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茅店重逢

房門吱的一聲被推開了,老板娘進來問:“今日好些嗎?”秀兒直哭不應。老板娘走近床邊看看,又問:“你們還有房錢嗎?”秀兒點點頭。老板娘便退出去,到門口又扭頭問:“要不要請個郎中來看看?”秀兒愣著不吱聲。

老板娘帶上門走了,丹妹一直昏迷著,秀兒不知該怎麽辦,就坐在旁邊哭泣,也不吃不喝。

064

且說田虎那日帶著700多土民來到紅沙堡,但見官兵寨門大開,一位頭領站在門口朝他們招手。田虎上前一看,認出正是那日在山頂遇見的樵夫,笑嘻嘻地說:“真是條好漢,來來來!”。大家便把兵器扔在地上,一個接一個進了寨營。

官兵把押過來的田文如和向玉關兩個把總進大牢,對土民特別優待,把他們安頓下來,每日提供夥食,又叫醫官給劉黑子、牛娃等傷號敷了草藥。

住了兩三天,那頭領就對田虎說,你們想回家的可以回去,現在土司裏到處都有民眾造反,連田旻如都躲在山洞裏不敢出來了,你們回去不會有麻煩。再說,這兩個把總還押在我們這裏呢,鄔陽關也奪過來了,他們還敢亂動?回去跟鄉親們說,凡是歸化的土民,官兵都保護優待。

田虎一聽真高興,其他山寨的兄弟們知道了也都歡呼起來,有的說,我們回去找土司王爺算賬,要他們趕快投降!有的說,我們去把田旻如從山洞裏揪出來,要他趕快去跟皇帝磕頭!有的說,早就該改土歸流了,誰還願意當土司的牛馬?我們要做大清的百姓。

那頭領一聽正合意,就交代道:“要走的明日就可以動身,每人去領三吊錢的盤纏,還是從鄔陽關回去,那兒已經被我們拿下了。”眾人聽了更是高興,都準備各自回家。

劉黑子和牛娃的傷口敷了官軍的草藥,立刻止血消腫,後來就不疼了,接著就慢慢可以行走了。大家回家心切,第二天就去領了盤纏,告別官軍頭領和眾兄弟起身回家。

田虎背起牛娃,二狗扶著劉黑子,當日晚上就回到鄔陽關。經過守衛的官兵允許,他們在原來住過的山洞裏歇息了一夜。那晚四人都高興得睡不著,就烤火聊天。

劉黑子盤算日期,今日才臘月二十一,完全可以趕回家裏過年。二狗和牛娃都勸田虎把丹妹接過門過年,趁春節把喜事辦了。田虎想見丹妹,心裏比誰都急切,但他不多表露,隻笑笑說:“青青和秀兒也都巴望你們呢!”

牛娃發現山洞裏還有一些過去沒吃完的洋芋,就撿來烤了大家吃。田虎說,多烤一些,帶著路上充饑。牛娃子就烤了一夜洋芋,第二天清早一人揣了一包,起身趕路。

田虎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也就在同一天,丹妹和秀兒也起身來尋他們了。

過了鄔陽關,他們就上了鹽道。路上比較平坦,劉黑子和牛娃都說可以自己走了,於是四人就邁步趕回程。這鹽道是容美通夷陵和歸州的一條獨路,要說還是田旻如當宣慰使司時修通的,來去都要走這條道,沒有岔路。田虎他們歸心似箭,風雨無阻,曉行夜宿,一日就奔一百多裏,三天便進入了長陽地界。

那日晚上,眼看天黑了,田虎見路邊有一家茅屋客棧,門口燈籠照著招牌是“響潭園”,便進去投宿,可老板卻說:“對不住,客滿了。”劉黑子問:“隨便什麽空房子都沒有嗎?”老板歎道:

“倒是有一間,可落了兩個女客,還病在這裏了。你們男人進去不方便。”

二狗支派牛娃:“你是小娃子,進去看看,能不能用門板隔個睡處?”

田虎說:“算了算了,人家是女客,又生病,別去打擾了。還看得見路,我們往前趕一站。”

於是四人又往前趕。誰知走了幾十裏仍不見客棧,四人隻好找個岩洞歪了一夜。田虎守在洞口,要牛娃子睡在最裏頭。天剛放亮又起身,牛娃卻突然驚叫起來:“哎呀,這裏有個死人!”

