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的朝聖者

01

武陵山脈的巔峰地帶,是一派莽莽的高荒。高荒之上峭拔的峰尖,或如刺天長劍、或如鋒利的斧鍔,剝削的岩壁反射著天光的慘白。龐大的山體跌宕而下,有的漫延為崇山峻嶺,有的斷裂為峽穀深淵,成為江流的河床。

流雲飄過,蒼鷹在高空盤旋,不時俯衝下來、掠過山林、在峽穀中低回。峽穀兩邊刀削斧劈的絕壁上,古鬆盤根錯節,懸空伸出虯爪似的枝葉。陰森的穀底霧氣騰騰、雪浪滾滾、飛瀑和喘流撞擊石壁,發出雷鳴般的轟響。

這是清江上遊的一段河穀,人跡罕至、舟楫不通,充滿原始的野性和荒古的神秘。

偶爾有幾隻羚羊在懸崖上躍過。而在對岸的山腰,一隻斑額大虎正潛伏在岩石上貪婪地注視著它們,不時伸出刺舌攪舔張開的上顎。猛地,它支起前爪俯視山下,警惕地發覺河穀裏鳥驚樹搖、有異樣生物的行動,尾巴就像長蛇一樣攪動。

一聲慍怒威嚴的虎嘯,悶雷一般在峽穀裏震**開來。

02

果然,在穀底河岸邊,有一群衣著襤褸、模樣古怪的人物穿行其間,時隱時現。

他們身手矯健而行動隱秘,專抄人煙稀少的小道攀崖跨壁、越澗跳濠,像山彪一樣從上遊委蛇而下。如此成群結隊猛物的出現,一路驚得鬆鴉撲騰、猿猴警叫、麋鹿和麂子豎耳奔逃,唯有母豹在讓開時才敢回頭看他們一眼。

沿途很少有人發現這支神秘的隊伍,偶爾遇見漁翁和樵夫,他們就會把途中順手博得的山雞野兔丟一隻過去,讓驚訝者不要聲張。

他們行色匆匆,翻越險峻的天池山,穿過湍急的魚峽口,進入了清江中遊。此刻,他們正躦過峽穀裏一片密林,爬上一座名叫香爐石的山峰,便一齊歇下腳來喘一口氣。

香爐石山頂上有一方平地,平地上殘存著一些石磊的斷垣,這是先祖留下的夷城遺跡。在香爐石附近,還有一個叫白虎壟的地方,那其實就是他們開天鼻祖廩君的埋葬地,這些人每次經過這一帶都必來瞻仰祭拜。

這時,其中一位年長者佇立在香爐石頂,撩起破舊的衣襟擦拭臉上的汗水,感覺呼嘯的山風吹在胸膛上很涼快。他額頭上有一道血紅的印記,滿頭白發隨風飄飄。

西天的太陽快要下山了,血紅的霞光照著他剽悍的身軀和黑獒的臉,像一頭雄獅一樣威武而凝重。

那雙刻滿皺紋的眼眶裏放射出明亮的光芒,長者極目遠望,清江像一條巨蟒在崇山峻嶺間蜿蜒奔流,河水被落日照得白光閃閃。他不禁昂首長嘯起來,跟在他後麵幾個壯漢也齊聲唱道:

“吔裏哦哦喔,

吔裏喔喔哦——

相王天子吹牛角,

吹出一條彎彎拐拐、

拐拐彎彎,

清江河——

吔裏喔喔哦……”

歌聲嗚嗚咽咽,蒼涼而哀傷,似乎從遙遠的時空傳來,回**在上下八百裏清江兩岸。

03

清江川流不息,蜿如遊龍。

這條被中原人稱為“夷水”的古老河道,遠在盤古開天辟地的時候,它就奔流在神州西南巫山、武陵、大婁山係餘脈。吞吐雲水飛瀑,匯集地河崖澗,清江從鄂西利川齊嶽深山裏奔湧而出、逶迤西來,流經恩施、鹹豐、宣恩、建始、巴東、到達長陽境內。在資丘,河水到比茲卡碼頭前旋舞了好幾圈,才闖過雪浪滾滾的魚峽口,淌過銀光閃亮的鹽池河,來到鬱鬱蔥蔥的武落鍾離山下。

