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慶勝利瞅商機傳奇 收家信寄鴻雁思念

日本法西斯戰敗投降了,陪都120萬人民喜慶沸騰,前幾天當局講:“消息未經政府公告以前,全國軍民工作應一如戰時,不得稍有鬆懈”。今天全世界廣播同聲播放日本投降消息,男女老少控製不住歡欣鼓舞的情緒,人人臉上放出勝利的光彩,無心抹掉幸福的淚花,爭相湧上街頭,歡快放起鞭炮,炮仗由小到大,聲音由短到長,響徹山城大地。老少爺們揮舞彩旗,旗幟由稀到密,四麵八麵到千麵萬麵,在每棟房頂,每間大門,每個窗口上麵迎風飄揚。苦難深重的中國人取得百年屈辱以來一洗屈辱的偉大勝利,歡慶,流淚,歌唱,什麽樣的形式可以表達?隻有身臨其境感受至深的人才知道。紅布花布黃布做的獅子舞起來,各式彩船劃起來,傳統高蹺走起來,田壩裏的秧歌扭起來。老人婦女,青年小孩,放開喉嚨呼喊,大街小巷,大門窗口,欣喜若狂,人們忘了生意,忘記了吃飯,忘記了時間,讓來之不易的勝利定格在永遠!

夜晚的陪都,快樂時也那麽傳統,到處是煙花爆竹,美麗的山城,從江邊到山頂,每層台階燈火通明,**的重慶,中外友人沉醉在歡樂的海洋裏,勝利讓飽受苦難的這座城市徹夜難眠。

劉阿榮在美國舊金山,他來這裏大半年了,兒子劉漢坤天天陪著他,父子二人馬不停蹄考察紐約、底特律、洛杉磯等等美國工業城市,剛有所熟悉。聽到勝利的消息,美國民眾沒忘記珍珠港帶來的切膚之痛,太平洋島嶼犧牲的無數美軍士兵,如今報得一箭之仇,歡樂之夜,禮炮齊鳴。劉阿榮作為商人,他有獨特慶祝方式,慶祝活動不忘自己的本行。紡織是日本二大產業,小鬼子遭受美國轟炸,工廠沒有了,布匹市場還在,戰爭平息了,銷路應該大增,抗戰勝利,我老劉該回國了。叫兒子漢坤天明一早,跟他四處打聽購買先進的紡織機械。找了一茬又一茬,大洋彼岸的美國人不相信他父子是中國人,說他倆是日本人,等搞清楚身份,又說不賣機器給中國人。這天找到位白發蓬鬆的華僑,他告訴劉阿榮:“積貧積弱的中國人,有購買華達呢的鈔票嗎?先進紡織機,到了中國能配套嗎,你買回去,不能用,豈不敗壞美國機器的名聲”。劉阿榮沉住氣,給他講:“中國遠征軍,你知道吧”。“知道”。“他們身上穿的,鋪的,蓋的,都是我做的”。白發華僑問:“那你有錢嗎”?劉阿榮離開常州那年賣店鋪,賣布匹,賣棉花,還清上海商業銀行貸款本息,落下好名聲,銀行老板曾經承諾他,抗戰勝利時,授予他不要抵押不要擔保的誠信貸款,這承諾用起來,銀行出具外匯信用,錢不就有了嗎。劉漢坤拍電報回去,銀行老板慨然允諾。拍電報到重慶,留在山城的查理文趕緊飛上海,懷揣信用匯票,飛到舊金山。翁婿兒子三口找白發華僑搭橋牽線,終於聯係上位美國老板。可人家不相信身上沒穿名牌,晚上睡覺睡地下室,吃飯啃的是沒餡的麵包,喝不起咖啡隻喝白開水的人能買美國機器。屢次碰壁劉阿榮看出人家美國商人講的是氣派,咬牙給女婿兒子買名牌西服,三人轉到星級賓館住下。包裝打扮做了,美國老板仍然不賣給中國人,說機器賣給中國人,需提交國會審議,原來民國政府對美國隻管借錢欠債,缺乏支付償還能力,信譽太低,國民在外受貧窮政府牽扯連累。

