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丹妹哭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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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十二年正月十五,那是田虎和丹妹的生命中最歡天喜地的日子。早晨的大霧散去以後,天上現出了個紅豔豔的大太陽,把土家山寨照得象抹了胭脂一樣漂亮。田虎家張燈結彩,丹妹家穿紅掛綠,兩邊都張羅得熱火朝天。

幾天來,丹妹都沉浸在悲喜交集之中。

丹妹真是個苦命的孩子,隻有四歲就失去了媽媽,全靠父親一人把她帶大。父親躬耕之餘也讀些詩書,**女兒知書達理。丹妹出嫁,父親給她操辦得十分周詳,請幾位嬸娘舅母幫忙,早已給她上了頭、戴了花,妝成了紅豔豔的新娘。

當新娘是女孩兒們最憧憬的美夢,何況丹妹是去做田虎的新娘,心中的喜悅自不必說,可是女兒要出嫁,對母親的思念這時也格外強烈。丹妹想到從此要離開這個家,便把媽媽當年用過的針線家什收拾一下。

自從媽媽離家之後,這些遺存的物件一直放在衣櫃裏,丹妹和父親都怕見到傷心,從來沒有動過。丹妹打開衣櫃,隻見上格放著衣服,下格放著一隻麻籃,一個簸籃和一個梳妝盒。麻籃是篾編的,簸籃是藤織的,梳妝盒是木製的,都上過紅漆,還很亮麗。

她拿起梳妝盒抽開梭門,裏麵有媽媽當年梳頭用的木梳子,還有頭繩、發夾和幾隻銀花簪。丹妹想起媽媽每天早晨在窗前梳頭的情景。她把長長的黑發捋到胸前,一遍一遍梳理,然後盤在頭上,夾好夾子,再插上簪花。她動作很麻利,可是梳理的發型真好看。媽媽自己梳好以後,就把丹妹拉過來替她紮辮子,一邊紮一邊教她怎麽梳、怎麽編,母女倆都弄妥帖了才去洗臉。

丹妹把梳妝盒放好,又提出那個篾織的麻籃。麻藍裏放著一個布麵樣包,那是專門放鞋樣的,夾著大小各式紙剪的鞋樣,有鞋底和鞋幫,還有一些粹布,知道這是媽媽當年準備為父親和自己做鞋子的。她記得媽媽經常打夜工作鞋子,有時自己醒來,還看見媽媽在燈下納鞋底。

丹妹翻看鞋樣,突然發現有一張上麵還夾著一隻大花蝴蝶,那蝴蝶身子已經幹枯壓扁了,可兩麵翅膀還非常鮮豔美麗。她記起這是自己小時候經常跟媽媽上茶山采茶,就喜歡在茶樹林間撲蝶,遇到特別好看的就捉回家,這一隻一定是媽媽替她保存的。想起兒時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那該是多麽幸福啊!

麻藍裏還有一些針線和一個頂針,那頂針是做針線活是戴在中指上的鐵環,像個戒指。鞋底比較厚實,針兒不容易紮進去,就要用這鐵環把它頂進去,所有叫頂針。丹妹拿起頂針戴在手上,剛好合適,她知道媽媽離家時也和自己一樣年輕,身材和自己差不多。可憐一晃十六年,媽媽如果還在人世,現在也許成了老年人了!

她又翻出一些線團,都是各色花線,一個線團上還纏了一些頭發,猶如青絲一般。丹妹立刻眼睛一紅,禁不住熱淚直流。

她知道這是媽媽的頭發,便一根一根理了出來,輕輕挽做一團,緊緊握在手心,感覺好像觸摸到媽媽的身體,體會到媽媽的溫暖。媽媽啊媽媽,你已經離開女兒十多年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別人哭媽媽還有一個墳頭,可我不知到哪兒去哭你啊!這發絲是媽媽身上唯一的遺存,這就是媽媽的遺體,這就是媽媽的墳靈,丹妹於是將那團頭發裝進貼身的衣袋裏,她要把它帶到婆家去,她要把它永遠帶在身上,這就隻當和媽媽在一起!

