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巫師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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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放亮,林中的鳥雀就開始鬧巢了,古老的山寨漸漸從暗夜裏醒來。

當太陽剛剛從地平線上升起的時候,整個鄂西山區都被晨霧籠罩著,俗話叫作“下罩子”。這“罩子”彌漫山壑河穀,漂移在山脈腰間,隻有高聳的峰頂露在空中,被晨曦照得雪亮。清江河穀霧氣騰騰,船隻都靠在岸邊不敢啟航。山路都霧蒙蒙的,早行的人隻聽見有打杵落地的聲音,卻看不見人影,走一走就大聲嘯叫,表示山中有人。山寨人家都隱迷不見,唯有雞犬之聲傳出些人間信息。有時霧氣飄動,山間的村戶樓台便如同海市蜃樓一樣浮現出來,讓人感覺人間飄渺如同仙界。

然而,山中的每一個村寨卻都在霧氣裏活躍起來。趕早放牛的娃子已經在吆喝牛兒出欄,起早摸黑的媳婦開始在廚房裏生火做飯,腰疼睡不得的老頭正坐床頭咳咳吐吐,而老婆子則披著衣服打著哈欠、吱吱呀呀打開了堂屋的大門,轉身又去撥旺塘火。壯年男人們往往起床稍微遲一點兒,他們起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後門口拉出那家夥、撒一泡長長的尿。偶爾,也有**的漢子從相好女子家的後門口溜出來,這時正潛回自己家裏。

接著,塘火開始燃燒,炊煙開始升起,山寨人家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此刻,在汊溪河畔飄忽的霧氣中,一個披頭散發的魅影在山間小路上狼奔兔躥,時隱時現,那就是巫師。

二狗和牛娃子哪裏知道,他們爭論了一通宵的事情早已讓那巫師躲在屋後聽見了,他正趕往王府告密。

這巫師“董天神”在容美土司裏可是極受重用的角色。

原來田旻如當了宣慰使之後,就受一個來曆不明的遊僧陳和尚的蠱惑,招納妖僧邪道,畫符念咒、燒丹煉汞,對原有的梯瑪、端公、拳棒也格外重用,要他們借神鬼迷信山民,讓他們服從王爺的統治,而且要監視山民的行為,充當王爺的耳目。這都鎮灣的巫師“董天神”和宣慰使司的陳和尚、胡道人、劉安太、劉璽等過從甚密,甚至和雲南苗寨的麻老醜都有勾結,曾在一起歃血盟誓、陰謀策劃、蠱惑人心。

當年給田虎起名的時候,這巫師就看出這娃子麵相猛野,料定他長大難以馴服,心裏一直暗記著,要防備他犯上作亂。去年冬天他們一夥去守鄔陽關,據說都被官兵俘虜了,卻不知道怎麽又都回來了,還想瞞著王府娶親結婚,這還了得?就急忙趕到王府告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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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認為,寅卯時刻,陰間的鬼漸漸消失,陽間的人又醒來活動。他怕被人看見,就使起了“遁”法。他一“遁”五百步,兩“遁”一架山,三“遁”一條河,不一會兒就“遁”到了都鎮灣。

卯交辰時,霧氣正籠罩著整個都鎮灣,王府城樓深藏在大霧裏,如同陰曹地府一般。大壩上漂浮著一陣陣白霧,巫師看見王府門前的一大片場地已經清理完畢,還搭了一個大看台,他知道這是為即將開場的山歌大會準備的。這時整個壩場上還沒什麽人影,巫師急忙伸手理了理頭發,提了提衣領,鴨行鵝步朝王府走去。

那巫師“董天神”挺神氣地跨進門樓,和幾個麵熟的兵丁點點頭,就徑直到左邊找王頭領。

王頭領在王府裏供職多年,現在是整個王府衛兵的總頭領,因為曾經斬得巴方舞者頭領首級,賞封將軍頭銜。

此人生得虎背熊腰、鷂眼鷹鼻,卻隻有一隻耳朵,另一隻耳朵是他年青時強暴招徠河的美寡婦張大秀,被那女人咬掉了。他下巴上還有一道血紅的刀疤印記,正是當年被向世雄砍傷的。這王頭領不但經常把山花子當野人捕殺,對土司奴隸子民也打殺無算。因為殘暴凶狠、殺人成性,他走到那裏,那裏就是一片殺氣騰騰、生靈恐怖,成了都鎮灣裏的凶神惡煞。