劉阿榮苦思冥想,白發華僑指點他在美注冊公司,用美國公司購買機器,將銀行信用換成授信美商銀行,一切程序手續可以省略了。這招真靈,美國人也有犯傻的時候,劉阿榮在美國注冊公司購買機器通過了,美國商業銀行代為中國商業銀行他支付百萬美元貨款。他拿出百萬富翁的派頭,訂購的紗機首付百分之五十,安裝調試竣工,付百分之三十,一年以後生產正常,再付百分之十,餘下的百分之十,下次訂購連同首付百分之五十,一並付清。賣機器的山姆大叔被他被搞暈了,這位商人到底要買多少紗機,一次不夠還有下次,可不信不行啊,人家手裏有銀行信用,他買機器,銀行來結賬。機器是死的,錢是活的,簽吧,合同簽了。劉阿榮買了機器,山姆大叔是辛迪加,既賣機器又賣棉花,要求劉阿榮的美國公司買了機器還要買棉花,劉阿榮不急,他不光買棉花,還想買美國棉花種子,兒子漢坤留在美國,經營注冊的美國公司。機器怎麽運回國?劉阿榮這次精明了,在美國隻提運到英國,到了英國想法子運到香港,到了香港提出運回上海。不過這十分折磨人,人和機器顛簸在大海波濤上,奔跑在海邊碼頭上。他嗟歎,中國人,辦企業難啊。

劉阿榮贏得了商界最寶貴的時間,最大優勢降低了進口紡織機器的成本。就在劉阿榮簽下合同,機器還在運輸途中,美英諸國齊刷刷把紗機價格翻了一倍多。宋美齡把他逼到國外,天賜良機,他書寫了中國商人的傳奇,為日後光華棉布走出國門,走向東南亞奠定了基礎。

左見若來信了,臨走時賭氣也好生氣也好一晃快兩年了,她得勸丈夫季學民出國,到她身邊去。季學民天天盼望妻子來信,告訴那邊的情況,了卻心中的掛牽。從郵差手裏接過異國來信,手足慌亂打開信封,熟悉雋秀的字體映入眼眶,堅強的淚水隨著流了出來。

親愛的民:

到印度已經一年零八個月了,再過兩天,是乙酉雞年了,壬午馬年除夕夜的情景,回想是那麽幸福。這邊大小事,沒有哥嫂沒有你,點點滴滴靠我自己,其艱難你應想到。如今家安好了,請勿掛念。

你匯來的款項收到,用來支付了購房首付。這邊的家是一棟小別墅,一樓一底,237個平方米,我們和孩子有分開的書房,小明和小芳一人一間臥室,整棟樓有三個盥洗間,除了兩層樓各有一個外,我倆的臥室,他們稱為主臥,有一個我倆專用的盥洗間。這裏沒有郭嫂那樣稱心的保姆,家裏請了個印度傭人做家務,傭人講英語,小明小芳都會說英語嘍。新德裏有唐人學校,小明讀二年級了。

走的時候,我恨你,曾想過,過來不給你寫信,怨你無情無義。來到這邊,夜深人靜時,隨之特別想你。你知道嗎,離開你的那天,我在飛機盥洗間裏為你哭了大半個小時,如果不是有人要用盥洗間,我不知道要哭多久。什麽叫淚如泉湧,什麽叫淚漣枕巾,什麽叫孤枕難眠,什麽叫愁悶嫌更長……愁腸寡斷的無數詞語是什麽感覺我一一體驗過了,但我不知道這種思念你的日子,還要熬多久才是個頭。

看報紙知道蘇聯打敗了德國法西斯,解放了東歐,據說要對日本關東軍發起進攻。美軍占領衝繩,轟炸日軍本島陣地,同盟國聯合打敗日本法西斯,我認識的人,都在替中國人高興。

民,一有空閑,我就設想你什麽時候來,怎麽來,來了幹什麽。祖國的抗日戰爭,你出了力,為此還坐過牢,盡了一份愛國心,現在是你全身而退的時候了。國民黨想消滅共產黨,誰都看得出來,一場殊死搏鬥的內戰,不知多少家庭又要妻離子散。中國要實現你描繪的美好社會,還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有些事情,不是光憑主觀願望能夠實現的。