當丹妹收拾兒時穿過的舊衣裳的時候,她拿起一件小花襖,再也忍禁不住,放聲慟哭起來。

這是媽媽親手為她縫製的。四歲時候,她就穿著這件花襖跟媽媽走嘎嘎(外婆),一路上采著花、撲著蝶、聽著鳥兒叫,蹦蹦跳跳多快樂啊!媽媽也穿了一身花衣裙,一路上哼著山歌。她清楚地記得媽媽眉間有一顆紅痣,笑起來可好看啦。媽媽走到那裏,那裏就有人羨慕和誇獎她的美貌。

沒想到從嘎嘎家回來不多久,媽媽就失蹤了。丹妹記得那是一天傍晚,媽媽要給女兒做晚飯,可是去菜園摘菜老不回來,她在門口怎麽叫喊也不回來。丹妹到菜園去尋,隻見竹籃丟在籬笆旁,卻不見媽媽的人影,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親發覺後也急忙跑出來呼喚尋找,父女倆屋前屋後找啊,山上山下尋,找遍了周圍的山嶺和村寨,終是打聽不到她的下落。丹妹日夜啼哭,父親失魂落魄,親戚鄉親都想不出辦法,隻好請巫師來招魂。

那“董天神”故作驚訝,假惺惺地帶了一幫神漢來到丹妹家裏,跳神作法,胡弄了半天,說張玉若是走了峒婚,嫁給了地藏王。

覃雲山半信半疑,總希望有一天妻子會回來,就一年又一年地等待守望。

丹妹更不相信媽媽會丟下自己,她日夜哭喊著要媽媽,白天穿著這件小花襖站在門口望媽媽回家,夜裏抱著這件小花襖和媽媽夢裏相會。有時候丹妹從睡夢裏醒來,迷迷糊糊地聽見媽媽在廚房裏說話,她爬起來跑去看,卻並不見媽媽的人影,隻有父親孤身一人在做飯。丹妹問:媽媽呢?父親知道女兒是思念至極了,便抱起她淚流不止。

丹妹總想找到媽媽,她一直沒有放棄找到媽媽的念頭,總希望有一天能突然遇見她。每當夕陽昏黃細雨霏霏的時候,丹妹就要到山外的大路上去看那些過往的人,她聽老年人說,這種天氣是陰間裏人現世的時候,他們往往打著雨傘夾在人群裏行走。

可是丹妹尋找了好多回,卻沒有發現媽媽的身影。丹妹還聽說四川豐都是鬼城,死人的鬼魂都住在哪裏,會在陰街上行走,她真想到豐都去尋找,看能不能在陰街上和媽媽見一麵,隻是路途遙遠,丹妹一直沒有成行。

丹妹一直相信媽媽還活在人間,無論走到哪裏她都會注意那些女人,總希望有一天會遇見媽媽。不管她現在落到什麽門戶,不管她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不管她現在穿了什麽衣服,丹妹都會認得她,憑著她小時候經常撫摸的那眉間紅痣。她會拿出這件小花襖,讓媽媽認定自己是她親生的女兒。

一直過了好多年,丹妹還一直把這件小花襖放在枕頭邊,想念時就貼在腮邊聞一聞媽媽的氣味。丹妹就是在思念和盼望中長大的。

丹妹抱著小花襖傷心不已,她要把小花襖隨身帶到田虎家去。人們就依了她,替她放在衣箱裏,然後請姊妹們進來陪她哭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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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嫁是土家風俗,流傳久遠。哭嫁有專門的“哭嫁歌”,清代土家詩人彭譚秋記載說:“十姊妹歌,戀親恩,傷別離,歌為曼聲,甚哀,淚隨聲下,是‘竹枝’遺意也”。在古竹枝詞裏,就有詠哭嫁的詩:

