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小工廠團結緊,奮力爭取話語權

劉阿榮不計較宋美齡逼迫他出國,計較他也奈她不何,何況陰錯陽差,在美國做了筆意外的生意,過去的怨恨早已拋到腦後。從大洋彼岸回來,操心遷川工廠的前途,耽心當初留在淪陷區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會不會錯被官僚沒收,提筆給蔣介石寫封信,請求蔣介石高抬貴手,歸還被日寇搶占的地皮廠房,也提了一條奢求,最好銀行能發放一筆利率優惠的貸款,支持光華購買一些日偽工廠。請求遞上去,據說蔣先生收到了,勉強記得他稱讚過的這位傳奇商人,不過劉阿榮提的要求事關國家大是,蔣先生搪塞其詞,遲遲不給答複。

劉阿榮這邊給蔣介石寫信求助,這邊日日行,天天做。所謂日日行不怕千裏萬裏,天天做不怕千事萬事。蔣公給不給答複先不管,回老家常州找接收大員談判。一廠舊址改建為醫院,三廠舊址改建為商場,醫院商場是日本人出資蓋的,勝利後即刻被接受了。聽說鄉紳名士劉阿榮回來了,接收大員必須接見他,談到接受,大員試探說:“日軍占領常州後,燒殺搶掠,常州城模樣大變,日本人蓋醫院蓋商場,我們也不知是在誰家地皮上蓋的”。劉阿榮說:“地皮是誰家的好辦,找經緯儀按地圖對照就出來了”。劉阿榮熱衷股份製,地麵建築是日商的,日商投資算政府的,地皮得有個說法?官員沒收的醫院商場,要麽給光華一部分股份,要麽補償一筆地皮費,滿足個心願。沒想到接收大員聽了哈哈大笑:“劉董,就算經緯儀有那麽靈驗,國庫現在一貧如洗,哪來的錢補償給你?遷川是你發起,得到中央政府首肯,你找上麵說去,隻要上麵說了,怎麽辦都好說”。劉阿榮還想發表意見,這位當年曲線救國的接收大員抵賴說:“你用什麽證明這些地皮戰前是你家的?日本人戰敗移交醫院和商場是連同地皮一並移交的”。劉阿榮拿出離開常州時揣在身上的地契房產證,證明光華的地皮是光華的,接收大員搖頭晃腦說:“你那是北洋政府發給你的,你找北洋政府去”。看到白花花的銀子不講理了,多話再也不容申辯,一聲送客,劉阿榮隻得出來。隻身到一廠舊地所修醫院漫步徜徉,門診部是座仿唐建築,隻有一層樓,穿過背後的水池花園,是兩層樓的西式住院部。妻子謝懷秀說母親生病,給錢不讓住院,是不是這家醫院,他腦海裏浮現日寇鐵蹄下,病房躺滿日軍士兵,哇哇哭叫的中國兒童沒人看病,老人生病入不了院,生命垂危的同胞被日軍據絕於大門之外,自己年邁的母親死在自家屋裏沒人醫治,蒼老的雙眼淌出兩行熱淚。一兩層樓的房子,接收大員捏在手裏生怕化了,愛財愛到這種地步,實在令人可憐。揉幹淚珠,漫步來到古運河邊,河水依舊東流,岸邊風景依舊,西起篦箕巷,東到東坡公園,十裏老街古跡、古韻名勝猶在,古巷,毗陵驛,皇華亭依存,可這些到底屬於誰?勝利前,心中有盼望,現在勝利了,盼望沒有了,隻有失望。不過劉阿榮名氣在那,二廠地皮當年日本人沒看上,長滿野草野花,接收大員同意他在二廠舊址蓋廠房。采購的美國紡織機械已到黃浦江碼頭。劉阿榮認準戰爭結束數億民眾衣著要改善,市場商機無限,他要與日本商人竟賽戰後重建速度,搶占東南亞市場。再大的挫折不會讓他氣餒,他在美國看了無數現代廠房,這次雄心勃勃,血氣方剛,做事大氣,蓋廠房從香港請來工程師,他無論如何搶在日商恢複重建前麵。

