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歃血盟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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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日黎明,當向世雄帶領幾個兄弟在汊溪邊山頂上注視著那棟吊腳樓的時候,唐凱正帶了兩個精明的巴方舞者去打探都鎮王府的動靜。

趁著黎明前的黑暗,唐凱等人悄悄摸到王府門樓附近,發現兵丁守備異常森嚴,周圍崗樓炮台林立,整個王府如同鐵桶一般。

這都鎮灣土司,實際上是容美土司買管的長陽地域。都鎮原本是長陽縣設置用於防禦土司侵擾的,派駐有長茅司指揮一員,容美土司田舜年將其官員覃嘉祉殺害,掠奪其地,派其族子田坤如當了這個地方的土官,號稱王爺,奴役這一帶的山民。

田坤如妄自稱大,作威作福,王府也營造得非常富麗堂皇,儼如一座城池。周圍是一丈多高的石磊城牆,城前有鍾樓、鼓樓,上有景陽鍾、龍鳳鼓,還有高大的門樓和看樓,雄奇巍峨,顯示著土皇帝的威儀。城中是九進堂五層樓、即九五之尊的布局,亭台樓閣、雕龍畫鳳、層櫞飛爪,高低上下、錯落有致。

王府門樓高聳九丈,兩翼和看樓相連,內有走馬轉角樓梯盤旋致頂,雄踞在山崖之上,兩邊山崖上各有三尊武士護衛。正中的大門緊閉,門前蹲著兩尊石雕白虎,門上雕刻著土家守護神,左為“努裏巴嘎”,右為“柯鬥毛人”,凶神惡煞,虎視眈眈。

那樓門其實分為三開,虎門居中,是王爺進出和迎賓之門;左為死門,是發喪出殯之門;右為生門,才是日常進出之門,這時已經有人活動。樓門內兩側是衛士房,左邊為堂徒將軍所住,右邊是衛兵家丁的營房。

當時唐凱等人潛到近前,發現營房裏兵丁們剛起床,有的站在門口伸懶腰、有的在舀水洗臉、有的在打掃庭院。今日因為山歌大會民眾聚集,他們要執行警戒任務,所以沒有到校場練兵。往日這時他們早已由徒堂帶著操練去了。去年冬後,王爺令王府和各峒都爺把總加強了兵丁訓練,個兵丁要頭戴十六斤重的頭盔、身穿三十斤重的牛皮鎧甲進行廝殺格鬥。下雪時還要以圍獵趕仗代替實戰,要求二十人趕仗、單人擒虎。與此同時,王府還添置了不少槍戒,增設了關隘防務。

唐凱打聽到,這一切都是按照去年九月十六日萬全洞之盟采取的緊急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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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萬全洞之盟,乃是容美土司為了對抗朝廷改土歸流、拒敵官兵,緊急舉行的一次秘密聚會。

去年九月十六,也就是霜降日,容美宣慰使司田旻如召集田暢如、田琰如諸弟兄到平山萬全洞秘密集會。都鎮灣土司田坤如於五日前接到口令後,便騎了一匹騾子,帶了幾個家丁,翻山越嶺經由漁洋關、長樂坪、五峰、灣潭、大麵小麵等地,趕赴平山。

那平山地處容美司署城東,山麓有一方圓百裏的坪地,四麵都是萬丈絕壁,地勢十分獨特,容美使司便在坪上建設行署。坪地的西麵尤為險峻,怪石壁立,下臨深壑。山腰有一巨洞,高18丈、闊12丈、深15丈,可容千人,內中且有水源。要進入此洞,隻有一條途徑,必須從坪上沿一條百餘丈的嶝道和繩梯攀踏而下,乃是容美山中最為險要隱蔽的藏身地處,真可謂萬全之地。

此洞原名何家洞,田舜年在世時發掘此洞,精心修建,名曰萬全洞。

田舜年子韶初,號九峰。此公也真可謂文武雙全,他曾帶兵隨清軍征討吳三桂,清廷為之加爵晉級,並受到康熙皇帝的接見。他好戰嗜殺,幾度火並臨近土司,殺滅異姓家族,占地擄人,還經常親自動手斬殺犯事的奴隸土民。然而此人又喜歡附庸風雅,結交文人名士,他府中的女優戲班甚至還用蘇腔排演過孔尚任的《桃花扇》,在宴席上表演給客人看。田舜年曾把當時文士顧彩接到容美山中遊玩,顧彩後來撰有《容美記遊》流傳坊間。田舜年經常組織家族子弟賦詩作文,自己也擅長詩文,著有《二十一史纂》、《容陽世述錄》、《白鹿堂詩文集》、《許田射騎傳奇》。顧彩當年遊曆此洞,曾賦七律一首雲:

“一嶝懸絲下太空,

巨鼇張吻白雲中,

等閑雷雨無時息,

萬古源泉滴未窮。

側足倚欄妨鳥路,

俯身燃炬瞰蛟宮。

瓊樓片字知何世,

兀兀來尋鶴背翁。”