當時王頭領正在庭院裏“打架子”,也就是耍拳腳,這是他每日卯時必修的功課,那拳腳功夫如鷹似鷂、龍抓蛇纏,也真是練得出神入化了,一招一式全都是要害致命的絕活。

耍了一陣,他想起今日是山歌大會,王爺還要親自登樓觀看,前後左右的護衛戒備要特別森嚴,得趕緊把衛隊頭目和家丁堂徒找來布置一番。他收起架勢正要傳令,卻看到巫師匆匆進來,神色慌張,便問他何事。

巫師急忙上前附在王頭領耳邊,把田虎從鄔陽關回來了,將在今日迎娶丹妹的事報告了一遍。

王頭領聽罷沉吟了片刻。

官兵把俘虜放回來了,一般是不加追究的。至於娶親的事,王頭領知道現在普通人家成親,一般是隻要向王府稟告一下就算了,因為王爺畢竟年紀大了,已經沒有精力行使**權,甚至連從新娘身上跨過去做做樣子都很困難,他也沒有必要一一追究。可是這丹妹卻不同,他是大相公鐵心要搞到手的人,上次他跟大相公去找丹妹受那麽大的窩囊氣,至今想起來心裏還光火。今天她出嫁,大相公豈能放過嗎?王頭領此時還不知道膽敢瞞過王府娶丹妹的田虎是何等來曆,和他有多麽大深仇大恨,所以當時態度還不甚暴烈,隻對巫師說:

“這事你得稟告大相公,他怎麽吩咐我就怎麽辦。”

他隨即喚來一個家丁,要他帶巫師去見大相公。自己就又忙著喚人來吩咐戒嚴護衛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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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董天神”跟著家丁向王府深內走去。

王府裏這時還不見主人,王爺一家老少爺們夫人少奶奶都剛起床、正在洗漱準備用早膳,隻見男仆和女奴跑上跑下忙進忙出。內院裏的男仆如同皇宮裏的太監,都是冒犯皇權、逼迫山民的孩童,要閹豬騸牛的向誌高等人私行閹割的閹人。同時,土司的刑法也極為殘酷,有斬首、宮刑、割耳、斷指、抽筋等。對於施行宮刑的犯事者,也挑選一些老實膽小的在王府裏充當男仆。

這王府是九進堂的建築,剛才通過的門樓為第一進;第二進則是戲樓,飛簷三層,高聳六丈,巫師匆匆而過,也不及張望;第三進是“官言堂”,有議事廳和看台,供土司和下屬的都爺、總爺、舍巴聚會看戲之用,今日各方都爺總爺前來赴會,中午這裏將有一場大熱鬧,此刻已經有許多家奴跑進跑出忙著布置,其中有些認識的,巫師就朝他們點點頭。

第四進是擺手堂,也是家族祠堂,平日都是陰森森的很冷清,隻有每年正月初三在這裏跳擺手舞祭神拜祖才熱鬧一回。巫師來這裏做過祭神的“梯瑪”,對這裏很熟悉。他想起祭神時,王爺親自叩拜,由他引導眾人跳擺手舞,心裏十分得意。

第五進是後院門樓;第六進是倉廩;第七進是土司王爺子女住所,為雙層廳堂,左住相公,右住小姐;第八進為內宮中堂“賓悅樓”,是王爺接待貴賓的會客廳;第九進才是王爺寢宮“惹巴樓”,樓分四層,一層淑芳閣住妃子,二層寧沁殿是王爺書房,三層泰安殿供王爺和原配夫人起居,四層供奉祖宗靈牌。

當時家丁領著巫師一直穿過六進,在第七進左邊翰墨軒門口停下來,家丁先進去請示大相公。巫師乘機望了望深遠的後宮,隻見許多巴女穿穿進進,估計正在伺候王爺和妃子們起床。

他特別留意淑芳閣裏的動靜,希望瞧見那位眉間長著美人痣的妃子。好多人都聽說都鎮土司王爺有一個絕色的妃子,藏在王府裏從不見客,殊不知那是十多年前,他和陳和尚一起奉獻給王爺的一件特別的禮物,他想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如今是個什麽模樣。