鴻昌紡織廠那年上海淪陷,改名換姓變成了日本豐田公司門下,日商陸續補充日本機器,擴大了規模。接受大員拿到把柄,二話沒說,昔日鴻昌紡織,定性日偽企業,予以沒收。範子宿找到市政府講理,碰到老熟人蔣侯乙,幫他進去打聽了一轉,出來說:“這些家夥說鴻昌留在上海的是座空廠房,日本人重新添置了機器,與原來的鴻昌大不一樣。這樣吧,你拿出個千八百萬,我替你說說,把它買回去”。千八百萬!這麽大筆錢上哪兒去找?再說,憑什麽要我拿錢買回去?範子宿心中憋屈。打了幾年交道,蔣侯乙說句同情話安慰老範:“上海灘的接收大員猶如封建諸侯,圈進來的地皮廠房別想拿出去”。範子宿怎麽也想不通,國民政府動員他離開上海,說勝利後不僅物歸原主,還會獎給他日偽工廠。現存的日本豐田機器不獎勵給他,連廠房地皮也保不住,接收大員對已經到手的餡餅,到嘴的肉,怎會輕易地吐出來還給你。望著自己的廠房,想接管無能為力。到街上給沈嵐購幾件物品,一個人到大世界聽戲,遊玩了幾天回到重慶。

範子宿回鄉考察沒有結果。重慶這邊卻鬧開了,從江蘇來的技術人員和師傅,眼看依托本廠回不了家鄉,隻好跳槽,另尋門路。在重慶本土招收的工人,擔心他把機器設備遷到上海去,成立護廠隊,不準他把機器運走,公開向範子宿提出:你人回去,把工廠留下來,賞我們碗飯吃。查理文來找他,說:“範伯,得提出口號編個說法,工人耽心機器遷走失業,鬧得可凶啦”。範子宿進退為難,無可奈何,碰見季學民,請朋友給工人講清楚,即使他們返回上海南京,機器不搬走!他心裏明白,機器工人不讓搬走,搬回去也落後了。季學民覺得好容易盼到抗戰勝利了,政府該獎勵遷川工廠,民國政府頻頻頒發接受證書,把什麽都抓在手裏,關鍵你要有本事把工廠辦起來,讓工人充分就業。他到鴻昌、光華幾家工廠去講可以,可遷川工廠四百多家,他一個人哪裏顧得過來。

米滌新打來電話,叫季學民立刻到袁家崗後院。走到巷口,遇見羅秋容,季學民明白大半,略顯幾分調皮,開玩笑說:“羅老師,你來這找人吧”。羅秋容資曆比季學民還老,心知肚明季學民是同誌,說:“那天說帶你去見馮玉祥另一半原因,你猜到了嗎”?季學民不好意思說,“這會才猜出來”。進屋後,米滌新老規矩,提前到,說完就走,見到二人說:“你兩認識這麽久,不用我介紹吧”。羅秋容說:“我和季學民彼此是同誌,這層關係還是你來撥亮這盞燈”。米滌新笑笑說:“今天喊你倆來,交辦件任務。董老指示,建立中小工廠聯合會。羅秋容做發起人,公開活動羅秋容出麵,組織活動季學民負責。立足點放在爭取群眾團結群眾教育群眾,中小工廠業主我們視作同盟軍,團結他們,和平建國”。羅秋容悟性高,這事像有所準備,從容談定說:“服從組織安排!團結中小工廠業主,建個反內戰要和平的聯盟”。米滌新點頭同意,說:“這地方你不能久留,具體事季學民當好副手”。羅秋容呆了不到五分鍾,對季學民擺了擺手走了。