你是學文的,卻沒寫本書;你喜歡曆史,你對曆史的研究我始終覺得有些膚淺;你喜歡書法,你不籙刻銘文。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你就像個螃蟹,四處顛簸,荒廢學業十多年,該回頭是岸了吧。

小明小芳長大後去學理科,不行就學一門工藝,他們這一輩,不能再像你這樣,學不致用。民,你同意我對他們兄妹的安排嗎,若不同意,就快到我們身邊來吧。同意,更要快點過來,孩子已到了進行教育的年齡。你現在以探親名義過來手續很簡便,一切取決你的決心和態度。

吻你

愛你的若

民國三十四年二月十一日夜。

德利堿廠利潤翻倍,他的三成分紅,通過沃夫森匯給妻子,盡做丈夫和父親責任。信中提及此事,思念妻兒的心情尤為迫切,提筆疾書:

親愛的若:

收到來信時,已是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了,心裏的激動,比當年第一次收到你的回信,有過之而無不及。昔日詩人杜甫感歎“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用在今日,寫照出我的心情,再恰當不過了。

透過信紙,我感到你身處異國之難,夜半燈下,時常為你和孩子擔心。

匯給你的錢,是我兩的紅利,哥哥替我借的錢,早已還清,勿念。信中得知,你在那邊生活優裕,小明小芳安排妥當,這要感謝你,在我內心,一直把你當作一位優秀的知識女性,家裏的頂梁柱,我倆的小家,你做得多,也做得好。

若,忙碌之餘我也想你,你的音容笑貌時時在夢中出現。青年時代我們為國家努力奮鬥過,你還嫁給了我這個窮書生。我兩次坐牢,你替我打官司。這麽多年你一直默默支持我,這是一般女人做不到的。

談到思念,我愛你,愛我們的家,愛我們的孩子,如果是在和平年代,如果我們的祖國夠強大,我也會與你和孩子們廝守在一起,過上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你對我的批評,很懇切也很有見地。你對時局的看法,也是客觀的,但貧窮落後的祖國,就好比終日衣不解帶,食不果腹,衣衫襤縷的母親,隻有靠她的兒女們自強不息,艱苦努力,才能讓她衣食不缺,麵色紅潤,生活體麵起來。對那些摧殘母親的人,也隻有靠兒女們不怕流血犧牲與他們作殊死的鬥爭,母親才會獲得平安健康。如果兒女對母親受人欺淩,身處貧窮饑餓,卻無動於衷,你願意我做這樣的兒女嗎?你耽心抗戰勝利後國家會發生內戰,這個我們說不準,我們都不希望它發生。

最後,我再次請求你,讓我留在祖國,就像你年輕時崇拜的秋瑾,熟知的鄒容那樣,為爭取和平民主建國再繼續努力吧。

吻你

愛你的民

民國三十四年九月三日夜

左見若耽心季學民外語不熟悉,回信的信封在那邊已寫好了,郵票也貼好了,寫完回信,裝進信封,一看表,已是深夜十二點,熄燈睡了。羅秋容白天來電話,托他借輛車,天明一起拜訪愛國將領馮玉祥將軍。

羅秋容住在棗子嵐埡“猶莊”,季學民一早把車開到門前,二人出發,車過牛角沱時,停下來接個人,是位中年男子,中等身材,戴副近視眼鏡,一身土灰布長衫,上車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羅秋容身子前傾給來人介紹:“德利堿廠廠長季學民,《商報》兼職主筆”。

“季老板一專多能,你這車是鴻昌公司範子宿的車,對嗎”?

