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雪鄔陽關

052

田虎和丹妹準備成親,雙方家裏都在加緊籌備。田虎修屋整房、釀酒備彩,丹妹飛針走線、縫製嫁衣。到了冬季,田虎覺得準備得差不多了,就想年節前把丹妹娶進家門。一日上午,田虎穿戴整齊,帶了些禮品,興衝衝地去丹妹家商討結婚的日期。那黑狗也隨他出門,在前麵跑一陣,回頭見田虎落後,又跑回來接他,就這樣歡蹦亂跳跑來跑去。

不料剛走到山寨口,田虎卻瞧見一隊王府家丁進了寨子。他急忙閃進樹林,那黑狗便緊隨伏在他身邊,就聽見傳來嘡嘡敲響雲鑼,有家丁高聲喊道:

“王爺有令,所有成年男丁自備一月幹糧,明日卯時集合歸隊,到鄔陽關修築炮台,不得違抗!”

田虎聽罷大吃一驚,心想這下可槽了。王府征令出兵,這時土司自古以來就奉行的耕戰合一的老規矩,無論如何是躲不脫逃不掉的。可是恰在時要出征,這一去不知要耽擱多少時日,更難保不會受傷送命,結婚成親的事就隻能推後再說,甚至因此泡湯了。他一時氣惱萬分,真恨不得跳出去將那班家丁揍一頓。

接著,那些家丁便挨門到戶吆喝吼叫,按照兵單花名冊一一點驗人頭,本人不在家的則由家主畫押,一時山寨裏人吼狗吠,一片驚惶。

觀望半響,田虎終於冷靜下來,想到既然突遭變故、事已臨頭,得趕快去告知丹妹,向她辭行。於是他便在黑狗腦門上拍了拍,要它回家,自個兒急忙抄了小路,匆匆向丹妹家趕去。

原來萬全洞盟誓之後,田旻如就派中軍旗官田安南到鄔陽關防禦官兵。田安南便要各土司緊急征兵,由所屬旗長將部武帶至鄔陽關修築炮台。征令傳到都鎮土司,著其火速征集一百名壯丁趕赴鄔陽。

都鎮王爺不敢怠慢,急忙叫來王頭領等人安排執行。當時大相公得知此事,他早打聽到丹妹和汊溪的田虎相好,正想找機會離散他們,便要王頭領派人去汊溪征兵,務必將那與丹妹相好的男子送上殺場。於是,這厄運就降臨到田虎頭上。

那日丹妹正在家中縫製嫁衣。她心靈手巧,加之沉浸在喜悅甜蜜之中,平日裏總是飛針走線、得心應手,可今日卻不知為什麽老是絞線。丹妹心緒不寧,一不留神,手指就被針頭紮得冒出血來,疼得她急忙放在口裏吮一吮。她剛抬頭,就看見田虎匆匆來到門口。

丹妹原以為他是來談喜事的,卻瞧見田虎滿臉愁容和焦急,便心下忐忑不知何事。田虎進門和嶽父打過招呼,便對丹妹說:

“王府突然到我們寨子裏征兵,說是去守鄔陽關,明天早晨就要出發!”

丹妹一聽大出意外,當時就急得眼紅淚流。男兒應征本是土家往年有過的事情,可是怎麽偏巧就在他們準備成親的時候發生呢?鄔陽關遠在千裏之外,這一去何日能回還?何況當兵打仗……丹妹不敢往下想。

田虎見丹妹心焦情急,便沉住氣囑咐道:“我本來想年節前就迎娶你過門的,這一來隻好等我回來再說……”

丹妹不待他說完,便搶上前拉住田虎的手嚷叫:“還等什麽,既然你明天要去上戰場,那我今天就嫁給你!”