二人留下來,米滌新嚴肅地說:“羅秋容是我黨黨員,是黨的秘密。你送來的情報,已送往延安,對了解國民黨內戰部署,很有作用”。季學民隻管點頭,讓米滌新慢慢說下去:“上次軍需署與軍布業之間的鬥爭,彭佩然險些暴露,組織上讓彭佩然靜默潛伏,你直接與我聯係。等會來三個同誌給你做助手,其中一對是夫妻,女方的父親是西安衛戍副司令,兩人在延安自我猜忌組織懷疑他們是國民黨特務,耽心被冤枉,私下跑出來到重慶來找組織,一對布爾喬亞小資產階級。不過經過調查,二人路過西安時,沒去找女方的父親。回到重慶,沒去投靠男方的地主家庭,而是到新華日報門市部找黨組織,是可用的同誌。另一個是你的老下級傅紫玉,借機你倆消除誤會”。這位學者型領導說話始終注重邏輯,不重渲染氣氛。

門敲了三下,被推開了,田海明和一位二十五歲的女青年走了進來,田海明見了季學民很驚訝,米滌新說:“季學民從今以後是你們領導”。田海明上前握住雙手說:“秘書長是我們領導,太好了”。季學民打量他,中等個頭,瓜子臉,厚嘴唇,大眼睛,體型胖。田海明鬆手介紹說:“我妻子章若蘭”。女青年中等個頭,白裏透紅的臉龐,圓鼻梁,薄嘴皮,大眼睛雙眼皮,害羞地直個勁地笑。

組織恢複田海明夫婦組織關係,明確了上線聯絡人,他豪爽健談,自我介紹起來,說:“我屬兔,重慶銅梁人,出身地主家庭。章若蘭屬豬,出身東北軍人家庭”。門又敲了三下,米滌新去開門,喊:“進來吧,傅紫玉”。姑娘青春的臉喜氣洋洋,知道今天做什麽,眼睛不敢正視季學民,羞答答兩腳並立,像中學生似的低垂著頭喊聲:“季老師,過去的事您別生氣”。人到齊了,米滌新說:“我宣布,中小工廠聯合會黨小組成立了,季學民任組長。國共談判事特別多,我得趕緊回去”。他說完就走,彭佩然給他講了,季學民背著處分,叫他管人不要給表態的機會。

屋裏剩下黨小組四人,三個恢複組織關係的黨員興奮高興,三張嘴合不攏,田海明帶點幽默,輕聲說:“我們請黨小組長給我們講話”。四個人一起開心笑起來。

羅秋容在報紙上發表聲明,發起建立重慶市中小工廠聯合會。聘請季學民、田海明、傅紫玉、聶叢林等為籌備會理事,交辦他們到中小工廠中間宣講簽名。聶叢林有個朋友,叫趙鼎臣,二十九歲,身材高大,喜歡穿件犛牛皮製作,裏麵狼皮毛羽毰毸的大氅外套,帶一塊瑞士名表,在聶叢林旁邊開家膠鞋廠,名叫永立,抗戰初從熱河來重慶。產品膠鞋,勝利前賣給川軍遠征軍重慶市民,勝利後市麵上到處是美國貨,膠鞋被衝擊得沒了買主,約一幫做軍布業的小老板把貨拿到山西去賣。人常說晉商膽子大,去了晉商約他進八路軍根據地。他毫不猶豫到了長治,一幫人的布匹膠鞋被八路軍一個供銷科長買了。生意成交,這幾人好不高興,懷裏揣著錢,座上火車回太原。在火車站候車室,被騎馬連夜趕來的八路軍科長一把拉住,趙鼎臣和朋友們大驚,以為什麽事考慮不周得罪了這位科長。等科長把話說明白,原來算賬時科長少給了他們其中一位5個銀元,騎馬跑了兩天的路,追趕到火車站,補給這位朋友。趙鼎臣回到重慶逢人便講這件奇事,解放區買賣公平,官員不貪不占,八路軍星夜追商人補差款,聶叢林發展趙鼎臣做了宣講員。

