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鹽道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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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田虎離家出征之後,丹妹就度日如年,巴望田虎早早歸來。

可是冬月已過,臘月又熬過了半旬,依然不見人影,她心裏就越來越焦急不安。田虎臨走時說隻要一個月就可以回來,但如今前後已經快兩個多月了,怎麽還沒有一點消息,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吧?

丹妹便經常夜裏做起惡夢來,有時夢見山穀裏一陣撕殺打鬥,然後就屍橫遍野,她在屍首中翻來找去,突然發現田虎血淋淋的身體,便抱起他大哭起來。她從哭聲中驚醒,方知是夢,心裏卻突突直跳,更加害怕田虎真有閃失。

丹妹寢食不安,做什麽事情都覺得沒有心思,穿衣梳頭都隨隨便便,燒火做飯也草草了事,有時就一個人走到茶山上那棵枇杷樹下守望,獨自一呆半響。偶爾,她真的瞧見田虎從對麵山路上朝她奔來,可凝神細看,卻又一片空茫。丹妹隻好失望地轉身回家,可走著走著,又仿佛聽見田虎在身後叫她,回頭望去並無人影,又是空喜一場。

覃雲山看女兒形容憔悴,心想這孩子也真命苦,從小就沒了媽媽,日夜望媽媽回來,忘了這麽多年沒有音信,現在又望夫君,望得兩眼出血,便安慰她說:

“丹妹呀,我到村寨裏打聽過了,去鄔陽關的人一個都還沒有回來,既然都沒回來,你也不必太為田虎擔心。”

丹妹心想也是,就苦笑笑說:“也該回來了呀!”

眼看年關將近,丹妹想到田虎家裏二老一定愁苦得厲害,就去他家看看。沒料到一進家門,田老頭就告訴她一個嚇人的消息,說去鄔陽關的壯丁都被官兵抓走了,關在了夷陵大牢裏,山寨裏一些青年人的家屬都急得要命,不知他們能不能被放回來。

丹妹一聽,當時就心裏猛地一沉,渾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半響無語,兩行眼淚止不住唰唰直往下流。田虎的母親怕她支持不住,就撫著她的肩膀勸道:

“娃兒呀,女人家都是苦熬的命,這一關會熬過去的。”

丹妹稍微平靜了些,就對兩位老人說:“隻要人有下落,您們就別急壞了身子,我去找他!”

田老頭聽了一驚,忙說:“使不得使不得,那夷陵遠隔好幾百裏,你一個女兒家從來沒出過遠門,如何去找他?”

丹妹是個極有主見的人,當時心意已決,也不想多說,隻道:“您們別擔心,隻管在家等我的回音。”說罷轉身就走。

田老大還要阻攔,丹妹早已出了大門,隻回頭擺擺手,示意要他們別費心。田老大無可奈何地說:“這孩子,也是個強乖乖啊!”老兩口兒隻好站在門口眼淚汪汪地望著她走了。

059

丹妹回到家裏,便把田虎等人被關在夷陵大牢的消息告訴了父親,急急地說:“我要去找他!”

覃雲山深知女兒的秉性,聽她這口氣,便長歎一聲道:“這麽遠的路,你一個女兒家,單身一人怎麽去?去了又能怎麽辦?”

丹妹說:“路遠怕什麽,又不是刀山火海,隻要能見到田虎的人,尋到天邊我也要去。”

覃雲山又勸道:“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一,快過年了,外出的人都往家裏奔,你倒往外頭跑,這怎麽好?要去,還是等過了年再去吧。”

丹妹說:“反正不能團圓,這年有什麽過頭?”

父女倆正說著,忽聽得外麵吆吆喝喝,一群家丁奔到門前,原來是都鎮王府裏管家舍人。為首的一個站在門口問:

“丹妹在家嗎?”

覃雲山護住女兒上前應道:“你們找我女兒有什麽事?”

那舍人嘻嘻笑道:

“好事喜事,我家大相公要我們來傳話,請丹妹正月初一到王府去跳擺手舞。”說著就探頭打量丹妹,嘖嘖連聲:“嗬,這位就是丹妹吧?可真是個大美人啊!”

丹妹見他們如此邪惡囂張,氣憤至極,當即挺身站出來,指著那人的鼻子厲聲斥道:“誰去你們那裏跳擺手舞?快滾!”