田虎一聽此言,頓時心頭熱血直湧。他感激丹妹的一片真情,但他知道決不能如此虧待丹妹,便安慰道:

“丹妹你別急,這當兵服役也並不是都有去無回……”

丹妹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田虎輕輕掰開她的手,喘口氣接著說:

“我估計隻要一個多月,你就安心等我回來,平平安安熱熱鬧鬧來娶你成婚。”

田虎說得輕鬆,但丹妹心頭卻依然像壓著鉛鐵一樣沉重。她緊緊拉著田虎的手,淚眼汪汪地望著他,生怕失去他,兩人就這麽相持了好一會兒。

這時,丹妹的父親覃雲山咳嗽了一聲從內房走出來說道:

“丹妹呀,我看這事也隻好這樣了。當兵打仗時男子漢的本事,何況田虎是出了名的英雄漢,去經曆一番戰陣也未尚不可。你不必哭哭泣泣,快去準備些酒菜,高高興興送他出征,祝福他凱旋歸來。”

丹妹聽父親這樣講,心下才開闊了些,便要田虎坐下喝茶,自己轉身去燒火做飯。田虎忙說,不必了,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還得回去連夜準備幹糧衣物兵器,說罷便告辭回家。

丹妹依依不舍,便要送他一程。當時已是下午時分,天空灰蒙陰沉,山間北風呼號、樹葉飄零,冷颼颼的好像就要下雪的樣子。兩人執手走在林間小路上,丹妹一路叮囑田虎,要他出門在外,千萬別傷了風寒,遇事多加小心,時刻想到我在家裏眼巴巴地望你歸來。田虎要丹妹不必擔心受怕,在家裏安心度日,相信他一定會平安歸來。

走到茶山盡頭,一看正是前年兩人相遇、後來經常約會的地處,他們便在那枇杷樹下停留下來。田虎撫摸著樹幹上他刻下的一道道印記,往日約會的甜蜜記憶便一幕幕浮現在心頭。

丹妹情不自禁地依偎在田虎懷裏,此刻她特別覺得兩人相依在一起說多麽幸福啊,她真想就這樣永遠和田虎依偎在一起,天崩地裂也不分離。可是,一雙無形的黑手偏要將他們分開,田虎明日就要離開她,而且是到千裏之外去守關隘、去上戰陣。想到這裏,丹妹心裏便覺得一陣陣刀割一樣疼痛,忍不住熱淚直流,輕輕地哭泣起來。

田虎心裏其實也很難過,他感覺喉頭一陣陣發緊,眼淚差一點奪眶而出,但他強忍著吞咽下去了。他竭力安慰丹妹,好不容易才讓她慢慢平靜了些。

眼看時候不早了,暮色已經越來越暗,田虎便勸丹妹回家,他站起身來要和她分別。丹妹依依不肯鬆手,她深情地看著田虎,撫摸著他的臉頰、他的頭,忽兒,她想到自己送給他的那方頭帕,便說:

“你出門時一定要把那方頭帕帶上!”

田虎說:“我一直紮在頭巾裏呢!”說罷就解開頭巾給丹妹看。

丹妹接過那頭帕,見自己親手繡的虎紋和鳳凰依然鮮豔,便捧在臉頰上親了又親,然後要田虎低下頭,讓她重新給他纏好。她一圈一圈纏得很仔細,一邊纏一邊默默祈禱,求老天爺保佑賜福。

待丹妹纏好頭巾,田虎才抬起頭來說:“我走啦!”

這時天空已開始飄雪,寒風挾著雪花撲麵襲來,好不淒涼。丹妹雙手扶住田虎的肩膀,哭著說:

“田虎,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呀,我等著你,等著你呀!”

田虎重重地點頭,然後決然轉過身去,離開了丹妹。

田虎走出茶山,回頭看見漫天風雪裏,丹妹還站在枇杷樹下目送他,心裏便一陣劇痛,熱淚再也止不住滾落下來。丹妹淒苦的樣子格外令他哀憫悲愴,他感覺人世間這一份依戀和牽掛,已經和自己孤獨的生命心魂相係。在相依為命中,身為男兒就應該替她遮風擋雨,為她承受一切苦難。

田虎向丹妹揮揮手,便再也不敢回頭,迎風冒雪疾步而去。

053

一夜風雪早已把山野變成白茫茫的,第二天雞子剛開叫,田虎和山寨裏二狗、牛娃、劉黑子等一班青年就全副戎裝、告別家人,趕到指定地點集合。王府一個名叫金爪的把總和數名家丁便押著這一百多號壯丁,冒著風雪急急向鄔陽關奔去。

