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暑假一眨眼就過去了。

今年開學這幾天比往年尤其顯得忙亂。也難怪,除了年複一年的新生入學,老生報到外,額外增加了七十周年校慶這一大塊準備工作。

校慶的日子故意定在九月十日教師節,這樣可使兩個節日相映生輝,又都增添了一分別樣的意味。創意是好的,帶來的後果是準備工作顯得特別匆忙,畢竟,離開學隻有十天,開學的一應工作哪樣也不能少,所以,校慶準備工作隻能全民動員了。

好在同學們對校慶的積極性很高,經曆一所名校的七十年壽辰畢竟也是很幸運的事,並不是誰想參加就能參加的,所以,全校師生沉浸在一種大節來臨前的忙亂和興奮之中,有點像過年前的那種氣氛。

壁畫工程總算按時大功告成,藍夢兒已經陪著校長和學校裏的幾位權威進行過一次非正式的視察,蘇紫雖未聽到完整的評價,但從他們視察時談笑風生的樣子和聽到的片言隻語判斷,他們對壁畫質量還是相當認可的。

在他們邊走邊看的過程中,蘇紫隻聽到校長說了這樣一句話,“……看來,我們這次大膽的嚐試還是相當成功的,為我校今後的教學改革開了個好頭,為鍛煉孩子們的競爭能力樹立了一個典範……”憑這句話,蘇紫長舒了一口氣,一塊大石頭真正落了地。

這會兒,蘇紫正領著人在拆除腳手架,清理場地。這個地方雖然悶熱難耐,但幹了一個暑假,蘇紫已經對這兒產生了感情,有一種戀戀不舍的感覺,她多麽希望這兒真的就是自己的畫室啊。

其實,不光是蘇紫,凡是參加壁畫工程的人都有這種感覺,就像剛剛生了個大胖小子,本來應該欣喜若狂的,可是,早早地就知道這孩子注定是要被人抱走的,所以,那種欣喜若狂沒有了,反而多了一層惆悵。對他們來說,可能還不止於此,他們覺得,連自己生孩子的地方都必須讓出來,而且還要自己打掃幹淨,自己提著包裹走人。太殘忍了!

同學們一邊拖拖拉拉地清理著場地(他們明白,什麽時候清理完,什麽時候這地方就不屬於他們了,所以,多拖延一會兒也是好的。),一邊閑聊著。

“阿紫,你說,到八十周年校慶的時候,這幅壁畫還在不在?”大嘴妹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傷感。

“我怎麽知道呢,不過,至少我們在這兒存在過,沒人能抹殺得掉。”

“哎,你們不要多愁善感好不好,畫才剛剛完成,就在詛咒它的末日啦?就算以後被人滅了,那也是後浪推前浪,自然規律嘛,要不然今後的學生到哪兒去施展才華?你們也別老想著自己永遠十八歲。”烏豆兒難得說出如此高瞻遠矚的話來,看來這個暑假他沒有白過。

白皮鯊也湊上來支持烏豆兒:“對對,說得好!我們隻要‘曾經擁有’,不求‘天長地久’。”

“男生就是沒心沒肺,喜新厭舊。”大嘴妹恨恨地說。

“你懂什麽?這叫新世紀,新思維,新男人。”白皮鯊一本正經的樣子把大家都逗樂了。

到現場來參觀壁畫的新老同學倒是不少,他們的種種表現著實讓壁畫小組成員們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新生們往往是大驚小怪,露出欽佩崇拜的神情,“哇噻!好棒噢,真是同學畫的?那麽厲害啊,誰畫的?”有人朝正在清理場地的蘇紫們指指點點,蘇紫們則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大概做明星也就是這種感覺。

老生們則會矜持得多,裝出一副行家裏手的樣子,從色彩開始,講到構圖、意境、主題等等,最後再來個總結性結論,而且,手勢的幅度一般都比較大。“總體來講的確不錯,有點小毛病也可以理解,畢竟是學生作品嘛。”仿佛他們自己已經不是學生,而是大畫家了。對這種人,蘇紫們一般報以白眼和嗤之以鼻,心裏罵道:臭酸菜!你那麽頭頭是道,怎麽輪不到你來畫呀?

