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土家夜空升起了天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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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田虎就要失去理智,唐凱急忙在台下喊道:

“田虎,要他們先放人!”

於是雙方劍拔弩張,王頭領和家丁們大叫放手,雷子和山花子們也怒吼放人,兩邊都凶焰萬丈,局勢嚴重惡化。

田虎鎮定下來,壓住怒火,緊逼王爺:

“叫他們先放人!”

狡猾的王爺眼珠溜溜一轉,咕隆道:

“放了她,你也要放我喲!”。

那頭人就急忙跑到獾油鍋邊,對丹妹喊道:

“姑娘,我放了你,你要田虎也放手,你們可以馬上回家!”

這時候,丹妹已經看清了情勢。姑娘心裏非常明白,無論用烹殺自己來威脅田虎,還是用放掉自己來誘使田虎,王爺這兩招確實很陰險毒辣,很容易讓田虎上當、讓他為了救我而誤入圈套。她多麽想大聲提醒田虎,先放自己其實也是一個圈套,即使放了自己,可一旦田虎放了王爺,家丁就會立刻會反撲上來,她和田虎絕不可能逃出魔掌!

可是此時此刻,丹妹沒有辦法告訴田虎。在這生死關鍵時刻,丹妹寧死也不能讓田虎為了顧她而中了王爺的奸計。她清醒地意識到,現在唯一的解救辦法,惟有自己舍身赴死,才能使王爺無法要挾誘騙田虎,才能讓田虎無牽無掛地對付王爺,才能把一線生的希望留給她心愛的田虎,讓田虎和山民們能夠取得最後的勝利。

於是,丹妹依然一動不動,昂首站立在柱台上。那頭人見丹妹無動於衷,便又朝她喊道:

“我們先放你,快下來!”

丹妹冷笑幾聲,用手挽了挽長長的鎖鏈。她不但沒有走下台階,反而昂頭舉步,走向油鍋。

那頭人驚奇地瞪大眼睛望著她。

而正在這時,丹妹卻聽見田虎嘶啞的歌聲,她止住了腳步。

田虎當時憤怒至極,來不及多想,便要王爺先放了丹妹。他心底有千言萬語想對單妹說,便強忍傷痛朝她唱道:

“丹妹、丹妹也——

王府鐵鏈九尺九,

鎖住妹妹腳和手,

那怕王法比山大,

砸開鎖鏈手牽手,

生生死死永不丟!”

丹妹聽到田虎的歌聲,臉上綻開美麗的笑容。可是她主意已定,就甩一甩長發,放聲回唱道:

“阿哥阿哥聽我說,

王爺本性是惡魔,

擒住千萬放不得。

隻有爭得自由身,

土家兒女才解脫。

人間婚姻得美滿,

妹妹我也——

願把身軀熬天火!”

這歌聲在烈焰中升起,在夜空中回**。它是那樣的淒婉,卻又格外打動人心,像一屢陽光照耀在生死場上的田虎身上,像一陣春風掠過血火之中的人群,把崇高的正義和無限的深情感染給他們。千萬雙眼睛望著丹妹,像望著一尊紅光閃閃中的女神。

突然,丹妹停止了歌唱,大喊了一聲:

“田虎哥,不要管我!”

她深情地望了田虎最後一眼,便毅然轉身向烈火中跳去,嘭的一聲,油鍋裏頓時騰起一股濃煙,隨即火苗哧哧直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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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此舉太突然了。

田虎驚訝地慘叫起來,雷子怒吼起來,山花子們咆哮起來,二狗和青年們也在台下驚叫起來,淒厲地呼喊丹妹。全場千萬山民都齊聲呼喚著丹妹,急切而悲愴的聲浪在山穀中婉轉回**。

青青急忙閉上眼睛,害怕看這慘死的情景。她頭暈目眩,差點摔倒,旁邊的姑娘急忙扶助了她。男人的眼睛變得血紅,女人們止不住抽泣,娃兒們嚇得鑽進大人懷裏。

田虎萬萬沒有料到丹妹會這樣做,他無法采取任何行動,隻能眼睜睜地望著,哀叫著,眼中便冒出殷紅的血來。

王爺也目瞪口呆,他想趁機掙脫,田虎下意識地挽緊他的脖子,他不敢動了。

那頭人氣急敗壞地叫道:“扯起來,扯起來!”

