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喜洋洋慶政協閉幕 未料血灑較場會場

“促進會”最後一個活動,舉行政協閉幕慶祝大會,日子選在丙戌年正月上九。

早晨八點半鍾,太陽露出圓圓的笑臉,參會群眾陸續來到較場口,人們穿戴整齊,許多人大年初一樣收拾打扮自己,把壓在箱子裏的寶貝衣服穿在身上,愛好時尚的女人佩戴自己認為好看的首飾,體現一份好心情。範子宿和吳邵雲約好今天去參會,沈嵐找出毛料西裝,進口領帶,邊用毛刷撣掉灰塵邊叮囑丈夫:“上帝給你兩個眼睛兩隻耳朵一張嘴,多看多聽少說話”。沈嵐這次上來,與以前不同的是話多了,範子宿嘴裏嗯嗯兩聲,吩咐沈嵐:“你給徐麗萍打電話,叫邵雲在鄒容路等我,民建隊伍來了一起入場”。

較場口廣場,也有演講台,但沒有圍牆,這地方是城市中心,四周毗連許多巷道,路口很多。範子宿到了鄒容路,吳邵雲還沒來。民生路那邊,過來重慶各個大學的教師,先生頭發花白,穿在身上的衣服平平展展,褲腿前麵熨帖的有棱有角,臉上意氣風發,仿佛肩上擔負著民主建國的重任,胸中懷揣著治國建國方略。女士穿著旗袍,一些人燙了頭發,春風吹過來,帶來她們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一些有頭有臉有家室的人,還牽著孩子來看熱鬧。旁邊的民族路,中華職教,育才中學排著方隊,穿著校服,揮舞彩旗,喊著:“和平建國”的口號,步伐整齊走向大會指定位置,學生們整整齊齊排成幾路縱隊,安靜地站好,等候開會。民權路走來的男女青年,三五成群,大慨是大學的大學生,忘不了男女青年之間見麵互相談笑風生,用手中的彩旗,互相追逐打鬧玩耍。

吳邵雲來了,說範子宿柱著拐杖,像位英國紳士,來參加隆重慶典。範子宿說吳邵雲今天西裝革履,像位出席婚慶典禮的新郎,兩人心情開朗,互相取笑。範子宿手指給吳邵雲看,說:“紀功碑(14)那邊帶孩子嘻嘻哈哈,追逐玩耍的是鍾桃,看樣子,一家人都來了”。吳邵雲開玩笑大聲喊:“鍾桃,範子宿正在到處找你”。對麵穿銀灰色絲絨旗袍,係紅色圍巾的鍾桃聽見範子宿找她,招呼三個孩子過來,丈夫施去飛也跟了過來。孩子離開鴻昌公司托兒所,大女兒上學,小的她自己身邊帶著。施去飛說:“子宿參加民建,今後我們是同誌,和平建國得要積極參加活動”。範子宿不回答施去飛的問題,抱起他兩口兒的小兒子,說:“這小子,特別聰明,再過一年,伯伯就抱不動了喲”。

廣場四周,人人臉上洋溢著充滿希望的微笑,飽受苦難的中國人今天既是來慶祝政協閉幕,也是來享受和平建國的節日。廣播裏正在播放蔣介石錄音講話:“中正無論在朝在野,均應本著公民應盡的責任,忠實地堅決地遵守政協會議的一切決議”。喇叭聲音大,蓋過了他們的談話。民建隊伍開始進場了,施去飛和鍾桃夫婦牽著孩子,一家五口大人孩子走進隊伍裏。大會安排民建站第二排,前麵是新華日報方隊,民盟方隊。站在他們後邊的,打的旗幟寫著工務會、農務會、商務會。範子宿看後麵三支隊伍的人,穿著清一色黑衣、黑褲、黑膠鞋,黑方陣,個個神色不對。他第一次參加集會,看了覺得有些不對,問道:“後邊的人穿戴這麽整齊,像武僧裝束,是哪裏的”?

“這三個會我從沒聽說過,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

“好像來者不善,不像是來開會的”。範子宿看黑衣方陣人群不多,個個氣勢洶洶的。

施去飛勸他:“老範不要風聲鶴淚,我上演講台去了,大會推選我參加主席團”。他跟三個孩子揮揮手,笑嘻嘻地走了。

各個方隊按喇叭吩咐,在一塊一塊整隊,旗幟迎風招展,風吹得嘩嘩作響。

後邊黑衣方陣朝主席台大聲喊:“時間到了怎麽還不開會”?

