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喪鼓聲聲
這時王府裏麵已是亂作一團，不時傳出家眷哀哭和官兵的吼叫聲，那大相公則呆立在樓門旁邊，渾身索索發抖。他眼巴巴地望著王爺被抓，望著兵士們將土司印信抱了出來交給頭領，把從府中搜羅的各種銀器、首飾、細軟用床單裹包扛了出來，一趟一趟往船上搬運，連大氣也不敢出。這浪**公子知道這一下全完蛋了，他全然不顧平日假裝的斯文和體麵，一下子癱坐在台階上、抱頭痛哭起來。
大壩上的山民看見官兵架住了王爺和頭人們，便哄地一下跑過來看稀奇。韓嶽便站到高處舉著火炬向山民大聲喊道：
“本中軍奉夷陵總兵之令，前來捉拿謀反重犯田坤如等歸案，爾等少安毋躁，凡是歸化之民，朝廷一律優待獎賞！”
山民們一齊歡呼，韓嶽便命令官兵押著田坤如等人，一行徑直往清江碼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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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兵丁撤退之後，大壩上的人們立刻吆喝著湧到看台下，二狗和山寨年輕人跑上前迎接田虎。田虎站在看台邊上，望著眾人微笑著。可是過了一會，他臉上便現出痛苦的表情，身體搖晃了幾下，漸漸支持不住，突然一頭栽下台去。雷子趕緊去拉，卻沒有拉住，隻好也跟著跳下台，抱住田虎跌坐在地上。
二狗等人搶上來舉著火把圍住看時，隻見田虎左肩上刀傷崩裂，背脅下鮮血直湧，新舊傷口同時發作，便一齊大聲呼喚：
“田虎哥、田虎哥，你怎麽了？”。
田虎麵色蒼白，喘息不止，已不能回答。
他從雷子懷裏勉力掙紮起來坐在地上，伸出雙手，顫顫抖抖地解下頭巾，把紮在裏麵的那段丹妹繡的西蘭卡普錦帕捧在手裏。他想看上麵的繡花，看那金色的太陽和美麗的鳳凰，但他的手卻無力支持，便貼在自己的胸口。
田虎深情地看著那盞燃燒著丹妹血肉的天燈，向她垂下了自己的頭顱。
雷子抱緊田虎，炸雷一般哭喊虎哥，二狗和山寨的青年們都圍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這群男子漢的哭聲非同小可，直吼得山動地搖，後麵成千上萬的山民也都嚎啕起來。
雷子抱著田虎，在他的耳邊哭著說：“虎哥，你放心，我會幫你安葬爹爹、我會為你的母親養老送終的。你和嫂子到了陰間裏，也是恩愛夫妻。”
向世雄遠遠看見人們圍著田虎哭作一團，知道這孩子可能不行了，心裏猛地一沉，差點暈倒。唐凱急忙扶住他，擠進人群朝田虎走去。向世雄一路踉蹌，兩眼被淚水模糊，又禁不住直往下流。沒能讓這孩子好好地活下去，娶妻生子、傳承祖脈，他感到對不住自己的兄弟。身為伯父，他後悔不該讓田虎隻身冒險突擊，田虎的英雄豪氣、田虎的壯烈義舉，確實不愧為巴方舞者的傳人，但是，這孩子卻英年喋血，過早失去了生命，不能不叫人扼腕痛惜。
向世雄強忍悲痛朝田虎走去，當他看到那麽多青年男女都在為田虎痛哭流涕，那麽多山民都在為英雄默首致哀，心裏便感覺到溫暖的慰藉。這時候，一幕感天動地的情景出現在他的眼前。
大壩上空，丹妹化作的那盞天燈依然亮著，和星星月亮一樣放射著光芒，照耀著成千上萬的山民。青青和一群美麗的姑娘站在高岡之上，她們身著白衣，裙裾飄飄，含淚仰望星空，深情地哀唱著一首頌歌，祈禱丹妹浴火重生，頌揚田虎英雄之魂：
我哥我姐啊，你們回來喲，