眼前這人直率,上車就說這輛車是向人借的,季學民猜到來者何人:“是借地,朋友的車嘛,偶爾借來用用”。

“我妻子在鴻昌供職,三個孩子白天寄放在鴻昌托兒所,這車我坐過幾次”。中年男子說。

季學民說:“你是大名鼎鼎的施去非吧,青年時攻擊封建禮教轟動蘇杭江南”。中年男子搖頭說:“往事不堪回首,我生長的家庭比較典型,母親通情達理近似於懦弱,父親性格暴躁十分獨斷,時而虐待母親。一次母親患了眼疾,我借錢寄回家,父親舍不得花這錢,導致母親雙目失明。參加五四運動,想起母親在家受的種種遭遇,內心苦悶達到極致。一天接到母親病危通知,急急忙忙回家,家裏沒請醫生沒去抓藥,理由母親快死了,看病浪費錢,母親疼痛呻呤,父親甚至舉起柴棍打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的母親。人間如此炎涼,我痛哭了一場,寫文抨擊封建禮教的化身父親,希望拯救和我母親一樣的人!文章發表後,當局視同洪水猛獸,大逆不道,發表文章的刊物被查封,校長被免職,教授我的老師被勒令離開學校,我則被逐出杭州”。施去非五官端正,鼻直口方,飽經滄桑,然心境寧靜,季學民看過去他不像性情過激之人,車上慷慨激昂講述個人舊事,他萬萬沒有料到,趕緊換個話題:“前天,山城人民歡慶通宵達旦,施先生家裏也是如此”。施去非搖下車窗,隨便侃起來。“我那三個孩子,從前天鬧到昨天淩晨。不過孩子就是打打鬧鬧,放放鞭炮。勝利了,大人希望通過和平的方式,在中國建立一種新資本主義經濟和新民主政治”。

坐在後排的羅秋容打斷他的話,說:“去飛,大人的想法有時候不一定比孩子接近真理”。

“我渴望政治公開化,思想多元化,黨派之間求同存異,孩子懂嗎”。

“毛澤東和蔣介石在談判,兩個中國之命運正在醞釀之中!能中間的了嗎?我說你們中間派就是一群長不大的孩子”。

施去非身子側向後坐,語氣委婉但又懇切地說:“秋容,你說話怎麽學起傷人了。我們勸和國共兩黨不打內戰,不好嗎”。

羅秋容打趣說:“反對打內戰勸和不行,核心在反,打內戰的人自以為有美國撐腰,中間道路想勸和,到頭來連你一起打”。施去非感到背上羅秋容的拳頭擂他一下,歎氣說:“時局複雜,美國人摻合中間,我們中間派最厭恨打內戰”。說話淒苦,情味濃厚,季學民幾分同情,說:“去飛兄,秋容的意思,中間道路走不通,真理隻有一個”。季學民在兩個乘客之間扮演好好先生,羅秋容改為議論話重慶火鍋麻辣,炸醬麵注重花椒香蒜、烏江魚頭外帶酸甜、怪味胡豆清脆,說得季學民胃口大開,喉管裏啯啯咽下口水,說,“沒想到秋容是個美食家,改天您帶我去改善夥食,我買單。嘞,好奇地問下,您與何香凝的女兒廖夢醒跟隨宋慶齡,時常進出一起,吃的是什麽”?羅秋容說:“好個季學民,敢打聽孫夫人吃什麽,這可是國家機密,告訴你孫夫人早餐牛奶饅頭,中午米飯青菜,晚上有時吃水果,有時什麽也不吃。她說等中國人把租界統統收回來,請我們美美的吃一頓,我等著呢”。

車子越過中梁山,下山不遠,拐幾個彎就到了沙坪壩陳家橋白鶴村馮公館。衛兵已接到將軍命令,打開大門,車子直接開入院內。將軍住所占地約兩畝,獨門獨院,磚木結構,小青瓦鋪麵,穿鬥式木梁。那年買房,為表明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決心,將院子命名為“抗倭廬”。蔣介石不讓他率領軍隊,住進來後,終日在這郊區院子裏讀書練武習字。院子中間是一塊演武廳,偌大一塊地壩青石鋪就。靠南有一個亭子,是演武歇息和放劍棍的地方。一對石獅子鎮在石階前,形成演武與住宿的隔斷。石階上麵三排廂房,石板鋪地間隔開來,形成兩個三合院,裏麵用一條長廊相通,把三個三合院連接起來。聽見衛兵在大門吆喝,馮玉祥偕同夫人李德全走下石階在演武廳迎接,說:“羅女士不辭勞頓,翻山越嶺看望老夫,得罪!得罪”!