那舍人一愣,隨即連連後退說:“好好好,我們隻不過是奉命行事,反正話已傳到,你不識抬舉,到時候大相公會親自來請你!”

丹妹啐道:“你叫他死了那條邪惡心!”

那夥人見丹妹厲害,隻好嬉皮笑臉溜走。走到稻場邊,那舍人又回身喊道:“實話告訴你,田虎已經被官兵抓進大牢,回不來了,你自己死了心吧!”

丹妹氣得哭起來,覃雲山連忙把她拉進屋裏,兩人都又氣又急,半響說不出話來。沉默一陣,丹妹呼地抬頭說:

“我明天就去找田虎!”

覃雲山看待在家裏也是不得安寧,就說,那你去吧。

那天夜裏,丹妹忙了一宿。她先是把父親衣服鞋襪清理,破了的地方縫補完整,疊好放在他的床頭,又把食物柴火準備妥貼,讓父親在家裏吃穿無憂。然後,她炒了些苞穀米,炕了些洋芋,帶了幾件換洗的衣服,裝在布袋裏打成行囊。天快亮時,丹妹便做好早飯。父女倆吃罷早飯,她就用背簍背起行囊,說:

“爹,我走了!”

覃雲山其實也一夜沒有合眼,想到妻子早年走了峒婚,撇下自己和隻有四歲的女兒,孤獨淒苦傷痛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把女兒拉扯大,如今她又要離開自己千裏去尋夫,萬一有個閃失豈不又要剜卻心頭之肉?這餐早飯,他是和著眼淚勉強吞下的。此刻,他隻好忍住哀痛,從衣袋裏摸出一個紅布包交給丹妹,說:

“這是我準備你出嫁時的幾吊壓箱錢,你帶上應急時使用。”

丹妹感激地接過來揣在懷裏。覃雲山又從牆上取下一把油紙雨傘,這是他早年唱絲弦跑碼頭用過的,放在背簍裏要她帶著遮雨雪,最後交代道:

“你到平沙渡過了清江河,就一直沿著鹽道走。這鹽道直達夷陵三鬥坪,沿路有挑鹽腳夫來往,隔幾十裏就有客棧,可以投宿。”

丹妹說:“女兒記住了。”說罷就低頭出了家門。覃雲山站在門口望著她上了大路,他發覺女兒的背影跟她的媽媽完全一模一樣,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他非常理解女兒現在的心情,想當年自己失去妻子以後,也是這樣失魂落魄地找啊,找了多少遍,找了多少年。那淒惶的情形就好比一隻失去伴侶的孤雁。雙飛的大雁一旦和伴侶失散之後,它就會飛越山山水水苦苦尋找,一邊飛一邊哀叫,哪怕是天黑了也不肯獨自投林。每當覃雲山看見孤雁哀叫著從夜空中飛過的時候,他就會傷感落淚。

他知道丹妹現在也成了這樣一隻孤雁。

060

丹妹直奔清江平沙渡口而去,走到山埡,遇見一個姑娘獨自站在埡口張望。丹妹走近一看,原來是田虎那個山寨裏人,聽田虎說過是和牛娃相好的,名叫秀兒,便喊她:

“秀兒,你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

秀兒原來望得忘形,猛聽得有人叫自己,才回過神來,一看是丹妹,立刻拉著她的手說:

“丹妹姐,虎哥他們怎麽還不回來呀?”

丹妹說:“喔,你是在望牛娃呀!”

秀兒臉一紅,低頭捏著衣角問丹妹:“你這是到哪裏去呀?”

丹妹道:“不是說他們被關在夷陵大牢裏嗎?我去找他!”

秀兒瞪起那雙大眼睛,驚叫道:“我的媽呀,夷陵在哪一方?隔山隔水的,你真的要去?”

丹妹轉過身讓秀兒看看背簍,說:“古人不是有孟薑女千裏送寒衣嗎?我怎麽不能去探望田虎?”

秀兒兩眼忽閃忽閃地望著丹妹,心裏又感動又佩服。她低頭尋思了一會兒,猛地抬頭說:“我也要去找牛娃,我跟你一塊兒去!”

丹妹猶豫著說:“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真是又苦又危險喲!”

秀兒也是個敢作敢為有擔待的人,起了心便無怨無悔,更堅決地說:“我要去,跟你做個伴兒,路上也可以壯壯膽呀!”