在這座聖山之下,清江特地繞過一道彎,便一路映著雲山樓寨、漁燈篝火,興衝衝地流過龍舟坪、磨市、鄢家坨,然後邀合漢陽河一道,匯入了陸城下的長江大河,滾滾東流而去。

對於這條河流,他們都特別熟悉、特別親切。清江就是他們的祖傳老家,清江就是他們的血緣母親。清江裏每一條峽穀、每一道河灘,甚至河**的每一塊石頭、河流中的每一朵浪花,都令他們魂牽夢繞、生死依戀。這裏刻著他們先民漁獵征戰的足跡,這裏浸透著他們祖祖輩輩含辛茹苦的血汗,這裏可以聽見他們民族生生不息、一代一代生命降臨的嬰啼。

04

清江激**著他們的胸懷,那長者帶著隊伍邊看邊走,從山頂上一路走下河穀,貼著江岸,沿路來到鹽池河畔。也許整天趕路已經饑腸轆轆,一個稍微白淨者便走到長者跟前咕嚕了幾句,於是他們在一個隱蔽的沙灘上停了下來。

有幾個人爬到山上去拾幹柴、有幾個人下河去摸魚。摸魚是他們的看家本事,他們的祖先就是清江河裏靠漁獵生活的。不一會兒,他們就捉來十幾尾活魚,一一用匕首剖開,每人用樹枝串起一條,圍著一堆柴火烤食起來。他們一邊吃魚,一邊打量著清江上下。

這時,晚霞把一川江水都燒紅了,河穀裏不時傳出激越的號子聲。一串串**的纖夫背負著纖索、勁鼓著嶙峋的筋骨、沿著岸邊山腳艱難爬行,牽引著舟船逆水行進。險灘處,激流喧嘩而下,船頭浪花飛濺,掌舵的老大立刻變換號子的調門,緊急地高叫起來:

“威喲威喲~咿喲咿喲~嗨呀!”

岸上的纖夫們也就一聲接一聲低沉地吼叫:“嗨呀~”

隨著每一聲吼叫,他們的腳便一齊向前邁進一步。一長串纖夫全都埋頭躬背,整個身體奮力前傾,幾乎貼著地麵,手臂也同時在地上支撐抓爬。木船就在這拚命吼叫和痛苦掙紮中頂住逆流,節節往上移動。灘險水急,木船偶爾也會擱淺,這時就會有一部分纖夫跳到水裏,一齊用肩背將船頂過沙礁,然後繼續前行。

有時,上遊會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吆喝,一隻奔放的木排倏地從險灘高處飛流直下,衝浪像雪花一樣四濺飛舞。那木排劇烈地顛簸起伏,幾度全部埋沒在浪中,好一會才又冒了出來,再埋下去、又冒出來。排上艄公貓著腰甩開頭上的水花,如同騎著猛獸一樣向下遊衝去。

如此撼天動地的場麵,讓這些習慣清江風浪和高山險惡的人也格外激動。他們的目光追隨那木排往下遊望去,而下遊一帶則風平浪靜,又是另一番景象。江流漸漸平緩,江麵變得寬闊。粼粼波光之中,一艘艘木船掛著白帆,飄飄****往霞光裏飛去。

這情景讓他們眼裏閃亮著欣喜。飽食之後,他們沿著江邊纖夫踩出的路徑繼續往下遊走去。路過招徠河畔,隻見兩岸青山相對、村落棋布,一路雞犬之聲相聞,山歌之聲悅耳。夕煙繚繞的山寨裏,漁樵奔忙、兒童嬉戲。放牧的牛兒響著鈴鐺從山間歸來,羊羔咩咩尋找媽媽,吊腳樓上時而傳來母親叫兒回家的悠長呼喚。

聽到這種呼叫聲,那白淨者就想起自己小時候生病、媽媽晚上為他招魂的情景。她站在山岡上一遍又一遍呼喚著:

“娃兒回來喲——”

她一邊呼喊一邊往娃兒窩邊走,走到近前就撫摸著娃兒的頭,訥訥地念叨:

“娃兒回來了,娃兒回來了”。

媽媽的呼喚總是伴隨所有的生命旅途,所有生命也最終都必然魂歸母懷。白淨者心裏湧起一陣哀傷和酸楚。這些被當時世人當作山野乞丐、稱為“山花子”的人們,從不透露自己真實的身世之謎,但他們記得自己都是人生父母養的,他們也是有情有愛的人。

05

沿著江流的奔騰、穿過夕煙的繚繞、這群“山花子”一路飛奔而行。

終於,他們望見了落日餘暉裏武落鍾離山影,眼裏都露出凝重而欣喜的光彩,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他們此次從四麵八方趕回故地老營聚集,既是一次神聖的朝祖行動,也是為了一項關乎土民命運的絕密使命。

這群“山花子”本來一直在川東地區活動,隻因前不久得知容美土司因為抵製朝廷改土歸流而鬧騰得十分厲害,才紛紛向清江上遊集結,然後成群結隊、一路飛奔而來。而另一部分活動在武陵平山方向的兄弟也將如期而至。

終於,按照預定的期限,他們在正月十五前一天傍晚趕到了武落鍾離山下。當山花子們悄悄摸過了一道河灘的時候,夜幕中高聳的山峰和山灣裏屋宇燈火頓時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他們心中的聖山祖地。

武落鍾離山原名留難山、佷山,因為山頂有五座高峰,而隔溪又有一座名叫撞鍾堖的山嶺,時常傳來懸鍾之聲,所以有武落鍾離之稱。

武落鍾離山獨立峻絕,北臨清江、南有溪穀、三麵環水。五座山峰由北向南排列,其中佷山包和魁頭岩上,有廩君族人生活過的赤穴以及後人為他而立的廟宇。土家族民眾世代口口相傳,他們的始祖就誕生在這裏。千百年來,川黔湘鄂交界各地的土著山民都經常來此朝拜,常年香火不斷。

而山下的那一方坪地,也就是因為祭祀頻繁、人口聚集而逐步形成了圩集市井、治府邸衙,現為容美屬下的都鎮土司。其治下方圓百裏人煙嫋嫋、村落棋布,山寨毗連,土客雜居的人口數以萬計。土著族人曆來都把武落鍾離山稱為“聖山”,同時也把此地視為朝聖之地,是清江中遊古代物流人集的中心,曆史相當悠久。

“山花子”們仰望著聖山雄偉的峰影,駐足片刻,便乘著暮色,急速穿越山腳下的土司府城和山灣圩集。

06

276年前,當我們的故事發生的時候,都鎮土司轄製下的土家山寨已幾經變遷。

江灣坪地上已經有了街市,開設了布莊鹽鋪、客棧騾馬店、並有飯莊酒肆。樓閣台榭臨街聳立,幾重天井大瓦屋坐落其中,聚集著商家富戶。坪地中央是一方空壩,那是四方山民逢圩趕集的場地。圩場北麵則是土司王府的圍牆城門,坐北朝南,依山而建九重五層的王府樓台赫然高聳。在它的陰影下,黎民百姓的木樓茅房則散布於荒山野郊,東倒西歪地蜷縮在偏僻的山坳裏。

此刻,高聳的王府樓台上已經燈火通明,像天闕一樣浮現在空中,不時傳來沉悶的暮鼓和兵丁的吆喝聲,似乎比平時更加戒備森嚴。

樓影之外,山灣市井又是一番人間景象。街坊上,本地大戶和夷陵、沙市、漢陽甚至廣東、江西等地外來商賈開設的茶葉、棉布、鹽運、山雜等店鋪商莊夜市正火。客棧酒館裏更是燈火亮堂。過往的行商、歇腳的馬幫、江湖上的遊客投宿宵夜,本地王親紈絝、三教九流聚會作樂,吆五喝六、好不熱鬧。雅座樓窗上人影僮僮,不時傳來絲弦之音。近處臨江一座台榭之上,燈影裏現出一昂首挺胸的歌者英姿,他手持雲板,在三弦的伴奏下,唱出一段豪放的歌兒:

“徐徐清風,無影無蹤。江湖常把扁舟送,吹卷揚柳西複東,推動雲山,現出奇峰……”