大渡口去年新開家牙刷廠,取名甜心,廠長是位姑娘,叫薛梅。父母從杭州遷來,有些錢財。姑娘不享清福,不玩嬌氣,開辦實業做生意,今年二十五,工廠辦得井井有條。牙刷用竹條或木條鑽孔蘸上豬鬃而成,除了牙刷,她還做洗衣服的板刷,擦洗機器炮筒的毛刷,整理西裝的衣刷,凡跟豬鬃沾邊的,她加工成用品,賣到市上。圍著薛梅轉的富家子弟不少,薛梅一個也看不上,男朋友不找,可人緣極好。傅紫玉給她講羅秋容發起建立中小工廠聯會,姑娘知道這位愛國奇女子,她心目中仰慕的偶像,對建會一下有了好感和認識,主動承擔宣講任務。

田海明發動小紡織廠入會,軍布加工業聯合會解散後,他們的機器閑置沒活幹。年輕的去給人打工,年紀大的卷起機器回到鄉村,重新尋找生計,有的淪落為乞丐,沿街乞討。提到團結建會,好比幹柴遇到烈火,紛紛在上麵簽了名。

宣講員宣講還要聽,跑了一圈,搜集意見一條:多提解決生計困難,爭取貸款政府貼息,平頭老百姓跟政府作對,惹不起,鬥贏了,廠垮了;鬥輸了,人沒了。羅秋容搜集梳理他們的意見,去找國民黨重慶市黨部,遞上簽名冊和意見薄,要求合法批準中小工廠聯合會。市黨部書記叫方治,假裝禮賢下士,出麵接待三分鍾,敷衍塞責說:“我很忙,請回去等候通知”。羅秋容一走,打電話請示上司,上司想多個會好比多一個黨,這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麻煩嗎。說:“小方啊,這事你可要想好,中小工廠過去搞幫會,現在搞政治同盟,重慶的事你要拿準”。上司沒直接回答,意思很明白,方治獨自盤算,羅秋容好好的女老板不當,要來摻和政治?當年“七君子”抓進去坐牢,羅秋容跟在宋慶齡後麵奔走呼號,強迫政府把“七君子”釋放出來,從那以後,跟隨宋慶齡身後,形影不離,他不能遷就這種社會活動家,簽名冊意見薄他沒看,擱置下來。

市黨部擱置拖延,羅秋容料到這一手。那天夜裏,她被召到曾家岩,周副主席親切稱呼她“同誌”,讓她心中一陣漣漪,兩行熱淚經不住一下子流了出來,特殊工作環境,她很少聽到“同誌”這種稱呼。黨把這項任務交給自己,建會從什麽地方著手?發展對象關心的是什麽?是醫治戰爭創傷,是和平建國,是反對壟斷資本,實行平等競爭,她想了幾個晝夜。簽名廠家遍布全山城,裏麵很多人對國民黨五分懼怕,五分鬥爭,多數希望通過合法的方式建立起來。在陪都建立一個國民黨認可的進步群眾組織,困難肯定很多。董必武同誌鼓勵她說:“這件事,南方局黨委十分重視,中小工廠主團結起來是有基礎的。黨外民主人士也很支持”。怎麽合法成立,她有通盤打算,一步一步逐漸實施。聶叢林向重慶市各家報刊發出邀請,舉行新聞發布會,請求媒體呼籲。到會媒體幾十家,羅秋容開場道白說:“抗戰以來,一大批流亡到重慶的青年,為了生存,就地力所能及辦起小工廠,成為大後方繁榮穩定的基礎。如今,他們聯合本土中小企業,希望與政府溝通對話。口號是:和平建國,團結友愛,平等競爭,互助合作。懇請各位媒體用你們的筆和聲音,給他們呼籲,請政府與予他們一個話語權”。

盡管媒體是有選擇地邀請,一個新事物誕生,總是有質疑的聲音。資深記者要考考二位,在重慶建立起一個幾千家廠家的政治聯盟,你要做聯盟盟主,有何種修養品行。有記者問:“建會的目的是什麽”?