回來看一眼你的佷山，
回來看一眼你的清江吔。
佷山上開滿了五彩鮮花，
清江裏揚起了白色檣帆，
滿山的鮮花祭奠你的英靈，
沿江的白帆召喚你的魂殤。
我哥我姐啊，你們回來喲，
回來看一眼你的佷山，
回來看一眼你的清江吔。
佷山上跪著你的兄弟姐妹，
清江邊站著你的父老鄉親，
讓父老用絲帕替你盤頭，
讓姐妹拿銀簪為你梳妝。
我哥我姐啊，你們回來喲，
回來看一眼你的佷山，
回來看一眼你的清江吔。
佷山下有你的家園，
清江邊有你的牛羊，
家園的五穀為你吐芳，
江邊的牛羊望你牧放。
我哥我姐啊，你們回來喲，
回來看一眼你的佷山，
回來看一眼你的清江吔。
佷山五峰都是頌你的歌台，
清江八百裏是祭你的舞場。
山歌唱不盡你們的愛和恨，
撒葉兒嗬永遠為你們跳喪！
天使般的歌聲宛如銀鈴在風中振響，在大壩上飛揚，飄**在天上人間。歌聲激**著山民們的心田，表達著他們的心意，撫慰著所有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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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這時終於看見了青青，他覺得青青的臉蛋好看極了，她和那些唱歌的姑娘像一群美麗的天使，在為升天的丹妹唱著頌歌。青青也看見了他，兩人深情地對視了片刻。
雷子和二狗等青年們抬舉著田虎的屍體，緩緩向人群中間走去，在火把通明的場子中央停下來。
這時向世雄默默地走了過來，抱起田虎，悲痛欲絕。
他親手擦幹淨他臉上的畫痕，拂閉了他的眼簾。唐凱上前給田虎整理好衣服，纏好了他的頭巾。向世雄低頭取下掛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塊玉石，那玉石上雕刻著一個虎頭，這正是田虎的父親當年戴過的，是古代巴方舞者傳世的心符。他輕輕地把係在上麵的牛筋細繩掛在田虎的脖子上，把玉石慎重地放在田虎的胸口。
山民們看著田虎和滿地巴方舞者屍體，都站在周圍默哀。人們萬萬沒想到，這些不堪忍受土司迫害、被迫逃亡的奴隸，這些討米要飯的山花子會做出如此壯舉。他們就是傳說中的巴方舞者，是我們巴土人民驕傲的英雄！山民們排成隊列，他們讓向世雄、唐凱和幾個幸存的巴方舞者站在前麵，然後一齊跪下左膝，拱手過頭，用土家人行大禮的方式，向田虎和眾多犧牲的巴方舞者遺體莊嚴地告別。
大禮畢，向世雄和唐凱走到雷子和二狗麵前，深情地注視著他們，伸手撫摸他們的頭頂，拍拍他們的胸部，然後把田虎交給他們，讓他們重新抬舉起來。唐凱對青年們和周圍的山民大聲喊道：
“兄弟們，我們都是廩君相王的後人，我們身上都流著巴人的血液，我們土家百姓都是巴方舞者。請你們把這些死去的英雄送到武落鍾離山上去，安葬在先祖身邊，讓巴方舞者的精神永世長存！”
人們高聲響應，立刻行動起來。那些身懷絕技的方士也紛紛來到中心場地，施展他們“趕屍”的神秘法術，把地上山花子的屍體一具一具都樹立起來，排成長長一隊，跟在田虎的儀仗後麵，向壩場盡頭的清江河岸走去。
剛才表演過龍燈舞、板凳龍和獅子舞的百多名壯漢也默默地走上前來，排成兩列，護衛著亡者。幾班鑼鼓隨後一齊奏響哀樂，長號嗚嗚咽咽，喪鼓隆隆擂動，成千上萬的山民都高舉著火把跟在他們後麵，排成數裏長的隊伍，漸次離開了王府大壩。