羅秋容下車抱拳作答:“將軍乃抗日名將,退隱山鄉,處江湖之遠,仍憂其民。我們冒昧打擾,還請諒解”。

將軍夫人李德全一身素色旗袍,雍容華貴,心寬體胖。早年畢業北京師範大學,也是著名社會活動家,過來和藹地挽起羅秋容的手臂:“妹妹,你不用這麽客氣的,別跟他酸溜溜的”。

打過招呼,馮玉祥在前,李德全在中,羅秋容在左,施去非在右,季學民跟在後麵,進入左廂房客廳,客廳上方,懸掛著孫中山遺像,下麵是供桌,兩邊各一把椅子,是主人坐的。左右依次擺著椅子,是客人坐的。羅秋容右手招呼季學民,說:“季學民,書法愛好者,今日拜見將軍,還請給予關照”。馮玉祥第一次見到季學民,請他坐客座第一把椅子,意思談話聊天了解這位新客。季學民不經常到這種地方來,站著沒敢動。羅秋容又說:“名人施去非,將軍見過的,在華康銀行供職”。馮玉祥點點頭說:“老熟人啦,他寫的書,翻譯的書,我翻過。我等老粗,書厚了隻有過翻,不敢說看過”。施去非專著社會科學,看他書的人甚少,連說:“見笑,見笑”。一屁股落坐旁邊椅子上,季學民紅著臉按照將軍吩咐坐下。兩位女士,李德全坐供桌左邊,羅秋容挨著她坐下。

馮玉祥說:“季學民的書法造詣,我有所耳聞,等會兒還請你獻藝,切磋切磋”。

季學民欠身點頭說:“難得如此機會,向將軍討教”。

傭人上過茶,羅秋容說:“馮將軍退居泰山,到隱居夏閣鎮竹柯村,一直練習書法。到重慶來,更是喜歡結識愛好書法的朋友。前天,我在戰時兒童保育會,碰見德全姐姐,說你找了本楷書碑文拓本在家裏研究,最近又有什麽心得”?

馮玉祥高大魁梧,坐在椅子上把椅子塞得滿滿的,看著羅秋容說:“書法我隻是喜歡,談不上研究,德全要我練成自家風格,我隻能借此陶冶性情,磨性子。學民老弟,練了多少年”?

季學民實話實說:“我少年時練得還可以,以後居無定所,顛沛流離,時斷時續,僅以時間計算,前後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年”。大家一聽,都“哎呀”一聲!驚歎起來。季學民看大家觀望他的表情,知道在將軍麵前有點造次。連忙補充解釋:“我自個瞎練,沒注重磨練養成自家風格。今日與將軍幸會,還望將軍不吝賜教”。

羅秋容替他說:“季學民的字,最近一位法國友人向我索取,出價很高的,說是要介紹到巴黎去參展”。

施去非補充說:“馮將軍閑磨下來,一是練字,二是寫打油詩,將軍的打油詩是重慶一絕,語言生動形象”。

馮玉祥笑著答道:“我現在是一個下野匹夫,書法,用來打發時間。打油詩,用來發表意見。學民老弟客氣,說找我討教書法,不過托詞而已,意思我明白。秋容是德全的閨密,今天帶來見了,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不必客氣”。

馮玉祥話剛落地,季學民起身作揖說:“將軍如此寬厚,以後真有麻煩您的時候就不客氣了”。坐在對麵的李德全見季學民雖然反應靈敏,說話語調臉上神態卻一副窘迫相,左手捂著嘴連聲直笑,右手拉著羅秋容的衣袖說:“看樣子,季先生是個實誠人,到這兒來,不必拘禮,盡管輕鬆隨便”。