他還清楚的記得當年獲得這尤物的情形。有一次王爺在鳳凰山上圍獵,偶爾看見南山溪橋之畔、小築東籬之旁,一個美貌的少婦正在采摘**,麵目嬌豔無此,眉間還長著一顆美人痣。王爺頓時目瞪口呆,大為驚異,不曉得本土司屬地裏居然還暗藏著這種傳說中最珍稀的美人。

王爺想把她弄到手,找人一打聽,原來這婦人是借住此地的南曲名角覃雲山的堂客張玉若。可是,這覃雲山名氣大,覃氏屬於施南土司大姓,又和田氏有世仇,不比一般土民妻女可以強奪霸占。王爺因此喉嚨裏伸出爪爪又縮回去,終是朝思暮想卻苦於無計可施。

正在這時,一直在容美司署鬼混的陳和尚來到了都鎮土司,他知道了田坤如的心思,就放言:

“本人隻要略施小計,就可以把她擒來獻給王爺,作為見麵之禮!”

於是,這陳和尚就和“董天神”聯手作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那美人弄到了王爺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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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陳和尚不是別人,就是當年在蓮花庵見過宣慰大人田旻如的那個遊僧。

此人原是江南一戶破落子弟,從小流氓無賴,遊手好閑,在社會上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出家當了和尚,五湖四海亂躥,到各地寺廟裏混齋飯吃。陳和尚別無長處,唯獨一張嘴巴皮會招搖撞騙,無論天高地厚到處一遍神吹,騙倒過許多不知根底的達官貴人。那年他貧嘴奉承了一通田旻如之後,就有意去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闖**闖**。

幾年之後,陳和尚在陸城街上閑逛,不知怎麽結識了容美土司頭目趙打虎,二人一拍即合,果然隨他來到了容美土司。

一日,田旻如正在司署公幹,門衛報告說有一瘦和尚自稱是王爺故交,前來求見。田旻如恍惚記得有這麽一回事,正尋思間,那和尚已搶到堂下拱手唱諾道:

“王爺不記得當年蓮花庵之唔嗎?”

田旻如猛地想起了那張瘦猴臉,急忙起身相迎道:

“哈哈,原來是陳大師光臨,久違久違,幸甚幸甚!”隨即請坐、命人上茶。

那和尚並不就座,卻背起雙手手擺著方步在大堂上轉了一圈,四麵瞧瞧,然後朗聲道:

“這司署治所,富麗堂皇;宣慰大人功德,也相匹配;容美之境,果如世外桃源。隻是在貧僧看來,民風野蠻之氣尚須我佛引導教化,使野鬼生魂都有所皈依。”

田旻如聞言一怔,但想到祖上本有開放向化之風,經常請一些文人名流進山來遊曆,如今佛道流行,正該向風而化,便說:

“大師所言極是,本土雖世有梯瑪神巫,但不及佛道神通廣大,大師既來到此地,正好留下來住些日子,傳播大法、教化一方。”

陳和尚一聽正中下懷,忙說:

“貧僧疏淺,願盡微薄之力。”

於是田旻如便把他留了下來,安排他住在芙蓉山中紫雲閣,每日肉酒茶飯招待,一應生活開銷都由司署供應。從此以後,那家夥也就賴在那裏,故弄玄虛,招徠許多妖僧邪道、巫師端公、神漢拳棒,日夜裝神弄鬼,煉丹燒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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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年,田旻如同湖廣四川總督關係惡化,與周邊官兵生怨結仇,以為陳和尚真有先見之明,便對他言聽計從。

那陳和尚也就更加膽大妄為,可是他的種種胡作非為,也漸漸引起了田旻如的懷疑。

那陳和尚其實非僧非道,更不通堪輿,卻自稱天文地武無所不通,妄談陰陽風水。他說容美土司屢世強盛,可到田舜年晚年卻遭遇變故,就是因為許多建築不當引起的,慫恿田旻如拆毀了細柳城以及南、北、中府多處政治軍事建築。祖先留下的遺產遭到肆意破壞,田氏家族的長輩紛紛站出來說話。田旻如也懊悔不迭,特意修建了一座“保善樓”,並在碑文中罪己懺悔。

陳和尚預感到信任危機,便故伎重演,編出彌天大謊來糊弄人。一日晚間,他神秘兮兮地摸到司屬府中,悄悄對田旻如說;