朔風傳金鐸、大雪滿弓刀,鄔陽關上森嚴壁壘、彤雲密布。

那鄔陽關乃是容美土司西北屏障,山峰橫垣百裏高聳入雲,兩邊懸崖峭壁,中間山穀裏一條石徑通往巴東秭歸,山穀對麵就是歸州防地紅沙堡和江防溏汛,山埡路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地勢十分險峻。這裏地處高寒地帶,當時冰封雪凍,寒風刺骨。容美宣慰使司中軍旗官田安南便將各土司征調而來的七百多名土眾駐紮在鄔陽關口,強迫他們日夜施工、加緊構築炮台。

當時使用的是一種土炮,炮座底盤和炮筒都是生鐵鑄成,重達幾千斤,要從山下搬運上去,談何容易。他們采取的辦法就是“拖旱船”,就是把炮盤炮筒綁在樹筒木架上,用幾百人像拉纖一樣,吼著號子從懸崖峭壁上拖上去。那山崖上都是冰雪,又陡又滑,山民們行走尚且困難,還要奮力拖曳,往往滑倒摔傷,甚至跌死山穀。田安南毫不體恤,要家丁頭目們揮著腰刀監督山民,稍有遲緩就拳打腳踢。

炮台修築架設好以後,兵丁把總又要山民們在山林裏砍伐樹木,在山陵上搬運岩石,在關口壘建擂木滾石。這是防守關隘的重要工事,如果官兵發動衝擊,就可以啟動開關,將一道堤壩一樣的滾石全部轟下去,封鎖關口,砸死兵士。

山民們從去年冬天一直幹到臘月中旬也沒有停歇。他們白天在冰天雪地裏掘土鑿岩,夜晚還要巡邏放哨,饑寒交迫、勞苦不堪;又聽說如果官兵打過來,就要血戰到底,到時候人人都要上陣,誰臨陣逃走就殺死誰,更是人心惶惶。田虎和山民們經常在一起議論,對田安南窮凶極惡與官兵為敵,行為叛逆,往往義憤填膺。

眼看年節已近,歸期還沒有指望,田虎想到丹妹在家日夜盼望他回家,心情日益焦急。

每天夜裏,山民們疲憊不堪,都蜷縮在山洞裏茅草堆裏困覺,田虎卻怎麽也睡不著,獨自坐在火堆邊愁思苦想。臨走時丹妹站在風雪中送別的情景,時常牽扯著他的心緒,讓他陣陣痛楚。

他知道丹妹一定在家裏等急了,然而此身卻困厄在千裏之外,無法給她些微安慰。自己受苦受難都挺得過,可是讓丹妹為他擔心受怕、苦等苦盼,日夜在痛苦中煎熬,他就心疼得如同針紮刀絞一般。

思念至極,田虎就解下頭巾,把丹妹紮在裏麵的繡帕捧在手裏,借著微弱的火光看了又看。那上麵丹妹親手繡出的花紋,針針線線都纏綿著丹妹的至愛深情,仿佛能感觸到丹妹的溫柔和目光。於是,田虎又多了一些生存的堅強,看見黎明裏有回到她身邊的希望。

一個又一個寒夜,他就這樣苦苦熬過。

一日傍晚收工回營的路上,田虎便心事重重地站在山頂上,遙望家山方向,恨不得飛越關山、回到親人身邊。劉黑子、二狗、牛娃也跟在他的身後,心事重重地站在那裏。

突然,山林裏鑽出一個樵夫模樣的人,頭戴鬥笠、身背竹簍、手拿砍刀,主動上前與他們拉起話來。那人對田虎說:

“這位兄弟,我看你身架雄壯、想必是條漢子,這容美土司與朝廷作對,已經被官兵包圍了,你們何必還要替他們賣命?”

田虎說:“哪裏有活路呢?”

那人把手往對麵山上一指:“那邊就是活路!”