田虎上前一看,發現是個王府家丁,死去不久,身軀頭顱都是完整的,也沒見傷口血跡,心想必然是被高手點了穴,卻不知正是前幾天被巴方舞者處置的,隻說:

“別管他,我們快走。”

又緊趕了兩日路程,他們總是錯過晚上落客棧的時間。這鹽道上白天人來人往,夜晚卻是虎嘯狼嚎,誰也不敢摸夜路,他們隻好又隨便找個地方歇歇腳,吃些烤洋芋充饑。

這天晚間,他們終於看見了清江河,看見了熟悉的家山,心裏不知有多快活!想到馬上就可以回家,很快就可以見到丹妹,田虎加快了腳步,直奔平沙渡口。過河以後,四人就飛也似的奔向武落鍾離山,撲進了燈火閃爍的汊溪山寨。

經曆了幾個月的背鄉離井、生死磨難,此刻一瞧見自家山寨的燈火,這幾個男兒竟心頭一熱,都禁不住淚汪汪的。

分路口,四人也不說話,隻互相點一下頭,就各自歸家了。

065

田老頭兩口子正掌燈吃晚飯,看見黑狗突地躥出門去,也不汪叫,隻是呼哧呼哧撒歡,接著就有人推門進來,喊:

“爹,媽,我回來了!”

老兩口一驚,看是兒子回來了,就如喜從天降,一齊叫喚:“哎呀,我的乖乖回來了!”迎上來扶他摸他。見兒子無傷無礙,田老頭就說:“不是說被官兵抓到牢裏關起來了嗎?”田虎答:“哪個說的?沒有。”老母就說:“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快來吃飯。”

田虎這才覺得餓極了,端起桌上飯碗就狼吞虎咽。田老頭在旁笑眯眯地看著,老母忙去添飯,又張羅著燒洗澡水找換洗的衣服。田虎看今日已經夜晚了,就決定吃完飯洗澡換衣睡一覺,明早清清爽爽去見丹妹,給她一個驚喜。奔波數日,他這時才感覺確實累了,就想早點去睡。沒想到臨進房時,田老頭卻忽然想起來說:

“你明天早點去丹妹家看看,她說要去找你呢!”

田虎一愣,猛回頭問:“您說什麽?”

田老頭說:“丹妹說是要去找你,不知去了沒有。”

田虎緊問:“她什麽時候說的?”

田老頭想想說:“好像是臘月二十,丹妹來過一次,聽說你們都被官兵抓去關在夷陵大牢裏了,就急得要命……”

田虎急得一跺腳,說:“壞了,她一定去了,我得趕緊去她家問問!”說罷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田老頭急忙勸阻:“這麽晚了,你明天再去吧。”

田虎頭也不回,開門就走。老母追出來是已不見人影,站在門口喊:“虎娃子,你小心點啊!”老兩口就直念叨:

“這娃子,剛回來又走了!”

田虎深知丹妹的心性,料定她說出話來就做得到,一定是去找自己了,頓時心急如焚,也忘了渾身疲勞,不顧天黑路暗,飛步往丹妹家趕去。他拚卻性命千辛萬苦趕回來,滿以為會久別重逢歡天喜地,卻不料陰差陽錯撲了個空,田虎的心情從極端渴望跌落為失望、從欣喜難奈變得惘然若失,真好比火炭掉進冷水裏,急得哧哧直冒煙氣。才到得丹妹屋前,田虎就急忙高聲喊:

“丹妹!丹妹!”

覃雲山這幾日也一直憂心重重,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猛聽得外麵有人喊丹妹,以為是他們回來了,一骨碌爬起來,辨清是田虎的聲音,急忙去開門,說:“虎兒回來了!”。然後兩人幾乎是同時問:

“丹妹呢?”

田虎心裏一沉,知道丹妹確實走了。老人見隻有田虎一人,便一麵讓他進屋,一麵問:“你一個人回來的?丹妹去找你去了呀?”

田虎連忙問:“她什麽時候走的?”

覃雲山說:“臘月二十一早晨出的門,已經五天五夜了!”

田虎又問:“她說到哪裏找我?”

覃雲山說:“我要她走鹽道到夷陵。”

田虎驚叫道:“我們也是走鹽道回來的,怎麽沒有碰見呀?”

田虎聲音都哽咽了,覃雲山也急得連聲說:“那是怎麽回事呢?那可怎麽辦?”

