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土司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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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用匕首勒住王爺的脖子,雙方僵持著。王爺看台上台下家丁死傷一大片,麵前幾個畫著大花臉的人原來就是巴方舞者,他們都將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自己;四麵八方盡是高舉火把的山民,山呼海嘯好像翻了天一樣;他頓時喪了威風,渾身索索發起抖來。

這時田虎也感覺背脅下劇痛難忍,匕首刺傷血流不止,上午受的刀傷也裂開了,但他仍堅持著將王爺逼到台前,對他說:

“你要當眾宣布,廢了土司王法,不然就宰了你!”

王爺無可奈何地說,好、好,我說。

全場的人們立刻安靜下來,等待王爺說話。二狗和山寨的青年人這時也拚命往前頭擠,他們被田虎的英勇感動得熱淚直流,他們慶幸田虎的機智挽救了危局,他們為即將到來成功和勝利激動無比。青青這時也在人群中仰望著田虎,她被這位英雄男兒激動得哭了,美麗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花。

可就在這時,台後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慢著!”

田虎一楞,原來是剛才放走的那個纏黑包頭的頭人,他一步躍上台來,指著王府那邊對田虎說:

“你看那是誰?”

人們扭頭望去,全都驚叫起來。隻見那根熬油點天燈的柱頭下麵,一口獾油大鍋正燃著熊熊大火,大火旁邊,兩個家丁押著一個姑娘站在高台上。

那姑娘不是別人,正是丹妹!

丹妹昂首站立在高台之上,她依然身著紅裝,雖然破爛,卻裙裾飄飄,光彩奪目。她伸手抹幹淨了臉上的淚水,理一理披散的長發,回首凝望著大壩上的人群。通紅的火光映照著她的臉頰,益發顯得秀麗端莊、沉靜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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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纏黑包頭的頭人臨走時見了王爺的眼色,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便到王府找管家說明了王爺的意圖,帶人到後院去提丹妹。當時丹妹正伏在媽媽身上哭得死去活來,旁人怎麽也拉不開。

丹妹現在明白了,媽媽是被王爺用邪惡的巫術擄進王府,是被王爺要挾強迫之下實在無助、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才不得不忍受屈辱,她沒有別的辦法啊!丹妹為媽媽的悲慘遭遇和承受的苦難心痛欲裂,她後悔剛才不該誤解媽媽、責怪媽媽。

她輕輕揭開媽媽頭上的絲巾,想給她擦擦臉上的鮮血,便看見眉間那顆紅痣。紅痣雖然已經變得暗黑,卻跟兒時摸著的一模一樣。丹妹哀哭著說,媽媽呀媽媽,女兒隻知道自己的苦難,沒想到你在這裏替我們受罪頂災!媽媽啊媽媽,我錯怪了你,我是你親生的女兒,你是生我養我的媽媽,你是人世間最受苦受難的媽媽呀!你為女兒受了多少磨難、你為女兒流了多少血淚,女兒今生來世都報答不了啊!媽媽啊媽媽,老天爺既然讓我們母女倆見上一麵,你要睜開眼再看女兒一眼。你的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你的女兒已經出嫁成婚,女兒的一切都是用你的心血和苦難換來的啊!

丹妹哀哭慘叫,她撫摸媽媽的臉,她搖媽媽的頭,媽媽在彌留之際似乎聽見了女兒的話,她的眼睛終於微微睜開了一線。丹妹趕緊撕肝裂肺地喊媽媽,媽媽輕輕地歎了口氣,用盡最後的力量,斷斷續續地說:

“兒啊,我留在王府、沒有去尋死,是為了你能活下去。王爺逼我,要我陪她一天、他才讓你活一天。他們好狠啊!媽沒有別的辦法保護你,天爺啊!不是我不要臉,不是我枉為人!我是沒有辦法啊!可是現在,我實在不行了。兒呀,你要自己找一條生路……”

丹妹哭叫道:“女兒明白了。”

她趕緊把頭貼在媽媽臉上。媽媽嘴唇緊閉,嘴皮上皺紋很深、而且泛起黃綠色的顆粒,丹妹知道這是媽媽既痛苦又憤恨時的樣子,她小時候見過。過了一會,她卻聽見媽媽嘶啞地說:

“丹妹呀,媽對不起你。跟你爹說,我,我對不起他……”

丹妹嚎啕大哭抱起媽媽的頭,她想說,媽媽你千萬不能這麽說,你在這比地獄還要黑暗的王府,你麵對比閻羅還要冷酷的王爺,十六年啊十六年,你在人間地獄裏煎熬了十六年,才讓我們存活到今天。你是好母親,你的恩德比天還高、比地還厚!

