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白

滿載遊客的畫舫離開隔河岩大壩碼頭,駛進碧水雲山之間,開始了我們向往已久的尋根朝祖之旅。

雄偉的武落鍾離山高聳在雲天之上,山頂的廟宇金碧輝煌,在豔陽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而山下古老的清江,卻早已變成了千島之湖。在一派湖光山影之中,我惘然尋不見昔日彎彎拐拐的河流、村舍櫛比的山灣。可是,重歸故裏遊子的思緒,卻依舊徘徊在記憶的河邊、流連於童年的山寨。

而童年山寨最大的歡樂,又莫過於春節看“熱鬧”的情形。

曾記得,那時候土家山寨裏每逢年節都要玩“熱鬧”;每場“熱鬧”除了龍燈、彩船、蚌殼精之外,壓台戲必然是踩高蹺;那高蹺一開場,總有一個醜角蹦出來,名叫“山花子”。

“山花子”的扮相,是用“鍋巴胭脂”畫的黑花臉,身上翻穿著一件露出花絮的破棉襖,腰紮一根紅綢帶,腳踩一對特別紮實的梨木蹺子。還沒出場,他就暴躁得像勒不住的烈馬、不停奮拳踢腿,顯得非常武野而又滑稽。而打“鑼鼓傢葉”的師傅們又故意大聲嗬斥,觀眾又一個勁兒地吆喝,好比圍獵趕仗碰到一頭大野物似的。

而場地周圍,早就燃起了竹筒灌油的火把。一簇簇火焰被山風吹得忽拉拉地飄,照耀著“山花子”古怪的麵孔和圍觀人群的笑臉,照亮了夜幕裏寨樓和遠方的峰巒,山下的清江河水也嘩啦啦地飄著亮光。

突然,鑼鼓聲變得特別高亢激越。一班“鑼鼓傢業”包括鼓、鑼、鈸、馬鑼、勾鑼五樣,由五位“響匠”師傅各持一樣敲打演奏。最讓人心跳的是那鼓點,它像雄鹿在石板上奮踢撒歡似的蹦蹦跳跳,簡直就是直接敲打著人們的胸膛。鼓師其實也就是樂隊的指揮,他舞動雙槌,時徐時疾點出節奏,間或虛晃一招,引領雲鑼喧天、金鈸嚓地。那雲鑼嘡嘡就好比天上閃電劃過長空,金光四射;金鈸的哐且又好比高山瀑布飛流直下,鍾鳴玉振;而馬鑼就一直當當地響,像山泉一樣跳**流淌。打勾鑼子的小夥子越發有勁,小小銅鑼在他手裏雲雀般地跳叫,時不時咣地一聲飛天一旋,落在手裏又叮叮哐哐。

這一套曲牌名叫《牛擦癢》的開場鑼鼓,直敲得天搖地動,周圍的樓台和遠處的山穀都為之迴響。人們分不清這鑼鼓聲究竟是從哪一方敲出來的,就覺得滿山遍野都在鏗鏗鏘鏘。這種古老的打擊樂,多少年來就在鄂西大山裏的回響,伴奏著一代代土家人的生命旅程。

終於,在密鑼緊鼓中,“山花子”呼嘯一聲蹦了出來,出現在場地中心。

周圍的人群立刻爆發一片呐喊尖叫,所有的目光都追隨“山花子”跳躍。隻見他先在鑼鈸慢敲中踩著滑稽腳步轉圈子、越跑越快,然後就在急鼓點子中打起“架子”。這家夥時而猛跨弓步,時而穩蹲馬步,時而抒臂張弓,時而反腿“背劍”,猶如擒虎拿豹、衝陣搏殺,直把圍觀的人群驚得連連後退。

正當他狂歡撒野的時候,一個巫師打扮的人跳到圈內,仰頭張口噴射出一團團火焰。一時烈焰衝天,眾人驚叫,那“山花子”也才規矩起來。其實,這法術是那人口含煤油,朝火把上噴射而成焰火的。

拉開場子之後,緊接著就是一陣接一陣地鼓喧人躍、嘯叫喝彩,場內場外的人們都忘形地快活。少年兒童在人群中挺起腦袋拚命往裏頭鑽,有時突然腦殼上挨了一巴掌,扭頭看原來是頂著嫂子的屁股了。青年小夥和姑娘們在中間你推我攮嬉笑打鬧,相好的就故意擠緊,趁機抱一抱。後麵的成年漢子則把小娃子頂在肩膀上,挽著婆娘顛起腳觀看。老頭子們擠不進去,就含著煙杆在周圍轉悠。看到柴堆上也爬滿了人,有的嘴上還叼著葉子煙,抽得一閃一閃的,他就提醒道:

“小心火燭啊!”

