租不交,請縣長查辦”。

縣長區仁友驚堂木一拍,叫馮維倫作答。

有何天貴在身邊,馮維倫此時已鎮定下來,馮南方沒把話筒遞給他,他用手放在嘴邊說:“我從來沒說不交租,我隻是要求東家減租,更不是抗租”。

聽到馮維倫細微如絲的聲音:“從來沒說過不交租”。馮南方以為對方被嚇倒了,用鐵皮話筒愚蠢地說:“地是我的,你來佃時,我倆就約好按田地產量六四分成,我六成,你四成,你現在想推翻租地契約,你得五五成,我隻得四五成,這叫不守約定,要追加罰金”。馮南方搬出租地契約,核心是地主有土地所有權。

馮維倫把昨晚季學民教他的話搬出來,用手指著馮南方,大聲說:“地主不種地,得大頭,農民終日勞累,得小頭,這不合理的事得推翻”。台下農民聽了,一片掌聲喝彩。

區仁友坐不住了,從馮南方手裏拿過鐵皮話筒,迫不急待跳到台前,想引誘馮維倫犯邏輯錯誤,說:“地主擁有土地,收地租是天經地義”。

膽怯的馮維倫這下放開了,對著縣長揮舞著雙手:“既然是天經地義,就得合理,不合理就得改”。馮維倫的勇氣鼓舞了台下農民,他們覺得掌聲不過癮,幹脆大聲呼喊口號:“不合理!就得改!”喊聲使馮維倫挺直了腰杆,對縣長又說:“這改,政府是有法令的,縣長大人在這裏,‘二五減租’是政府定的,上麵說了,政府要主持更換地契”。說完,又把懷裏的《中央日報》拿出來,在台上晃動。

台下農民又喊口號:“縣長發話!換地契!縣長發話!換地契!”

區仁友沒想到,一個山野泥腿子,竟有如此膽略,在台上拿他叫板。台下群眾的口號聲經久不息。區仁友隻好委婉解釋,替自己開脫:“政府為了體恤民情,要求降低地租,佃戶可以與東家協商嘛”。

馮維倫此時已占據上風,台上他與縣長麵對麵,貧農當麵對詞縣長,馮維倫昨天以前想也不敢想,這位過去見保甲長點頭哈腰的老實人大聲說:“不對,上麵說是政府主持東家與佃戶換租佃土地契約”。呼應的叫聲掌聲又響成一片。

區仁友額頭上冒出了汗珠,臉漲紅了。他雖然想顧全馮南方的臉麵,但也不敢公然違抗上麵的法令。隻好說:“今天身體欠安。請大家寬限幾日,再作商量”。他原來還想在會上發表演講的興致沒有了,草草收場,夾起尾巴走下講理台來。

馮維倫勝利了,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民,代表了農民的切身利益,成為了新民鄉的英雄。走下台時,台下夾道歡迎,掌聲喝彩聲在他身邊嘩嘩響起,佃農貧農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區仁友輸了,輸得很不甘心,回縣城路上,坐在轎子裏,慢慢回憶“講理會”前前後後。覺得自己來不來,這場“講理會”結局都一樣。他來是想給馮南方壯壯膽,沒想到農民馮維倫竟如此大膽冷靜,讓自己下不了台。他從梁山縣到墊江縣,做了五年縣長,減租是民國行政院的法令,該減。何天貴搭建的講理台是符合他的要求的,馮南方與他並肩坐著,麵子給了,自己和馮南方怎麽就說不過泥腿子馮維倫呢?盡管這事上麵來檢查,是他縣長的政績。但他總覺得給泥腿子減租,像是共產黨做的事兒,會不會錯了。想到這裏,區仁友坐在轎子上打了個冷噤。他定了定神,自言自語說,上麵如果說減錯了,有個三長兩短,就拿何天貴來頂罪。

他坐在轎子裏沒事可做,又想到何天貴帶頭來做這個事,目的是什麽?今天講理會上,他不給他自己擺桌子、安椅子、泡茶碗,是為了表現他是民選鄉長,出風頭。他自己安慰自己說,這位民選鄉長,是個風險人物。回到縣裏,他左思右想,害怕農民找他去主持換土地租佃契約,跑到重慶躲起來。

轉眼冬月臘月,農民減租得了實惠,過了一個歡喜年。

“二五減租講理會”貧農敢鬥縣長,像風一樣傳遍四麵八方。涪陵地區中心縣委感覺墊江來了能人,派出中心縣委委員鍾銘泰親自去墊江尋找打聽,想發展這位貧農入黨。與傅紫玉一樣,鍾銘泰是國華中學入黨的學生,這天,裝扮成送貨郎的鍾銘泰與送貨郎季學民在路上不期而遇,二人目光對視,鍾銘泰想起自己的使命,主動上前找老師打了招呼,向季學民說明了此行的目的。

涪陵中心縣委書記樊涑沫在延安參加過抗大學習,四十四歲,中等個頭,一身農民裝束,說話當地口音。前任中心縣委書記受國民黨特務蒙騙,被抓捕殺頭,黨的地下組織也遭到毀滅性的破壞,墊江地下黨內戰以後兩任縣特支書記慘遭敵人逮捕殺害,樊涑沫正發愁如何打開局麵,鍾銘泰向他講了巧遇當年國華中學的季老師,樊涑沫下決心親自來墊江會麵。