兩個家丁慌忙拉扯繩索,那油鍋便升到柱頂。那巫師身穿八幅羅裙、頭戴龍鳳寶冠、手持八寶銅鈴法刀,帶領神漢們圍繞台柱跳躍舞動起來,口中用神秘的土家古語高聲地念唱著:

“努力巴嘎昵昵喇,

柯鬥巴嘎昵昵喇,

阿彌嬤媽野幺嗬

達李嘎咦煞也謔……”

巫師時而把法刀指向蒼天、時而把法刀指向四方,招呼天靈鬼神,神漢們便發出尖利地怪叫。整個場壩都被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了,天空變得黑沉沉的,山巒的陰影仿佛成了地獄之門。

天地之間,唯有柱頂的油鍋嗶嗶剝剝,焰火由黑變紅,由暗變亮,火花四濺,熊熊燃燒,成為一盞光芒四射的天燈,照耀著茫茫夜空。

丹妹化作了天燈,天燈在夜空中燃燒著,把整個一片天雲都烤紅了。那一朵朵彩雲飄動起來,像鳳凰一樣漫天飛舞,呈現出一片輝煌的景像。整個會場變得格外肅靜,千萬雙淚眼仰望著丹妹化作神秘的光焰,閃耀著、飛舞著、升起在日月星辰之間。整個大壩上的山民們都為丹妹悲痛哭泣,一雙雙哀傷的眼睛裏燃出了憤怒的火苗。站在壩頭山坡邊的一群婆娘忍不住悲傷,呼天搶地號哭起來,她們哭喊著一首古老的歌謠:

“勞尺列尺麽?列尺。收收列尺麽?列尺。

洛尼嘎列尺麽?列塔尺!洛尼嘎列哈喲,利洛波力太臘大此。

洛尼嘎列哈,太嘎直!勞尺列哈,謝收收。

收收列哈,謝勞尺。洛尼嘎列哈,細日棒滅列哈!

(源自《車溪土家民歌》,歌詞大意是:太陽歇得麽?歇得。月亮歇得麽?歇得。女人歇得麽?歇不得!女人歇了喲,大人娃子沒衣穿!女人歇了,沒飯吃!太陽歇了,有月亮。月亮歇了,有太陽。女人歇了,日子也就歇了!)

看台之上,田虎悲痛欲絕,那握匕首的手臂便猛地勒緊王爺。王爺號叫了一聲,他看到丹妹舍身赴死,他的詭計徹底破滅了,頓時膽怯地顫抖起來,麵色慘白,驚恐地望著田虎。

田虎的眼神變得非常可怕。

丹妹死了,再不能複活了,那麽這場拚殺還有什麽意義?這條王法還與己何關?自己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這些念頭在他腦子裏飛旋著,他真想一刀殺死王爺,即使同歸於盡,一瀉心頭的仇恨。但回頭一看,千萬雙山民的眼睛都期待著自己,伯父和兄弟們都在呼喚自己,他不能不強迫自己清醒一些。

田虎抬起頭來,深情地望著那夜空中燃燒的天燈,哀傷地呼喚著丹妹。

丹妹呀丹妹,阿哥對不住你,我七尺男兒沒能將你嗬護,卻讓你這樣的弱女子擔當犧牲,為眾人殉難,把王爺的陰謀粉碎,把生的希望留給我。可是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啦,請你告訴我!丹妹啊丹妹,我看見了,你的身軀已經化作光焰,你的靈魂已經飛上天堂,但我卻還留在這罪惡深重的人間,我要怎樣才能慰籍你的靈魂?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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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山風颯颯吹過,武落鍾離山上的虎嘯又一陣傳來,山林大地為之震顫。

柱台上油鍋裏火焰在夜空中飄忽,大壩上的人群一片哀傷淒涼。

這時,田虎仿佛聽見丹妹在歌唱,歌聲從天上飄來,越來越近,在耳邊對他輕輕地哼唱:

“……阿哥是條英雄漢,

土家兒女都望著……”

丹妹的光彩照亮了他的心神,丹妹的歌聲增添了他的鬥誌,田虎頓時變得清醒起來。丹妹舍身赴死,讓自己免遭陰謀毒手,讓自己活下去,絕不是要自己去與王爺拚命,和他同歸於盡,而是要我製服王爺,迫使他廢除王法,永遠不能再害人。田虎完全明白丹妹的用意了,他要不負丹妹的希望,不負伯父和巴方舞者兄弟們的希望,不負所有土家兄弟姐妹的希望!

想到此,田虎終於強忍悲痛,把王爺拖到台前,怒吼著要他當眾宣布廢除王法。

王爺急忙哀求道:“我說、我說,好漢饒命。”

台下的人們立刻吼起來:“要他說!”

王爺咳嗽了幾聲,扯起嗓子喊道:

“從今以後,山民娶親,不再把新娘送來——”

田虎說,不對,你再喊一遍。台下的民眾一齊怒吼:

“要廢除土司王法!”

“我們不做奴隸,我們不當牛馬,我們要做大清的百姓!”

王爺遲疑不語。

正在這時,那纏著黑包頭的頭人驚驚惶惶地跑到台下喊道:

“王爺,不好了,官兵打進王府了!”

田坤如一驚,他扭頭厲聲吼問:“你說什麽?”

那頭人又喊:“官兵打進王府了!”