田虎強忍住焦急,安慰道:

“您莫急,我這就去找她。”說罷掉頭就走。

也沒聽見覃雲山在門口喊些什麽,田虎轉身離開丹妹家,一陣風似的往清江渡口而去。當時已是四五更時分,天黑地暗,霜風淩冽,田虎也辨不清路途坎坷,拿出平日打獵的功夫,翻山越嶺來到平沙渡口,這是天才黎明了。他叫過渡船過了河,就順著鹽道疾步飛奔。

066

日落時,田虎看見路邊有一間客棧,便進去找老板問:“四五天前有往西去的女客落過沒有?”老板說:“有啊,兩個女客在灶門口歪了一夜。”田虎心想怎麽是兩個人呢?又問:“您記不記得他們模樣?”老板瞪著田虎說:“你莫不也是王府的人,來追她們回去的吧?”田虎忙說:“不是不是,我是來找、找我家妹子的。”老板笑道:“看你也不像是歹人,前日有兩個家丁想在這地方行凶,碰上挑鹽的好漢,硬把他們製服押轉去了。這兩個女娃一高一矮,高個長得標致,聽人叫她什麽妹?”

田虎一喜,心想那肯定是丹妹,可是怎麽還有一個女娃呢?田虎又打聽:“她們又往前走了嗎?”老板說:“第二天清早又上路了。”

田虎聽罷便急著還想往前趕路,那老板就勸道:“下一站要走百多裏才有落腳處,你得過了夜再走。”

田虎為人剛強仗義,但並不魯莽,遇事肯動腦筋。他想了想,既然有了音信,那丹妹就很可能還在路上,隻是自己回來時沒有落客棧,錯過了。算算日程,她可能已經走了四五站路,自己日夜兼程,估計三天兩夜就能趕上,如果夜裏歇腳,就也要四五天,丹妹就可能離開鹽道奔夷陵,那就不好找了,必須日夜不停。走夜路確實有危險,他也顧不得了。這是按正常情況打算,可是萬一她半路遭遇不測呢?想起剛才老板說的有王府裏人來追過,他回來時又在山洞裏看見過一具死屍,也不能不防備,因此得到一站問一站,還要向來路上的行人打聽,問他們遇見過西去的女娃沒有,也還要注意路上有沒有異常跡象。

想到這些,田虎就和老板商量,用官兵發給他的盤纏錢租一盞馬燈和一對打火石。老板說,你幹脆買下吧,不貴。田虎知道他是怕自己回不來了,也就買下,又買了一袋高梁萢作幹糧,從柴火堆裏抽了一根木棒,準備停當就摸黑上了路。

當時已是臘月二十七,天氣到沒下雨雪,可夜裏風霜襲人,卻是寒徹肌骨。上半夜和天快亮時偶爾還能遇上趕夜路的人,深夜裏就空曠無人,天地一片漆黑,唯有虎嘯狼嚎、山林裏閃爍著獸眼的綠光,有時不知什麽野物忽然從路上躥過。

田虎是出名的獵手,虎豹倒不怕,都是獨行單來,一對一不成問題,隻是豺狼三五成群的圍上來,往往防不勝防。不過他當時也不知害怕,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拎著木棒,不顧饑寒和疲勞,隻管邁動已經有些麻木的雙腿奮力而行。

一路飛奔,餓極了就嚼一把高梁萢,口幹了就捧一口山泉。天亮時,那鹽道上都結了白霜,田虎踏霜而行,口鼻喘出的氣都成了白霧。終於望見又一站客棧,他進去打聽,老板說:有的,歇一夜又上路了。

田虎拔腿又趕。路上詢問來人,卻都說:沒見過!田虎心想,這是怎麽回事呢?未必她走了岔路?莫不是王府又派人來加害於她?他憂慮焦急,便走得更快。

直到晚間看到看到前方那個響潭園客棧,田虎才猛然記起,四日前路過投宿時,老板不是說落了兩個女客生病了嗎?會不會正是丹妹和那個女伴呢?他越想越覺得對頭,真後悔當時沒讓牛娃進去看看,便疾步搶到門口,大聲問:

“老板,那兩個女客走了嗎?”

老板娘從夥房裏探出頭來答:“沒有啊,都病了三天了,這可怎麽辦羅?”

田虎急忙問:“人在哪裏?”

