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畢羅天的傷勢一天好似一天,可是暑假也已過去了大半。

他人是住在醫院裏,心卻似熱鍋上的螞蟻。為什麽?有兩件事攪得他心神不寧。

一件是壁畫工程。雖然有蘇紫和後援會的同學們在操辦,但畢竟自己是主要創作者,壁畫底稿又是自己起草的,他已經深深愛上了這幅壁畫。突然間,他卻與壁畫咫尺天涯,怎不叫他牽腸掛肚?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好比自己剛剛出生的孩子無可奈何地被人抱養了,雖知道抱養去的是一戶不錯的人家,可始終不得見麵,你說心裏是個啥滋味?

好在櫻子每天來看他時,必定向他報告壁畫進展情況,使他得以想象壁畫的相貌。可是,這樣又更加激起了他對壁畫的思念之情,她會不會是自己理想中的那個樣子?就好像鄰居整天在你麵前嘮叨你那被抱養走的孩子的長短,你會是何樣感受?

更讓他心急如焚的是這第二件,他的參展作品。這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事,可眼看暑假過去了大半,作品卻連影子都還沒有出來。

最讓他頭疼的是作品主題的確立。有一條,他早已經拿定主意,它必須是當代語境下的觀念作品,必須有衝擊力,必須有創新,最好是宣言式的。他心裏很清楚,要想拿大獎,光靠熟練的技法是不可能的,技法好的人遠不至他一個,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東西,所以,要觀念先行。

但是,這自己的東西是什麽呢?畢羅天已經苦苦思索了兩個多月,仍然毫無收獲。意外的受傷沒辦法讓他動筆,也沒辦法讓他查找資料,卻給了他大量思索的時間。

一開始幾天,他的頭腦特別活躍,傷口的疼痛給了他全新的體驗,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回憶自己不算長也不算坎坷的人生經曆。他感覺自己才思泉湧,一下子找到了很多主題,比如說青春,比如說代溝,比如說衝突(衝突中又可以有社會衝突、人際衝突、時代衝突、感情衝突……),比如說心靈感應……

可是,再往深裏想,卻又被他一一否定了。這些主題要麽是炒別人的冷飯,要麽是無病呻吟,要麽是小家子氣十足,沒有一個可以承載他想象中的那種大作品。他又陷入了無邊的苦惱,煩躁不安隨之而來,為此,他茶飯不香,夜不能寐。

如此這般地又過了好些日子,現在,雖然頭上傷口還沒拆線,但對畢羅天的影響已經不是主要的了,而真正折磨他的卻是參賽作品的事。

這一天,畢羅天剛吃了早飯就懶洋洋地躺在**不想動彈,頭也疼得要命,不過,並不是傷口疼,而是裏麵的神經疼。因為,昨晚他又為參賽作品的主題失眠了一夜,要是想出個什麽結果也不至於那麽昏昏沉沉,一定會激動和亢奮。問題是什麽收獲也沒有,腦袋瓜就像被榨幹的甘蔗渣,焉焉的擠不出絲毫有價值的東西。所以,他隻能無精打采地閉目養神,反正,住在醫院裏別的沒有,時間卻多得沒處揮霍。

恍然間,他感覺自己飄了起來,越飄越高,越飄越遠,一直向無垠的宇宙深處飄去。一路上,一些莫名其妙,奇形怪狀的東西接二連三地從他眼前掠過,而前方依然是黑茫茫深不可測,他驚恐地思忖著自己會被帶向何方,會變成什麽樣子。突然,前方變成了極晝,亮得刺眼,亮得同樣深不見底,隻有茫茫然無邊無際的白光。不知一股什麽無形的力,他感覺被猛地拽了一下,來了個大翻轉,又被向相反方向推去,而且速度越來越快,就像頭朝下墜進了無底的深淵,他大睜著驚恐的眼睛,漸漸地,看到了迎麵而來的地球,越來越近,越來越大,以極速撲壓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了,他努力想停下來或者變個方向,可是,卻絲毫沒有控製自己的能力,隻有聲嘶力竭地喊叫,但又發不出任何聲音,他隻能絕望地睜大驚恐的雙眼等待死神的降臨。奇怪的是,他竟輕而易舉地穿過地層,向地心墜去。不對!不是地心,是誰的器官?組織?細胞?分子?原子……天哪!我又會被帶向何方,會變成什麽樣子?

