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山寨狂歡的婚禮

巴人之舞還被改編成皇室宮廷舞蹈，成為朝廷“耀武觀兵”、接待“四夷使者”經常表演的保留節目。其基本形式是“執仗而舞”伴奏則是擊鼓。漢代分為四部舞曲：一曰《矛渝》，二曰《安弩》，三曰《安台》，四曰《行辭》。據《隋書》記載，巴舞的特點是舞風剛烈，音樂鏗鏘有力，屬武舞、戰舞類型。表演時“劍弩齊列，戈矛為之始，進退疾鷹鷂，龍戰而弱起”，“退若激，進若飛。五聲協，八音諧”，由此可見，巴舞具有驚心動魄的藝術效果。巴舞在民間一直流傳至今，現在土家族擺手舞、茅古斯舞、撒葉兒夥就是古代巴舞的流變。

其實，“巴方舞者”不僅是巴土民族的文化符號，也是巴土民族的精神象征。巴人舞著勞作、舞著情愛、舞著戰鬥、舞著喪葬，是生也舞、死也舞，可謂天地間真正的“舞者”。能這樣麵對人生、麵對死亡的民族，才是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大無畏的英雄民族，巴人的歌舞人生才是一種生命自由的崇高境界。

而這群山花子表演的武舞，正是巴人舞風的真傳。動作原始而古樸，但一招一式都展現出一種搏鬥格殺的勇猛氣概，而群體的騰躍又如同衝鋒陷陣、赴湯蹈火。

田虎雖然聽說過巴方舞者的故事，卻不知道這些山花子是不是巴方舞者，不知道他們和自己的特殊關係，更不知道他們為自己采取了多麽重大的行動部署，但他已經看出這群人決非等閑之輩。

當時山民們隻感覺很奇怪，山花子平時都是打單個的，今日成群結隊、如此隆重地來趕喜酒，確實少見，也不知這是什麽兆頭。有些見過世麵的山民已經看出他們不是普通的山花子，很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巴方舞者，心裏暗自驚訝。巴方舞者現世，此方必有大事，今日他們居然成群結隊來給田虎賀喜，這還了得？田老頭想起當年的往事，料想其中有些緣故，便叫田虎拿出許多油炸糍粑分給他們佐酒，那群山花子竟歡喜得蹦將起來，一齊嗷嗷大叫了三聲；

“咿呀哈！”

他們一個個都樂顛顛的，也不知他們喊些什麽名堂。其中那個擂鼓的白淨者走到田虎麵前，張嘴要說話，但他想了想，什麽也沒說，隻是特意摸了摸田虎的頭，拍了拍田虎的胸。

他是唐凱。

原來向世傑在後山上從清晨一直等到現在，直到花轎進了門，知道大事已成，這才放下心來。他要唐凱帶弟兄們下山來，代表古老的巴族部落為自己的新人祝福，可惜田虎這時還不能會意。

山花子們吃了粑粑，就抱拳致謝，退後離開，就跟著向世雄回老營去了。田虎已經成婚，向世雄心裏感到莫大的安慰，現在他要等候平山方向的兄弟們歸來，準備應對都鎮土司局勢的變化和今日晚間王府大壩上可能發生的變故。

人們看見他們在山路上一閃就不見蹤影了，越發感到驚訝，預感今日這場婚禮可能極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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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虎的婚禮熱熱鬧鬧，一直持續到太陽快要當頂，這可把躲在後山密林中窺視的巫師急壞了。王府的兵丁到現在還沒有來，他怕時間拖得太久，丹妹進了洞房，讓他們陰陽**好事成雙，那可就來不及了。

他剛想下山去裝神施法，用一些最繁縟的儀式讓他們多費些周折，沒想到那群山花子會出現在這裏。那一陣驚天動地的武舞充滿陽剛正氣，一下子就把他鎮住了，讓他心慌神亂。巫師當然聽說過巴方舞者的來曆和厲害，知道他們的出現一定有些蹊蹺，他不敢和這些人鬥法，隻好隱忍著等王頭領帶兵來製服他們。

巫師爬上山頂張望了好幾次，都沒有看見王府的人影。掐指一算，他判定西方有一團殺氣，必是王頭領所致，卻不知為何老在清江河穀裏徘徊不前。他恨恨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閉目養神、合手結印、默念咒語，一麵替王頭領助威，一麵祈求鬼神把噩運降臨到這兩個叛逆男女的頭上。

而此時，山下田虎家屋內場外正一片狂歡，鑼鼓歌舞之聲格外悠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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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裏的年輕人就忘情地鬧啊，二狗、牛娃子他們吆吆喝喝、把新郎新娘擁到屋前小溪邊的一片草地上，架起一麵牛皮鼓、掛好雲堂鑼，擊鼓鳴鑼，圍繞著他們跳起了“舍巴日”（擺手舞）。而親戚六眷和各方來賓就在旁邊擺開喜宴，喝起了咂酒。土家咂酒，是用稻米、苞穀、配合釀成白酒，封甕保存；飲時開甕取槽，置壇中衝以白沸湯，把壇酒放在中間，大家拿著竹吸管、載歌載舞圍著喝。