丹妹說:“兩個人做伴當然好些,可是你也沒個準備,也沒跟家裏說一聲,哪能說走就走?”

秀兒說:“不要緊,我有個親戚就住在附近,我這就去找他們借一點洋芋,要他們給我媽傳個話。你等等,我馬上就回。”說著就跑進了埡灣。

丹妹隻好等等她。果然不過片刻,秀兒就跑回來了,背了一背簍洋芋,滿麵通紅滿汗珠直滴氣喘籲籲地說:“走!”

丹妹看這妹子敦厚爽快,又喜歡又愛憐,心想有這麽個人做伴兒也真好,便幫她捋捋蓬在臉頰上的頭發說:“你背這麽多洋芋,走得動嗎?”秀兒笑道:“我背得起三鬥穀,你不是說路遠嗎?這洋芋夠我們兩個吃半個月,未必還到不了夷陵?”

兩人說著就上了路,不一會兒就下了山埡來到清江渡口。過河的人一趟接一趟,見到丹妹和秀兒上船,那長得像一頭黑猩猩樣的船駕佬就發起歡來,一邊搖櫓一邊喊起山歌:

“妹娃子要過河,

哪個來推我?

老子就來推你唦——”

丹妹和秀兒低頭抿嘴一笑,也不理他。那站在船尾撐篙子的小夥子倒是比較老實,丹妹瞥了他一眼,不知怎麽感覺有些麵熟。回頭細想,她忽然記起小時候跟媽媽去“嘎嘎”(外婆)家,看見姨媽帶著一個小男孩,臉相很像他。自從媽媽走了峒婚,她再也很少走“嘎嘎”,也不知那個姨媽的下落。正回想間,船已靠岸,丹妹付了過河錢,便和秀兒上了岸。

丹妹和秀兒站在河邊回頭望了望對岸,隻見那石徑彎彎的山埡和後麵的山寨,感覺格外親切。從此要離別家鄉,走向人生地不熟的茫茫遠方,兩人心裏都有些惆悵。丹妹急忙將這念頭揮去,毅然轉身沿著那條鹽道走去,秀兒連忙跟了上來。

061

那鹽道是一條古老的土石路,盤山越嶺蜿蜒悠長。

當時年關將近,沿路上斷斷續續都會碰到行人,大都是挑鹽的腳夫和趕回家鄉過年的客商,有時會遇到成群的騾馬,背上都駝著鹽包,鈴兒叮叮當當地走過。趕馬的漢子隻背著一把雨傘跟在後麵。他們運的川鹽是從長江三峽裏三鬥坪下船,然後人挑馬駝,走旱路,經過長陽、容美土司運到湖南桑植。年長月久,其間就形成了一條鹽道。

鄂西山鄉和江漢平原的許多青壯男兒都出門當挑鹽的腳力,常年行走在這條鹽道上,往往結夥成幫,成為行俠仗義的英雄豪傑,而向世雄帶領的巴方舞者,也時常在這條路上出沒。

臘尾春頭天氣雖然寒冷,但沒下雨雪,山路上行走還比較方便。丹妹和秀兒也無心看路邊的山水人家,隻管快步往前走,一路拉著話兒。

秀兒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加之平素對虎哥和丹妹就很羨慕,就把心底裏話都掏出來說道,誇讚虎哥有情有義,和丹妹真是天生的一對好夫妻。丹妹也不隱不瞞,把和田虎的恩愛盡情吐露出來。和田虎分別了這麽些日子,她對田虎的愛已經在相思苦熬中變得更加濃烈,濃烈得憋在心裏感到壓抑,直想一吐為快,因而和秀兒越講越興奮,眼中和臉頰上煥發出幸福的光彩,越發美麗照人。迎麵而過的男子往往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秀兒就扯扯她的衣角,丹妹才止住話語低頭緊走。

丹妹也關心地問秀兒和牛娃的關係,秀兒也把牛娃的好處說個沒完,她甚至把那次牛娃和她幽會,扯下她的褲子又嚇跑了的事也告訴了丹妹,丹妹笑彎了腰,說:“他這是個好心眼的老實人!”

秀兒就歎口氣道:“就是太老實了,我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給他吃,可他老說自己家裏窮,不敢開口娶我!”

丹妹說:“這回找到他們,我和田虎成了婚,也幫你們把親事訂下來!”