老板娘往後屋呶呶嘴。田虎徑直衝到後屋,猛地推開門一看,頓時又喜又驚:隻見丹妹躺在鋪上,秀兒伏在她身旁。秀兒猛抬頭,愣了一下,立刻驚呼:“田虎哥!”接著就哇哇大哭起來。

067

田虎見丹妹沒有動靜,急忙奔到近前,連聲呼喊:“丹妹、丹妹!”卻沒有反應,隻見見她兩眼緊閉、滿麵通紅、呼吸急促,伸手一摸額頭滾燙。秀兒哭著說,已經燒了三天三夜了,好一陣歹一陣,高燒時就昏迷不醒,說胡話,喊你。

外麵的客人聽見哭聲,以為是病人不行了,都跑來看。田虎忙說;“沒事,我是來接她們的。”

田虎沒想到丹妹會病得怎麽重,急得抓頸摸頭,責備秀兒道:“你們真是……”

秀兒叫道:“不是說你們被官兵抓到牢裏去了嗎?丹妹姐急死了,要去找你呀?”

田虎說:“沒有啊,我們都回來了。哎呀,前天從這裏經過,我讓牛娃進來看看就好了,誰想到你們會跑出來找我們呢?”

秀兒驚叫道:“哎呀!真是陰差陽錯,難怪前天晚上我心裏一陣蹦蹦跳呢!”

正說著,忽然聽見丹妹喊:“田虎啊,你找得我好苦啊!”

田虎以為是丹妹醒過來了,急忙抱起她喊:“丹妹,丹妹!”

丹妹卻不睜眼,迷迷糊糊說:“田虎啊,你瘦得這樣,是在牢裏餓飯了吧?”說罷頭一歪,田虎隻好鬆手讓她又躺下。

田虎問秀兒:“她是怎麽病的?”

秀兒又哭了起來,哽咽著說:“都是為我,那天下雪,丹妹打傘隻顧遮我,自己衣服都濕透了,就凍病了。”

田虎心想,她是勞累憂慮受了風寒,應該燒幾天就會好的,不管怎麽樣,得趕快把她弄回去。就問秀兒:“她吃了點什麽沒有?”

秀兒道:“沒有,就喝點水。”

田虎說;“今夜我們弄點稀飯喂她吃,天一亮我就背她回家。”

當時稀飯是病人的還陽湯,在山地裏又尤其難得,因為這裏隻種苞穀洋芋,沒有稻穀。幸好田虎還有幾吊盤纏錢,就拿出些請老板娘找附近大戶人家買來二兩稻米,熬了半缽稀飯。田虎舀了一碗,要秀兒扶起丹妹,一湯匙一湯匙慢慢喂她喝,終於喝了些米湯。秀兒又去烤來許多洋芋,和田虎一起吃了,伸手把嘴巴一擦說:“你照顧她,我到夥房灶門口去睡。”

夜裏,田虎就守在丹妹身邊,摸著她的手,心裏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丹妹卻一直昏睡不醒。桌上的菜油燈昏黃的光照著丹妹的臉,臘黃臘黃的,嘴唇上都燒起了泡泡。

田虎心疼極了,獨自念叨說:“丹妹啊丹妹,是我把你害苦了,我對不起你。丹妹,你可千萬要好起來啊!我們說過的,要做美滿夫妻,要白頭偕老,我就不信這一關你挺不過去。你一定要要挺住,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好好活下來,讓我用花轎抬你、用鑼鼓迎你,做我的新娘、做我的妻子,今生來世永不分離……”

他哽咽著念叨,把臉貼在丹妹手上,熱淚點點滴在她的手心裏。

不知過了多久,田虎感覺丹妹的手指動了動,他抬頭一看,丹妹居然在睜大眼睛在凝視他,隨即掙紮著要起身,驚訝地喊:

“田虎?”

田虎驚喜萬分,急忙起身抱住她,扶她慢慢坐立起來。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淚都唰唰直流,丹妹喃喃地說:

“田虎啊,這是夢還是真?這是在陰間還是在陽間?”

田虎摟緊她,扯下包頭,把裹在裏麵的那個頭帕拿出來給丹妹看,貼著她的耳朵說:

“丹妹,我們在人間!”