這也是青年男女借此歡聚的好機會，秀兒就拖住牛娃子瘋婆似的跳舞。她邊跳邊揪住牛娃的耳朵說：“那天你為什麽耍我，把我褲子脫了又跑開了？”牛娃說：“我看你哭了。”秀兒笑道：“那是哭嗎？那是快活哼哼，你這個老實坨！”說著使勁一擰，牛娃疼得直哎喲。兩人就跑去喝咂酒。

田虎和丹妹還和劉黑子等十二對伴郎伴娘跳起最精彩的“木鷹展翅”和“犀牛望月”，他們唱啊跳啊，連天上的雲朵也跟著飛旋起來，地上更是風擺柳來浪搖花。周圍的青年人都圍繞他們邊跳邊唱：

“打起鼓來敲起鑼，

綠水青山都快活！

郎在山邊擺擺手，

姐在河畔跺跺腳，

白雲牽手起梭羅。

木鷹展開英雄翅，

犀牛望月看嫦娥，

鳳凰飛來梧桐樹，

喜鵲拉纖過銀河，

天上人間祝好合。

……”

忽然有人一聲喊：“祖先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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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見一群身披稻草紮成的草衣，頭戴有棕樹葉擰成長辯的遮麵草帽，胯間挺著三尺多長草紮棒棒的“茅古斯”跳了出來，人們立刻給他們讓開場地，一邊和唱著土語歌曲，一邊圍觀他們的表演。

“茅古斯”們一個個全身抖動、醉步進退、左右搖擺、晃頭聳肩，用一種非常古樸而粗獷的動作，模仿表演出搶親和迎新娘的情節，逗得男女老少都笑彎了腰。

這是巴土最原始的舞蹈茅古斯（土語“古司巴鋪”，意思是祖先的故事）中的《示雄》一則，表現遠古先民繁衍生息的情狀。那挺起的草木棒棒實際上代表**，是對生殖的崇拜，人們用這樣的舞蹈來祝賀田虎和丹妹多生兒女，子孫興旺。

扮演茅古斯“巴普”的跳到丹妹麵前，雙手握著那個棒棒一挺一挺的，故意作一些挑逗的動作，冷不防就挺著棒棒往她身上戳去。丹妹咯咯笑著連連後退。田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棒棒一拖一放，那人趔趄倒地，草帽子就掉了，大家一看原來是二狗。二狗爬起來就跑出場去了，直把人們樂得哈哈大笑。

二狗抱頭鼠竄，故意一頭撞到青青懷裏。正好她那“鋦長”男人這時不在場，青青就啐道：“你有這麽大玩意兒嗎？像個鼓槌，還裝大？”二狗說：“我那東西小點，可是纏花線呀！”青青噗哧一笑，擂了他一拳頭，兩人就抱著滾倒在地。

原來二狗和青青好上，是耍了個花招的。有一次青青趕圩買花線，二狗就搶先去買了一坨，跑到半路上等著。他把花線一頭栓在路麵石頭上，一頭牽到路邊樹林裏，然後脫得赤條條，把花線纏在小夥計上，躺倒在地用樹葉蓋好。

青青走來，果然發現了花線。她就揀起一頭來順著找，找到一堆樹葉又伸手刨，一刨就刨到一個直挺挺的硬樁樁。她瞧瞧又不是竹筍，又不是蘑菇，伸手一摸還是熱乎乎的，細看原來是男人的那玩意兒！她心想：“這土裏怎麽長出那玩意兒來了呢？”

突然聽見地下有人說話：

“你連根拔起來呀！”

青青大驚，猛醒得是中了二狗的奸計，又羞又腦又好笑，起身想逃跑。二狗跳起來早把她抱住了。

想到此，二狗和青青至今還笑個不止。青青故作咬牙切齒，用指頭抵抵二狗的額頭，帶點哭腔說：“你怎麽這樣壞呀！”

旁人喊他們：“起來跳舞吧！”青青一看那“鋦長”已經醒了正在起身，才急忙爬起來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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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古斯”退場以後，人們又繼續跳擺手舞。山寨的小夥子們樂不可支，爭著把花環獻給美麗的新娘。一群小娃子也跑來看熱鬧，小一點的就坐在板橋上拍巴掌唱兒歌：

“新姑娘，打發糖，

跨過門檻生個娃！”

大一點的就在小溪邊采些野花來，瘋婆似的撒在人們身上。

這讓田老頭和老伴心裏快活極了，他們站在旁邊樂嗬嗬地笑，笑得眼睛都讓淚水模糊了。看到虎兒這樣英俊、兒媳這樣標致，真是天生的一對、地設的一雙啊！有這樣好的孩子來興家立業、傳承香火，怎麽能讓他們受到罪惡的傷害呢？田老頭這時更加覺得依了田虎是對的，無論如何也應該成全他們的心願。所以在拜堂喜慶之後，他就一不做二不休，讓那幫小夥子簇擁著田虎和丹妹，直接入洞房。