兩人邊說邊走,也不覺得累,眼看過了中午,秀兒說:“肚子餓了,我們燒幾個洋芋吃吧?”丹妹說:“我帶了高梁萢,我們邊吃邊走。”秀兒道:“先吃我的洋芋,吃掉輕省些。”丹妹心想也對,就在路邊山坡上歇下來,拾了些枯樹枝準備烤洋芋。

可是沒有火種,秀兒說我有辦法。她隨即到山上撿來兩塊沙石,把一些枯樹葉揉成粉末,然後將沙石互相打磨,火星落在樹葉上,不一會兒就在冒煙。秀兒趕緊跪在地上噘嘴吹,火苗就躥起來了。丹妹在旁攏上樹枝,一堆柴火就剝剝烈烈燒起來。

秀兒把洋芋擺在火邊烤,兩人就坐在火堆邊休息等待。丹妹看見後麵山坡上也有兩個人在歇腳,衣著模樣好像王府的家丁,她以為也是過路的,就沒在意。

不多功夫,洋芋就一個個變得焦黃軟和,香氣撲鼻,她們就吃了洋芋,起身繼續趕路。後麵山坡上那兩個人也起身尾隨而來。

一路上也經過一些山寨人家,有的老年人在門口晾曬臘肉香腸、有的夫妻雙雙正在打掃庭除,準備過年。丹妹想人家都團團圓圓,自己和田虎卻天各一方,不知何日能團圓,不僅有些感傷心酸;又想到要是按照原來的打算,今年臘月和田虎成了婚,這時倆口兒不也在高高興興忙年嗎?可恨王府要征什麽兵,生生地把我們撕扯開,也害得多少男兒有家難回,丹妹胸中更是憤恨不已。秀兒渾然不覺,依然一路瓜瓜拉拉說個沒完,這倒讓丹妹多少有些安慰。

那天晚上,丹妹和秀兒看見路邊有幾家茅店,知道已經走了一站路了,必須落腳過夜。她們去客棧投宿,可是一連問了幾家,都說我們這裏都住滿了男客,落女人不方便。

到了末尾一家,眼看天色已經漆黑,她們便站在屋簷下犯起愁來,一時又冷又餓又困,不知如何是好。丹妹望屋裏瞧瞧,幾間房裏都滿是男人吃罷晚飯準備睡覺,連堂屋裏都開了地鋪,唯獨夥房是空的。丹妹便壯起膽子對那家老板說:“我們就在您這夥房裏住一晚行不行?”

老板有些為難,說,這裏也沒有鋪蓋,怎麽過夜啊?丹妹說,我們就在灶門口柴火堆裏歪歪。那老板看這兩個女娃怪可憐的,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說,隻要你們不怕受罪,就住下吧,不過我們三更天裏就要生火做飯,那時你們得走人喲!秀兒笑道,那正好。

062

於是丹妹和秀兒就進了夥房,在灶門口放下背簍擋在外麵,扒開柴火坐了下來。風風火火走了一天,也實在有些困乏,此刻坐在這裏,她們感覺特別溫暖舒服。

秀兒把中午吃剩下的幾個洋芋拿出來,埋在灶裏熱灰裏烤了一會兒,就扒出來和丹妹分著吃。丹妹吃罷就說:“我們早點睡吧。”秀兒沒應聲,丹妹一看,原來她早已外在旁邊睡著了,口裏還含著半頭洋芋。丹妹一笑,心想這憨厚的妹娃沒愁沒腦的,也實在是累著了,便輕輕幫她把口中的洋芋拿下來,脫了自己身上的背褂給她蓋上。

就在這時,丹妹發現兩個黑影躥進了夥房,直奔灶門而來,立刻驚叫起來,秀兒也一忽地爬起來大喊大叫。來人立刻低聲吼道:

“不準叫,隨我們回去!”

兩人說著就撲上來,強拉硬扯,要把她們往麻袋裏裝。丹妹秀兒哪裏肯依,當即大喊:

“有搶匪啊!”

老板聞聲掌燈來看,原來是昨夜落棧的兩個家丁,便問:“你們這是幹什麽?”有一個家丁就回道:“家奴逃跑,大相公要我們來追回去!”丹妹認出他是前日到她家傳話的舍人,便大聲說:“誰是家奴,我們是民女!”