田坤如懵了,他本來不相信官兵此刻會從天而降,但他估計頭人的報告很可能是真的。田虎立刻逼緊催促。他急於脫身回去看個究竟,隻好應付道:

“好、好,廢除王法。”

田虎大聲問:“鄉親們,你們聽見了嗎?”

台下的人們立刻回應:“聽見了!”

田虎便對王爺說:

“告訴你,今天起事的是巴方舞者!我們所有的奴隸、山民都是巴方舞者!”

王爺連連點頭。

這時全場的山民一齊歡呼起來,整個場地一片沸騰,漫山遍野火把搖曳。在靠近市井那邊,山民們已經得到容美土司垮台的消息,他們不斷地發出一陣陣高呼:

“歸順朝廷、改土歸流!”

這邊的人群也大聲叫嚷:“他害了這麽多人,殺了這麽多人,押他投奔官兵去!”

望著洶湧的人群,王爺垂頭喪氣,王頭領和家丁們也都像打悶了的狗一樣,夾起了尾巴。

田虎麵色蒼白,此時已感到氣力難支了,但他依然覺得怒氣未消、仇恨難平,拿匕首的手一抖一抖地,恨不得一刀割斷王爺的喉管。

這時他聽見台下咿呀了一聲,他知道那是伯父的警告,雖有深仇大恨、縱該千刀萬剮,但自己不能言而無信。他押著王爺一步一步挪到台邊,咿呀一聲,一把推下了王爺。

幾個頭人急忙跟著躥下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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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頭領和家丁們慌忙扶住王爺,狼狽後退。雷子和幾個巴方舞者一起扶著田虎挺立在台上,怒視著他們。田虎稍微恢複氣力,便推開雷子的手,隻身走到台前,朝王頭領招招手說:

“王頭領留步,我們兩個人的帳還沒有算清!你知道我是誰嗎?”

王頭領楞住了,台上的山花子們也驚訝地望著田虎,但台下的山民們卻助威呐喊起來:

“王頭領,是狠人你就上來!”

王頭領望著田虎,隻見他象一尊金剛似的立著,兩道目光利劍般的射向自己,再看看周圍,人們都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他打了個寒蟬,怯怯後退,不敢應聲。

田虎又喊道:“你不敢上來,那我就告訴你,我就是向世傑的兒子!”

王頭領驚恐萬狀。田虎又大聲吼道:“我不殺你,官兵會叫你們伏法的。隻請你把王爺的這把匕首拿回去,叫你們的大相公也舔舔這上麵的血!”

田虎把匕首拿在手裏耍了幾招,那匕首就嗖地從田虎手裏飛出,閃著寒光,直朝王頭領飆去,正插在他的腳前。這昔日凶神惡煞嚇得癱倒在地。

王爺和頭人們急忙抱頭鼠躥,朝王府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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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被眾人擁著跑到王府門前,驚恐、沮喪和仇恨交集於心,心想隻要回到府裏,還可以重新召集人馬,收拾田虎。更為迫切的是,他要看看官兵是不是真的來了。他強打精神剛要走進王府大門,卻被兩個頭戴頂盔、手按腰刀的官兵攔住了。王爺抬頭一看,果然是官兵,再看城門兩邊,燈火之下霍刀站立的也不是自己的家丁,而是頭戴頂盔官兵。

王爺大驚,心想我重重關隘都有重兵把守,官兵豈能從天而降?然而睜眼細看,又真真切切都是官兵,而且人數眾多,真是一劫未了,又來一劫。他正要發作,門裏卻走出一位官兵頭領,正是夷陵中軍守備韓嶽,對著王爺喝問:

“你就是田坤如嗎?”

王爺眨眼望他半響,認出此人就是以前那個前來販馬的夷陵兵營裏的人,不過今日他不是便衣,而是一身戎裝,心下便明白大半,就故作鎮靜道:

“本人就是都鎮都爺田坤如,這裏是土司的地盤,你們是如何進來的?”

韓嶽回道:“率天之下,莫非皇土,我們為何來不得?”

王爺陰陽怪氣地說:“你又來何幹?是來討要那幾匹馬嗎?”

韓嶽冷笑兩聲,便拿出一紙公文,往他眼前一晃,朗聲高叫:

“本中軍奉夷陵總兵之令,請你走一趟!”

王爺立刻板起臉說:“沒有容美宣慰使發話,我哪裏也不能去!”

韓嶽就怒聲喝道:“少囉嗦,我告訴你,田旻如已經畏罪自殺了,你們現在已經都是朝廷緝拿的要犯,有話到總兵大人那裏去說,走!”

王爺急忙後退,眾頭人也要拔刀,韓嶽喝令:“拿下!”

早埋伏在門樓兩邊的官兵嘩的一聲站立起來,一齊高舉火炬,拔出鋼刀。一群官兵立刻奔上來將王爺和頭人們一一按住。王爺一看後有反民,前有官兵,隻好束手就擒。旁邊的王府家丁見勢不妙,也一個個丟下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