丹妹抽泣不止,兩人緊緊相擁。

良久,田虎感覺丹妹身上不那麽發燒滾燙了,就輕輕地將她放下讓她躺著。丹妹感覺有了些精神和氣力,便和田虎說起心裏話兒。兩人互相傾訴著別後的經曆,時而流淚,時而破涕一笑,都有滿腹的話說也說不夠。

直到聽見公雞打鳴,田虎才勸丹妹道:

“你昏迷了三天三夜,身體怎麽受得了,休息一會兒吧。”

丹妹說:“其實也沒什麽大病,就是想你想得厲害?隻要你平安無事回來了,我也就好了。”

田虎說:“好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離了。”

丹妹便抓緊田虎的手說:“你也奔波了怎麽多日夜,躺在旁邊打個盹吧。”

於是兩人就相依著躺在鋪上,感覺從未有過的安逸、甜蜜、溫暖和幸福。多日思慮、擔憂、哀愁一掃而盡,惡夢煙消雲散。現在,兩人千真萬確就在身邊,彼此都能感覺對方的心跳,心情變得非常安寧。他們仿佛雙雙飄飛在藍天白雲之中,自由而安詳。他們好像並頭躺在天涯芳草地上,溫馨而舒暢。

是時,窗外殘月如鉤,山野霜白如雪。

田虎和丹妹誰也不曾料到,這天涯古道上的茅店之夜,居然是他們生死之戀中唯一的一次同床共眠。

不覺雞叫三遍,天很快就亮了,田虎就悄悄給丹妹拽好被子,起來收拾物件。秀兒推門進來,知道丹妹好些了,拍手笑道:“真是神了,病得要死,田虎哥一到就好了!”田虎笑笑說:“你去把稀飯熱熱,再烤些洋芋來。”秀兒過去和丹妹相視一笑,轉身就忙去了。

丹妹又吃了半碗稀飯,田虎和秀兒吃了些洋芋,就去找老板結了房錢,三人準備啟程。秀兒幫丹妹穿衣起床,丹妹想自己走,可還是站立不穩,田虎說:“別撐了,我背你!”便不由分說背起丹妹就走。秀兒就把兩個背簍和所有的物件都背扛手提,高高興興上了路。

068

田虎背著丹妹走了三天,夜晚落客棧他也不曾睡著,照顧端茶遞水,熬湯喂飯。丹妹的病日漸好轉,幾次要自己走,可是田虎不準,一直把她背到清江渡口才放下來,在岸邊歇一會兒。三人剛坐下,就過來一個打蓮花落的,敲著竹板道:

“這位哥兒兩位姐,

走路累了歇一歇?”

秀兒朝他笑,他又念道:

“兩位姐兒一大小,

想必您們是姑嫂?”

丹妹秀兒一想也差不多,就點點頭。他又對田虎道:

“哥兒一路背著她,

肯定就是大當家!”

田虎一笑,秀兒悄悄伸出大拇指。那人看得明白,他便高舉竹板大聲念白道:

“三位一路飛飛跑,

回家過年趕老早。

趕回家裏過‘趕年’,

一家老小大團圓。

夫妻雙雙拜二老,

姑子作揖賀哥嫂。

哥嫂明年大發家,

生個娃兒胖呼噠!”

秀兒大笑推推丹妹,周圍圍觀的人也都笑起來。丹妹臊得不行,急忙趕他走。那人就道:

“大姐臉紅心裏甜,

還要請你給賞錢。”

田虎便摸出一個角子給了他,那人才拱手走了。他一路走一路打著竹板仰首唱道:

“天有眼、地有靈,

陽關道上有好人。

莫道好人無好報,

天地日月都知道。

……”

田虎三人笑眯眯地起身上船,那船駕佬見這標致姑娘轉來了,又朝她們騷喊:

“妹娃子要過河,

你哥哥背著你,

老子又來推你唦!”

田虎也不理他,隻和撐篙子的青年點點頭。過了河,丹妹說那青年可能她姨媽的兒子,小時候見過。田虎回頭看了一眼,也沒在意。

走到山埡上,丹妹一眼望見劉黑子站在路口,朝他們喊:“你們轉來了!”立刻奔上來問長問短,秀兒便搶著和他說了經過,大家感歎萬幸。劉黑子立刻說:“我要去都鎮灣辦點年貨,恰巧看見你們了,你們先回去吧。”

田虎和丹妹信以為真,兩人也和秀兒分了路,直奔丹妹家。

覃雲山見了真是謝天謝地,說你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急忙親自燒火做飯,慰勞女兒女婿。聊話間,覃雲山說劉黑子來過幾次,問你們回來沒有。田虎心想劉黑子這哥們真夠意思,丹妹便知道他今日在山埡其實是專門望候他們歸來的,她心裏很有些憐憫。

當日已是臘月二十九下午,正是土家“過趕年”,田虎便要丹妹好好將息,自己回家團了年,正月初二再來拜年。覃雲山便交代道:“拜年倒是小事,你回去跟父母商量,開春就把人娶過去吧,免得我擔心死了。”丹妹和田虎都笑著點頭。

再說秀兒到親戚家還了背簍,卻回並不歸家,徑自跑到牛娃子門口大叫大嚷:

“牛娃子,你給我出來!”