順他手勢一看,那邊正是官兵守衛的紅沙堡,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田虎正要往下問,那人卻一閃身就不見了,隻見後麵有幾個王府家丁趕了上來,把總金爪衝他們吆喝道:

“還不趕快回營,呆在這裏幹什麽?”

田虎瞪了家丁們一眼,抬腳往回走。二狗悄聲道:“那人可能是官兵的探子,他要我們投官兵去呢!”

劉黑子說:“早就有人跑到對麵投官兵去了,據說官兵對他們滿客氣,還發盤纏放他們回家。”

二狗說:“我們也想辦法逃走吧,土司王爺就要垮台了,還能追究我們?”。

田虎便囑咐大家不要聲張,暗地做好準備、見機行事。

054

一天夜裏,那鄔陽關上風雪淩冽,天地格外漆黑。山民們都歪在山洞裏凍得發抖,根本睡不著,一個個唉聲歎氣怨恨咒罵。田虎看時機不錯,就準備起事,在洞口燒起幾堆柴火,和兄弟們圍著烘烤取暖。

烤火到夜半,輪到劉黑子和牛娃放哨巡邏,田虎就悄悄給他倆交代,要他們先溜出了關隘,躲在下山的路口等著,待田虎下一班出哨時便會合一起逃走。劉黑子點頭會意,緊了緊腰帶,便拉著牛娃子走了。

劉黑子和牛娃先跟在巡邏隊後麵轉了一圈,瞧見炮台上隻有燈光,沒有人影,兩人就故意落在後麵,乘機悄悄溜出了關口。不料他倆的行動被走在前麵的山民發覺了,曉得他們要幹什麽,也一個個跟著跑了過來。這一來動靜就鬧大了,驚動了炮台上站崗的家丁,喝問:

“什麽人?”。

劉黑子急得直跺腳,哪敢回答。那家丁就立刻大喊:

“有人逃跑了!”

家丁頭目唐玉虎正合衣歪在床鋪上迷糊,聞聲一骨碌爬起來,罵罵咧咧踢醒了旁邊的家丁,立刻打著火把撲下關來。

牛娃嚇得趴到岩石下,劉黑子拉起他就跑,可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時辯不清方向摸不著路徑。他們瞎跑亂撞了一陣,很快就被家丁一個個抓了回來。唐玉虎喝令將他們綁在樹上,掄起鞭子直往死裏打,打得他們一邊慘叫、一邊怒罵。

田虎安排劉黑子和牛娃走後,便要二狗準備下一班出哨時隨他行動,二人屏心息氣地等待著,暗自祈禱一切順利。

不料剛過半個時辰,便聽見外麵傳來一陣陣怒吼和慘叫。田虎感覺事情不祥,急忙和二狗鑽出洞來,跑過去一看,果然是劉黑子和牛娃他們出事了。火把光照下,他倆和幾個山民都被綁在樹上,已經被打得血流滿麵。這時宿營在各個山洞裏的山民也都驚醒了,紛紛圍上來,憤怒地看著那些行凶的家丁。

家丁頭目唐玉虎見很多人圍了上來,就高舉著鞭子,當眾狂叫要拿他們斬首示眾。

田虎頓時憤怒至極,大吼一聲:“助手!”衝上去奪下頭目唐玉虎手中的鞭子,一掌將他掀翻在地,急忙去解救劉黑子和牛娃。

那唐玉虎爬起身來,見是土民竟敢與他作對,頓時窮凶惡極,拔出腰刀就朝田虎砍來。田虎那肯退卻,當即迎上去和他拚搏。旁邊的家丁頭目覃文榮、金爪見勢也猛撲過來,一齊圍攻田虎。

二狗見田虎被圍攻,想上前幫助又有些膽怯,便大喊:

“家丁行凶殺人啦,我們和他們拚了!”