這兒距離主席台不遠,台上聽到了,用喇叭回答:“時間還沒到,大家靜一靜,等一下”。

黑衣方陣的人叫喊:“什麽時間還不到,把你那破表摘下來扔了”。隊伍裏跑出來一個穿黑衣個子瘦長的男子,沿著中間的通道向主席台跑上去,自我介紹要上主席台,大會糾察隊攔阻。黑衣方陣又叫又嚷:“他是我們的代表,要上主席台”。

喇叭裏客氣地說:“主席團是‘促進會’推選的,送來的名單沒有他的名字”。黑衣方陣起哄,吹起長長的口哨,再就是亂七八糟的吆喝,像似哄鬧又像似嘲笑,夾雜一起就像是搗亂,瘦長男子黑衣方陣的慫恿,放開手腳向主席台上擠,黑衣方陣衝上去五六十人,上去跟糾察隊打起來,糾察隊被黑衣人群又拉又推又搡,主席台前亂成一團。瘦長男人趁勢衝上主席台,搶到麥克風,大聲說:“我是農會主席,大會由我主持”。

主席團有人製止瘦長男人搶麥克風,亂講話,黑衣人群霎時衝上主席團,抓到人就開打。範子宿覺得不對勁,對吳邵雲說:“台上爭著要當主席的會不會是特務”?

會還沒開,主席台亂成一團,吳邵雲隨口說:“我倆既不是共產黨,又不是民主人士,既然來了,看看再說”。範子宿隻好如此,看看熱鬧嘛。

主席台上黑衣黑褲黑鞋一片黑色,其他顏色寥若星辰,瘦長男人對著麥克風,舉起手臂,喊口號,聲音傳不出來。旁邊主席團公認的主持人奪過麥克風大聲說:“今天是非常隆重的慶祝會,大會主席是非常慎重的事情,毛遂自薦的主席不合法……”。

話未說完,台下黑方陣一齊吼起來:“媽個屁,你合法”。

“我們推舉的主席誰敢反對,弟兄們,開打”。

主席台的黑衣人群,從腰間抽出事先準備好的鐵條,五六十根鐵條砸爛麥克風,砸爛喇叭,砸爛條桌,砸爛板凳,碎片木板砸到開會群眾身上。

台下三個黑衣方陣的幾百個黑衣人,一瞬間從腰間、褲腿抽出一根根褐色的鐵條,仿佛惡魔降世,露出猙獰的麵孔,咬著黃色黑色的牙齒,呼啦一下,分散開來,舉起手中的鐵條,向四周參會人群劈頭蓋臉打來。

會場各個方隊被擠亂,前麵的人想退,退不動;後麵的人想跑,看不清東南西北方向,行不成統一意誌,跑不了。會場上想退卻的,想跑掉的,想躲藏的,一片混亂。人們伸長了脖子,揮舞著雙手,拚著性命互相擁擠。特務三五成群,揮舞著鐵條,高聲吆喝著,在會場上追逐手無寸鐵,飽讀詩書的社會知名人士。他們對人群中年紀大的,戴眼鏡的,麵容像讀書人的、佩戴大學校徽的,或者他們認為是知識分子是民主人士的,手持帶血的鐵條,撲上去不問青紅皂白,對準頭,照著臉一陣亂打。

帶著三個孩子的鍾桃聽見叫喊:“特務打人啦”,她做夢也沒想到出現這種意外,她當過兵,過打仗,經曆過戰場槍林彈雨考驗,這鐵棍算什麽,三個孩子不能撒手不管。女兒十二歲,小兒子不到六歲,心裏埋怨後悔丈夫不該帶孩子來看熱鬧,一時有些慌亂。大女兒睜著一雙大眼睛,隻見特務黑衣黑褲黑膠鞋,黑漆一樣的麵孔,像黑色的怪獸,一路衝殺過來。緊緊抱住媽媽的腿,挪不開步,幼稚地說:“爸爸說抗戰勝利啦,國家有希望啦,怎麽比抗戰躲避大轟炸還要亂啦”。二孩子看見幾個叔叔被打得鮮血直冒,血流如注,有一個當即到下,趴在地下昏了過去,爬不起來。大人抱著頭,躲著特務,躲著特務手中的鐵條,向有空隙的地方跑,特務舉著鐵條在後麵緊緊追。