這詩寫的不怎麽樣,倒也可見地勢的險峻。那“鶴背翁”三字也可以讓我們想見田舜年當年身架健朗。他就把萬全洞當作藏書、讀書、寫書之地,在洞內建有“就月軒”、“愛日亭”、“大士閣”以及“魏博樓”等起居房舍。那“魏博樓”本是洞壁上又生一洞,便劈為一室,好比我們現在的錯層房居。因為室中懸掛有先祖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的畫像,故名“魏博樓”。田舜年經常住在洞中,並在此招待名流,聚會文人。

此洞的遺跡至今尚存。1983年,當地的文史工作者還在洞壁上發現有《萬全洞記》的石刻,文字為:“平山之麓有萬全洞焉,自非排空馭氣、穿雲破石,罕得與全境相通,而九峰先生一朝得之,以為藏書之所。”從文中出現“先生”一詞看來,估計是清末民初時所刻。

田旻如回鄉繼任之後,也看中此處最為安全,便把萬全洞當作絕密藏身之地,在洞口修建石門、城牆,構築了炮台,防衛甚為森嚴。

當日都鎮土司王爺田坤如到達平山之後,就要家丁們在坪上等候,自己一人由把關兵丁帶領,從山頂下嶝道踩繩梯進入萬全洞中。

田家兄弟以及頭目向日芳、向虎、田安南,閹人劉冒、仁壽、祿壽、史東東等都早已到齊,都在大士閣中烤火喝茶,等待田旻如發話。田坤如便和大家見麵招呼,喝茶聊天。

這時,那容美宣慰使田旻如正一人獨坐在洞中“魏博樓”裏,此人從康熙46年回家上任,至今已經26年了,垂垂老矣。

田旻如和朝廷的關係日漸疏遠。康熙晚年,他還因曾經當過皇帝的侍衛,又被康熙親口叨任官職,和朝廷的關係還比較親近。可是雍正即位後,也就漸漸疏遠,他幾次上書請求覲見,都未得到允許。田旻如和湖廣總督以及周邊府縣不但舊仇未解,反而糾紛不斷、彼此明爭暗鬥。加之田氏兄弟大多如狼似虎、各自獨霸一方胡作非為,過去老爺子在位時尚可管束,現在都是平輩兄弟,也就深不得淺不得,常常放任自流。而他對自己的子女依仗權勢作奸犯科,也多方包庇袒護。

原屬施南土司的土官覃禹鼎和東鄉土官覃楚昭都是田旻如的女婿,覃禹鼎強奸下屬旗長覃祈的兒媳張氏,被覃祈發覺,他居然將覃祈暗中害死,又勒死了見證人張知義。案發後,覃禹鼎躲進容美,田旻如不許州縣差役拿人治罪。覃楚昭貪殘犯法,經撫臣王世俊提審坐實,罪該斬首,關進死牢等候上級衙門批複。田旻如也替他申辯,上奏說這孩子還是黃口孺子,應當從寬發落。

周邊官府將此類事情一一上奏朝廷,說許多土漢犯法奸民都逃進容美藏匿起來,受到田旻如的保護,以致積案累累不得了結,嚴重幹擾法製。加之田旻如擅發印劄、建築違製、擅割閹人、生殺任性、賦斂無度、強奪民產民女、信用狂亂妖人、侵擾鄰境等種種不法,早被湖廣總督邁柱接連參劾。因此朝廷議論日益強烈。

起初,雍正皇帝念他曾做過聖主的侍衛,高厚深恩,教養作風;自己即位十餘年來也保護恩眷,料他不至忍於悖逆、自取傾覆;因此想恩威並用,幾番開恩寬宥,期待田旻如悔過自新、順從朝廷。但地方疆吏態度強硬、步步緊逼,要將田旻如查辦治罪,強行改土歸流。田旻如隻好一麵對朝廷陽奉陰違,虛與委蛇,一麵與地方官吏相持抗爭。當湖廣總督邁柱參以重罪、雍正皇帝終於同意對其實行改土歸流,並采取了周密的部署行動之後,田旻如便完全處於被動困厄之中。

雍正皇帝諭示田旻如到京詢問,湖廣總督邁柱借勢恐嚇威逼,形勢變得相當危急。田旻如焦急萬分,隻好把兄弟心腹之人找來商量對策。因為事關生死存亡、當有非常之策、冒險之舉,所以隻能到萬全洞密謀。

侍衛進去報告兄弟們已經到齊,田旻如便從沉思中站起身來,踏著石級走進“大士閣”。

039

時值霜降,容美山中天氣已經相當寒冷,萬全洞中雖然比較暖和,也還是冷颼颼的。家奴便發起幾盆炭火,供王爺們烤火取暖。其實,鄂西大山中的山寨人家,幾乎是一年四季塘火不熄的,大戶人家烤炭火,普通民戶則烤柴火。