二狗拉住劉黑子說，這可不用你伴郎了，大家哄地一笑。劉黑子卻不知怎麽臉紅了半天。

一進房門，田虎就按奈不住，替她摘下頭上的紅紗，兩人麵對麵，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裏都燃起熱烈的火焰。丹妹笑顏逐開，無限嬌羞嫵媚，把田虎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他把丹妹一把摟在懷裏，低頭匆忙地尋找她的嘴唇，丹妹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兩人就瘋狂地熱吻起來。

田虎喘息著，熱淚點點滴在丹妹臉上。丹妹閉上眼睛，輕輕地呻吟起來，雙臂摟住田虎的脖子，軟綿綿地貼在田虎身上。田虎急忙抱起她，把他放到**，手忙腳亂地解她的衣裙……

可就在這緊急時刻，卻聽得二狗一陣哈哈大笑，和兩個小夥子從床底下躦了出來，跑上來一齊把田虎和丹妹生生按住，高聲大叫：

“打花臉喏！打花臉喏！”

田虎和丹妹先是冷不防被他們驚得一愣，待明白過來，丹妹就羞得急忙用雙手蒙住自己的臉。田虎一邊掙紮，一邊告饒：“兄弟們，別、別……”

二狗不由分說，從衣袋裏抓出一把鍋底灰泥就往往他們臉上一陣亂抹，另一個小夥子就跑去抽開了門栓。早就守候在門外的牛娃子和一幫年輕人聽到喊聲，便一齊擁了進來。田虎和丹妹急忙整理衣衫坐在床邊，大家看新郎新娘都滿臉花黑，就圍著他們拍掌大笑。小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這“打花臉”是土家結婚過喜事的一種古老風俗，明顯帶有搶婚的曆史遺跡。直到現在鄂西農村婚禮，還興晚上鬧房，隻是不這樣惡搞了。田虎也曉得這是老規矩，隻是一時心急忘了防備，被二狗捉了活的。好在丹妹的新娘妝穿得周整，內衣還沒有扯開，尷尬了一會，也忍不住格格直笑。二狗最是吊兒郎當，平時就喜歡惡搞，這時又逼問田虎：

“虎哥這回快活了吧？”

田虎嗔道：“去，都被你們攪黃了。”

二狗說：“攪黃了？我聽見你跟牛一樣喘粗氣，都把嫂子給整哭了，還不過癮？”

牛娃子為人憨厚，一聽此言臉都漲紅了。二狗是故意搗亂，他心裏明白，但他不說，其實他有過經曆。去年趕“女兒會”，他按住秀兒，剛脫褲子，她就呻吟起來。牛娃子以為她是哭，嚇得爬起來就跑，結果秀兒在後麵罵他是“憨頭”。這事傳開來，人們就經常喊他“憨頭”。

田虎當時也有些害臊，說：“小娃子懂什麽？隔一層布，十五裏路。”

丹妹早已害羞得受不了，舉起兩個拳頭在田虎胸膛上擂鼓一樣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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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二狗他們笑鬧了好一陣，才一齊向新郎新娘道了恭喜，嘻嘻哈哈退了出去。

這是有幫忙的嫂子端進一盆溫熱水，遞上毛巾，讓新郎新娘把臉擦洗幹淨。又有人端來“揪腦殼茶”，也就是“雞蛋茶”，一碗紅糖水兩個荷包蛋，奉給田虎。土家講究四道茶，砂罐煨茶葉泡的叫砂罐茶，荷包蛋叫雞蛋茶，糖水泡米花叫陰米子茶，生薑紅糖泡茶叫酥茶，每道茶都有不同的用場和禮數。

新婚之夜的早晨要吃“揪腦殼茶”，這也是土家婚禮的一種講究，含義是新郎倌第一次**之後，讓他補補身子。田虎就用調羹舀起一個荷包蛋喂給丹妹吃。丹妹不好意思，田虎堅持，她隻好張口接了。每人吃了一個荷包蛋、又一人一口喝完糖水，這一番禮數才算完畢。

新房裏終於安靜下來，田虎和丹妹整理好衣襟，相依坐在窗前。這一鬧雖然衝散了他們的親熱，心中卻漾**起更多的喜悅和幸福，更加愛意纏綿。這時候，這山間小樓卻顯得格外靜謐，人世間萬物都仿佛沉醉了，唯有窗外岩畔上的山花開得如火如荼。

此刻的山花可真是開得美麗啊，那是一叢叢杜鵑，青枝綠葉紅豔豔花瓣。還有一些花兒雖然叫不準她們的名兒，也許是杜鵑、也許是百合、也許是目連，可一朵朵都沾著朝露、染著豔陽朝房中的人兒開放著，好比他們的臉、好比他們的心、好比他們的恩愛、好比他們的深情。

此間的山花似乎了如人意，雖然有春風將她們搖曳，有鳥兒在枝頭跳鬧，可她們一往情深地向這一對生死相戀、卻又將被生生折散的夫妻盡情開放著，好讓他們盡情享受這短暫的夫妻甜蜜、好讓他們牢記這短暫的人間美好。這時候，對麵山上有樵哥在喊“五句子”高腔：

“郎是天上行雨龍，

姐是地上花一蓬。

天上三天不下雨，

地上三天不刮風，

夫妻花開四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