山陵披著夜幕，清江波光粼粼，如同一匹白練鋪展蔓延，纏繞在武落鍾離山腳。送葬的隊伍浩浩****，在清江河畔蜿蜒而行，像一條巨大的火龍在山穀裏遊動，蜿蜒盤旋登上了武落鍾離山頂。撞鍾堖上隱約傳來虎鈕錞於的玎璫和牛角的嗚嗚聲。
武落鍾離山高聳在天幕上，天幕上有晨星閃爍。
喪鼓咚咚聲聲如雷，震**著鄂西群山，震**著廣袤的天宇，漫延在無窮無盡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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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蔓延在容美土司各地風潮漸漸平息。
湖廣總督邁柱將容美土司田氏兄弟及要犯全部緝拿歸案，就在荊州府衙加緊審訊，急派要員到平山查驗田旻如的屍體，並指定枝江縣令傅彩到容美土司清點田氏家產。傅彩來到容美司署，但見物是人非，滿目蒼涼，回想當年萬人大祭祀的情景，不禁感歎噓噓。
邁柱審理完畢，便具折上奏朝廷，擬以拒敵官兵、謀反叛亂之罪，將田旻如戮屍、其餘兄弟要犯田暢如、田琰如、田安南、向日芳、向虎、劉冒、仁壽、史東東斬立決，沒收田氏全部田產入官，妻妾子女充為家奴，同族兄弟子孫流徙烏喇。
雍正帝根據吳學士等調查實情和內閣軍機的報告，考慮到田旻如敵拒官兵中間確有曲折，不完全等同於蓄意謀反叛亂；既然已經排除了田旻如的障礙、達到改土歸流的目的，戮屍滅族也沒有什麽必要。於是他再次降下一道顯示聖心仁慈、皇恩浩**的旨諭：
“田旻如畏罪潛藏、投繯自盡，尚與抗拒官兵者有間，著寬免其從戮屍。凡田旻如之孽，皆由自作，其眷屬及脅從牽連之人，俱係聽伊指使，情有可原。所擬斬絞各犯，俱著從寬免死，交與總督邁柱分別安插別省居住。田旻如之衣飾等物，仍賞給田旻如之妻子，其田產亦不必入官，著查明變價，亦賞伊妻子，以為度日之資。所有牽連治罪各犯，著邁柱酌其情罪減等發落。其首先繳印之石梁司長官張彤柱，著賞給千總職銜，支食俸薪，以示獎勵。餘依議。欽此。”
朝廷根據皇帝的意思，兵、吏、刑、戶四部合議，將田旻如妻妾子女以及田暢如、田琰如等兄弟解交陝西安插，其餘要犯分別流放廣東；將田氏家產變賣交予其妻子兒女度日，以延家族；首先歸化的石梁張彤柱和參與平息事件的所有土眾予以褒獎，容美地方立即實施改土歸流。
於是，無論是土司王府的家奴還是逃亡的奴隸，都獲得自由民的身份，向世雄和存活下來的巴方舞者兄弟們大都回歸故土，安居樂業。向世雄回到老家，尋見發妻還在世，隻是眼睛瞎了，兩老便共度餘年，並無子嗣。
唐開武、唐凱兄弟回到水濜司，原想要回被田氏家族霸占的家產，但田氏田地已全部變賣當做遷徙資用，唯有當年捐給蓮花庵廟產的30多土地還可佃耕，兩兄弟便都到蓮花庵當了廟役，躬耕隴畝，平安卒歲。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容美土司地區正式改設為鶴峰州和長樂縣，天池河、魚峽口、資丘、佷山都鎮灣等地歸屬長陽縣。州縣衙門法依清律、稅課畝丁，並頒布男女婚姻文告，移風易俗，媒證明娶，山民們從此擺脫了土司時代愚昧野蠻的婚俗。
二狗和青青終成眷屬，誕得一子，鼻眼卻有些像那“鋦長”；再誕一子，便取名張誌和，及至兒孫滿堂。唯獨秀兒終生未嫁，孤獨老死，葬於清江河邊牛娃墜崖之處。雷子為田虎之母養老送終，其子孫世代為田虎掃墓。
初稿於2001年，2010年夏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