聶叢林盯著什麽人需要幫助,危難時講究忠信樂易,聽見孩子的哭聲,跑過來一把抱起小兒子,喊一聲:“跟我來”。鍾桃紅色圍巾掉了,顧不得撿,拉起大女兒和二孩子的手,跟著聶叢林身後向外麵跑。

特務發出怪獸般的狂叫,向新華日報方隊壓過去。空中傳來鐵條打在頭蓋骨上“哢”“哢”的聲音,還有鐵條打到臂膀手腕上“嘭”“嘭”的聲音,聲音發蒙,讓人聯想挨到鐵條的人是個什麽滋味。挨了打的人,有的無可奈何喊爹叫娘,有的慘叫一聲“唉喲”,接下來不停呻呤,恐怖的聲音各種各樣,嘈嘈雜雜疊加在一起,使人聽了心驚膽戰,毛發悚然。

趙鼎臣盯著主席台,見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像主持人,被兩個特務夾在中間,輪番施以鐵條或拳腳,主持人頭部被鐵條打開一條口子,血流入注,搖搖晃晃,已站立不穩。混亂中,膽大鎮定的記者在抓拍照相。趙鼎臣不容遲疑,他來自燕趙之地,祖輩都是仗義之人,那天滄白堂主席台上救邵力子練大了膽,今天他跑到主席台前,主持人恰在這時支撐不住仰麵倒了下來。趙鼎臣迎麵接住,托著主持人一下子坐在地上。認識這位主持人的幾個青年學生趕上來,幫助趙鼎臣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趙鼎臣叫大家把受傷的主持人放到他背上。

剛才在台上打人的兩個特務跳下來,黨派處疤子臉也在其中,另一個鼻子通紅,長滿酒糟。疤子臉也穿著黑衣服,黑膠鞋,手裏握著褐色鐵條,臉孔像寺廟裏猙獰的鬼怪。攔住趙鼎臣說:“年輕人,這兒沒你的事,把你背上的人放下來”。

燕巢幕上,豈能屈人籬下,趙鼎臣爭辯道:“他是我老師,我背他上醫院”。

“莫說是你老師?是你爹也不行,放下來,不然連你一起打”。

參會的學生圍上來,斥責疤子臉說:“還打,打出人命啦”。

“放過他吧,這位先生是愛國七君子之一,名人啦”。

疤子臉冷笑一聲,狂傲地說:“你他媽的沒長眼睛嗎,今天挨打的都是名人,你他媽的不是名人,老子今天才懶得打你”。說著舉起鐵條朝不知趣的趙鼎臣撲麵打來,疤子臉身子不矮,趙鼎臣高大魁梧,頭一邁身子一偏,鐵條擦著耳根打到肩膀上,隻感到肩膀發麻,左臂有點不聽使喚。背上的主持人好像昏迷過去,人顯得沉重。酒糟鼻從背後舉起鐵條,正欲偷襲趙鼎臣頭部。一個糾察隊員掄起拳頭,對準酒糟鼻一拳打去,另一個糾察隊員從酒糟鼻手中搶過鐵條,對兩個鬼怪樣的特務一頓亂舞,兩特務被迫躲閃。趙鼎臣借機向會場外麵衝,身後傳來糾察隊員與疤子臉、酒糟鼻互相抓扯,搏鬥,衣服撕破的聲音。

範子宿眼前無數根鐵條在飛舞,耳朵裏充滿罵人的聲音,喊爹喊娘,叫天叫地。他沒想到大會還沒開,特務就開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的金絲眼鏡,咖啡色手杖,特意打扮的英國紳士風度,長期周旋於商場官場應付自如的神態招來特務的注意,他想跑,但不知往哪兒跑,還在猶豫時,頭上挨了一悶棍,一下倒在地上,特務舉起鐵條,對範子宿卷曲的身子一頓亂抽,直到毛料西裝被打破成幾塊方才罷休。