突然,畢羅天覺得胸悶氣憋,憋得喘不過氣來,胸腔像要爆炸了一樣。然後,他猛地蹦了起來,醒了!還好,剛才隻是做了個白日夢。怎麽啦?鼻子和嘴上壓著一雙熟悉、溫柔的手。

“畢哥,”耳邊傳來親切可人的聲音,“你好幸福噢,大清早就做美夢啊?”金淩櫻子一邊說,一邊挪開壓在畢羅天鼻子和嘴上的手。

原來,櫻子閑來無事,知道這兩天畢羅天為參展作品的事心情不好,就早早地來醫院陪他。來到他的床前,發現他竟沉沉地睡得像死豬一般,隻有兩隻拳頭捏得緊緊的好像隨時準備跳將起來跟誰打架似的。靜靜地等了一會,感覺畢羅天絲毫沒有要醒的意思,櫻子有點心裏不平衡了。

你倒好,人家辛辛苦苦跑來陪你,你隻知道自己呼呼睡大覺,難道一天到晚躺在醫院裏睡得還不夠啊?再這麽睡下去還不快變成大肥豬了。不行,我得把你弄醒。想到這兒,櫻子先捏住畢羅天的鼻子,想把他憋醒,沒想到他又張大嘴巴照睡不誤。沒辦法,再用另一隻手捂住他的嘴,足足過了五秒鍾,櫻子都快擔心畢羅天會緩不過氣來,正準備放手時,畢羅天猛地醒了,睜著一雙奇怪的眼睛望著她,好像她是外星人似的。

“你怎麽會在這裏?”畢羅天一邊問,一邊挪開櫻子的雙手。

“我怎麽不會在這裏?來陪你呀,真沒良心!”櫻子委屈地說,“現在都幾點了?你還做白日夢,是不是夢裏又跟別的MM好上了?”

櫻子不說倒忘了,一說馬上想起了剛才驚險恐怖的夢境,畢羅天怔怔地回憶著夢中的情景,一切都那麽真切,仿佛剛剛經曆過一般。

“你說話呀,你怎麽了?”櫻子見畢羅天呆呆的樣子,以為他受了什麽刺激,或者生自己氣了,或者哪兒不舒服。

其實,畢羅天的大腦就像突然接通了電路,剛才的夢境引發了他的瞬間靈感,他顧不上回答櫻子的問話,猛地坐了起來,激動地自言自語道:“有了!有了!”

“什麽有了?”櫻子奇怪地問。

畢羅天猛地捧起櫻子的臉,狠狠地在她臉頰上親了她一口,興奮地喊道:“有了!我的主題有了!無限主義萬歲!”

櫻子被畢羅天這一突如其來的瘋狂搞懵了,傻了兩秒鍾才反應過來,也跟著雀躍起來。她的高興不僅僅是為畢羅天找到了作品主題,還因為畢羅天在她臉上的這一口。

自從與畢羅天挑明了心跡,盡管他倆一直很親近,但畢羅天從來沒有在她麵前做過什麽特別親熱的動作。有時候,櫻子還真希望他能有一個刺激一點的動作,可從來沒有過。雖然櫻子自我感覺也還奔放,但要她主動做出親熱的動作來卻也有點難為情,所以,隻是想象著。她曾想象過很多種畢哥第一次親她的浪漫情景,可真的這第一次猝不及防來臨的時候,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種樣子,甚至連邊都不沾。

在她還沒體會到其中的味道時,這第一次已經結束了,也太快了吧。可是,再回味一下,感覺的確不錯。她體會到了畢哥發自內心的真誠,體會到了他的**,體會到了觸電以後那種蘇麻的感覺。

畢羅天全然不知櫻子的小心思,隻管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那種苦思冥想了兩個多月後茅塞頓開的幸福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得到的。他利索地脫下病號服換上了自己的衣服。

“你要幹什麽?”櫻子不解地問。

“回家!找資料!準備動手!”畢羅天一邊換衣服,一邊像在給自己下命令。

“行嗎?醫生能讓你回家嗎?”

“管不了那麽多了,咱不能溜回去嗎?”

在畢羅天的軟磨硬泡下,醫生終於同意他提前出院了,這下,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參展作品的創作中去了。

他決定把作品命名為《無限主義宣言》,他要表達一個哲學理念——無限主義。無論物質的、精神的、宏觀的、微觀的、有形的、無形的,這世界一切的一切都是無限的;任何東西都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它從屬於一個更大的部分,任何東西又都可以再被分成無限的部分。這件作品將是表現這個理念的開山之作,它將開創一個全新的藝術流派,他將成為這個流派的鼻祖……畢羅天越想越興奮,越想越得意,他為自己能找到這樣一個主題並將成為一個藝術流派的創始者而激動不已。

主題確定了,現在要做的是如何把主題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並使之成為一件經典作品。這幾天,畢羅天把自己關在家裏昏天黑地地研究作品的最佳表達方式。越研究,他越意識到,原來要完成一件現代觀念作品是那麽的難,比完成一件傳統的寫實作品不知難過多少倍,它需要的不是技法,不是功夫,而是創造力、靈感,還有靈感、創造力,而創造力和靈感要求的是深厚得多的文化積澱和可遇不可求的靈光乍現。

