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朝廷密使

08

雍正十二年正月十四日傍晚,那武落鍾離山下的都鎮灣清江碼頭,倒是別有一番情致。

江流在這裏拐了一道彎,便形成一帶比較平緩的江麵。岸上石級碼頭直達水邊,便於行人上下和貨物的搬運。沿岸一帶都是婆娑的楊柳,垂著姑娘長發披散一樣的柳絲。舟船既可以泊在碼頭台階邊,也可以係在垂柳樹下,搭一條跳板供人上下。

當時這都鎮碼頭比較繁忙,上資丘和下陸城的客貨船隻有時在這裏停留過夜,往往舟楫相連。船上的老板娘開始打火造飯,舵手艄公蹲在船尾與鄰船的同行閑聊,船工纖夫則筋疲力盡地躺在甲板上放鬆肢體,而乘船的客商便上岸拜客辦事、或者在岸邊隨意走走。

這時,都鎮市集上的居民也有到河邊漂衣洗菜、網魚撈蝦、或者漫步玩耍。姑娘媳婦們有的蹲在石級上洗菜,有的就著青石板搗衣,尤其被船上的漢子們注意。其中膽小的隻盯著她們使勁看,膽大的就拿話語逗撩,互相打情罵俏,一時笑語漣漣。幾個老漁翁則默默地守在僻靜的柳樹下、或者垂釣或者張網,偶爾也有遊人走過去,看他們別簍裏的收獲。跟隨大人來玩耍的兒童們就在沙灘上追來趕去,快活的不得了,大人呼喚還不肯隨之歸去。

日落時分,碼頭終於安靜下來。江麵上微風徐徐、碧水如練,山影潑墨、星月清高。遠方來此的客人留意這兒的山水,便感覺這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境界,人們猶如置身於山水畫圖之中,又好比暢享在謝王的詩意裏。許多客人便留在船上過夜,他們憑窗觀景、把酒品茗,往往通宵不眠。

此刻,在一艘從陸城上來的客船之上,窗口裏馬燈透出光明,艙室內清茶散發馨香,有一位神秘的客官正在和友人品茗敘談。

這位客官輕舟簡從、貌似文人墨客,卻身份特別、使命絕秘。

此人乃是當朝翰林侍讀學士吳靜庵先生。吳學士原籍湖北枝江人氏,前科考得進士進入翰林院,拜在內閣大學士張廷玉門下。他今番來到此地,其實是奉朝廷之命,以回鄉探親訪友之名,訪察川黔湘鄂交界地區改土歸流實情。

原來清朝一統天下,西南川黔湘鄂交界地區直到康熙年間仍舊沿襲土司製度。雍正登基之後,對康熙晚期已經出現的官吏腐敗和地方專橫嚴加查辦,也對這一地區名為朝廷冊封、實為割據稱霸的土司進行整治。朝廷逐步推行改土歸流的政策,廢除野蠻落後的土司家族奴隸製統治,改設州縣統一管理。雍正皇帝為了維護康熙治下已經延續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下,不致引起地方動亂,因而在改革中慎重徐圖、恩威並用,力求促使自動歸化,不致發生動亂。

對於在這一方勢力最大的容美土司,雍正更是慎重徐圖,他先將周邊的小土司一一改歸,最後才著手解決這個大難題。雍正五年,湘西桑植和川東施南等地的土司已經實施改革,但容美土司仍遲遲不肯歸化。近年來,湖廣總督及周邊府縣多次參奏其種種劣跡,所屬土司土民也籲請歸流、人心向化,一時朝議紛紛。雍正皇帝終於下定決心著手解決容美土司的問題。

正是在這個關鍵時刻,吳學士受命充當皇帝耳目的朝廷密使,以回鄉探親之名微服私訪。雍正十一年臘月間,吳學士被內閣首輔張廷玉招去當麵交代一番之後,便啟程走荊襄驛道南下,到荊州道府交接公文,即回枝江縣探親。

時逢年節,枝江知縣傅彩宴請款待,吳學士不敢多逗留。因當時容美等土司地區屬秭歸直隸州管轄,他便先到夷陵下牢戍和秭歸州訪查,於春節後轉到陸城,雇得一艘客船,溯清江而上,今晚剛剛到達此地。

吳學士一見這都鎮江灣碼頭的夜景居然如此迷人,便不想上岸,派人去找來一位昔日文友在船上清談。

那應邀來會的文友是唐秀才,他原籍枝江,幼時與吳學士為學友,屢試不第,便被此地大戶人家聘為私塾先生。唐秀才雖素聞吳學士大名,卻不知他此番到來身負絕密使命,隻當是他鄉遇故知,相見甚歡。