周圍的山民早已忍無可忍,便一起發喊,其中也不乏膽大的,湧上去和家丁們扭打起來。那幾個頭目雖然凶惡,卻不料田虎的拳腳比他們厲害多了,三下兩下就被他徒手奪下兵器。山民便輪番上去圍住家丁頭目唐玉虎、覃文榮、金爪一陣猛揍。當時人多勢眾,氣憤至極,當場就他們打倒在地,剩下的兵丁也都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田虎和二狗急忙過去把劉黑子和牛娃等人從樹上解救下來,個個都是皮開肉綻,痛苦不堪,好在隻傷了皮肉,未損筋骨,跛跛瘸瘸還能勉強挪步。眾人這時才怒火稍息,把那幾個頭目抓起來一看,原來早已翻了白眼、一命嗚呼了。大家知道事情鬧大了,都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田虎卻不慌不忙,他抬腳站到高處,高舉火把振臂喊道:

“兄弟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幹脆,我們一不做二不休,都下山投官兵去!”

二狗應道:“對,我們隻有投官兵去!”

眾人也齊聲相應:“投官兵去!”

眾人便一齊往關口湧去。躲在炮台軍營中的把總田文如、向玉見事不妙,立刻推動鹿角擂木滾石,要把關口閘住,山民在關口急躁起來,不敢通過。

田虎上來一看,那起頭的滾石正往下落,他急忙用肩背拚命將它頂住,大叫:

“你們快跑!”

山民們被田虎的舉動驚呆了,許多人感激得流下熱淚,沉靜片刻,人們便一群群湧出關口。田虎又示意二狗和另幾個兄弟攙扶劉黑子、牛娃等人趕快出關。

那起頭的滾石重過千斤,田虎咬牙堅持,可是不多一會兒,他就感覺眼前直冒金星,眼睛都漲出血來,漸漸支持不住。但是田虎不敢鬆懈,他知道,如果自己被壓垮,還沒有跑出關的山民衝不出去,所有的人都將粉身碎骨。他一定要拚命多阻擋一陣,讓兄弟們逃生。一時情形十分危急。

劉黑子邊走邊回頭看田虎,他實在不忍心離開。田虎為救大家不顧自己的生命,自己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不管、搶先逃走呢?可是自己又傷痛無力,無法上去幫助田虎。他直急得渾身發抖。

炮台上燈火之下,田虎高大的身軀漸漸被壓縮彎曲,急迫之際,劉黑子發現那滾石上麵係著開關把手,有兩個官兵把持著,便急忙對二狗說:

“我們不能走,你和幾個弟兄趕快上去把那兩個家夥製服。”

二狗雖然平時比較膽怯,此刻也被田虎的壯舉震驚感動。他和兄弟們急忙衝上炮台,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拚命將那兩個兵丁拖開,關住了把手。

田虎頓時感覺背上輕鬆了些,抬頭一看是二狗上去了,劉黑子在下麵喊他閃開,他才脫離開來,重重地吐了口氣。

大家一看險情排除,才鎮定下來擦去滿頭的冷汗,都用感激的目光看著田虎。

這時,一些山民看把總田文如和向玉居然要用擂木滾石砸死所有的山民,都憤怒至極,又發現他倆正要逃跑,便將他倆抓住,用繩子捆綁押了下來,要帶他們去見官兵。

田虎已經精疲力竭,大口喘氣,直想嘔吐。但他知道此時此地不能停留,便強力支撐起身子,要大家快走。於是,眾人便點起火把、押著兩個把總,離開了鄔陽關,連夜往對麵的紅沙堡奔去。

055

容美土司在鄔陽關修築炮台的異常舉動,早就被駐守在對麵紅沙堡的官兵發現了,他們立即馳報給歸州總兵單天武。

歸州雖然是直隸州,專管容美土司、和長陽、巴東、恩施等地,但軍事防務仍歸湖廣總督節製,並與雲南、四川總督協調。那單總兵知道,構築炮台拒敵官兵,可是明顯觸犯清律的謀反叛亂之罪,迅即將此重大軍情馳報武昌湖廣總督府。

那日,湖廣總督邁柱正在府衙大廳裏徘徊,苦思如何破解與容美土司對峙的僵局。得此情報,他當即大喜,拍案叫道:

“好啊,我正待他瘋狂蠢動!”。

這邁柱本是文官出身,全名喜塔臘邁柱,鑲藍旗滿洲人,康熙末年由筆帖考試授國子監助教,累遷為監察禦史。雍正三年,他出任江西巡撫,積極推行攤丁入畝的新政,兩年後即被委任為湖廣總督,成為雍正當朝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管製湖廣。

早在現任滿相鄂爾泰當年擔任雲南總督時,他們就力主對苗蠻土司強行改製、一統大清天下。容美雄踞稱霸,邁柱更是將其看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拔之而後快。鄂爾泰主持內閣後,極力推行改土歸流。但雍正皇帝意欲慎重漸進,避免造成動亂,盡量爭取土司自覺歸化,不準強迫威脅,而鄂爾泰與周邊總督們則多持強硬態度,不耐煩與土司拖延周旋。

其實,湖廣總督和容美土司糾葛已久。早在前任總督時就與容美土司結仇生怨,曾將老宣慰使田舜年拘押致死,成為康熙皇帝都未能完全了結的一樁公案。邁柱繼任後又與田旻如明爭暗鬥,積仇愈深。邁柱將容美土司種種不軌罪惡接連上奏,加上鄂爾泰在內閣策應,雍正帝終於同意對其實施改土歸流,但強調要注意策略。他分別諭示,一麵同意地方疆吏采取軍事部署,一麵要田旻如本人到京接受詢問,打壓與拉攏相結合、恩威並用、企圖以平穩的政治手腕製服於人,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

邁柱深諳政治權術,對雍正的禦政策略心領神會。他得知上諭後,便借勢威赫恐嚇,故意不把皇帝的原話告知田旻如,也不派要員前往宣諭,隻叫夷陵總兵冶大雄派了一個中軍守備、名叫韓嶽的威威赫赫來到容美土司,斥令田旻如隨他到刑部問話,把田旻如搞得一愣一愣的。

田旻如不知底細,自己又心虛。想當年老爺子被湖廣總督羈押至死,誰知他們現在又將如何整治自己,豈能落入陷阱,遂嚴詞拒絕。他立刻上奏皇帝請求延遲進京,但雍正帝不準。邁柱立即擴大事態,宣稱田旻如畏罪抗旨圖謀不軌,即令夷陵總兵冶大雄和歸州總兵單天武派重兵壓境,企圖迫使田旻如或者自投羅網、或者狗急跳牆。一時容美境內流言四起、土司民眾人心惶惶,果然逼得田旻如焦頭爛額、走投無路。

田旻如出於無奈,便采取賴和拖的辦法,既不自投羅網、也不主動出擊,他一麵上奏皇上言明無法進京的理由,一麵進入萬全洞安營紮寨,會盟各土司扼守關隘要道,企圖與官兵形成長期對峙局麵。他不明白皇上之所以恩威並用的目的隻不過是為了迫使他束手就範,他仍希望當皇上看到湖廣總督威脅逼迫激化矛盾時,最終不得不有所讓步形成妥協。田旻如的無奈行動並非高明之舉,卻倒也不失為權宜之計。

這樣一來,也確實讓邁柱感到有些棘手。田旻如賴著不動,他就找不到借口采取進一步行動,拖下去可不是個辦法。尋思數日,正苦於無計可施,沒想到鄔陽關出現異動,他便傳令夷陵總兵冶大雄,要他火速趕到武昌總督府商議新的軍事部署。

056

夷陵總兵冶大雄很快就飛馬趕到武昌,進入總督府衙麵見邁柱。邁柱即將他招進後堂,二人密商對付容美軍機大事。

這冶大雄本是漢人,原籍山東。他外貌倒是和他的名字一樣,長得人高馬大,像是一員大將,心地卻是奴顏卑骨的小人。他在下屬麵前威威赫赫,可是一見上司,那龐大的身軀立刻就像狗一樣搖尾舔腳、像小媳婦一樣低眉順眼,樣子特別惡心。此人早年經商,從戎之後便使出商人的看家本事,極力賄賂逢迎、鑽營勾結,很快成為邁柱心腹,提拔為夷陵總兵。