羅秋容話語輕撥解鎖,說:“爭取勝利後一個公平發展機會”。

記者問:“你回答的是作用,我問的是目標?請抽象一點”。

羅秋容語音鏗鏘有力說:“團結起來,民主建國”!

記者席上一片譏笑聲,有記者說:“民主建國,中小工廠說穿了,大部分是些手工業主,夫妻加兒女,家庭式的小作坊,他們有那麽大的能耐抱負嗎”?羅秋容說話渾厚低沉,略帶傷感,語音讓激動的人不激烈,衝動的血壓降下來,麵容平靜地說:“記者先生,這是我們的主張和追求,不可以嗎”。

記者改變提問方式:“請問這位先生,市麵有人擔心中小工廠聯合會成為青洪幫、哥老會,擾亂社會治安”?

聶叢林說:“我們章程上寫得清清楚楚,擁護和實踐新民主主義,與哥老會有本質區別,抱成一團,隻是為了獲得話語權”。語速不緊不慢,措辭得體大方。

有記者提問:“官方說,重慶現在工業單位過多,要限製發展,你們申請建會,官方會支持嗎”?

聶叢林語氣堅定地說:“女士們,先生們,爭取中小工廠聯合會的合法性,靠的是中小工廠業主自己起來鬥爭,媒體不能作旁觀者,要為正義而鬥爭”。

散會了,記者的耽心疑慮打消了,走上前來說二人彬彬有禮,不急不躁,辦會還行。二人尊重記者提問的權利,得到媒體記者報道一致稱讚。新華日報發表文章表明立場,駁斥反動政府詆毀中小工業的種種謠言,文章說:“中小工業發生危機,並不是工業單位過多的緣故,而是由於政治問題,在一黨專政的庇護下,政府養肥了官僚資本,摧殘了民族工業,尤以中小工業受害最大”。

中小工廠聯合會建會申請,從秋天拖到冬天,轉眼已是年末寒冬,方治仍然不給答複。聶叢林不願沉默,更不會無奈,向國民黨市黨部遞交了請願申請。決心組織簽名者請願遊行,這天上午,從渝中區、大渡口、九龍坡、江北、巴南四方八麵來的中小工廠業主舉著旗子,湧上街頭。

方治也在盤算,申請擱置起來,不置可否,已是幾個月了,今天請願隊伍上了街,目標直奔市黨部,他著慌了,他坐鎮陪都,這是大後方的中心,不能出現反對黨國的聲音。

寒冷的冬天裏,街麵上結著冰霜,方治調來軍警用棍棒毆打,拉來高壓水龍頭衝擊請願隊伍。聶叢林組織的請願者是中小老板,一千多人,衣冠楚楚跟軍警講理,可軍警不講理,水龍頭對準中小老板一頓亂衝,老板們被衝倒在地,幹淨整潔的身上霎時一片狼藉。慢慢軍警越來越多,請願者越來越少,隊伍七零八落,散落在大街小巷,群龍無首。中午,饑餓寒冷擾亂了請願者的軍心,各自回家了。

傍晚,聶叢林講了白天遊行集會的情況,羅秋容說:“老板的力量是渺小的,要組織發動勞工群眾,建立中小工廠聯合會與今後活動,依靠的是中小工廠勞工”。

經過幾天準備,請願隊伍重新集結,中小工廠工人打主力上陣。眾人按預定時間,七八人、十幾人,幾十人一群,陸陸續續直奔重慶市黨部。請願者大多數衣衫襤樓,蓬頭垢麵,洗臉,對於他們不是重要的需求,幹淨整潔衣冠楚楚,他們從沒去想過。天寒地凍的冬天,他們當中講點體麵的人穿著破爛的布鞋或膠鞋,有鞋穿也沒穿襪子。不少請願者還打著赤腳,光著腳板走在砂礫碎石的馬路上。季學民看見一個請願者隻穿一條單褲,褲子太短,粗黑的小腿**在外麵,腳趾縫被冰霜凍裂的口子流著血,他全然不顧,高呼著“要生存,要吃飯”的口號歡快地向前走去。寒風中,有個請願者戴頂破爛的禮帽,算是全身的裝飾,他不時用手去扶正帽簷,擔心風把他卷走了。有個請願者上身換了件新棉襖,褲子是單層工裝,孤單輕薄,寒風吹來,褲腿裹在大腿上,人仿佛隨時會倒下去。這位勞工雙手揣進棉襖袖筒裏,昂著頭,口裏大聲高喊口號,向市黨部大院走去。