二人便不負這清風明月、碧波輕舟,在高談闊論中消受了一個良宵。

09

朝廷派吳學士前往容美,是因為雍正十一年(公元1733)十一月二十日皇帝有一道特別的諭旨。

那日深夜亥時,京都圓明園一片靜寂,但暢春園淡寧居大殿裏依然燈火通明,雍正帝仍在批閱奏折。他擱下朱筆,對著放置在案頭上的兩折奏帖深思起來,那是容美宣慰使司田旻如上奏的。

對於容美土司,雍正之所以處置特別謹慎,不僅因為它盤桓這一地區曆史最長、勢力最大,武力強迫風險很大;而且這宣慰使司田旻如還是作過康熙皇帝侍衛的人,由康熙直接任命的,應該盡量爭取他自動歸化。

早在幾年前,相鄰的忠峒土司田光祖就曾經告發他們坐大侵掠、悖逆不軌。宣慰使司田旻如居然按九五之尊的規格蓋造司衙,閹割土民充當內府家奴,還將自稱是吳三桂之孫的無賴遊僧吳金枝還俗,嫁以田氏家族之女為妻,差他勾結黔地苗民,到處招納兵勇。

雍正帝考慮這些事情直接冒犯皇權,實屬罪大惡極,如果明示就不能不派兵征討,恐將激成叛亂;因此佯作朝廷不知,隻叫湖廣總督邁柱一麵勸告其自行折減司署衙門、釋放閹人,一麵暗中追查吳逆,以體現天恩懷柔,促其悔改。

這年五月二十二日,湖廣總督邁柱又將田旻如“阻險自雄、酷斂**行、奪人妻女、殺人家口”等種種狂悖暴行列款題參,斷言“田旻如實為土司之罪魁、土民之大害。此官一日不除,眾土民一日不得安枕”。雍正帝終於決定對容美土司實施改土歸流。為了不造成大的震**,他考慮再三,覺得采取恩威並用、政治爭取和軍事壓迫相結合的辦法,逼使就範。雍正諭示內閣:

“今邁柱既奏該土司劣跡種種,實為地方之害難以姑容,自應改土歸流,使眾土民共享升平之福,但必須經理妥協,俾無驚擾。著邁柱將田旻如劣跡另行具疏參奏,侯朕將伊調來詢問,再降諭旨,欽此。”

雍正帝的意圖,是一方麵要邁柱將其參奏暫時保密,由朝廷調田旻如來京覲見皇上,當麵詢問;同時讓周邊的疆吏采取必要的軍事部署,形成一定的軍事壓力,防備其異動。這樣一來不僅可以考驗田旻如對朝廷的真實態度,讓他進則就範、退則背理,被動挨打;而且可以顯示聖上仁慈、皇恩浩**,隻讓地方官吏去唱黑花臉。

沒有想到那田旻如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老奸巨猾,並不輕易上鉤,卻兩番上書自辯推諉。先是於十月四日奏稱雨水成災,要撫恤荒民,不能及時來京,又於十一月初七日上了一道絕命奏折,赫然寫著《屈抑難伸籲天請命》,奏稱:

“……湖省各員立意架詞以相傾覆……四路大兵塞徑,必欲激動土蠻,以實臣悖逆之罪,不但事出萬難,且令臣瞻天無日,為此急切上陳,懇求皇上天恩,全臣微軀。倘一時土民無知,現今驚惶朝日,風鶴皆恐,臣雖百計安輯,而其民情終屬狐疑。或於邊方大路小徑中有一生傷官兵漢民之處,則臣罪萬死莫贖矣。為此急切冒罪待命之至,謹具奏以聞。”

雍正帝不禁露出微笑,尋思此人若從速來京,則是非曲直不辨自明,他推諉遲挨,則跡似頑抗,現在籲天請命,看來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這正是收網的時候,豈能姑息放縱,雍正帝便提起朱筆批道:

“使不得。汝作速來京好,略再加以推諉,抗違之罪,則朕雖欲寬汝,而亦不能矣。”

他擱筆移開奏折,伸手往暖爐上烘了烘。

雍正皇帝處理朝政十分勤勉認真,大小奏折都必須親自過目批閱,近年雖然感覺精力不支,但仍然事事深思熟慮。他想到邊省總督采取軍事壓迫是完全必要的,曆朝中央政權都會這樣處置,但為了避免地方官員不實過激,還是不能偏聽一麵之詞,以免政治上被人非議,便諭示內閣派員到實地考查容美土司的情況。辰時,他又特別給內閣下了一道諭旨。