老板看出些蹊蹺,說:“要帶人也等白天再說,深更半夜鬧什麽?”那兩個家丁就發橫道:“這是我們王府家裏事,你管不著!”硬要動手。

“誰說管不著!”兩個挑鹽的壯漢閃身進來吼道。

兩個家丁一愣,衣領早被他們揪住。那黑臉膛的壯漢逼視道:“這裏不是土司地盤,已經屬於長陽縣管轄,你們半夜搶人,分明是違法,隨我們到縣衙說理去!”

家丁想動手開打,卻不料對方的一雙大手都如鐵鉗一般,根本動彈不得,被他們拖出門外。兩個家丁立刻使出軟辦法,笑臉道:“兩位兄弟,我們是公幹,你們也是在外麵跑的人,我們私了吧。”

那黑臉壯漢道:“也好,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四人就打著火把,離開客棧,沿鹽道而去。

摸到路邊一個山洞裏,那黑臉漢突然停腳叉腰說:

“你們知道我們是什麽人嗎?”

一家丁連忙說:“這鹽道上好漢多,你們一定是好漢。”

黑臉道:“實話告訴你,我們是巴方舞者!”

兩個家丁一聽此話,其中一個轉身就跑,早被後麵的壯漢一腳踢翻在地。另一個立刻跪地求道:“好漢饒命!”

黑臉道:“饒命可以,你得把事情原委講清楚。”

那家丁便把大相公如何追求丹妹,丹妹又一心隻愛田虎,田虎充軍,丹妹被大相公逼迫,跑出來找田虎的事說了一遍,又交代了丹妹是何人,田虎是誰。

黑臉一聽,這正是他倆要打探的人物和事情,心中有了數。原來巴方舞者頭領向世雄這些年一直帶領弟兄們遊走在川東,這川東地方屬州縣管轄,官府按大清的律令行事,對這些流民乞丐倒還仁義,討生活不成問題。隻是長期背鄉離井,隻有每年清明時節才能暗中潛回去祭祀先祖,畢竟不是長久之計。現在知道朝廷要容美土司改土歸流,連四川的官兵都已經開過去壓境敦促,向世雄心想這下好了,這土司快垮台了,正要帶大家回到家鄉去,從此擺脫奴隸的罪名,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

他最近聽說鄔陽關發生兵變,領頭的人物是武落鍾離山下的田虎,估計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侄兒,便派人回來打探明白。這兩個扮作挑鹽的漢子就是其中一路。

當時那黑臉漢子問得真切,便厲聲道:“你回去警告那大相公,要他不得為非作歹,我們馬上就要找他算總賬!”

那家丁連聲稱是,爬起來想拉起夥伴逃走,不料怎麽也拖不起來。原來這家夥不經揍,隻一腳就踢中死穴要了他的命。那家丁嚇得屁滾尿流,立刻抱頭鼠竄。

黑臉漢子兩人隨即回去報告向世雄,他當即決定帶領弟兄們回來老營,尋找田虎,扶助他和土民們一道與土司鬥爭,歸順官兵做大清的百姓,並就此祭祀武落鍾離山上的先靈,於是便出現了此書開頭的那些神秘的朝聖者。

當時丹妹和秀兒受了驚嚇,正不知如何是好,老板進來說:“沒事了沒事了,隻要他們巴方舞者一出手,你們盡管放心,沒事了!”於是二人就安心躺下。

丹妹仰靠在柴堆上,想打個盹,可是一合眼,田虎就站在麵前,她立刻焦心地想:他如今到底怎麽樣了?就再也睡不著。夜深人靜,睜眼看周圍一片漆黑,唯有窗外寒風呼嘯,吹得樹木蕭瑟,丹妹第一次遠離家鄉,身處這陌生之地,心中一片淒惶。

可是一想到田虎,她又覺得總比他置身牢獄要好些。他在牢中有無吃喝?有無傷痛?何日能放出來,會不會把他弄到別處去打仗服勞役?無論如何她也要去和田虎見上一麵。無論前頭還有多遠的路、還要熬多少日夜,隻要能見到田虎,再苦再累拚卻性命她也不在乎。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地不覺聽見雞叫,丹妹看窗外已有些微光。過了片刻,門外有人咳嗽,她知道是老板娘要來燒火做飯了,連忙推醒秀兒。秀兒打著哈欠起身,老板娘就進來了,丹妹便求她說:“我們幫你架火,順便烤幾個洋芋好嗎?”那女人還和善,就答應了。