會場亂了,四處是混亂的人群,吳邵雲跑不出去了,隻好找個牆角,蹲在地下不動,等特務跑到另一頭,他站起來,看範子宿倒在地下,過去拉朋友起來,範子宿一個勁喊頭痛周身痛,站不起來,傷口裏的血汩汩地向外冒血泡。吳邵雲向周邊一個勁地喊:“大家幫幫忙,行行好,救救傷員”。慌亂中,亂哄哄的會場中,他求救的聲音淹沒於人海,沒人搭理著急萬分的吳邵雲。會場上到處是擠掉的鞋子、圍巾、帽子,被人踩踏破碎的鏡片、書報、還有一灘一灘的鮮血。朋友倒地無人理會,讓他無法忍受,他舉起雙臂大聲呼喊:“人命不保,球屁個慶祝會,慶祝個球啊”。

混亂的人群經過一陣擁擠掙紮,有了組織,有了反應,有的圍成人牆,抵擋特務的鐵條。有人赤手空拳和舉著鐵條的特務搏鬥,有人群起反抗,心虛的特務囂張的氣焰減弱了許多。會場前方新華日報的青年人,西南聯大,重慶大學,西南師範的學生,不願束手無策讓特務任意暴打,用手中的旗杆,或用自己的雙手,跟特務較起勁來。特務人少,學生人多,覺悟起來眾擎易舉,特務被迫向外麵逃去。

主席台上知名人士被特務包圍,鐵條在他們身上發出“嘭”“嘭”的聲音,民主戰士不喊疼,更不叫饒。施去飛被幾個特務打在地上打滾,直等青年人和糾察隊員衝上主席台,把特務趕下台去,他才脫離挨打的局麵。

拉著媽媽鍾桃手的兩個孩子鞋子跑丟了,赤著四隻腳丫子,腳劃破了也不知道。鍾桃看二孩子腳在流血,趕緊背起這孩子,叫大女兒拉著她的衣襟。銀灰色的絲絨旗袍被劃開口子,她眼睛隻顧尋找突圍方向,會場青年大學生不少,左衝右突群體有力量,鍾桃看準了,跑進大學生中間。接受軍事訓練的鍾桃,颯爽英姿膽氣淩雲勝過男子,背上背一個,身邊帶一個,一口氣跑到會場外,卻不見了聶叢林和小兒子,正在焦急,旁邊學生說施去飛手腳打折了,已經送去協和醫院救治,她隻好帶著孩子先去醫院。

抱孩子的聶叢林跑散了,懷裏的孩子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四周看,豎耳聽,好像發現什麽,聽到什麽,明白什麽,幼小的腦海裏,像有什麽**在飛越。孩子這番神情,給聶叢林信心,把孩子改為背在背上,從混亂的人群中左衝右突,眼睛盯著那邊青年人多,腳步跟在他們後麵,卻始終擠不出去。

趙鼎臣大跨步地從特務的包圍圈中衝了出來,疤子臉和酒糟鼻趕在他前麵藏在外麵路口,看見趙鼎臣,怪聲喊道:“這大漢背的是名人,弟兄們圍過來”。從會場外麵各個路口,呼啦一下圍過來二十幾個特務,吹著口哨,掄起鐵條對著趙鼎臣,一步步逼過來。趙鼎臣背著,沒有還手之功,隻有眼睜睜挨打,一下,兩下,四五下。危急時刻,育才學校學生隊伍幾百人從會場中衝了過來,把趙鼎臣和他背上的主持人裹挾在中間,擠散了疤子臉酒糟鼻這群特務,讓趙鼎臣抓住機會,一口氣跑到臨江門,攔下兩輛黃包車,趕緊到醫院。

吳邵雲哪兒不想走,靜靜地守護著朋友,他不能扔下受傷的朋友不管,也不知怎麽辦的好。會場內外,突然人聲鼎沸,吳邵雲大吃一驚,以為情況發生更嚴重。過了兩分鍾,人群中競相說:“周恩來來了”!“馮玉祥來了”!馮玉祥將軍聞訊趕到會場,不僅為民主誌士討個公道,還為他疼愛的夫人無端挨打討個說法。將軍發出憤怒的嚎叫:“朗朗乾坤!公理何在!姓蔣的,有本事朝老子身上來”。周恩來到來,鎮住了混亂不堪的局麵,青年人和學生反抗特務毆打的勁大了,聲勢壯了,做賊的特務看見偉人個個膽怯,四散逃去。