冶大雄長期和容美土司打交道,早就結下冤仇,對整治他們異常積極。他在駐守夷陵期間,曾做些販馬的生意撈取外快,派中軍守備韓嶽扮作商人到容美境內收購馬匹,不料被都鎮土司田坤如的家丁發覺,連人帶馬扣押起來,後經多方交涉才將人放還,一直懷恨在心。

現在邁柱強力推行改土歸流,並與容美形成軍事對峙,他就想借此公報私仇,冶大雄不但派兵進駐邊境關隘,而且多次派暗探潛入境內打探消息。此刻邁柱拍案叫好,他知道這是因為既然田旻如構築炮台敵拒官兵,官兵正好借此出擊。他想了想,便彎腰俯首對邁柱道:

“大人啊,土蠻構築炮台,其實就是叛亂。我派出的密探已經探知,今年霜降日,田旻如兄弟和部下就在萬全洞歃血盟誓,揚言要與官兵血戰,誰不上前就殺掉誰。他們在平山安營紮寨,設立炮台,調集數千土人放槍操練,不準回家;又令各地土司派兵扼守關隘要道,鄔陽關隻是其中一處,這不分明是要叛亂謀反嗎?”

邁柱揚眉道:“好,既然叛亂跡象已經暴露,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他田旻如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冶大雄禁不住奸笑起來,他忽而又作沉思狀,向邁柱獻計道:

“土蠻叛亂,我們當然不能坐視,進剿踏滅易如反掌,但在下冒昧認為,僅此一端,恐怕仍不能動搖全局。”

邁柱問:“你還有何主意?”

冶大雄便幹咳了幾聲,說:“據卑職探知,容美土司橫征暴斂,野蠻殘暴,土民早已不堪忍受,到處都有人結夥反抗。就是修築鄔陽關炮台,也是強迫驅使,土民怨聲載道。如果在重兵高壓之下,再向土民傳言朝廷仁政,動搖人心,促使歸化,或許春風野火,頃刻顛覆。”

邁柱聞言點頭稱善,便展開案上地圖指劃道:“這樣,我立即和四川總督和歸州直隸方麵商量,增派兵力向容美邊境逼進,特別要立即派得力幹將到紅沙堡,嚴密監視鄔陽關動向,伺機出擊。你回去後立刻親率大軍向容美縱深開進,”他用指頭在地圖上一點,說:“這裏,開進到菩提隘卸甲坪,與紅沙堡之兵形成鉗夾合圍之勢,到時候……”

他把拳頭在案上一擂,兩眼狠狠地盯著冶大雄使出決斷神色。冶大雄亦握緊雙拳重重點頭。

邁柱離開幾案轉悠了一圈,回到冶大雄麵前,微笑著說:

“隻是這策動之事,我不好對別人明示,你回去和歸州總兵麵議施行,如何?”

冶大雄立刻點頭哈腰道:“遵命。”

兩人計議妥當,冶大雄當即飛馬趕回夷陵。

當時江漢平原田野上鋤禾的農民抬頭張望,隻見官道上一馬當先、數名衛士策馬緊跟,一路煙塵滾滾,就議論說:軍情十萬火急,一定是西楚那邊出了拐!

冶大雄日行八百,晚上在荊州道換馬,連夜趕回夷陵,也不到城中府衙歇腳,徑直到下牢戍兵營召集將領會議,密令他們派探子進入容美境內四處傳言。這邊布置停當,他又叫水軍安排一艘快艇,第二天清早坐了趕到歸州,向總兵單天五傳達了邁柱的命令。

單天武領命,兩人密議良久,迅疾指派一員把總,星夜帶兵趕赴紅沙堡,加強了各項部署。

057

容美旗官田安南第二天早上才知道鄔陽關上夜裏發生兵變的消息。

原來田安南的中軍大營並不在鄔陽關上,而是駐紮在山後的大岩屋裏。那大岩屋十分堅固暖和,田安南就裏麵設置公案床鋪、炊事夥房,成天呆在裏頭發號施令。

此人並非田旻如的嫡係子弟,隻是遠房族侄,隻因過去在征戰中肯效死力,又無師自通地懂得些布陣攻守的方略,被田旻如看中,提拔為中軍大將。近年眼看田旻如威勢漸弱,如今又被官兵圍困,他知道田氏的統治不可能長久了,這次領兵出征隻不過應付差事,應付得一天是一天。因此,任憑外麵風雪交加,他隻指派兵丁頭目到關上監督巡查,自己盡管喝酒吃肉,烤火睡覺。