眾人見田旻如今日偏偏不著官服頂戴,故意將辮子纏在頭上,包了牛角包頭,一身土衣走進“大士閣”,坐在太師椅上,便明白這是家族聚會。田旻如對大家隨便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便神情極為沮喪地說:

“這幾年來,忠峒田光祖誣告我等謀反,湖廣總督也構罪於我、上奏朝廷,意欲逼迫改土歸流。今年八月,皇上諭旨要我入京詢問,湖廣總督並無明示,僅派夷陵中軍守備韓嶽手持關文,聲言要將我押交刑部。他們又與恩施知縣鈕正己合謀,揚言夷陵總兵冶大雄調七營官兵、由巴東進剿我們,恐嚇土民。我將此情兩次上奏皇上,懇請延後進京,但皇上仍下旨要我從速進京,湖廣督臣催迫甚急,你們看如何是好?”

田暢如聽罷立刻跳起來大叫:

“這分明是圈套,做好籠子讓你鑽,二哥千萬不能去!”

田琰如也吼道:“二哥一進京,周圍的官兵進來搜剿,豈不是要什麽罪就可以定什麽罪嗎?如果土民和官兵幹起來,造反的罪名就安上了!”

田旻如道:“可是我不去,也是抗旨啊!”

這時田坤如、向日芳等一幹人就一起叫喊:“狗急還跳牆呢!抗旨就抗旨,反就反,我們這塊地方,祖輩稱雄,他官兵休想輕易進來!”

田旻如畢竟是見過官場大世麵的人,懂得些政治厲害。他沉思片刻,遂攥緊拳頭說:

“事已至此,急迫無門。如果我現在就離開容美本土進京去見皇上,確實會跟你們說的一樣,必然死於冤獄,大家也都要牽連治罪;如果我拖延一些日子不去,和官兵僵持一段時間,就可以讓朝廷看到這裏確實是有官兵相逼。而皇上是一再強調不能強迫改土歸流、不能造成動亂的,這樣或許可以形成妥協。”

他歇了一口氣,轉而用略帶感傷而低沉的聲音說:“祖宗幾百年的家業,我們豈能輕易交出去?可我們又千萬不能落得謀反叛亂的罪名。”他把最後這句話又重覆了一遍:

“你們千萬要記住,我們可不能落得謀反叛亂的罪名!”

弟兄們聽了這番話,都覺得有道理,但不明白具體該怎麽辦。田旻如便說:

“我看這樣,我索性於年前將家眷搬入此洞,在此紮營。邊防關隘,南麵毗鄰雲貴,料官兵不會深入,東麵的奇峰關,北麵的百年關都要增兵固防。西麵的鄔陽關最為重要,中軍旗官田安南要親自帶兵到鄔陽關修築炮台,加強防務。你們各家也要連歲鑄造槍炮、修整盔甲,分派家丁動員山民把守關隘,不準官兵進來,也不準主動出擊,就這樣和他們對峙幾個月,看朝廷怎麽辦?”

田安南領命,眾弟兄和向日芳等也點頭稱是。

但是這些人凶惡慣了,他們隻知道要對抗官兵,那裏懂得田旻如的政治用意和軍事分寸。那田琰如是是田旻如的同父異母兄弟,排行老六,擔任後營副總兵,當即氣勢洶洶地發誓說:

“官兵要是敢來進攻,大家都要血戰到底,兵丁不上前,頭目殺之;頭目不上前,兵丁殺之!”

眾人聽罷立刻激動起來。田暢如排行老四,乃是田舜年正室所生,自認為最該維護祖宗家業,這時就極為嚴肅地說道:

“既如此說,那我們今天就歃血盟誓!”

田坤如等也一齊吆喝:“歃血盟誓!”。

田旻如看他們勁頭上來了,心中也有一股怨氣怒氣想要發泄,也變得慷慨激揚,騰地站起身來,端端地立在堂前。

於是向日芳立刻命令家丁閹人們端出事先宰牛割下的牛頭,放在香案之上,又擺碗撙酒,燃起高香。田旻如領頭,眾兄弟頭目一字排開站立在香案前,挽起衣袖亮出胳膊,拔出匕首劃破指頭,將血滴在酒中,然後一齊抱拳朗聲道:

“齊心協力,共敵官兵,保全祖宗家業!”

說罷,大家都端起酒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在各自將空碗放回案上時,田旻如不知為什麽沒有把碗放穩,掉在地上乒地一聲砸成粉碎。田旻如不動聲色,眾人卻心裏暗自一驚,恐怕不是好兆頭。

盟誓畢,田旻如就在洞中擺設家宴,眾兄弟和家丁幹將大吃大喝了一頓,才一一告辭出來,到坪上行署館舍裏歇息。

第二天,田坤如就辭別田旻如和眾兄弟,回到都鎮土司加緊練兵布防。去冬以來,各項防務都大為強固,關隘要道都嚴陣以待,而王府門樓更是警衛森嚴。

當時唐凱把王府的部署守備打探明白,便從原路返回,到汊溪與向世雄會和,向他敘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