“王爺啊,我們相知這麽多年,今天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我不姓陳、姓吳,名叫吳金枝。我是吳三桂的孫子、吳應雄的兒子,我爺爺的舊部還有不少人在江南、山東一帶活動,我可以去招來幫你打官兵。”

田旻如一聽這話立刻驚出一身冷汗,他畢竟是在皇宮當過侍衛的人,知道但凡沾上一個“反”字,那可不比裝神弄鬼,而是誅滅九族、斬盡殺絕的罪行,非同小可。田旻如不願改土歸流,隻是想繼續家族統治、稱雄一方,並非蓄意謀反朝廷;他和官兵對抗,也不是要叛亂,而是希望皇上能明白他的委曲。他知道這陳和尚肯定是假托,三藩平定已經50多年了,哪可能還有餘孽存在?但這人既然敢如此膽大妄言,可見是個危險人物,留在身邊太可怕了。

這位使司大人頭腦開始有所清醒。他仔細一想,現在既不能將他殺掉,否則萬一朝廷追究下來會說他殺人滅口;也不能把此人趕走,要防備他到處胡言亂語牽連自己;唯一的辦法是把他支開,控製在容美境內,既免得他在身邊興風作浪、又留有活口可以交代朝廷、辨明真偽。於是田旻如就對陳和尚說:

“吳公子啊,謝謝你的好意,可我目前還不想走到這一步。你肯助我,我也要為你考慮。你既有如此大誌,可不能輕易暴露,而要潛龍深水、深藏不露。我容美地方邊鄙,如你不棄,不妨就在這裏紮下根來,還俗為民、娶妻成家,以待時機。”

這陳和尚隻會飛天設謊,其實不諳世事,內心更是渴望紅塵物欲。住在司署附近,他每日吃香喝辣、大肉大魚倒不說,還經常和侍候的女奴調笑、摸摸捏捏,早被田旻如看在眼裏。當時他聽說還俗娶妻,心裏已經欲火直冒,就故作沉思狀。田旻如知他動心,便進而言之:

“這樣吧,我田氏族中有一小女,年方二八,就由我做主,將她嫁你為妻,並且陪嫁房舍田產,保你們一輩子不愁吃穿用度。”

陳和尚一聽此言,忍不住喜形於色,當即就要給田旻如磕頭。田旻如連忙扯住他說:“公子不必多禮”。

於是田旻如就將這人安插在都鎮灣土司,交代田坤如給他成家立業,暗示他萬不可讓此人溜跑。那田坤如哪來什麽小女房產?就要巫師“董天神”與王頭領出手,懵了一個民女、搶奪一座民房、劃撥幾畝山地,由他去折騰。那陳和尚也就過起了有家室的日子,第二年還生了一個兒子。不過他從未居家理業,而是和這裏的“董天神”等巫師神漢混在一起,把這一方搞得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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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陳和尚和巫師“董天神”密謀了一通,就向王爺報告說他們可以施展法術將那婦人攝來。都鎮王爺大喜,當即就派了兩名心腹家丁跟隨二人去辦理。

一日傍晚,陳和尚就帶著幾個人鬼頭鬼腦地來到鳳凰山上,他和那兩個家丁提了一個大麻袋在樹林裏等著,要巫師“董天神”悄悄摸到覃雲山的屋場附近、躲在菜園路口籬笆下守候。

過了一會兒,隻見一位美婦果然隻身出來,那正是覃雲山的妻子張玉若,她剛好要去菜園摘菜,準備做晚飯。當時小丹妹要跟媽媽一起去,張玉若看天色晚了,就跟女兒說:“乖乖,你就在門口站,媽媽去去就回。”丹妹說:“媽媽,你多摘點豆豆,我喜歡吃。”張玉若說:“好的。”

丹妹就倚在門邊望著,張玉若就去了菜園。

巫師看那美婦走了過來,心中大喜,口中便念起咒語來。看看走到近前,他突然站起身來,伸手往那婦人臉前一晃,她立刻兩眼發直,不能自主;巫師把手一招,她便恍恍惚惚地跟著一團黑影往山下走去。

剛要離開家屋,突然傳來小女孩喊媽媽的聲音,張玉若昏沉中聽見女兒的呼喚,頓時驚醒過來,就停住了腳。巫師急忙回身伸手往她比劃了幾下,軀體便又變得軟綿綿的。巫師背起她就鑽進了樹林,抄小路到了山下。

可憐山上還不斷傳來那女孩喊媽媽的哭叫,聲音已經嘶啞了。

陳和尚見巫師果然得手,急忙迎上去抱起那婦人,趁機一陣**亂捏,叫那兩個家丁將她裝進麻袋裏扛走。他們趁夜色把那婦人扛進了王府,又給她灌了一碗迷魂湯。兩個妖人便去給王爺報喜,陳和尚搶先說:

“見麵禮已經奉上,請王爺受用吧!”