也有孝順的兒郎用背簍把七八十歲的老娘背下山來,靠在樓牆邊聽熱鬧,他自己就倚著打杵守在旁邊照顧,告訴母親:“山花子”出場了!

“山花子”的表演往往是武打開場、文戲在後,他不但技藝高超而且會插科打諢,念出一段段說古道今的“對口白”,讓男女老少聽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後合。有一段著名的“開場白”,至今還在民間流傳:

說打白,我就打白,

我踩起高蹺上天台。

聽到牛角一陣吹喔,

佷山頂上就起雲彩。

清江河水就彎彎拐,

打從呃~天上呀~流下來,流下來!

(鑼鼓)咣且一且咣且咣

它日也來、夜也來,

是晴也來、雨也來,

風也來、雪也來,

雷也來、閃也來,

悲也來、喜也來,

苦也來、甜也來,

從古呃~流到呀~今人懷!

(鑼鼓)咣且一且咣且咣

清江河水流下來,

魚兒跟著拖網來,

船兒跟著號子來,

騾馬跟著鈴兒來,

牛羊跟著青草來,

背簍跟著打杵來,

五穀呃~就跟著呀~犁耙來。

(鑼鼓)咣且一且咣且咣

清江河水流下來,

山歌跟著吆喝來,

南曲兒跟著簡板來,

撒也嗬跟著鑼鼓來,

龍燈跟著火把來,

高蹺呃~就跟著我~山花子來!

(鑼鼓)咣且一且咣且咣

(合唱)清江河水流下來,

花轎跟著喇叭來,

新娘跟著新郎來,

果子跟著花兒來,

月亮跟著日頭來。

(高腔)清江河水彎彎拐,

打從天上流下來,

流到呃~海裏呀~不回來,

不呀回呀來喲喔~

(鑼鼓)咣且一且咣且咣……

如此動聽的台詞,講說著巴土民間的悲歡往事;如此熱火的高蹺,踩過了山寨年節的祝福祈願;年節的熱鬧,總是世代山民生活的希望和留戀。

鏗鏘的鑼鼓、場地中粗獷的表演、以及圍繞他們狂歡的人群、漫山遍野的火把、接連燃放的鞭炮、猛然炸響的“三眼銃”,仿佛驅散了人世間所有的哀愁、把前世今生的全部歡樂都喚醒了。而那燈籠火把光焰中的“山花子”形象,又曾經是一輩又一輩土家人追捧的笑星。

如今,那時的“熱鬧”已經成為清江逝波裏的浮光掠影,在記憶的遠方偶爾閃爍。現在也還有一些地方節慶活動中表演踩高蹺,但人們很難看到過去那種“山花子”的角色了,即使看到了也很少人知道這個角色的來曆。

其實,這高蹺戲裏的“山花子”,民間傳說原本是土司時代逃匿山林的奴隸和山民。為了生存,他們模仿古時候巴國武士的模樣,出沒山寨,賣藝行乞,一度揚名江湖、被世人譽稱為“巴方舞者”。

“巴方舞者”遭到容美土司的追剿捕殺,他們被迫遊走川東。直到清朝雍正年間實施“改土歸流”,他們才回到家鄉,和土家山民一道奮起反抗土司的野蠻暴行,配合官兵迫使頑固的土司頭領歸順朝廷。他們為土家人擺脫奴隸的命運付出了重大犧牲,從此以後,這些巴方舞者就在世道變遷中消失了。

三百多年過去,沒有豐碑、沒有廟宇、也不見書傳,“巴方舞者”的身影隨著清江河水流入了遙遠的時空,他們的靈魂和鄂西大山永遠融為了一體。但是,他們的故事在土家民間口口相傳,人們在高蹺戲中特別裝扮“山花子”,把他們的形象複活起來,讓他們所象征的巴土民族精神得以讚頌宣揚。

古老的傳說猶如土家吊腳樓裏塘火,千年不熄;英雄的傳奇好比大山間的流雲,萬年不散。於是,我重回故裏,探訪巴土民族繁衍生息的那方熱土,走進三百年前神奇的土司王國,去求解這段曆史之謎。

我在土家吊腳樓裏攝取那些塘火,我在崇山峻嶺山中采擷那段流雲,來向讀者講述這個古老的民族在文明演進中那段不能忘卻的故事,講述那些巴方舞者的神秘傳奇、那些土家漢子的愛恨情仇、那些大山裏女人的血淚悲歡,以及由他們的命運抗爭交織成的那幕英雄悲劇。

我的眼前始終閃耀著土家山寨的燈火,我的耳畔始終響著的清江兩岸鑼鼓的鏗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