會場上青年人和學生組織起來,抬送躺在地上,走不動,爬不起來的傷員,範子宿被學生抬起來,送上救護車,吳邵雲跟著去了醫院。

特務跑了,聶叢林抱著孩子四處找鍾桃,聽說她去了協和醫院,趕過去,天快黑了。施去飛骨折了,手腕上了夾板,吊著繃帶,小腿裹著石膏,躺在病房裏麵。開門進去,孩子一眼瞧見鍾桃,掙脫聶叢林懷裏撲向媽媽,孩子一路沒哭,倒在媽媽懷裏大哭起來,一雙小手捶打媽媽的手臂,埋怨媽媽把他扔下不管。鍾桃說:“叢林,謝謝你,兒子,跟叔叔握手再見”。孩子特乖巧,跟聶叢林握手再見給出笑臉。聶叢林出來碰見趙鼎臣,頭上纏繞著繃帶,他送主持人到醫院,醫生給縫合了傷口,安置了病床,他自己順便包紮了下,兩人這才覺得肚子餓了,出去吃東西。

救護車送來範子宿,醫院給他安排了病床。吳邵雲到醫院電話機旁等侯了半天,才輪到他打電話,叫沈嵐來醫院看她的丈夫。沈嵐一路小跑,趕到醫院,走廊裏擠滿了傷員,醫生,護士,送病人來,看望病人的各式各樣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等她的吳邵雲,把她帶到丈夫的病房。範子宿輸上液,頭纏著紗布,露出嘴唇鼻子出氣,妻子來了眼皮眨了眨,算是打招呼。沈嵐一下哭起來,流著眼淚說:“我以為你見多識廣,遇事能拿主意,讓你去開這種會,沒想到你是個糊塗蛋,你萬一怎麽了,我怎麽辦”。範子宿到了醫院,神情好些,安慰嬌妻說:“世上沒有後悔藥,你不謝謝邵雲兄”。

沈嵐止住哭聲,說:“邵雲,謝謝你,危難時靠朋友這話不假”。吳邵雲擺擺頭,安慰沈嵐說:“國民黨召開政協會,我們好心好意慶祝閉幕要挨打,這個國民黨不好伺候喲”。看沈嵐還在哭,出外麵透透氣。聶叢林和趙鼎臣在外麵吃了兩碗麵,返身回醫院看民建還有哪些傷員在醫院。碰見吳邵雲,進來看範子宿,看沈嵐一臉淚痕,安慰一番說:“範夫人,事已至此,問問你先生,想吃點什麽喝點什麽”?

二天一早,徐麗萍趕到範子宿家,沈嵐煲好雞湯,二人來到醫院,服侍範子宿喝了一碗。醫生查過房,範子宿吃過藥,精神好了許多。門外進來位穿郵遞員製服的年青人,說有人給昨天挨打的病人送來禮品盒。禮品盒是臨時用普通紙盒做的,外麵用紅紙包著。沈嵐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是塊紅布,上麵擺著一發子彈。她看了大叫一聲,禮品盒失手掉在地上,子彈滑落在地,人一下嚇暈了過去,倒在地上。徐麗萍去扶她,隻見沈嵐臉色卡白,呼吸急促。

護士趕緊來掐人中,拿藥來打針,忙碌一個小時,沈嵐才醒過來。

統治者迷信暴力,民主遙遙無期,範子宿唉聲歎氣,與鄰床病人議論妻子嬌弱膽小,特務雇人送子彈到病房嚇得半死,我又不是革命者,至於嗎?鍾桃詢問進來,她聽說範經理挨打住進醫院,過來看看。勸躺在範子宿病**另一頭的沈嵐不用怕,“我丈夫腳和手臂被打骨折了,這不,昨晚忙一夜,這會才靜下心來”。沈嵐聽了好了許多,下床來,吃了飯,回到範子宿旁邊睡著了。傍晚跟徐麗萍回家,二天又來醫院,範子宿昨夜輸了液,精神好多了。囑咐夫人去看望施先生,說來而不往非禮也。

沈嵐隻身一人去了,推開病房看見鍾桃,拿著紙和筆座在凳子上,像是在做筆記,施先生手臂上著夾板,小腿裹著石膏,躺在病**不能動彈,口裏念念有詞,情緒激動,像是在口述檄文。客人來了,暫停下來,沈嵐問了施先生的病情,閑聊了一會,彼此約好等病情好了,互相看望。