丹妹和秀兒烤熟了一些洋芋,用衣兜包著,背上背簍就告辭出門。丹妹問多少房錢,老板娘說算了,還要她們喝點熱水再走,暖和暖和身子。丹妹連聲感謝,就和秀兒拿碗在鍋裏舀了些開水,喝完便告辭出了門。

063

第二天,丹妹和秀兒也照樣趕了一站路,晚上幸好客棧裏有女鋪,二人才睡了一夜安穩覺。可是到了第三日,天上便下起雨雪,好在這鹽道多是沙子石板,道路並不泥濘,丹妹便拿出那把雨傘撐開,和秀兒共著遮擋,不停地直往前奔。

風雪越來越大,丹妹多照顧著秀兒,自己身上都打濕了,她也沒在意。就這樣他們在風雪中又趕了一天路程。那天晚上,她們落在一家名叫響潭園的客棧裏,在一間平時不大住人的拖櫞屋裏開了個行鋪。

丹妹不知怎麽感覺特別冷,也不想吃什麽,就上床睡下了。秀兒一摸丹妹脫下的衣服,這才發覺全都濕透了,趕忙拿到夥房裏替她烤,直到半夜才烤幹。她回來時丹妹沒有吱聲,隻感覺被窩裏特別熱火,卻沒想到是因為丹妹在發燒,隻管挨著她睡著了。

天大亮了,秀兒醒來有些奇怪,怎麽今日丹妹沒有叫她呢?她起身一看,丹妹竟然睜眼躺著,淚水直流,越發驚訝得愣住了。丹妹苦笑了一下說:“我掙紮了半天,也沒能爬起來,你扶我一把試試看。”

秀兒伸手一扶,發覺丹妹身上好燙人,忙說:“丹妹姐,你是不是病了?”丹妹說:“不要緊。”便掙紮起身,直感覺頭暈目眩,秀兒扶助她才勉強坐住,伸手慢慢地穿衣服,喘著氣說:“謝謝你,幫我,把衣服烤幹了。”秀兒說:“你隻顧給我遮雨雪,把自己凍病了,這可怎麽辦?”丹妹說:“你去,夥房,要碗熱水來,我們,喝了,吃點高梁萢,上路。”

秀兒端來一碗熱水,丹妹喝了幾口,可什麽也不想吃。等秀兒吃喝罷,她便站起來搖搖晃晃去背上背簍,扶著牆望門外走。可剛走到門口,丹妹就兩眼發黑,怎麽也支持不住,一下歪倒在地。秀兒驚叫一聲趕忙過來扶她,丹妹卻緊閉雙眼,再也沒有力氣掙紮。秀兒急得哭起來,連聲呼喚:“丹妹姐!丹妹姐!”

喊聲驚動了老板娘和別的房客,紛紛過來幫忙把丹妹弄進房躺在**。有些經驗的房客說,這女娃病得不輕,怕是走不得了。老板娘便問秀兒,你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秀兒如實相告,眾人便一齊叫道:“哎呀,那還有幾百裏呀!”秀兒沒了主意,便坐在床邊抽泣。旁人隻好感歎著退了出去。

過了半響,丹妹蘇醒過來,發覺自己還躺在**,秀兒在旁邊哭,自己又掙紮不動,才明白自己病了。秀兒見她醒來,立刻俯身問:“丹妹姐,你好點嗎?”丹妹說:“秀兒你莫急,隻不過受了些風寒,我歇會兒就走。”秀兒這才放了心,說:“你多躺會兒,我再去弄點熱水來喝。”

丹妹躺一會兒就想起身,可怎麽掙紮也不行,直折騰到下午,丹妹才歎口氣說:“秀兒啊,看來今天是走不成了,你拿幾個角子去交了房錢,跟老板說,我們還要住一夜。”

秀兒就去照辦了,又烤了些洋芋回來,可是丹妹一點也咽不下,隻是昏睡。夜晚秀兒就坐守在旁邊,不時摸摸她的額頭和手腳,總是熱燙燙的,問話她也不應聲。夜裏,丹妹就斷斷續續喊著“田虎!田虎!”含含糊糊說起話來。秀兒想搖醒她,丹妹突然起身哭喊道:“田虎,我找得好苦啊!”秀兒忙喊:“丹妹姐,我是秀兒啊!”丹妹卻又倒下睡著了。秀兒害怕起來,直抽抽泣泣哭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