樊涑沫要見敢鬥縣長的馮維倫,來到馮家衝,馮維倫家隻有兩間茅草屋,見了季老師感慨說:“先生從城市來到鄉下,像團火,照得我們心裏亮堂堂的。”。

季學民手裏提著十斤米,說:“馮維倫,我們打算在你家住一晚,歡迎不?”馮維倫燒火煮飯,青菜米飯待客,這是最高禮遇。他家隻有一張床,晚上,床和被子讓給樊涑沫和季學民,他和老婆帶著孩子,分別爬到東西南北幾顆大樹椏上,一家人隱蔽樹叢中,眼睛盯著遠方,替客人放哨。

屋內,季學民開門見山說:“墊江是農村縣,發展黨員應以農村黨員為主,把迎接解放作為黨組織恢複重建的中心”。言簡意賅,一語見地,樊涑沫聽著心中亮堂,茅塞頓開,發展馮維倫入黨,小小的桐油燈是那麽明亮。樊涑沫聽說軍墾農場保安隊百來號人,平日種地,農閑練槍,驚訝高興,迎接解放充滿力量。二天,帶上馮維倫上華鎣山,參加了遊擊隊。

開春以後,重慶派人下墊江縣衙門視察,特派員指責區仁友說:“墊江鬧減租是瞎胡鬧,《中央日報》的話不作數,上麵的話隻不過是李代總統開的空頭支票”。特派員集合保安團抓捕敢跟縣長叫板的馮維倫,設下圈套讓縣長難堪的何天貴。馮維倫跑了,區仁友追悔莫及。查抄何天貴家時,這位民選鄉長家中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保安團索性一把火,把何天貴幾間房子點火燒了。沒來不及逃避的何天貴捆綁雙手昂著頭,建立農會鬧減租他無怨無悔,父母妻子留在家一無所有,他愛莫能助,為砸碎剝削製度發出呐喊他覺得值。他妻子眼淚汪汪,丈夫被抓走凶多吉少。季學民回來見了,把何天貴父母妻子接過來住,小小兩間草屋,多擱兩張竹床,生上火,度過黎明前的黑暗,熬過這股倒春寒流。

墊江減租停了,新民鄉長換回何大富,保安隊到處敲鑼打鼓,吆喝何天貴大逆不道,不跟縣長一條心,被抓到了渣滓洞,受大刑。李代總統下台了,蔣委員長重新執掌大印,墊江又恢複以前死水微瀾的模樣。

夏天的夜晚,耀眼的星星布滿天空。方舟通過解放區廣播電台,呼喚代號蓑笠翁的黨員歸隊。曾明恩這兩年在農場裏把收音機當寶貝疙瘩,小心又小心地保管好,每晚按時帶上耳機收聽,苦苦等待的電台播音呼喚終於來了:

名叫蓑笠翁的聽眾,你所訂購的《唐詩三百首》現已到了。你在信中說你喜歡柳宗元的《江雪》,詩中蓑笠翁獨處冰雪覆蓋的江心,與大自然默默對話的意境深深打動了你,為此,我們特地邀請北平師範大學王老師,寫了對《江雪》的賞析,請你注意收聽……

曾明恩顧不得天黑路遠,連夜打著火把,把消息告訴季學民。乖巧的花兒一聲沒叫,站在房前地壩迎接他深夜到來。

按照方舟同誌的約定,這是歸隊的指令。季學民走上山梁,看著滿天星空,難以抑製心中興奮的心情。此時他想念戰友蕭中興,他如果不獨自一人出走,與大家一齊去香港多好啊。他在敵人監獄裏能迎接到勝利的曙光嗎?他暗暗為這位老戰友耽心和祝福。向曾明恩辭行,說:“明恩戰友,我和傅紫玉要走了。”感激的話不知從何說起。曾明恩揉了揉眼睛,沒一點意外吃驚,說:“雖然一見麵就知道有離開的那一天。但真的聽到時總有一種難舍的感覺”。

曾明恩留在這裏,同樣在等待艱巨的使命。他和季學民很少在一起談話討論,但做事卻很默契,這是信念和紀律的力量,是信任和責任在一起的靈感。曾明恩第二天提來二十來個銀元,說:“這裏麵的銀元是農場這幾年的積蓄,帶在路上做盤纏。”

主人收拾東西要走了,花兒好像有預感。這幾天它特別乖巧,看到主人時兩隻眼睛水汪汪的,一會看人,一會低頭,一有機會,就用舌頭去舔主人的腳,在主人身上輕輕撕咬。以前除了在自己碗裏吃食,有時還上灶台偷食。可這些天,它連自己碗裏的食也吃不完。不時朝天上淒涼的汪汪直叫,像是向主人祈求:把我也帶走吧,我已經離不開你們了!花兒汪!汪!的祈求聲,令人心碎,歸隊的路程遙遠又艱險,坐車坐船,還要出境,能帶上它嗎?這方水土雖然生活短暫,傅紫玉卻難以割舍,她強忍離別之痛,帶信喊來馮維倫,把花兒交給他,囑咐帶花兒參加遊擊隊。走的時候,花兒送他們到縣城,送上汽車,車開走後,花兒跟在汽車後麵,一邊狂追,一邊狂吠不已,車上季學民、傅紫玉望著後窗,看著追趕汽車的花兒,難以抑製流下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