昨日裏衛兵抓到幾隻野兔,他晚餐喝高了,早上起來很遲。聽到報告,田安南頓時如五雷轟頂,驚得目瞪口呆,半響才回過神來。此事非同小可,他立即親自帶了一隊騎兵前去追趕。

田安南一行策馬緊追,趕過關口,卻發現大批山民已經到了對麵山上。原來鄔陽關前是一道大峽穀,要到對麵紅沙堡去,必須沿一條石板小徑一直下到穀底,然後再翻山往上爬。兩山相對直線隻不過一兩裏路,隔峽可以看得見人喊得通話,但走過去卻要整日功夫。當時田虎帶著700多土民奔走半夜,天亮時已經爬上對麵的山崖。發現後麵山上土司騎兵追來,田虎便要大家上前快走,他一人在後麵應對斷後。

田安南立馬大喊:“你們快回來,被官兵抓去了要殺頭的!”

田虎在那邊應道:“我們寧願服官,也不當你們的奴隸了!”

田安南氣急無奈,便要兵丁放箭,可是箭簇都半空而落,根本射不到對方。他驅馬下山去追,但坡陡路險,又加上冰封雪凍,那馬兒腳掌打滑,哪肯快走?加鞭一抽,那馬兒就失了前蹄,差點把他摔出去了。田安南隻好下馬步行。

待他們下到穀底、爬上山崖、追到紅沙堡官兵大寨前,田虎和那七百多山民早已進入官兵營寨,被秭歸州府派來的大員收容安頓下來了。

見有土司兵丁來追,一位官兵把總便站在大寨門樓上高聲宣示:

“土民自願來投官方,土司不得阻攔!”

田安南還想過去交涉,早被守門的官兵持刀攔住,那把總厲聲喝道:

“叛首休得猖狂,趕快下馬投降!”

田安南傻了眼,隻好怏怏地退了回來,急忙去平山萬全洞稟報田旻如。

田旻如當時已在萬全洞中呆了一個多月,原以為皇上見到他“籲天請命”的奏折,會網開一麵;沒想到朝廷依舊三番五次催促他進京,四周官兵反而圍困更緊。他已經沉不住氣了,整日裏心慌意亂。而就在這關鍵時刻,居然自己內部發生動亂。他一聽田安南的報告,頓時大驚失色,長歎一聲癱倒在座椅上。

田旻如料定此事為秭歸州官兵預先部署煽動土民而成,以此造成土司內亂,找到進兵的堂皇理由,這樣一來自己就完全亂了陣腳,陷入上逆朝廷、下違民意、據敵官兵、勢同叛亂的不利不義的地位。田旻如大出所料,從此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他無可奈何,隻好嚴令各地土司彈壓山民鬧事,協力堵禦官兵,又勒令田安南立即重新帶兵去防守鄔陽關,企圖穩住局勢。

田安南口裏應諾,心裏卻知道大勢已去,不想再到前線去送死,就躲進自家府邸喝悶酒,從此不理軍務。容美周邊關隘的防務也就垮塌下來,各地土司各自為陣,有的亂作一團,有的負隅頑抗,有的打算投順官兵。宣慰使司官署裏的田氏兄弟和家眷也都慌亂起來,盤算各逃性命,隻有田旻如一人困在洞中,不知外麵的局勢。

紅沙堡的官兵很快就占領了鄔陽關,拆毀了炮台。歸州總兵單天武立刻增派部隊,扼守住這一帶所有關隘要衝,伺機向容美境內壓迫挺進。

鄔陽關事變的消息很快傳到容美各地,土司王府傳出話來,說是守關的七百多土民全部被官兵俘虜了,關進了夷陵總兵的大牢。一時流言四起,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