王爺大喜,囑咐他們天機不可外露。巫師回說:“這是我們的本分,請王爺放心。”兩人就洋洋得意地告辭走了。

張玉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清醒過來,昏頭昏腦不知身在何處,發覺自己居然一絲不掛地躺在**,旁邊睡著一個挺著大肚皮的陌生男人,滿胸黑毛,像一頭老野豬。她立刻驚叫起來,爬起來抓過一件衣服遮住前身就往外跑。

幾個女奴攔住了她,把她關進一間幽深的房間裏,她大哭大鬧。一些老婦人輪番進來勸說,告訴她這裏是土司王府、王爺要娶她當妃子,從此享受天福。張玉若死不答應,拚命要回家。她不吃不喝,眼看就奄奄一息了,王爺又請陳和尚和“董天神”想辦法。巫師想了半天,忽然記起那天有小女孩喊媽媽,於是拍手笑道:

“有了!”

巫師的辦法果然靈驗,王爺親自去勸說:

“我把你女兒也接來,讓你們在一起,好不好?”

張玉若聽了就渾身發抖,立刻跪下來哀求:“你們千萬不要害我的孩子!”王爺笑道:

“你在這裏陪我一天,我就放她一天生路!”

張玉若咬咬牙,終於低頭飲泣不吱聲了。

從此,張玉若就隻好拿自己的身子換家人的活路。她既不能逃走、又不能尋死,更沒辦法殺死王爺。她隻能在內心恨死他,而身子卻要任他玩弄。她無可奈何,有時就痛恨自己不該長成這副臉相,幾次想毀容,可女奴看得緊,什麽物件都不讓她碰。她隻好在這種殘酷的折磨中煎熬,日複一日,王府裏人就說她是王爺的第三個妃子。

十幾年過去了,家人以為她死了,外人也誰都沒見過王府裏這個妃子。張玉若就這樣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明不白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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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後,巫師“董天神”就很少能進入王府深內,他真想看看這個尤物如今是什麽樣子。他知道這是不大可能的,但他還是希望王爺能瞧見自己,招他進去問問話。他相信王爺絕不會忘記自己當年的功勞,他想讓王爺曉得,自己比陳和尚還中用,是全土司最忠誠的“梯瑪”,但始終沒能聽見王爺的聲息。

這時,那家丁已經出來招他進去見大相公。

當時大相公已經穿好衣服,正在外間由女奴伺候洗臉,他的妻妾都還在內房裏梳妝。相公年紀不大,身體卻如同老朽,寡瘦如柴,皆因平日放縱所致。他手指如雞爪一樣捏著布巾在尖嘴猴腮上擦來抹去,聽家丁一說,忙丟在盆裏,吩咐請巫師進來。

巫師躡手躡腳進來,把他偷聽到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出來,還說田虎叫嚷要和大相公拚命。大相公原以為這田虎一去鄔陽關就會送命的,沒想到他被官兵放回來了;他年前派人去請丹妹來跳擺手舞,人沒有請來,還丟了一個家丁,又被巴方舞者恐嚇;現在他們要成婚,豈能放過這最後一關?就立刻尖叫道:

“好啊,他們敢違抗王法,叫王頭領,趕快帶人去把她給我抓來!”