可是,媽媽已經聽不見了。

媽媽眼睛睜著,卻直直的灰白無光,眼窩裏淌下滴滴淚水;媽媽的嘴張開著、開始還微微張合,後來就閉著不動了。丹妹明白媽媽已經死了,媽媽現在真的是永遠離開自己了。丹妹淒厲地哭叫:

“媽呀,我的媽呀,你活得好苦,死得好慘啊!天爺啊,你睜開眼睛看一看,人要活在世上怎麽這樣難啊?”

圍在旁邊的婆姨和家奴也被這淒慘的情形感動,黯然流下哀傷眼淚。丹妹聲嘶力竭,哀慟不止,漸漸暈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丹妹感覺有人用腳踢她。

她睜眼一看,隻見一個纏著黑包頭的頭人站在跟前,而幾個家奴男子正在抬走她媽媽的屍體。丹妹爬起來慘叫著要撲過去,那頭人卻一把扯住,任憑她怎樣掙紮也不放手。眼睜睜看著媽媽被人抬走,她怒不可遏,回頭就拚命廝打,那頭人立刻吼道:

“王爺有令,要放你出去,快跟我去見田虎!”

丹妹勉強站穩身子,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那頭人,愣了好一陣。她的思緒好久才從和媽媽的生離死別中緩轉過來,意識到自己和田虎麵臨的災難,意識到此身尚在魔窟之中。

放我出去?去見田虎?她不敢相信頭人的話,心想,未必是田虎來救、鬥贏了王爺?不可能吧,那除非是天神相助,凡人是不可能的。莫非是田虎慘遭毒手,要我去問罪陪斬?那可真是瞎了天眼。丹妹一時辯不清頭人話裏真假。

媽媽的死讓丹妹悲痛欲絕,也讓她把生死看得比較淡然。媽媽為了女兒、為了丈夫,居然能忍受比死亡還要痛苦的屈辱和煎熬,竭盡生命之力和靈魂之苦掙紮了這麽多年,哪怕是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保護女兒。媽媽的這份情比生死更重要,媽媽的這份愛比生命更永久。現在,媽媽已經死去了,不知道被他們弄到哪裏去了,但是媽媽的情和愛卻感染著丹妹,並且讓她變得堅強起來。田虎肯定是拚死來救自己了,不管他處境怎樣,現在應該到田虎身邊去,死活也要和他在一起。哪怕自己去赴死,她也希望能看田虎最後一眼。

於是丹妹就整了整衣裙,理了理頭發,跟著頭人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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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妹跟著那頭人走出王府大門,來到場壩中間。她看到麵前高聳著一根台柱,台柱上吊著一口大鐵鍋,鍋裏油煙滾滾、鍋下火苗直躥;油鍋台架周圍燃著熊熊的火把,下麵站著十幾個神漢。巫師身披法衣、手持桃木神劍、肅立在旁邊,他是按照王爺的吩咐執行熬油點天燈的儀式的。

丹妹一看就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剛剛和母親生離死別,她反而變得十分鎮定。不用分說,她挽起腳上的鐵鏈,一步一步登上台架階梯,站在了沸騰的油鍋旁。

田虎在哪裏?丹妹舉目望去,看到大壩上一片火把和人海,成千上萬的山民都聚集在這裏,看台周圍血光一片,刀兵林立;而在看台之上,有人死死地扭住了王爺,台上台下都緊張地僵持著。

那是誰?是田虎嗎?啊,真是他,那英俊的身姿、高昂的頭顱,是她在夢裏擁抱了多少遍、在眼中想見了多少回,再熟悉不過的了。

“田虎!”

她驚叫起來,眼裏迸發出興奮的光芒,心中騰起激動的熱浪。田虎果然來救自己了,他居然擒住了王爺,丹妹為田虎的英勇感到驚訝和自豪。

分別隻不過半日,卻如同煎熬了數年,她有千言萬語要向田虎傾吐,她有千仇萬恨要跟田虎訴說,她多麽想跳起來奔過去和他抱頭痛哭一場,她多麽想和他站在一起同仇人拚搏,無論生死再不分離。但她腳鐐枷身、不能舉步,隻能無限深情地呼喚著田虎。

田虎這時也看見了丹妹,開始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聽見丹妹在呼喚,他才明白過來。王爺的詭計真是陰險惡毒,他不但不會放了丹妹,反而要把她熬油點天燈,拿一個女人的生命來充當格鬥的犧牲。她眼望著丹妹,卻無法用言語回應,自己舍生忘死相救的人,此刻處在這樣危險的境地,頃刻之間就將油炸火燒、慘死在眼前,田虎五內具焚,不知如何是好,他急切地怒吼著:

“不,不!”

雷子這是也看出那站在油鍋邊的姑娘一定就是嫂子,他跳起來大叫:“嫂子,你莫怕,我們已經把王爺逮住了!”