季學民為自己沉不住氣幾分難為情,尷尬的坐回來,馮玉祥看季學民幾分拘謹透著直率,是哪路神仙心知肚明,轉而與施去非開玩笑,說:“施先生是熱心政治人士,抗戰勝利了,給我帶來什麽新聞”?施去非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起茶蓋吹開浮在上麵的葉片,說:“共產黨主席毛澤東到重慶與蔣介石談判。黃炎培一批知名人士去機場迎接,談笑間任之兄向毛澤東談工商界正在籌備建立自己的政黨。說蔣介石極力反對,不予承認。毛澤東詼諧地說:‘黃任老若不嫌棄我黨,我們共產黨承認你們如何。國統區不給你登記,你到我們解放區來,我給你們登記’。說得在場的各界知名人士一齊開懷大笑。毛澤東鼓勵的話,堅定了任之兄的決心。準備在重慶成立民族工商界的政黨組織”。馮玉祥聰敏一笑,說道:“去非,你這新聞有價值,黃任老的《延安歸來》,惹得老蔣不痛快,想蔣先生承認他們的政黨,是想說明兩點,一是民族工商界要走上政治舞台,發表和平建國的聲音,耽心蔣先生聽了不舒服,預先打個招呼。二是這個政黨是一個純碎發表政治見解的黨,並不想與蔣先生爭天下,大可不必驚慌。蔣介石自詡聰明就看不明白其中道理,毛澤東一語道穿背後的意思”。將軍不再議論國事,對季學民說:“這些事不能再說了。學民兄弟,到書房揮灑墨跡吧”。

來到書桌前,馮玉祥請季學民先下筆,羅秋容勸道:“灑脫一點,將軍的書法很不錯的”。

季學民挽起衣袖露一手,說:“書法藝術因時空而異,注重形勢與內容相互統一,將軍您說寫點什麽”。

馮玉祥謙虛說他隻念過一年零三個月私塾,古文背得不多,你就寫你喜歡的詩詞吧。季學民問:“邊塞詩如何”?馮玉祥點點頭。季學民體察馮玉祥將軍的身世和眼下處境,選擇草書,龍飛鳳舞書寫一首李白邊塞詩:

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慕馮玉祥將軍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季學民乙酉年書。

馮玉祥稱讚說:“學民老弟的字果然有風有骨,虛實結合,豎筆如幹,橫挑如擔,撇如刀,捺如帚,點如豆。隻是你這落款,我耽心老蔣知道了,說我有曹公之心,那又不得了啦”。馮玉祥用自己熟悉的語言,直觀的感覺評價季學民的作品。

季學民聽將軍說末尾落款不周,擔心自己下筆造次,給將軍帶來禍亂,連忙說:“那把這幅撕了,重寫一幅”。將軍連連擺手:“大可不必,若那位法國友人知道了,豈不說我糟蹋斯文。老蔣容不下我,催我出國,不止一次了,我無論怎樣按下心來,他都不會相信我的,隨他去吧”。說完,揮毫寫下陸遊的遊山西村: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馮玉祥停下來手握毛筆說:“學民老弟寫了二十年,可謂鐵棒磨成針,說說寫得如何”?將軍的字有草書的秀逸飄灑,有楷書的中正,是柳體歐體的中和,季學民說道:“書法貴在間架結構,將軍的字,左右縮讓,上下俯仰,縱腕典勁,橫腕圓雋,運用九十二法熟諳生巧 ”。將軍擱下筆,眼睛瞄著字,笑著說:“沒想到,我這幾個字,學民老弟說出這麽多的學問”。索性大笑起來:“罷了,罷了”。

季學民誇獎將軍書法有點過,李德全知道,丈夫今天高興接受這種誇獎,夫人更知道,說:“秋容妹妹,抗戰勝利,我家煥章切夜未眠,想起戰死的將士,淚珠縱橫。今天這麽高興,也是好久未見了”。提到八年抗戰艱辛,兩位女士回想翻山越嶺風餐露宿炮火連天的日子,不禁眼睛有點濕潤。

