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梵哲和畢羅天的缺陣使壁畫工程的進展放慢了許多,幸虧原來的設計基礎好,畢羅天的底稿畫得棒,又有後援會的加盟,所以盡管碰到了不少困難,但工程還在有條不紊地推進。轉眼間,暑假過去快一個月了,工程也完成了大半,基本做到了時間過半,進度完成過半。

蘇紫雖然感覺前所未有的疲勞,但看看牆上一天天完美起來壁畫,心裏也一天天踏實下來,由衷的自豪感也一天天地升騰起來。

因為在三伏天裏連續作戰,時間久了,大家都有點亞健康的樣子,說話無精打采,做事沒了衝勁,畫畫的情緒也不似剛開始的時候那樣**澎湃了。蘇紫一直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但沒敢讓大家鬆懈,她怕稍一鬆懈,後麵再出點什麽意外,就沒時間補償了,所以,寧可前麵抓得緊一點,保證萬無一失。

現在,壁畫的大致麵貌已經定型,自己看著也很滿意,隻剩下最後的收尾工程了,一塊石頭已經落下了大半,因此,她決定讓大家休息一天,喘口氣輕鬆輕鬆。

“我說,同誌們,”現在壁畫小組裏,大家都互稱同誌了,他們覺得這樣叫著很過癮,很容易體會到那種火線上戰鬥集體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在此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我們的壁畫就快大功告成了,大家也夠辛苦的了,我建議明天大家休整一天,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準備做最後的衝刺。你們誰有意見嗎?”蘇紫模仿部隊首長的口吻問大家,以提起大家的興致。

“報告首長同誌,你真是個愛護戰士的好首長耶,我堅決擁護你的決定。啊喲,我都快累散架了。”大嘴妹首先熱烈響應,轉念一想,她又怕自己做了落後分子,趕緊補上一句,“哎不過,我先聲明啊,如果你們都說不休息,我也堅決執行,決不當逃兵。”

“得了,得了,別假充好漢了,想休息就直說,別說得那麽好聽。”烏豆兒趁機臭了大嘴妹一回。“我可是感覺不錯,但絕對少數服從多數。”

“我說烏豆兒同誌,你的態度也不要那麽曖昧嘛,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不要不好意思的啦——”白皮鯊絕對是個語言天才,這會兒,他又學著廣東普通話的腔調不痛不癢地把烏豆兒撓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表明態度:“我堅決擁護首長的決定,休息!這是為了更好地革命啦——”

看來,的確是需要休息了。看著他們互相譏笑著,蘇紫感動得心裏酸酸的。她最清楚,連她自己都快撐不住了,誰還會不想休息呢,但誰也沒提出來,誰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最想休息的。這樣的態度與平時的他們簡直判若兩人,難道這就是成熟嗎?也許是吧,她發現最近一段時間所有同學好像都成熟起來了。

“好吧,我宣布明天休息一天。”蘇紫做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感到特別輕鬆的決定。接著,她又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們都給我好好休息啊,明天誰也不許到這兒來,誰來誰是小狗。”

“汪,汪汪!”烏豆兒學小狗怪叫了兩聲,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氣氛頓時輕鬆了好多。

第二天,蘇紫狠狠地睡了一個懶覺,直到快十點鍾了,樹上的蟬兒又“知了——,知了——”地開始了一天的功課,明晃晃的太陽刺得她再也躺不住了,才懶懶地起了床。

父母親都早早地上班去了,家裏隻剩她一個人。蘇紫懶洋洋地漱洗完畢,吃了一小碗泡飯,發覺渾身不得勁,接下來不知道該幹什麽了。

她百無聊賴地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幾趟也沒找到自己想幹的事,隻好打開電視機,啪嗒啪嗒地把所有頻道轉了一圈,隻有電視連續劇《西遊記》還能稍微引起她一點興趣。這是她已經看過十幾遍,曾經如癡如醉的片子,可是,現在看起來好像也不過如此,盡是些耍人的“小兒科”把戲。

我也成熟了?蘇紫潛意識中掠過了這樣的念頭,再冒出來的就都是壁畫,壁畫,壁畫。她強迫自己進入電視劇的情節中去,努力不去想壁畫的事,可是,越是這樣,就越進入不了情節,剛看了前麵一句對話,就已經背出下一句了。無聊透頂!