這是大戶人家過年節,在聽唱絲弦,歌聲字正腔圓、琴聲絲絲入扣,那雲板敲擊的節奏聲聲打動心弦,令人**氣回腸。

市井之外就是寬闊的圩集場地,王府門前的大壩中央搭起了台架,木石工匠還沒有收工,忙著扛抬搬運敲敲打打,大壩上也還有人奔走忙碌,正在為明日的圩集和賽歌龍燈大會活動做準備。

那圩場的盡頭就是清江碼頭,碧波漾**、江風徐徐,但見舟楫沿岸、桅杆如林,河邊停泊了不少運鹽的木船和載客的蓬舟。船上的燈火星星點點,遠方來的商賈遊客正在船艙裏喝著閑酒。暮色朦朧之中,隱約可見對岸州衙坪的村寨漁火。

這群“山花子”避開威赫的王府和喧鬧的市井,貼著著江灣、飛快地穿越都鎮邊緣,朝山中的老營疾進。夜幕掩護著他們的行蹤,一路上除了清江碼頭邊一艘陸城來的客船上的人偶爾看見了他們,都鎮土司的兵丁和居民百姓都沒有察覺他們的到來。

07

對於這群“山花子”來說,他們心中隻始終保持著對祖山的景仰和崇敬,而對稱霸此地的都鎮土司王府則有深仇大恨,保持著高度警惕。

他們之所以約定在正月十五日前趕到武落鍾離山老營,是因為有信使已經打探明白,說他們早年托付給當地土民人家的一個孤兒已經長大成人,而且成為土家青年中出色的英雄好漢。

去年冬天,當這孩子要娶妻成婚的時候,卻被土司強征當兵,去鄔陽關抗拒官兵。年底,鄔陽關發生了土民反抗土司暴行的兵變,一時驚動四方,據說就是這孩子領頭幹的。這場兵變引發了容美土司各地民眾紛紛起來反抗土司暴行、要求改土歸流,參與兵變的土民也在官兵的保護下安全地回到了自家山寨。

新年過後,這孩子將如期成婚,婚期就訂在正月十五這一天。對於領頭的長者來說,他認為現在是關係著土家人命運的關鍵時刻,而這孩子的生存安危,更是同他自家的生死血仇和骨肉親情休戚相關。因此,他決定率領所有的兄弟分為數路趕回老營,護持扶助自己盼望多年的血緣傳人、和土民們一起,向土司作最後的鬥爭。

當晚,他們進入秘密營地,卻意外發現平山方向的那一路兄弟沒有到達。長者一直等到到深夜,兩個信使才匆忙跑進來,報告說那邊突然發生了事變,唐開武帶領兄弟們正和山民一起同土司兵丁激戰,不能按時到達。

平山在容美宣慰使司的官署所在地附近。據送信的兄弟說,容美土司野蠻殘暴、荼毒山民、抵製改土歸流。宣慰使田旻如居然違抗皇帝旨意,拒絕進京接受詢問,躲進萬全洞裏安營紮寨,強迫土民與官兵對抗。

土民義憤至極,鄔陽關已有一群七百多山民奮起打死了王府家丁唐玉虎、金爪等人、捆綁了土司家丁頭目,連夜投向秭歸州紅沙堡的官兵。而聚集在平山的土民則抓住了田旻如的兒子田祚南和兩名閹人,抬著奪取的大炮和印信令箭投奔建始縣官府。

現在各地山民數千人都聚集到平山之上和萬全洞下,呼籲田旻如出來歸順朝廷、實行改土歸流。但田旻如躲在洞中深藏不露,並派家丁阻攔鎮壓。山民們義憤至極就開始圍攻山洞,唐開武和兄弟們見義勇為投入山民行動,上前反擊家丁,拚死攀援懸崖,形勢非常緊迫。

這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年長者聽罷,便長歎一聲,心想這容美土司世代野蠻霸道,奴役山民,殘害人命,終至天怒人怨,我等正當奮起一搏,報仇雪恨、推動改天換日。他囑咐信使回去告訴唐開武,要他和兄弟們全力以赴,協同山民拚搏到底,不必急於趕來赴會。老者自己一路過來,也發現這邊的關隘要道都加強了守衛、如臨大敵,估計近日必有大事發生,便將祭祀的日期推遲,要大家都有應變的準備。

拂曉前,長者就急忙帶了一些人悄悄摸到汊溪山灣,尋找當年托付孤兒的那戶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