“桃夭時節卜佳期,

無限傷心敘別離。

哭娘哭嫂哭姐妹,

情意綿纏淚如雨。”

哭嫁的**是在新娘出嫁的日子。在出嫁的前一天,親朋鄉鄰都前來祝賀和哭別。新娘家要邀請新娘九位最好的未婚女伴,陪著新娘哭,叫“十姊妹會”。用哭歌來慶賀歡樂的出嫁,用喪舞來祭祀死去的親人,正是巴土民族獨特的稟性和文化意識。

當時在丹妹吊樓閨房裏,床前架了一方桌,桌上放著十碗香茶,丹妹和九個堂姐表妹女依次圍坐,唱著憂傷的哭嫁歌。新娘居中,叫“包席”,右女為“安席”,左女為“收席”。新娘起聲,“安席”接腔,依次哭唱。

按常理說,新姑娘出嫁應該是人生一大喜事,那麽哭哭啼啼悲從何來呢?其實這哭嫁倒並非是按老一套走走過場,也決不是虛情假意,而是姑娘們的真情流露。出嫁固然興高采烈,可是想到從此將離開生養疼愛她的父母,離開從小到大溫暖熟悉的娘家,她又怎麽舍得?所以必然既喜且悲,要又唱又哭。這土家哭嫁的風俗倒是自然真純、和人情天性十分貼切的。大山裏的女人,就是用這樣泣血的哭和帶笑的唱,來麵對自己的人生際遇悲歡離合。

於是丹妹她們就悲喜交激、聲淚俱下,哭唱著父母的恩情、哥嫂的愛護、姐妹的童年、家園的思念。

天快亮時,她們開始哭姊妹:

“同喝一口水井水,同踩岩板路一根;同村同寨十八年,同玩同耍長成人,日同板凳坐啊,夜同油燈過;織麻同麻籃啊,磨坊同扼磨……”

唱到這裏,丹妹再也忍心不下,起身走到父母的座位跟前。母親的座位是虛設的,隻有父親一人坐在那裏垂淚,丹妹給父親叩了頭,就伏在母親的座椅上放聲哭道:

“爹啊娘呀,兒要走了呐,想您幫我梳把頭。您可頭發染了霜,您可額頭起了皺?搖籃還在耳邊響,媽媽您今在何方。燕子齊毛離窩去,我的爹娘唉,從此銜泥不回頭……”

那覃雲山早已泣不成聲,心想此生也曾是風流人物,沒料到娶個嬌妻卻又紅顏命薄、早早失散,留下女兒如今要離開身邊,自己從此孤苦伶仃,以後的日子將何等淒苦?如若她母親有知,又該怎地肝腸寸斷?

那九個姑娘就替他和母親哭唱:

“銅鑼花轎催女走,好多話兒沒說夠;世上三年逢一閏,為何不閏五更頭?哎,女兒去了哎娘難留,往後的日子你重開頭;孝敬父母勤持家,夫妻恩愛共白頭……”

這時天已大亮,紅豔豔的太陽照著滿山青青的茶樹和紅紅的杜鵑,照著山寨裏喜氣洋洋吊腳樓,照進了丹妹依依難舍的閨房。隻聽得一串嘹亮的喇叭聲從山間小道上跳躍而來,田家迎親的隊伍就到了丹妹家門口。

一家人隻得止住哭聲,轉悲為喜迎了出去。

經過一番悲喜交加的禮節,丹妹灑淚拜別了父親,離開了老家。

覃雲山站在門口悵望良久,轉念想到明日女兒還會偕女婿來“回門”,才進門歇息。“回門”也是土家婚俗,女兒出嫁到婆家成親之後,第二天新婚夫妻便要回拜娘親。沒想到當日晚間,就傳來丹妹被王府擄去的壞消息,覃雲山急得臥床不起。第二天,丹妹被王爺熬油點了天燈,田虎為救丹妹大鬧龍燈會壯烈犧牲的大事便驚天動地、傳到了鳳凰山。覃雲山就精神恍惚,變得癡癡呆呆。