中小工廠工人,穿著破爛,卻做出一件又一件精美的工藝品;或者用錘子、焊錫,將一張張鐵皮敲打成水桶水瓢求生;用鋸子、推棒,做成家具養家活口;用腳踏紡織,織造土布,到鄉村集鎮四處販賣;用機械勞作,做成機器零部件,賣給大廠家;加工大米麵條,滿足市場需要;釀造醬油豆瓣,給人們生活帶來美味。他們的存在,給這座城市帶來就業機會和消費便宜,人們從沒想過他們也關心國家的興旺衰敗,政治的清明。今天,他們走上街頭,發表治國建國意見,當局認為不可思議。季學民趕上前去,走在隊伍前麵,一路領頭高呼口號。請願隊伍把市黨部圍得水泄不通,方治又調來軍警,今天請願者數量四五萬之眾,軍警抬著水龍頭過來,身強力壯的青年工人衝上前去,搶過水龍頭,對準軍警一頓亂衝,軍警被衝得七歪八倒,被冷水澆濕,抖抖簌簌倒在地上,泥沙裹在警察身上,一個個像落水雞,狼狽不堪,市黨部大門前亂了套。

雙方不可開交時,東邊上清寺傳來“爭自由,要民主”的口號聲。隊伍漸漸走近,從旗織上分別,走在前麵的,是中國經濟事業協進會,幾百會員前來聲援。在中國經濟事業協進會後麵,是隊伍龐大的遷川工廠聯合會,數萬名工人舉著旗幟,舉著拳頭,高喊口號,前來助陣。再後麵,中華職教社,上萬名師生趕來增援。請願隊伍看見增援隊伍,人群中一陣歡呼。增援隊伍中間,一些頭發花白的學者教授搖旗呐喊,青年學生精神抖擻。工人哥哥圍著遊行隊伍,他們不怕高壓龍頭水衝,反過來奪取過來對付警察。每一批支援的人群,從國民黨市黨部大門前遊行經過,停下來高呼口號:“要自由,要對話。”“反饑餓,反獨裁。”“勞工神聖,不獲勝利,決不罷休”。新聞報紙趕來拍照,議論說國民黨惹惱了山城人民,抗戰果實分配不公,壓製中小工廠民怨沸騰。美援變成美貨壟斷市場,如今火苗蔓延成了火山,誰也阻擋不了。

中午,太陽出來,請願隊伍,聲援隊伍,看熱鬧的群眾,人山人海,越來越多。無數開飯館的老板拉著架架車,用大木桶,給隊伍送來稀飯,送來碗筷。前麵的人吃了,碗和筷子沒有水來洗,後麵的人不用洗,接著用,團結就是力量。這不僅是飯,是民心,是人心所盼。碗裏清湯寡水,平麵照起人影,人們把吃飯當著請願的形式與內容。從曾家岩中山路,到上清寺兩路口,十幾萬請願者端著稀飯,說著笑著,享受著集體活動的快樂。示威請願的人們忘記了政治高壓,忘記了恐怖,集體高唱抗日歌曲,圍在一起表演雜耍,盡興地說笑玩耍,仿佛在這寒冷的冬季,他們也會在市黨部門口,大街兩旁,住上幾天幾晚,不達目的,決不收兵。

山城全城罷市,工廠工人罷工,職教師生罷課,情況報到國民黨中央,高層引起恐慌,上麵耽心事情鬧大了,臉上沒麵子。參加這組織的人大多數是中小工廠老板,有產階級。他們帶著員工上街請願示威,引來十幾萬人同情聲援。上麵打電話給方治說:“羅秋容這個女人是宋慶齡的摯友,聶叢林過去是四川大學的教書先生,現在辦個鞋廠,當起臭皮匠,這些人喊愛國,愛哪個國?現在中國隻有中華民國,我相信他們不會愛滿洲國”。