還有一些是與高二(2)班,不,現在是高三(2)班了,比較熟的。他們一般會對著壁畫指指戳戳,把壁畫上的人物與自己熟識的一一對號入座。然後,對蘇紫們忿忿不平地說:“你們憑什麽把自己的醜陋形象美化成天使似的,還想堂而皇之地在上麵名垂青史哪?”

一般來說,總是大嘴妹嘻皮笑臉地回應道:“嘻嘻,誰讓你們沒中上標哪?這叫以權謀像,懂不懂?”把對方噎得啞了殼。

與此同時,“回眸七十年——在校學生作品展”的布展工作就在新美術館主廳緊鑼密鼓地進行。一些性急的同學懷著先睹為快的心理悄悄地溜進展廳品頭論足。

作品被一件件地掛上牆,每掛上一件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批判一番。時不時地,會有新的作品送進展廳,這些作品往往一邊被登記造冊,一邊就得到了優先的被批判權,偶爾也會引來一、兩聲讚美,但多半是陰陽怪氣的揶揄聲,有點狐狸評點葡萄的味道。

這時,展廳走進來懷抱著一尊塑像的梵哲,立刻引來大家的圍觀。到目前為止,這是唯一的一件雕塑作品,物以稀為貴,它的到來當然引起了特別的關注。

這是一件泥塑作品,隻有三十來公分高,是一尊頭像。說它是作品,倒不如說是一件習作,給人感覺還很粗糙,顯然,這很可能是梵哲的嚐試之作。

作品並沒有攝人心魄或者耳目一新的感覺,倒是那雙眼睛塑得有些特別,好像是瞎子,但那種神情,又是炯炯有神,好像能透視前方的一切。

沒人能看懂作品有何深意,不過平平而已。有幾個知道梵哲的,背地裏竊竊私語著,好像在說,這個“穀藺雙雄”之一的“梵大俠”也是徒有虛名,不過如此而已,不知道另一位“畢大俠”有何高招。倒是梵哲自己,好像對自己的作品頗為滿意,旁若無人地從各個角度觀察著,時不時還眯上眼看看,一副陶醉的樣子。

也是無巧不成書,接著進來的正是畢羅天,他手上拎著一幅足有兩米寬的油畫。他的進來,立即引來了一陣**,不僅僅是他的畫尺寸大,更主要的是那種令人眩目的強烈色彩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眼球。

他的作品倒確實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雖然多數人並沒有看懂這幅畫描述的是什麽,但至少覺得它與眾不同,鶴立雞群,讚揚聲立刻響成一片。

這是意料之中的情景,畢羅天心裏雖然很高興,但他知道,這兒的人多半是看熱鬧,沒有幾個真能讀懂他的畫,所以,並不得意忘形,甚至根本沒有露出什麽聲色。

畢羅天一眼瞧見了專注於塑像前的梵哲,他知道梵哲一定不會這個時候湊熱鬧看他的作品,但他也一定不會不看的,既然這樣還是先過去跟他聊聊吧。

“Hi,這是你的作品嗎?”畢羅天迎上去指著塑像問道。

“是啊,你評判一下。”梵哲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平靜地說。

畢羅天繞著塑像看了一圈,問道:“什麽標題?”

“《救世主》。”

畢羅天會心地笑了,他看了一眼梵哲說:“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我很喜歡,它塑出了你靈魂的東西,雖嫌粗糙了一點,但我很喜歡。也許正因為其它部分的粗糙,才更突顯了那雙眼睛的魅力。”

“我還要謝謝你的建議呢。”梵哲報以真誠的微笑。

大廳裏誰也沒有注意他倆的談話,他們的話也是那麽簡單,平靜,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隻有他倆自己知道話中的份量。

“能不能評價一下我的作品?”畢羅天邀請道,說心裏話,他也的確在乎梵哲的評價。

這時,圍觀畢羅天作品的人也漸漸散開了,梵哲隨著畢羅天走到畫前。看了許久,梵哲也沒有做聲,畢羅天開始忐忑不安起來,不知道梵哲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就在這時,梵哲說道:“我們能不能出去走走。”