她忽然找到了無聊的原因:這段時間以來,壁畫已經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她根本做不到不去想壁畫,突然離開壁畫反而使她無所適從了。

她狠了狠心,心想,我還是去偷著做回“小狗”吧,這樣一來,反而感覺輕鬆了。對!說幹就幹,她關掉電視,拖出自行車就向學校趕去。

外麵依然驕陽似火,蘇紫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因此而感覺一陣陣涼風迎麵撲來,也不覺得怎麽熱,心裏卻特別通氣。

美術館裏果然沒有人。蘇紫一個人在高大宏偉的壁畫前連著走了幾個來回,然後,靜靜地坐在地板上欣賞即將完工的畫麵。這時,她想起了這裏還是一堵白牆時,自己也曾在這兒坐過,那堵白牆要倒下來似的壓迫感還曆曆在目。現在,這種感覺全沒了,而這堵牆反而像有了生命似的,自己正成為這個生命中的一部分。

蘇紫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幻覺,是壁畫藝術的力量才使她產生了這種奇妙的感覺。而造就這種力量的正是自己和同學們,想到這兒,蘇紫竟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笑聲在空曠的展廳裏被放大了,把蘇紫自己也嚇了一跳。還好前廳裏沒人,要不然有多傻?非讓他們笑話不可,蘇紫心裏暗自在想。

一股創作衝動忽然湧上心頭。我要盡量在壁畫上多留下自己的筆觸和汗水,讓它的生命裏有更多我的生命。這樣想著,蘇紫利索地調好顏色,拿起畫筆,所有的精神馬上都融進了壁畫中。

也許是太過專注用心,她竟然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休息,忘記了喝水,忘記了身邊的一切,也不覺得累,真的把自己和壁畫融為一體了。

也不知畫了多久,蘇紫感覺有點暈暈的,正想休息一下,剛抬起頭,隻覺眼前一黑,心想這下壞了,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全身癱軟,昏了過去。

梵哲已經出院了。隻要不過分用眼,住在醫院裏和住在家裏已沒什麽大區別了,所以醫生同意了他的出院請求,隻是囑咐他千萬不要用眼疲勞,以休養為主。

這段時間,梵哲也確實沒有過分用眼。因為色盲的緣故,設計是不能搞了,出於同樣的原因,壁畫工程他也插不上手。電腦遊戲和網頁維護等要在屏幕前做的事,在蘇紫的強烈抗議下,梵哲發毒誓“戒”了,隻有在蘇紫的監護下才能稍微玩一會兒。為了不傷蘇紫的心,也是為自己的眼睛負責,梵哲的確做到了“遵醫囑”。

這樣一來,梵哲可做的事真的不多了。除了每天到新美術館去看看壁畫工程現場,剩下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思考自己的將來。

色盲的結果不幸被畢羅天言中了,也完全打碎了做“當代梵高”的夢想,使梵哲再次麵臨可怕的抉擇。與失明的時候相比,這次“長考”讓他更加痛苦。當他失明的時候,他的信念很簡單,就是要複明,一切都是為了複明,隻有複明了才可以考慮別的事,而且醫生給了他至少百分之五十的希望。而這次卻全然不同,表麵上看,與失明相比,色盲真的算不了什麽,但醫生沒給他任何希望,將來怎麽樣,隻能聽天由命。

天哪!我該怎麽辦?是等待色盲症狀的消失,還是聽從畢羅天的勸告,改學雕塑?如果等待,那要等待多久?要是永遠不消失呢?如果改學雕塑,那就意味著自己要開始一個全新的領域,我適合搞雕塑嗎?