牛娃子正在屋裏劈柴,聽見秀兒喊,丟下斧頭就笑嘻嘻地跑出來說:

“怎麽今天才見到你啊?我找你幾次。”

秀兒一把揪他的耳朵拖著就走,氣哼哼地說:“找我?你找個屁!”牛娃子掙紮著辯口:“唉,唉,是真的。”

秀兒把他拖到僻靜處,才鬆手吼道:“你不掛記我,我可去找你呢!我和丹妹跑了幾百裏,病倒在客棧,若不是田虎哥把我們追回來,早死在路上啦!”

牛娃子瞪起一雙牛眼睛驚問:“真的?你去找我啦?田虎去追你們了?”

秀兒說:“甚麽蒸的煮的,我們剛回來,你看!”說著挺身讓他看衣服上的風塵。

牛娃子連忙伸手去摸:“我看看,你哪兒病了?”秀兒又羞又腦:“是丹妹病了,你這個憨頭!”說著索性雙手把牛娃的頭往胸口一摟,叫道:“你看,你看!”

牛娃使勁掙開往後退,秀兒喝道:“你敢跑,上次你脫了我的褲子,這回你摸了我的媽(奶)子,還想跑?”

牛娃嘟囔道:“誰叫你怎麽挺的?”

秀兒又揪他的耳朵嚷:“你這個憨頭!再挺也是給你的!”

牛娃嘻嘻笑,秀兒就歎息道:“你出門就把我忘了,什麽時候能跟田虎哥一樣,知道心疼人啊!”牛娃忙說:“官兵發給我三吊錢,我給你買了花夾子呢!”說著從衣袋裏摸出來,秀兒奪過手一看,立刻笑眯眯的,忽兒又變臉道:“光這不行,我辛辛苦苦找了你一趟,你要答應娶我。”

牛娃說:“我是想,可是我家窮啊,反正我跟你好,好一輩子!”

秀兒想開導開導他,可是話長時間短,隻要親眼看見他,人還是好端端的,也就心滿意足了。離開時,秀兒說:“那你親親我。”

牛娃笨笨地正要去親,恰在這時旁邊樹林裏鑽出一群小娃子,一起拍手大喊:

“哦,看他們大天白日裏親嘴喔!”

秀兒急忙掀開牛娃跑了。

田虎回到家裏,一家人都放下心來準備過年節。三十夜晚,劉黑子、二狗、牛娃以及後來回家的青年人都聚到家裏守年,田老漢在火塘裏架起大火,又端出黑桃、板栗、炒洋芋片請他們吃,煨了沙罐茶讓他們喝。老婆子在廚房裏做湯圓,準備除夕過後請他們吃,叫作“得元寶”。

田虎問二狗,最近王府裏人來查問過沒有。二狗說:“查個雞巴,田安南瞞下麵的人,把我們兵變說成是被官兵俘虜了,還查什麽?”劉黑子說:“官兵逼得更急,到處都在造反,他們那裏顧得過來?聽說巴方舞者也出世了,他們把王府家丁宰了一個,警告他們莫再作惡呢!”

於是大家都歡喜起來,以為災禍已過,今年可以過個太平年,今天夜裏就玩一個通宵。說到丹妹去尋過田虎的事,眾人都感歎籲籲,勸田虎開春把婚事辦了。田虎和父母商量,算計還要準備些日子,於是就把婚期定在了正月十五。

069

經曆了這樣一番生死磨難,田虎和丹妹的心更是如膠似漆地連在一起,真是天崩地裂也不可能將他們分離,再大的阻攔他們也不畏懼,更不用說大相公的邪念。眼看土司就要垮台了,年輕人們誰還怕什麽王法?