傭人這時上來說:“夫人,飯菜已擺好了”。

馮玉祥的餐廳在西廂房,餐廳小巧樸實,整潔幹淨。飯桌上,主菜是清蒸南瓜夾肉餡,一盤青筍炒肉,一盤炒白菜,兩大缽酸菜粉絲湯。季學民聽說將軍信奉基督,日常生活也遵循教義,餐桌上沒有酒和酒具,主人客人上桌直接吃菜吃飯,不說客套話。李德全考慮季學民是第一次來他家做客,用勺子給他奉了兩次菜。對施去非和羅秋容說:“老朋友則請自便”。約莫半個時辰,主客飯都吃好了。

回到客廳,傭人重新泡上茶。馮玉祥說:“去非先生最近又有什麽新作,說給我們聽聽”。

“新作沒有”。施去非在茶杯上吹了吹,喝了口水,說:抽煙的人常說飯後一支煙,勝似活神仙。現代醫學對抽煙,特別是飯後抽煙給人帶來的危害宣傳很多,我今天講個將軍戒煙的故事。話說一位愛國將軍,為了把他統帥的軍隊訓練成一支有教養的軍隊,製定了許多軍令,其中一條就是戒煙。一天?部隊操練完畢,將軍大步登上檢閱台,高聲宣布:如今國民困苦,咱們當兵的理應節儉,從今兒起,部隊實行戒煙。誰要是在我的軍營裏吸煙,我就叫他把煙頭吃了。數日之後,將軍發現一個士兵躲在角落裏偷偷吸煙,當場把這個士兵訓了一頓,並讓他當眾吞下煙頭。這個士兵不大情願,嘴裏不停地咕噥。將軍厲聲追問:‘你咕噥什麽?’士兵瞄了將軍一眼,說:‘部下不敢說。’將軍急了:‘在我的部隊裏,沒有不敢說的話,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吧’!士兵吞吞吐吐地說:‘您那天接待客人時,我見您吸了兩支煙呢’。講到這兒,馮玉祥和客廳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施去非沒笑,接著說:“將軍想了想,有一次與友鄰部隊長官會麵,確實吸了幾支煙。他歎了口氣,猛地摘下軍帽,坦率地對士兵說:你的話在理,待客也不能特殊,我有違軍令在先!說著從士兵手裏搶過煙頭,塞進自己嘴裏,待這位衛兵上前阻止時,將軍已把煙頭吞了下去。吸煙的士兵嚇得目瞪口呆,猛地跪下說:報告將軍,小的今後再也不敢抽煙了。將軍對士兵說:你好事要做徹底,請把我屋裏待客的煙卷,拿出來燒了!那位士兵也真夠交情,跑到將軍書房,把將軍留著待客的煙找出來當眾燒了。那次以後,將軍待客,茶管夠,飯管飽,抽煙的沒有”。說到這,施去非一個人笑起來,在座的無人跟隨。

李德全打趣說:“施去非,我家的飯菜那樣不合你的口味,吃飽了拿我家煥章的舊事開心。哪天我碰見你家小桃,把你今天的表現告訴她,叫她好好管管你”。大家這才笑起來。

馮玉祥習慣晨練,伴有午睡習慣,羅秋容善解人意起身告辭。將軍夫婦也不客套,說走不挽留。上車後,施去非頭枕靠背睡著了,一路無話,到了牛角沱,羅秋容催他下車方才醒來。車上剩下二人,羅秋容說:“今天拜訪馮將軍,你表現得不錯。窘態有時也是謙虛的表現”。季學民借機打聽消息:“那天在纖纖火鍋,您帶來的那位姑娘,是我過去的一位學生,您對她印象如何”?

“她告訴我,你是她過去的老師,是她的入黨介紹人,如今做了資本家,說近墨者黑,有幾分瞧不起你,見了你不打聲招呼,是在賭氣”。

“是誤會,她一個姑娘家,漂泊異鄉,怪可憐的”。

這姑娘對你的過去評價很高,今天我帶你出來有一半是因為她,這姑娘樸實誠懇,我是在協和醫院朱大夫帶她參加婦女兒童戰時同盟會上認識的。

季學民放心地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