這些問題一直在梵哲心頭煎熬著。當然,經曆失明苦難後的梵哲真的已經成熟多了,他不再時時把自己的痛苦寫在臉上,而是學會了克製。所以,同學們看到的梵哲並沒有那麽痛苦,他們以為他真的在休養。

吃罷午飯,梵哲沒有一點睡意,他決定還是到學校新美術館去一趟,因為他現在感覺很輕鬆,很興奮,他要把他剛剛做出的決定告訴蘇紫,告訴同學們。

梵哲並不知道今天壁畫工程休息,所以,他興衝衝地來到新美術館。推門而入,美術館裏空無一人,電扇嘩嘩嘩地空轉著。梵哲感到奇怪,轉了一圈,發現蘇紫的小包和遮陽帽扔在地板一角,顯然,蘇紫應該在這兒。

“蘇紫!蘇紫!”梵哲叫了兩聲,隻有空曠的回音。

再朝腳手架上望去,著實讓梵哲大吃一驚。隻見跳板上躺著一個人,從露出的長發和一條腿可以斷定那正是蘇紫。他慌忙爬上腳手架,發現蘇紫就斜斜地倒在跳板上,差一點就要摔下去了,而她的臉色蠟黃,嘴唇發白,雙眼緊閉著。

“蘇紫!蘇紫!”梵哲又急急地喚了兩聲,蘇紫毫無反應。再搭一下她的脈搏,非常微弱。憑梵哲的醫學知識,他知道這是中暑引起的昏厥。

這下,梵哲真的有點慌了,周圍一個幫忙的人也沒有。麵對躺在麵前的蘇紫,梵哲不知所措,他想把蘇紫抱起來,可是又不敢動手。因為,雖然他與蘇紫心心相印,卻從沒有主動擁抱過她,現在要把她抱起來,他還沒有勇氣,況且,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他也沒辦法把毫無知覺的蘇紫抱下腳手架。

情急之下,他想起了奶奶曾經教給他的招術。他灌了一瓶水,喝進一大口,然後猛地朝蘇紫臉上噴去。連噴了幾口,又用力掐蘇紫的人中,總算蘇紫慢慢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的蘇紫一下子還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麽事。她看著眼前的梵哲,無力地問:“你怎麽會在這兒的?”

梵哲拉長臉吼道:“你不要命啦!”心裏暗暗舒了口氣。

蘇紫再看看周圍,還有自己濕淋淋的臉和衣服,總算想起剛才發生的事了,明白一定是梵哲剛把自己救過來,她一激動,緊緊抱住梵哲不肯鬆手。

梵哲急了,連忙說:“放開,放開,讓人看到不好。”

蘇紫樂了,還是不鬆手,嘴上說道:“原來你也就這點膽子啊,沒事,這兒就咱倆。”

也怪,說沒人,人就來了。隻聽有人一邊推門而入,一邊說道:“嘿嘿,這兒絕對有‘小狗’,隻是還不知道有幾條呢。”

聽聲音是大嘴妹,蘇紫連忙鬆開抱著梵哲的手。大嘴妹一抬眼,已經看到他倆,得意地說道:“怎麽樣?讓我抓到兩條‘小狗’吧。”一轉念,她覺得不對,馬上用另一種口吻責問道:“阿紫,你真不夠意思,重色輕友,原來你放我們假是自己談戀愛來啦,老實交待。”

“沒……別胡說。”蘇紫還真是有口難辯了。

“大嘴妹,快過來,蘇紫中暑了,幫我把她扶下去。”還是梵哲這一招管用,既說了實話,又把難堪搪塞了過去。

“真的?”大嘴妹趕緊過來攙扶蘇紫,一見蘇紫的臉色,真的把她嚇了一跳,“你是怎麽搞的?不要命啦,趕緊去吊鹽水。”她早已經忘了對蘇紫重色輕友的審問。

“我去叫輛出租進來。”梵哲匆匆地出了門。

大嘴妹攙著蘇紫走在後麵,一會兒,出租車就進來了,梵哲讓蘇紫和大嘴妹進了車,自己也正要坐上副駕駛的座位,隻見迎麵興衝衝走來烏豆兒和藍月亮設計公司的阿文。

“梵哥,告訴你一個特大喜訊……”烏豆兒正要繼續說,一看這陣勢好像出了什麽事,把話頭停住了。

“再說吧,先去給蘇紫掛鹽水要緊。”梵哲不管喜訊不喜訊,鑽進出租車就讓司機起動了。

烏豆兒一下子傻了眼,還是阿文反應快,推了他一把,說道:“還不快走,我們趕快攔輛車跟上去。”

等忙完一切,把蘇紫安頓在觀察室的病**,鹽水靜靜地滴進蘇紫的身體時,梵哲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才發現烏豆兒和阿文也站在一邊。“哦,你們也過來了。剛才你們說什麽消息啊?”他想起了烏豆兒剛才興衝衝的樣子。

“噢,阿哲,是這樣,”阿文搶著說道,從他眼裏,可以看出他的興奮。“我找你找了一上午也沒找著你,隻好打電話給烏豆兒,跟他一塊兒來找,那麽大的喜事說什麽也得早點告訴你。”

“說了半天,到底什麽喜事啊?”