上麵一番話,把自己的責任推得幹幹淨淨,方治這邊聲音顫抖起來,語無倫次地請示:“他們要和平,要自由,批了以後今後怎麽辦”。

上司永遠是對的,你還敢頂嘴,上麵不耐煩了,罵一句:“操你媽的和平不好嗎,你媽的屁敢說喜歡戰爭?中小工廠老板大部分時間得去做生意,他們不能把遊行示威靜坐請願當飯吃,你媽的屁不懂嗎”!一頓亂罵,罵得方治慌亂無章驚恐無緒的心情反而鬆弛下來,有國民黨中央的令箭,他擔心什麽呢。他吩咐國民黨市黨部頭頭們,同意建立重慶市中小工廠聯合會,解散手工業協會,他承認一個,解散一個,回上峰的話,事情擺平了。

市黨部大門前,示威人群歡呼雀躍,羅秋容拿起鐵皮話筒,一臉笑容大聲說:“請大家用掌聲感謝前來聲援支持建會的各位朋友”。

感謝的掌聲歡聲雷動,請願者正義的聲音無可厚非。

中小工廠聯合會做點什麽?聶叢林問羅秋容說:“會員建會訴求,意見集中在爭取貸款支持,隻求經濟訴求,存在許多幻想”。羅秋容開導他辦起數十個讀書會,組織宣講員宣講新民主主義,宣傳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做工能掙錢。季學民編了首兒歌,拿到鴻昌托兒所教唱,這邊借助中小工廠產品宣傳反內戰。趙鼎臣在“永力”膠鞋裏塞進反內戰傳單,看到的人不多。薛梅姑娘膽大,在牙刷板刷柄上刻上: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生產鐵桶水瓢,醬油豆瓣,工藝裝飾,木質家具,土碗瓷盤,毛筆墨硯的廠家跟著薛梅效仿,在鐵桶水瓢上,在醬油豆瓣包裝上加印:反對內戰,珍惜和平。刻字印字當局很容易找到誰在做,不出一個月,尤蘭猻派出特務上薛梅廠裏威脅:“姑娘,做生意不要參與國事”。其他廠家一一派出特務上門打招呼,薛梅一幫老板隻好作罷,不再產品上刻印有關字眼。尤蘭猻大喜,給上峰寫份報告,說治理中小工廠反內戰成效顯著。這天,戴笠把他喊去訓了一頓,聲色嚴厲說:“你說你成效顯著,重慶全城小孩在唱首兒歌,弄得我們好沒麵子,老頭子限你一周破案”。尤蘭猻去聽了,大街小巷一群群孩子跳橡皮筋都在唱:

杜魯門,壞!壞!壞!專做軍火大買賣。蔣光頭,傻!傻!傻!槍炮對準家人打。中國人,要和平,反對內戰大遊行。

重慶江北江南,嘉陵江長江兩岸,孩子兒歌流傳廣泛,特務買來糖果,問孩子從哪學的,孩子們把糖果吃到肚子裏說:“你怎麽這麽傻呀,兒歌一聽就會,誰跟誰學呀,過路聽來的唄”。特務回來說了,尤蘭猻沒想到誰想出這一招,別說一周破不了,永遠也破不了這種無頭案。回戴笠的話,市麵上流傳兒歌來自紅岩村(12),一球踢回去,心想戴笠再凶,你也破不了。

中小工廠鐵桶水瓢,醬油豆瓣,工藝裝飾,木質家具,土碗瓷盤,毛筆墨硯美國人還真做不出來,銷路一天好似一天。羅秋容聽到兒歌,特地請季學民吃碗炸醬麵,直誇:“編兒歌,反內戰,老弟厲害,姐佩服,這碗麵算我犒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