他口裏惡狠狠地這樣叫,心裏其實很癢癢,鹽池河畔見到的月亮女神立刻又出現在眼前。朝思暮想沒能弄到手的美人,如今終於要落到自己口裏,他感到既解恨又得意,尋思非得把那小子宰了,把丹妹弄來折騰個夠。

家丁應聲退出房門,飛跑而去。巫師也諾諾而退,大相公卻又把他叫住,吩咐他趕快回去監視丹妹和田虎家的動靜,等待王府兵丁來下手。他一邊跟巫師說話一邊接過女奴擰過的布巾洗臉,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對那女奴說:

“你去告訴管家,要他把後麵那間房子收拾好。”

女奴就端起臉盆出去了。

巫師看他如此重視,知道這次告密功勞不小,心中暗喜,連聲稱是退出門外,轉身依原路出了王府。他避開人群,又施起法術,不一會兒就“遁”回了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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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師剛回到家門口,卻猛然看見神漢謝希大在廟旁等他。那神漢慌慌張張對他說:“陳和尚要我帶信給你。”隨及從腰帶裏扯出一個紙條給他。

巫師拿起一看,隻見上麵鬼劃胡塗的寫著:“王爺要我去招兵,現在官兵勢大,危急,你也要見機行事。”

他明白這意思是說,大勢不好,他已經溜走了。

原來萬全洞密謀之後,形勢劇變,那田坤如急於抵禦官兵,先是聽信“董天神”胡言,派神漢謝希大潛入苗寨龍角洞找麻老醜,要他帶苗民來攻殺官兵,麻老醜不幹。那陳和尚聞到氣候,就跑去對田坤如說,山東江蘇一帶有他爺爺吳三桂的舊部,他可以到江南去招他們來幫助王爺抵敵官兵。田坤如本是個草包,也忘記了田旻如的交代,就給了他一大筆銀兩,派了張弘謨、謝希大隋去,要他們速去速回。

陳和尚心中大喜,一路下館子逛窯子、吃喝嫖賭,到處尋找三教九流鬼混,暗中以吳三桂孫子的神秘身份勾結江湖另類,但並無一人肯輕信追隨。他潛到山東淮安等地轉悠了一圈,結果連個兵毛都沒有招到,隻好又手足耽耽回到武昌。陳和尚一打聽,知道湖廣總督已經大動幹戈,各路官兵正開赴鄂西,知道大勢實在不妙。他想,田旻如這下徹底完蛋了,容美土司去不得了,樹倒猢猻散、雞飛狗跳牆,得另找出路。

一天宵夜之後,陳和尚支開跟隨的人,溜到一家窯子裏會一個老相識的妓女。那女子見他後大吃一驚,說你怎麽還敢到武昌來呀?陳和尚不解,那女子便告訴他,湖廣總督正在到處追查捉拿吳金枝,天天夜裏都有官兵來搜查!陳和尚聽了頓時魂飛魄散,急忙潛回住處。

陳和尚回來也不敢歇息,遂連夜暗自收拾停當,趁張弘謨熟睡,就悄悄叫醒謝希大,囑咐了幾句,塞給他幾個銀元和一張紙條,一個人帶了田坤如給他的那筆巨資溜出會館。從此,這家夥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

其實,這陳和尚自稱是吳三桂的孫子吳金枝的勾當早已鬧得流言四起,被湖廣總督邁柱派出的密探察覺,並且密報給皇上。雍正皇帝也是半信半疑,但事關重大,便要邁柱令田旻如交出此人,務必追查清楚。邁柱認為田旻如狡詐,可能瞞滅人證,就暗中派人入境偵查搜捕。萬全洞事變、田旻如自縊之後,官兵到處追查此人,隻在都鎮灣找到了陳和尚的婆娘和兒子。後來又在全國各地搜捕了好久,也沒有抓到陳和尚本人,無法確證他是否真是吳三桂的孫子,最終成了一樁無頭公案。而那麻老醜雖被官兵抓獲,又死在監獄,也沒有留下口供,無法結案。

但這些蒙在田旻如頭上的疑團,卻一直作為田旻如謀反的重大證據,成為湖廣四川總督采取軍事行動的政治理由,也使雍正皇帝對田旻如起了重大疑心。這位陳和尚可謂導致田旻如陷入絕境的一個大災星。古往今來,有多少利令智昏的權貴富豪被這類“大師”蒙騙栽到,即便在當今之世也不乏其人,十足可悲可歎。

這巫師“董天神”不如陳和尚狂悖,卻更加陰險狡猾。當時他看罷來信,便囑咐謝希大不可泄露天機,叫他千萬別讓王府裏人看見,趕快回家躲起來,說官兵來了也不會拿我們這些神職人員怎麽樣,躲得一劫是一劫。

他支開那神漢,回屋喘息了一陣,又往田家屋後的山上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