畢羅天明白他是有話要說,但不清楚他為什麽弄得那麽神秘兮兮,心裏有點不快,但沒有表露出來,還是一起走出了新美術館。

他倆來到美術館後的小林子裏,這裏很少有人來。梵哲一邊走,一邊直截了當地說:“我還不完全清楚你要表達什麽主題,但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這沒有問題,而且也是這幅作品的價值所在。問題是你的表現形式,我敢肯定來源於印度畫家卡爾納達克的作品,雖然這不能算抄襲,但絕對是模仿了他的精神,這是你這幅作品最不值錢的地方。”

梵哲毫不留情的解剖,讓畢羅天感到很難堪,怪不得他要神秘兮兮地到這個小樹林裏來,看來他還是留點情麵的。

“你知道他的作品?”畢羅天對梵哲的批判不置可否,隻能這樣曖昧地問。

“卡爾納達克雖然不是什麽有名的畫家,但碰巧我特別喜歡他的作品,所以,非常熟悉。我估計,這次畫展的評委未必知道他,所以,你這一手他們也不見得能識破,你至少有九分的把握獲得大獎,可是,你能心安理得嗎?”

“你打算怎麽樣?”

“我不打算怎麽樣,你打算怎麽樣?”梵哲反問道。

“我不知道。”畢羅天有點絕望。

“我把你送給我的再送還給你,‘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

畢羅天盯了梵哲一眼,猛轉身,快步走出了小樹林,被撇下的梵哲茫然地望著畢羅天的背影,做了個莫名其妙的表情。

老天開眼,校慶日的天氣格外地好,風和日麗,藍天碧雲,晴空萬裏,你要存心做個天,也不過如此。從校門口開始,一直到大操場,到新美術館,到主教學樓,一路都插滿的五顏六色的彩旗。一大早,校管樂隊就列隊在校門口,賣力地吹著各式各樣的進行曲,迎接各路校友佳賓的光臨。

高一,不,現在應該是高二的同學們,也就是金淩櫻子所在的年級,因為是不新不老生,最適合做接待服務工作,所以,忙前忙後的到處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好像他們才是學校的主人。

櫻子所在的模特隊因為體形、形象最好,臨時被賦予了新的職能,一律穿上嶄新的校服列隊站在校門兩側。說也奇怪,平時看上去再惡心不過的校服,這時候穿在他們身上還真是英姿勃發,朝氣蓬勃。他們身上一律配著紅色綬帶,上寫:校友,您回家了!還極具煽動性。

為了把校慶典禮搞得更隆重一些,這個典禮被賦予了多種功能,它既是校慶典禮,又是新美術館開館典禮,又是新美術館的處女展“回眸七十年——在校學生作品展”的開幕式,還是獲獎作品的頒獎儀式,當然,還有各級領導、校友的講話、致詞等等,所以程序很多,時間一定會比較長。好在內容也豐富,估計不會過於沉悶。

會場安排在大操場,因為來的校友多,操場上坐了黑壓壓一片,在校學生每班隻能派十名代表參加,其餘則在教室裏收聽校廣播站的實況轉播或做後勤服務工作。

原定九點鍾的典禮直到九點三刻才正式開始,這也屬正常,大凡慶典多半都是這樣。程序過得非常順利,一直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隻是到最後一項頒獎程序時,會場下有點亂哄哄,大家開始坐不住了。好在這是最後一項,也是最**的一項。

前麵一項項獎都給了各個年齡的校友,以表彰他們對學校所做的貢獻或為學校爭得的榮譽,有幾位獲獎者的年齡可能比校長還大,當然也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所以掌聲一陣壓過一陣。

“現在我宣布,我校曆史上第一個以創始人顏輝亮先生的名字命名的‘顏輝亮藝術獎’授予,”校長鋥亮的禿頂在陽光下閃著光,他的聲音也格外宏亮,“以蘇紫為首的新美術館壁畫《GREEN SUN》的創作集體!”