過了數日,突然有一女子尋到覃雲山家門,自稱原是王府女奴。她把一個包裹交給覃雲山。覃雲山打開一看,裏麵包著一套女人的衣裙,還有一團頭發,立刻認出是妻子張玉若的舊物。那女奴說這是王府家三姨娘生前交給她,托她一定要麵交鳳凰山的覃雲山,並講了張玉若被逼身陷王府,忍辱苦熬十六年、最後淒慘死去的經過,如泣如訴,哀慟衷腸。

覃雲山手捧妻子的遺物,恍如夢魘,先是抽泣哀慟不止,繼而仰天長歎,大叫三聲“蒼天啊蒼天!”

是夜,這弦歌老者便拿出那把早年摔破的三弦,扯出一根弦絲,掛在床架上把自己勒死了。斯人魂斷,其命運遭遇,血淚悲情,實足後世弦歌者長歌當哭,詠歎萬年。

這是後來的事情,其間還有許多波瀾曲折,異常悲壯激烈,令人驚心動魄、**氣回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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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當日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一乘花轎就把丹妹抬上了山路,迎親送親的人們簇擁著花轎從鳳凰山上逶迤而下。

一路歡歌笑語、一路鑼鼓鏘鏘;一路花枝招展,一路顛顛悠悠;丹妹的花轎終於到了田虎的家門口。

田家的大門邊擺著一張小方桌,圍坐著三個吹鼓手,一人敲鼓打鈸,另兩人吹喇叭和笛子,來了男客吹喇叭,見了女客吹笛子。一望見花轎,他們就吹吹打打奏起樂來,喇叭歡叫笛聲悠揚。

新郎官田虎今日頭纏青絲巾,身著琵琶服,足蹬千層布底鞋,顯得格外英武。劉黑子因為和田虎長得一般英俊,今日就當了伴郎,也衣著整齊跟在田虎後頭。花轎一落,他倆立刻上前去把丹妹從花轎裏扶了出來,眾人就簇擁兩位新人進了家門。

二狗和牛娃子帶著一班年輕人風風火火地張羅著,他們點紅燭、燒高香,又用一條彩帶把田虎和丹妹連在一起,前呼後擁推到家神菩薩龕前、當著親友的麵、給父母行了叩拜之禮。當丹妹和田虎一起叫聲:“爹、媽”時,望著婆母、想起自己失去的母親,她不禁心裏一熱,眼淚汪汪。

這時候,一群山花子突然出現在門口,人們驚訝地望著他們,田虎也感覺有些奇怪。山花子趕喜酒本是常有的事,可這些山花子模樣格外古怪,行為舉止又特別彪悍。隻見他們把一麵牛皮大鼓架在田虎家的大門口,由一個高大白淨的人擂動起來,其餘的人一字兒排開,列成陣勢,嗬嗬嗨嗨地舞蹈起來。

別看這些山花子動作粗野,他們的舞藝卻驚人的高強,一個個虎奔豹撲,熊起獅落,激起人們連聲喝彩。特別是那轟隆隆的鼓點,一擂三敲,急急徐徐,直把每個男人的胸膛都震**得勁鼓鼓的,滿腔的熱血都沸騰起來。

人們平時很少看到山花子跳得這麽精彩的舞蹈,一下子都驚呆了。當時土家山寨的一般人都隻知道他們是山花子,隻有老年經事多的人才曉得他們中間還有一群特別神秘的傳奇人物,名叫“巴方舞者”。從他們的武舞來看,倒也確實像是祖傳天生的舞者。

說巴人是“舞者”,也確實是有曆史依據的,古代巴人在捕獵猛獸和部族鬥爭中發展起來的集體武舞影響很大,直到漢唐時代還相當盛行。司馬相如在《子虛賦》中描繪巴舞的壯觀場麵說“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山穀為之**波。”而《華陽國誌·巴誌》記載說巴人:“天生勁勇,數為漢前鋒陷陣,銳氣喜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