內閣軍機奉諭,宰相張廷玉便委派吳靜庵前往容美地區暗訪。

010

此刻,那吳學士正邀約故交學友唐秀才上船來品茗清談。吳學士向他打聽此地風土民情、奇聞異事,那唐秀才想了想,便說:

“兄台讀萬卷、行萬裏,想必見多識廣。如今欣逢國朝盛世,唯獨這一片巴方故土,仍在土司野蠻治下,其所作所為,可以說是天怒人怨,不過早已上達聖聽,兄台已有所聞。其司治大逆不道,我不敢多言,僅就土司王府野蠻**行、奪人妻女、霸占**一樁,也足以令人發指。隻是這山野之中,民生雖苦,卻鍾林毓秀、代有雄傑,也不乏偉男超女,敢作敢為;他們雖飽受王府摧殘,而**卻依然生死纏綿,猶如野火山風、轟轟烈烈;其別樣風流,迥異於平原人的矯揉造作;不妨說兩樁與兄台下酒?”

吳學士赫赫笑道:“願聞其祥。”

唐秀才便咪了一口茶,娓娓而侃:“你聽那市集之中,不時傳來絲弦之聲,可知此地早年曾出了一個唱絲弦的名角覃雲山嗎?”吳學士點頭:“聽說過。”唐秀才便說:

“此人後來娶得鳳凰山上一絕色美女為妻,那可真是羞月閉花、沉魚落雁羅!於是就罷唱賦閑,終日在家裏守著那美人。結果好景不長,那美人不知為何想不開,居然拋卻郎君愛女,撒手走了峒婚,豈不可嗟可歎!”

吳學士聽罷略表噓噓,說:“沒想到這蠻夷之地,也有性情中人。紅顏固然命薄,隻是苦了那絲弦之人。啊,此其一,那麽其二呢?”

唐秀才道:“其二嘛,可是你們吳家的事。”

吳學士停住茶盞一驚。

唐秀才便問道:“那漁洋關的吳家,可是你們同宗?”

吳學士說:“江西填湖廣的時候,倒是去過一支墾荒的,後來就不知下落。”唐秀才便歎道:

“那吳家倒是在那一方立住了根基,隻是傳了三代,就沒有了子嗣,隻有兩個女兒,本想留家招婿。沒料到漁洋關的都爺前來逼婚,那大女兒就跟一個相好的獵人跑了,都爺就將二女兒強搶而去,半路又被一夥山花子救下。那二女兒竟投身草莽,做了壓寨夫人。”講到這裏,他便湊近低聲說:

“聽說那不是普通山花子,而是巴方舞者,所以都爺的兵馬也無奈。”

然後他又大聲講道:“不知兩個女兒流落到何方,從此閉門絕戶。”

吳學士長歎一聲:“真是家門不幸啊!”

那唐秀才卻說:“不過,不幸之中卻有萬幸。”

吳學士問:“此話怎講?”

唐秀才便舉起杯來,兩人同飲一席,讓後撚著胡須講道:

“那美人走了峒婚,卻留下一女,由覃雲山撫養成人。而你們吳家的那個大女兒,跟獵人在山上躲了幾年,便改名換姓田氏下山落戶,還抱養了一個兒子,這一兒一女……”

011

二人正講到興頭上,突然,那坐在船頭觀夜景的船老板低聲向艙中喊道:

“客官快看,巴方舞者來了!”

兩人忽聽外麵喊“巴方舞者”,都大吃一驚。當時人們一般都把鄂西山區的土著人都叫“山巴老”,這“山巴老”並不是對山裏人的辱稱,而是包含著他們和古代巴人的民族關係;而對“山巴老”中的叫花子,則稱之為“山花子”。“山花子”之中,又有一群特別神秘的人物,傳說他們是古代巴國武士的遺存,所以譽之為今世的“巴方舞者”。

要說,把古代的巴人稱之為“巴方舞者”也是有來曆的,典故出自甲骨文和《尚書》。“巴方”二字出自甲骨文,意思是巴地方國,這是古籍中對巴人的最早曆史記載。而著乎《尚書》的周武王伐紂,就有“實得巴、蜀之師,巴師勇銳,歌舞以淩殷人”的記載,所以又有“舞者”之謂。這些特別的山花子享有“巴方舞者”名號,因而顯得非常神秘,世人聞之色變。

當時吳學士和唐秀才急忙抬頭往窗口一看,但見他們的模樣彪悍古怪、行動矯健敏捷,確實不同一般的山花子,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那些神秘人物。可是夜幕之中,這群人影如同閃電一般,一晃就倏地不見了。

當時民間盛傳,巴方舞者現世、此地必有大事。那麽,如果他們真是那些令土司兵丁聞風喪膽的人物,他們為何出現在這裏?他們會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來?