因此,正月十四那夜,田虎怎麽也不服老人們的勸告,爭論了一個通宵。

田虎認為他和丹妹情投意合,結為夫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什麽人也休想破壞,拿王法來嚇唬他也不怕。他和二狗他們幾個年青人商量說,丹妹是我心上人,我今天就要把她娶回家,王府裏那個龜兒子要是來打橫錘,我就和他過過招,要是他拿王法來欺負人,我就要和他論論理,你們看怎麽樣?

二狗說,那個龜兒子大相公根本就不是我們虎哥的對手,王法嚇得了誰?一個出過遠門的青年說,別的地方早就不興這一套了。朝廷要改土歸流,施南桑植那邊早就歸化了,隻有田家土司還拖著。聽說夷陵總兵冶大雄已經上奏朝廷,要派兵來了。許多人都在旁邊幫腔說,我們心裏早就把土司王爺恨透了,可是許多人都怕事啊,隻好一直忍著。

田虎叫道:“都這麽忍下去,到哪一代才把我們當人?我就要和他們鬧一場,隻要大家都支持我,全山寨的人都站在天理一邊,王爺也不敢把我們怎麽樣的。”年輕人都點點頭。

老年人一個通宵都圍著塘火喝茶,其實內心都很焦慮不安,怎麽也想不出一個萬全的主意。

田老頭也知道,田虎強著不事先稟告,萬一被王府知道了追究下來確實是要受懲罰的。但隻要孩子們能順利成親,隻要不孩子們不遭罪孽,他寧願自己受懲罰。他覺得自己身為人父,就得成全孩子們,天塌下來也得自己扛著。這老獵人一輩子喜歡說笑,可是在這件事上他不想稀裏糊塗。他不想惹禍,其但他心裏恨死了這種缺德的王法。他這輩子差點當孤老,就是一位妻子曾經遭受土司都爺的強暴,雖然逃婚出來,但傷害了身體,怎麽能再讓兒子遭這種罪孽呢?

雞叫三遍過後,青年人都急得嗷嗷叫起來,田老頭便了斷說:“算了算了,就依娃們的,隻要他們成了親,萬一王府追究下來,頂多罰我去做三年苦工,我也隻好認了。”

可是許多老年人雖然口裏不多說,但心裏還是不敢讚同田家的辦法。山民們都希望有人出頭頂撞一下,但又怕事情鬧大禍及自己。他們知道,如果是一般的女娃子,興許還躲得過去,可這丹妹如此美貌出眾,王府會輕易放過她嗎?如果王府聞到風生當場來抓人,田虎又如此剛烈,鬧起來肯定會家破人亡,甚至連累伍家百姓的;就是事後來追究,也不會輕饒田老頭的。

既然田老頭發了話,眾人也就不再議論。二狗和牛娃子他們也就商量著先幫田虎迎親,然後再去準備踩高蹺、趕山歌大會。當時田虎家裏老年客人都已睡了,廚房“局長”師傅也要歇一會兒,要堂客給他捶腰,秀兒和幫忙的人都歪在灶門口打瞌睡。二狗看看無機可乘,隻好約牛娃子回家換件衣服,明早好去接新娘。

當二狗和牛娃子回家去的時候,正是晨霧彌漫,卻在半路上看見一個人影從田虎家的屋後躥過山坡,直奔官道而去。二狗心想,難怪剛才田大媽看見屋後有鬼,果然有人在搞鬼名堂。他指給牛娃子看,說那人滿頭披發和走路的姿勢,有點像山寨的巫師“董天神”。牛娃子一看果然是巫師,心裏就大為惶惑。

巫師本是土家山寨的神職人員,他不僅是祭神拜祖的法師,也是平日幫人算卜問卦消災除病的巫醫,是上可以通神、下可以驅鬼的“土老司”,能施展許多靈驗的法術,山民們都對他有幾分敬畏,二狗見了他也不敢調皮。

牛娃子更是對巫師十分迷信,因為他父親病故時巫師給超度亡靈,居然可以聽見父親在陰間裏說話,特別囑咐他要好生孝敬老母,報答王爺的恩情。其實,巫師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曉得牛娃的母親原是王府的女奴,當年隻有十六歲就被王爺從山民家裏強搶過來,逼迫她服侍自己。後來因為害了一場寒病,頭發都掉光了,王爺才把她賞配給馬夫,不到半年就在馬廄裏生下了牛娃,這牛娃很可能是王爺的骨血。牛娃子不知道巫師的用意,隻以為他是神人。

當時二狗和牛娃都疑惑不解,巫師平日總是威威赫赫的,可他今日這般鬼鬼祟祟的,到底在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