“噢,我都激動得顛三倒四了,”阿文還是說得很激動,可他越這樣,就越找不到最該說的話,把梵哲與一旁的蘇紫和大嘴妹急得直瞪眼。喘了一口氣,他才說出了最關鍵的話,“咱們的設計作品得獎啦!”說著,他遞上一封信給梵哲。

梵哲接過信,從信封上看來信是寄自新加坡的,梵哲已猜到了八九分。抽出信紙,裏麵是一封通知書,內容如下:

藍月亮設計公司:

我謹代表“第二屆全球華人平麵設計大賽”組織委員會榮幸地通知貴公司,由梵哲先生領銜設計的PHOENIX企業CIS全案策劃體係榮獲本次大賽金獎。

大賽組織委員會誠摯地邀請梵哲先生和貴公司代表於公元二〇〇二年九月十八日前往新加坡城皇冠大酒店出席大賽頒獎儀式。一應費用由本次大賽負責。

“第二屆全球華人平麵設計大賽”組織委員會主席 李龍光(簽名)

公元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八日

“太棒了!”梵哲握緊拳頭揮了揮,也表現得異常興奮。

“還有,還有呢,你看後麵那張紙。”阿文比梵哲還要興奮。

梵哲把下麵那張紙抽上來一看,是一封用中德兩種文字寫的信。信不長,但的確很誘人:

親愛的梵哲先生:

恭喜你榮獲“第二屆全球華人平麵設計大賽”金獎。

從大賽組委會的信息獲悉,梵哲先生還是一位中學生。本學院對你的設計才華表示由衷的羨佩和讚賞,為此,誠摯地邀請你就讀本學院。本學院將為你提供最高等級獎學金為每學年二萬五千德國馬克。

本學院將為你保留學籍兩年,請你於公元二〇〇二年十月三十一日前給本學院以明確答複。

德國萊比錫設計學院 院長 魯道夫·安格爾(簽名)

公元二〇〇二年七月十八日

梵哲讀完信,呆呆地望著前方,沒有任何反應。大家則都看著他,不明白他在想什麽,他應該欣喜若狂才對呀。過了足有十來秒鍾,梵哲才平靜地說:“我不會去的。我已經想好了,我要改學雕塑。”

“什麽?你瘋了?那麽好的機會。”阿文大叫道:“你要知道,德國萊比錫設計學院是全球最好的設計學院,你懂不懂?”

“你吼什麽?我當然知道,”梵哲平靜得令人可怕,“因為色盲,我不可能成為出色的畫家和設計家,我成不了‘當代梵高’。”說這話的時候,梵哲眼裏流露出一絲黯然傷神的感覺。

靜了好一會,沒人說話,誰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還是梵哲自己打破了沉默,聲音更加平靜,但已經不是那種可怕的平靜,倒好像是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幹的事,“我今天本來就是要告訴大家我的決定,請你們不要奇怪。相信我,我不能成為‘當代梵高’,但會成為‘當代羅丹’的。”他的眼裏冒出堅毅的火花,沒人會懷疑他的信心和決心,“你們不想祝賀我嗎?”他的口吻已經變得很輕鬆了。

大家這才從驚愕中反應過來。

“祝賀你!梵哲,祝賀你獲獎,更祝賀你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蘇紫說著,伸出虛弱的手去握梵哲的手,但她眼裏卻閃著激動的光芒。她比誰都清楚,梵哲做出這個決定是多麽的不容易啊,真的該祝賀!

“祝賀你!”大家都把手伸過來,拉著他的雙手。

“謝謝,”梵哲淚光盈盈地看著大家,“我一定對得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