蘇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的壁畫真的獲獎了!在此之前隻是聽到偶有傳聞,可能會設立一個獎,專門表彰他們的成績,但從來沒有得到過證實,漸漸地也就把這事忘了,甚至連藍夢兒也從來沒有透露過半點消息。是她也不知道?還是故意要送給蘇紫他們一個驚喜?

不管那麽多,反正獲獎就是了。這時,校長突然心血**,離開講稿,自由發揮道:“我聽說這個創作集體是以所謂的‘穀藺三劍客’和他們的後援會組成的。過去我一直反對學生搞小團體,那會導致宗派主義嘛,現在看來,也該與時俱進了,小團體也有利於激發同學們的積極性和團結精神嘛,我支持!”下麵一陣雷鳴般的掌聲,“不過,宗派主義還是不能搞啊!”引得下麵一陣哄笑,氣氛頓時輕鬆了不少。

“最後,我宣布本次‘回眸七十年——在校學生作品展’的大獎授予,”校長有意停頓了一下,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事實上,對在校學生來說,這個獎的份量最重,也與他們最直接,當然也最關注。“作品《無限主義宣言》的作者畢——羅——天!”

幾乎與掌聲同時,一個聲音喊道:“等等!”掌聲被猛然卡斷了。

大家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瘦高的身影蹬著一輛山地車從邊上衝進會場,渾身汗淋淋地,左手還提著一幅沒有裝框的油畫,是畢羅天!

“校長,我請求取消這個大獎!同時,我請求將展覽中我的作品換成這一幅!”畢羅天一邊說,一邊高高舉起手中的油畫。

“你說什麽?”校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幾十年的經曆中還從未碰到過這種事。

“我請求取消這個大獎!因為,《無限主義宣言》中並不是百分之百我自己的東西,我不想留下遺憾。”

“你知道取消大獎對你意味著什麽嗎?孩子!”

“我知道!”畢羅天說得異常堅定。

“好吧,你把這件作品拿上來。”校長一邊示意畢羅天,一邊對著話筒喊道:“現在休會五分鍾,請各位原地休息。”

會場上一下子亂哄哄起來,在如此正規的典禮上從來就沒出現過這種意外,更沒有主持人宣布臨時休會五分鍾的,簡直是破天荒的怪事。

畢羅天則像了卻了一樁天大的心事,顯得特別輕鬆。他把“劍齒虎”往牆邊一靠,朝自己班級的隊列中走來,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向梵哲,梵哲仿佛知道他會走過來似的,也主動迎了上去。

令所有人大跌眼鏡,目瞪口呆的一幕發生了!畢羅天與梵哲竟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隻是誰也沒說一句話。

“哇噻!酷畢啦!太陽真的從西邊出來啦!”大嘴妹的聲音。

“怎麽啦?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回事?”烏豆兒的聲音。

站在一邊的蘇紫也激動得兩眼濕潤,隻是這一幕來得太突然,沒有任何思想準備。

這時,校長又回到話筒前,激動地說:“經過校藝委會和在座的著名校友畫家們緊急評議,我宣布,本次‘回眸七十年——在校學生作品展’的大獎授予,作品《反思無限主義宣言》的作者畢——羅——天!”

會場上靜靜地怔了一秒鍾,然後是經久不息的掌聲。

高三(2)班的所有同學都跳了起來,畢羅天和梵哲又一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邊上的蘇紫再也忍不住了,也撲上前去抱住他倆,然後嚎啕大哭起來。

除了他倆自己,也許隻有她最了解幾個月來的坎坎坷坷和他倆經曆的心靈碰撞,還有她自己切身體驗到的酸甜苦辣。這時候,他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哢嚓”一聲,白皮鯊記錄下了這一最美妙的瞬間。

校長的話好像還沒完,他擺了擺手,示意掌聲停下來,然後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大獎是經過非正規方式決定的,並不符合本次展覽規定的評獎規則。如對此大獎有疑義,可以提出來!”

沒有動靜。

“小夥子,你有疑義嗎?”校長衝著畢羅天喊道。

“沒有!我當——之——無——愧!”畢羅天舉著雙手,幾乎是用足全力在喊。

“好吧!我拍板啦!”校長的拳頭在講台上重重地擂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