他開始體會到自己的積累是多麽貧乏,他多麽希望再來一次白日夢,給他送來奇妙的靈感,可是,白日夢是想做就做的嗎?看來,“畢加索第二”不是那麽好當的。

畢羅天又一次陷入了苦惱,剛剛跨過作品主題這道大坎時帶給他的興奮與得意被漸漸消磨得無影無蹤。原以為接下來會是一馬平川,**,一氣嗬成,沒想到,表達方式的確定成了他又一道難以逾越的坎。

夢中的情景依然曆曆在目,是那麽生動,那麽清晰,可為什麽就搬不到畫麵上去呢?畢羅天試圖把夢中的某個情景直接用到畫中去,試了多次,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不知所雲,離自己想要表達的理念差了十萬八千裏。

也許,自己真的還沒有能力來完成這樣的作品?畢羅天簡直要放棄了,再不動手,已經沒有時間來完成了,可是,放棄這樣一個絕妙的主題實在讓他心痛不已。

櫻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真想幫他一把,可是,有力使不上。這天,他在網上發現了一個印度的現代藝術網站,裏麵全是現代作品,雖然不太看得懂,但表現的東西似乎與畢羅天的想法有點接近,她趕緊興衝衝地來到畢羅天家。

也許是英雄所見略同,櫻子到他家時,發現畢羅天和白皮鯊正在網上拚命搜索相關作品,可是,看他倆失望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是沒有找到能啟發思路的東西。

“畢哥,告訴你好消息,我發現了一個頂級網站,保你會有靈感。”

“哦?快快報上網址。”白皮鯊比畢羅天還要急。要是在平時,他對櫻子的消息肯定會不屑一顧,現在卻有點病急亂投醫的味道。

櫻子報出那家印度網站的網址,白皮鯊一陣忙乎,網頁跳了出來。果然,令畢羅天欣喜若狂,他兩眼放光,嘴上不停地說著:“有戲,有戲。”

下載了一大堆作品圖片之後,畢羅天站起來說:“行了,到此為止吧。不好意思,我要下逐客令了。”

“什麽意思?”櫻子不解地問。

“我準備正式動手了,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裏,這一個星期都不要來,等我搞得差不多了再請你們來提意見。”

“什麽?你真沒心沒肺哎,我好不容易給你找到這個網站,現在,你把我們一腳踢開啦?”櫻子瞪大眼睛質問道。

“嘿嘿,把誰踢開也舍不得把你踢開呀。我是想集中精力安靜點作畫,等畫完了保證第一個請你提意見。”畢羅天不知道該怎麽對櫻子說,隻好陪著笑連哄帶勸。

這個時候,還是白皮鯊理解畢羅天的心思,他衝櫻子說道:“還算是畢哥的girl friend呢,怎麽這點道理都不懂?畫前需要你多關懷,這樣才能出靈感,這方麵你做得不錯。畫時要絕對的‘請勿打擾’,這樣才能出成果。走吧走吧,回避回避。”說著,他就推著櫻子往門外走。

“那好吧,我們走了。”櫻子不情願地向畢羅天告辭,接著,又回頭補了一句,“哎,你自己當心啊!”

“行了行了,還沒過門呢,就瞎操心,還有他爹媽呢。”白皮鯊揶揄了一句。

“去你的!關你什麽事。”櫻子不好意思地推了白皮鯊一把,然後,深情地望了一眼畢羅天,下樓去了。

一邊下樓,一邊聽到白皮鯊扔下一句話:“畢哥,你真有福噢!”

送走櫻子和白皮鯊後,畢羅天逼迫自己安靜下來。他再調出剛才下載的圖片,一一研究起來,等下筆起稿時,他發現自己出現了一個致命的問題。盡管這些作品的確不錯,對表達自己的理念也不無參考價值,糟糕的是,自己的思維竟被這些作品的風格牢牢地禁錮了,怎麽也跳不出這些作品的風格。

他在畫布上不停地修改著,塗抹著,可是,變來變去還是一個味道。怎麽辦?拋棄它們嗎?自己並沒有更好的表達語言,而且,也沒有時間再去重新尋找新的突破口。照它們的樣子走嗎?這雖稱不上抄襲,至少自己的原創性已經大打折扣。

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畢羅天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妥協方案:以一幅名為《神秘之旅》的現代作品為藍本,加進自己的理念進行改造。反正,這幅作品的風格和作者都名不見經傳,不會引起別人的猜忌,再說,改造後的作品理念完全是自己的,就像同樣是畫一幅**,你歌頌人體美,我批判****與邪惡,為什麽不可以呢?這樣一想,他也就釋然了。

打定主意以後,作品的製作過程就非常順利了。在一個星期裏,畢羅天閉門謝客,傾盡全力,終於大功告成。

作品的效果果然不同凡響,強烈而高度統一的色彩,神秘而豁達的意境,隻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主題傾訴,一幅典型的東方思維與西方語言高度和諧的現代哲學作品。這正是畢羅天想要追求的效果。他凝視著眼前的作品,恍然覺得自己苦思冥想近三個月的作品老早就應該是這個樣子,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仿佛這幅作品早就完成,隻不過現在把它找出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