兩人大為驚疑。吳學士便說:

“久聞巴方舞者之名,此地乃是他們的出處,唐兄可知他們的真實來曆?”唐秀才沉思片刻,便回道:

“巴方舞者的來曆,始於巴土民族的起源,相當古老,猶如我們足下的這條清江。千百年來,這清江就如同我們族血一樣奔流,它流過了漫長的原始蠻荒,流過了遠古的人類薪火。盤古開天,清江河穀裏就有敲擊炻器的聲音;炎黃春秋,我們巴土民族的先祖就在眼前這座武落鍾離山上站立起來了。”

吳學士聽他要縱論古往,便凝望著窗外的高山流水、問:“此說可有根據?”唐秀才道:

“兄台諳熟經史,想必記得《後漢書》和《水經注》等典籍上的記載,《後漢書》上有一篇《巴郡南郡蠻傳》,那上麵就記載了發生於此地的事情。其實,在巴土民間也一直流傳同樣的故事。”

他抬頭凝望著高聳在夜空中的武落鍾離山,娓娓道來,講述廩君擲劍為王,戰鹽神、創夷城、建巴國的曆史傳說。

吳學士聽他所言既有正史為據,又為方誌野史所載,倒也並非杜撰,遂饒有興味。唐秀才便侃侃而談:

“而山花子中的巴方舞者,據說他們是當年巴國被秦兵打敗之後,一些失散的武士回到武落鍾離山區,隱藏在一個神秘的山洞裏,得以生存下來而遺存的後裔。”

當然,這隻是民間傳說。但他們講的道理卻很真確,他們說,土司王爺不能代表廩君相王的正宗,隻有土家奴隸、土民才真正傳承了巴人的血脈和精神,我們就是巴方舞者!土家百姓都是巴方舞者!

他們絕不是野人,也不是綠林,更不是劍客。他們隻是不服土司的管轄,按照巴人的古老習俗生活,賣藝行乞,喜歡打抱不平,出沒於山林村寨間,來無影、去無蹤,顯得非常神秘。

這些人後來遭到容美土司的追剿捕殺,無法生存,他們就被迫遊走到川東去了。不過,巴方舞者特別虔誠地信奉廩君,因為廩君名務相,土家人稱為相王。他們每年都會潛回武落鍾離山朝拜務相,進行神秘的祭祀活動,瞻仰巴人的祖山神祗。

可是,他們祭祖往年都在清明之際,卻不知今年為何提前到來。明日就是正月十五,他們於前夜出現,是否跟元宵歌舞龍燈大會有些幹係。

他轉而低聲說道:“最近容美土司到處都有土民鬧事,要求歸順朝廷,改土歸流,而周圍的官兵又已經逼上門來,情勢非常危急。可這都鎮土司王爺特別頑固,繼續為非作歹。我看巴方舞者的到來,多半跟這有幹係……”

唐秀才最後斷言:“總而言之,最近此方必有大事,驚天動地的大事!”

012

吳學士聽罷,遂長歎一聲,仰望窗外,但見山高月小、江流如練,更覺古風幽然。

此學士乃是博古通今之才,他之所以深得三朝元老張廷玉的賞識,並非因為投靠鑽營,而是對國家治亂興衰確有真知灼見,而且崇尚士節、不苟權貴黨爭。他曾在策對裏說,孔子自然、孟子事實,孔子之大體、孟子之骨氣,必須兼而有之,否則儒即走肉、士即市儈也!當時他便感慨道:

“我看這巴方舞者,其實無所謂某世某人,乃是一股英銳正氣,起於巴方,振於華夏,悠遊於蒼穹,不絕於萬世。此氣源於族血,定於人心,致力於進取,伸張於正義,是以主沉浮正滄桑者也。孔子托乎周禮、隱寓《春秋》,孟子謂之‘浩然’、教以士節,太史公秉筆於《史記》、彪炳永恒。故爾古今賢達明主,無不敬畏順應之。此方生民厄於土司,已曆數百餘年,所幸族脈尚在,正氣猶存,讓它吹拂一通也好!”

唐秀才拊掌讚道:“兄台高論、高論!”

兩人就一邊品茶一邊議論,從這巴方古國的曆史淵源到容美土司的興衰變遷以及山川人物、風土人情談到民間奇人奇事。那文友把土司治下的種種惡行和土人的愛恨情仇盡興道出,吳學士不僅歎為人間奇聞,感慨不止。他斷定此地近日必有大變,就想留待幾日看個究竟。文友急忙附和,便邀他上岸到家中款待。

二人直飲到五更,但見月落星稀、東方既白。吳學士便交代船老板,與唐秀才執手上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