季學民在病**,聶叢林把較場口事件講了一遍,說範子宿去較場口,負了傷,急忙要去看他。沈嵐見了季學民,抱怨說:“都怪你,我們老範跟你學什麽爭取民主權利,這下好了,腦袋冒煙了,看他長點記性不”。範子宿見朋友來看望,心中甚喜,說:“沈嵐,你說什麽,學民躺在醫院,我自己去的”。季學民看沈嵐怨氣大,坐了會,說了會安慰的話,回病房去了。

羅秋容要去上海,臨行前來醫院,向季學民道別。朋友拜托的事,一直惦念在心,說:“拜托大姐一件事,您到了上海,找人疏通疏通,幫助範子宿、劉阿榮進入抗戰企業名單”。廣播上說,國民政府擬定了一批遷川工廠參加抗戰企業名單,進入名單的,可以收購日偽民用工廠。公布的大多是兵工企業。羅秋容說:“我想想辦法,這事宋子文親自操刀,我請宋家人出麵幫忙,興許有點希望”。

“還有件事,拜托大姐,那晚救我的官兵他們是哪部分的?馮將軍不肯說,我布置傅紫玉在打聽,你幫助她一下”。

羅秋容微笑著點點頭。

媒體報道:政府授予光華紡織印染公司,鴻昌紡織股份公司,民康醫藥紗布廠收購日偽民用工廠資格。吳邵雲告訴範子宿,政府公布給予收購日偽廠房機器,一直暗箱操作,把我們蒙在鼓裏,此事是衛立煌將軍受宋慶齡之托,向軍政委員會鼎力推薦我們在軍服保障中功績卓著,方才有此結果。範子宿內心感激,想起那天沈嵐對朋友一陣埋怨,請吳邵雲安排下,去季學民病房,麵陳謝意。二天中午,吳邵雲和沈嵐,鄒俊夫四人一起,推門進去,季學民平躺在病**,範子宿眼睛洋溢著喜悅,說:“季學民養了這麽久,氣色長好了”。範子宿、吳邵雲二人春風滿麵,沈嵐麵有桃色,後麵一位不認識的年輕人,精神飽滿,季學民立起身子,雙腿彎曲在胸前,說:“範兄一臉喜慶,有什麽好事”?

範子宿幾人圍在床前,說:“好事在老弟意料之中,鴻昌公司連同日商機器一並交回我了,還賦予貸款收購幾家日偽紡織廠,從長江遷來,翻越秦嶺雪山遷來,總共四百多家遷川廠家,我們僥幸趕上,這得謝謝老弟”。季學民知道多數遷川工廠這幾年沒找到錢,政府不給政策,回不去了。提醒範子宿說:“你要走了,這邊勞資關係要安排妥當喔”。

“給你介紹下,鄒俊夫,劉阿榮踏進山城結識的朋友”。鄒俊夫已經三十八歲,正值幹事作為之時,身材精廋,麵色紅潤,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彎腰欠身說:“季先生大名,聽劉董、範董、吳董經常提起”。範子宿說:“我們來重慶,俊夫給了許多方便,他南通紡織高校畢業,算是行家,人也正義。重慶的光華、鴻昌、民康,合為一家,統稱光華股份,俊夫作經理,你做副經理,你說的勞資關係,你們兩負責”。範子宿俗氣地笑了笑,鄒俊夫點頭微笑,雙手捧出一張儲蓄存折,說:“季總,這是您的工資儲蓄賬戶,請您收下”。季學民不知在重慶能呆多久,範子宿這安排顯然包含深情友誼,點頭接受過來。

吳邵雲自己介紹,說:“國民政府任命我擔任蘇浙皖紡織專員,協助三省政府恢複發展紡織工業”。這位置可是大權在握,機會不容易。季學民用手指著範子宿,半開玩笑半當真說:“你當專員,督促這老板給工人的工資開高點,享受勝利的喜悅和實惠”。