那頭人卻在那邊喊道:“你放了王爺,我就放了她!”

田虎萬萬沒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手,王爺殺害了他的父親,打死了他的養父,現在居然又拿自己心愛的妻子相要挾,他頓時心如刀絞,再也無法壓製滿腔仇恨和怒火,對王爺厲聲吼道:

“我先宰了你!”

雷子也在旁邊連聲吼叫:“快宰了他,我們去救嫂子!”

王爺奸笑道:“你宰了我,就能救出她嗎?”

田虎急得兩眼血紅,顫抖的手將匕首勒緊王爺,鋒利的匕首割斷了纓帶,王爺的帽子掉了下來。可是,丹妹的呼喚又是那樣急切,田虎不得不回頭張望、不得不忍手遲疑。

田虎當然知道,如果殺死王爺,也隻能落得大家同歸於盡,丹妹也絕不可能得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讓丹妹也慘死油鍋,那麽自己的死又有什麽意思?那麽多巴方舞者兄弟戰死又有什麽意義?整個這場戰鬥又有什麽意義?

王爺正是看中了田虎的這一重心思,他知道田虎救丹妹心切,他正要利用這一點來誘使田虎先放了自己。看到田虎的猶豫煩躁,王爺不禁猙獰地微笑著。

那麽,先放了王爺,他能不能就此放了我們呢?他一旦逃脫性命,會不會翻臉下令家丁反撲上來呢?田虎不敢相信這個卑劣的家夥。

田虎一時失去了主意,他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情緒變得異常急躁起來,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這時,雷子也急得暴跳起來,但他和一個頭人對峙著,無法抽身。

向世雄也頓時緊張起來,既怕田虎魯莽衝動,又怕他中了圈套,一時沒了主意。他仰起頭、微閉著眼睛、蠕動著嘴唇念起神秘的咒語,祈求先靈保佑。

整個大壩上頓時一片寂靜,形勢異常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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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大壩西邊的清江河邊,卻赫然出現了一支官兵部隊,兩百多命全副武裝的官兵已經集結在一個隱蔽的灘頭。

他們是夷陵總兵派來的隊伍。平山萬全洞事變發生以後,湖廣總督邁柱、四川總督黃廷桂一齊行動,已將容美田氏兄弟及若幹要犯收監候審,派員前往萬全洞檢驗田旻如屍體,並令夷陵總兵冶大雄速派兵前往容美境內,占領司屬和各處關隘,敦促各地土司歸順朝廷。

夷陵總兵的部隊立即開到陸城,然後兵分兩路,一路由冶大雄親自率領,由漢陽河直抵漁洋關開進菩提隘卸甲坪,進而到達平山和司署中府;一路由中軍守備韓嶽帶領從清江進入龍州坪,伺機突擊都鎮土司,將田坤如緝拿歸案。

那韓嶽是冶大雄的心腹愛將,當年冶大雄為撈外快,曾派他便衣進入容美土司販馬,結果被都鎮土司兵丁截獲。田坤如將人馬都扣留下來,官兵交涉數次才將韓嶽放還。韓嶽因此心懷私仇,對進擊都鎮土司、捉拿田坤如特別積極。

他帶兵星夜兼程進至龍州坪,卻打聽到土司境內有幾處關隘防守甚嚴,心想如果攻擊前進頗費時日,不如設法直插都鎮王府,擒住土王,土司自然崩潰。韓嶽靈機一動,便在當地征得七條貨船,把兵器武裝都暗藏在蓬布裏,兵士充當纖夫拉纖拖船,溯江而上,騙過土司關隘的盤查,連夜趕到此地。

船隻靠岸停頓片刻,韓嶽便根據前鋒偵探的報告,發現此地今夜舉行龍燈大會,土民正與土司發生衝突,籲請改土歸流。他聞訊大喜,原以為要與土司家丁有一場惡戰,現在他們已被土民圍困,正好讓他們先鬧一陣,然後見機行事。

得知田坤如已被巴方舞者擒逼,土民呼籲歸順朝廷,要拿他去投官兵,韓守備當即下令兵士從船艙裏取出衣帽兵器穿戴整齊,上岸列隊。刹時,他們就悄悄地沿著大壩邊緣疾進,趁暗夜陰影飛快地撲向王府。

此時王府正是空虛,大部分家丁都在外麵和巴方舞者對峙著,官兵幾乎沒費什麽周折就俘虜了門衛,控製了家眷奴仆,占領了王府。

而大壩上所有的人這時都仰望著丹妹,山民們沉浸在悲傷和憤怒裏;田虎和巴方舞者們與王爺僵持著,雙方都用血紅眼睛逼視著對手。在這生死攸關千鈞一發的關鍵時刻,誰也沒有發覺官兵已經進入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