“你別在一邊別說風涼話,你現在是光華股份的高管”。

“那我今後見了你,可要稱呼你範總啊”。季學民這句話,惹的大家議論起來,範子宿說:“你這麽說,我安排你做個白領,你還跟我生分了不是”。

沈嵐在一旁,添個人情說:“我把房間收拾了一遍,我和子宿走後,學民住我們家去”。上次住範子宿家,麻煩不少,生活上是方便,工作卻不方便,季學民推辭說:“謝謝你,心意領了,住你那兒,不方便”。沈嵐好心一場無人領情,反問一句:“住我家還不方便”?沈嵐家是公寓,臥室廚房廁所配套齊全,真心好意一番。季學民不領情,解釋一句說:“沈嵐,我這人拖遝,朋友來往多,住你家確實不方便”。沈嵐覺得好沒麵子,數落他說:“我念你是子宿的老朋友,換了其他人,我才懶得管呢”。完了噘著嘴:“你不住我家可以,你隨時隨地不要忘了見若”。吳邵雲趁著高興說:“按我的擇偶標準,左見若可是仙女下凡,十世難遇一世,老季有福氣”。沈嵐接著指責吳邵雲:“你前世修行不到功夫,見若這種女人,你也空泛議論,不懷好意,麗萍要是在這,怕你今後耳根不清淨”。

幾人打趣嬉笑一會,吳邵雲說:“我明天就要乘飛機去南京報道,阿榮來電話,要我臨行前去看看軍布業死難工友,你能去嗎”?想到軍布業工友為抗戰而來,一路遭遇多少艱辛,日機轟炸,大半員工客死異鄉,季學民滿口答應:“去,馬上去”。範子宿還沒拆線,堅持要去,沈嵐也不好阻攔。

眾人出了醫院,鑽進轎車,來到墓地山腳下,徐麗萍、謝玉淑、小玉、小向聞訊已在那裏等候。車停下來,沈嵐攙扶傷口還沒拆線的範子宿下車,謝玉淑拉開車門,攙扶季學民下車,解釋說:“季老師住院,正值過年,茶館生意好,沒來得及過來看望,範董要我看好茶社,說這就是在幫助您養傷,你不會怪我不懂事吧”。前麵的沈嵐扭過頭來對謝玉淑說:“你一個青春美貌的寡婦,去看孤男,不怕人家笑話”。沈嵐緊緊地挽扶自己的丈夫,說話沒輕沒重,火辣辣的,謝玉淑攙扶著站立不穩的季學民,心中一怔,漲紅了臉,正待發作幾句。季學民笑了笑說道,“小謝,沈嵐這人一副直通通脾氣,得罪了人,自己都不知道,你不要多慮”。謝玉淑這才緩過臉色。司機拿來兩副拐杖,一副給範子宿,季學民接過一副,自己慢慢柱著走。

墓地是劉阿榮以軍布業名義購買的,密密麻麻地占滿了一座山頭和一麵山坡,墓碑麵向長江,墳頭上已長滿雜草。眾人爬上山頭,沈嵐、徐麗萍、謝玉淑和小向、小玉,將帶來的幾籃白**分放到每座墳頭上。

吳邵雲現在是官員,代表眾人向死難員工告別:“各位工友,你們為抗戰,不幸長眠於此,臨別之前,特來向你們告聲別,永別了”。說完,向墓地鞠躬致哀。

眾人依次鞠躬,儀式完畢,吳邵雲拉著季學民的手,說:“阿榮托付我,向你說聲,他永遠是你的朋友”!看來幾人今天是與自己分別了,季學民也產生離別的惆悵,他們幾家人在下江,那邊的民用工廠交給他們手中,是組織的希望。遙望遠處,說:“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此地為一別,孤蓬萬裏征”。

吳邵雲情深並茂答道:“季先生是文人,斯文我答不上來,你為人冰清玉潔,胸懷寬闊,交你這朋友,值了”。說完從懷裏摸出一封信,打開後說:“我帶來遠征軍司令衛立煌寫給軍布加工業聯合會的信,稱讚軍布加工業在艱難的條件下,支援了遠征軍,為範兄和劉兄取得收購日偽工廠資格,起了關鍵作用”。範子宿柱著拐杖說:“邵雲兄,將這封信燒掉做紙錢,祭奠被日本飛機炸死的死難員工,願他們的忠魂在天得到安息”。小玉想起死去的爹,淚流滿麵,撲向沈嵐的懷抱,沈嵐扶起她的肩頭,說:“孩子,想爹想媽的時候,就到範媽媽家來”。

小玉一哭,吳邵雲淚水奪眶而出,說:“每逢清明時節,記住給長眠在異鄉的死難工友,燒紙點香,記住工業大撤退留下的血和淚”。他帶頭蹲下,眾人圍上去,吳邵雲點燃衛立煌將軍感謝信,信紙變成灰,飄散在空中,飛向山下滾滾東去的長江,江水把哀思,把友人的讚語,流向死難工友再也回不去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