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銅錢鍾

第九章 銅錢鍾

回到馬府,裏麵已經是一片亂糟糟的景象,能被翻開的抽屜都翻開了,能打碎的瓷器都打碎了,地上到處是散落的紙頁和碎片。下人們個個惶惶恐恐,驚魂不定。

將離知道,這是來逮捕父親的兵勇搜查父親與叛軍的證據時故意為之。

母親還在昏睡之中,尚未醒來。

將離又去了父親的書房。這裏比其他地方更亂,不但抽屜翻開,瓷器打碎,而且書架都被推倒,書桌被砸爛,牆壁上有許多劃痕。

奇怪的是,那個魚缸還好好的。

將離走近一看,那條紅色的井魚居然也還好好的,安安靜靜地待在水中,輕輕擺動尾巴,仿佛外麵的浩劫跟它毫無關係。

將離剛要挪開目光,卻發現魚缸底部的小石頭裏有幾塊別樣的東西。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銀色的獸件,一龜一馬,小孩拳頭大小。由於魚缸是陶瓷雕花魚缸,並不透明,可能搜查的兵勇沒有看到這兩個東西,不然他們斷斷不可能放過。

屋裏稍微值錢的小擺件基本上都不見了。

將離將手伸進水裏,將那兩個獸件撈了起來。

他早就知道父親將四個銀子打就的獸件藏在書房,後來用掉了兩個,另外兩個曾跟他去了畫眉村,又隨他回了嶽州城。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這麽做,就連母親都不理解。

父親從來沒有解釋過,但是在被抓走之前的惶恐時刻,他居然想到要將這兩個剩下的獸件藏於魚缸之中,說明這東西舉足輕重。

將離將獸件收起,又喚了下人來,將那魚缸搬至喜鵲的房間,囑托喜鵲幫忙照顧魚缸裏的魚。

將離心想:這魚看起來越是平淡無奇,那麽父親要養它的原因就越是重要,因此不能置之不管不顧。

下人們集中站在院中,看著將離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從那間房走到這間房。將離知道,他們是在等待著他來穩定場麵。前麵幾個提著燈籠的人臉色映照著紅色的燈光,居然有幾分詭異的氛圍。仿佛之前看到的是人,此時看到的是鬼;之前這裏是人間,此時這裏是地獄。

將離在台階上站住,說道:“各位不要驚慌,我父親的為人處世各位都清楚,這肯定是個錯案,不多久就會把我父親放回來的。有勞各位把屋裏的東西收拾收拾。現在已經很晚了,收拾完了就回房休息。”

馬辭幫腔道:“對對對,老爺不久就會回來的。”

眾人分散到各個房間收拾,一位年邁的老人悄悄走到將離身邊,憂慮道:“少爺,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將離正在看下人整理房間,冷不防聽到這位老人的聲音,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這位老人麵生得很。

他以為這老人是新進來的,便問道:“老人家,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老人額頭的皺紋重疊如山巒。他歎了一口氣說道:“老爺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將離聽了這話,更是驚訝!

“為什麽?”將離問道。

“少爺對糧倉可能不太清楚,嶽州官家糧倉有兩種:一為常平倉,一為裕備倉。常平倉是常人皆知的普通儲備糧倉;裕備倉則是豐收之年建立起來的儲存富餘糧穀的糧倉,以補常平倉之不足。常平倉有進有出,而裕備倉常年充足。現如今,空倉的不僅僅是常平倉,就連裕備倉都顆粒無存!而老爺毫不知情!少爺你想想,這是短時間裏能查明弄清的嗎?這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哪!”老人憂心忡忡地說道。

將離沒想到這位老人對官家糧倉的事情如此清楚。聽他說完,將離也頓時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這是其一。”老人伸出一個指頭說道。

將離的心一沉。

“來抓老爺的人不在別的時候來,偏偏在這中秋節的晚上來,可見上麵的人確實懷疑老爺跟長毛有關聯。上麵的人怕長毛接應老爺,所以選了過節這天突然來抓人。上麵的人相信老爺,這事還有挽回的餘地;上麵的人都懷疑老爺了,這事就難上加難。這是其二。”

“可是長毛不是早幾年前被剿滅了嗎?”將離辯解道。

老人搖頭道:“明的是被剿滅了,暗的從來沒有消失過,近些年反而有死灰複燃之勢,這令各地的巡撫大人、總督大人,以及紫禁城的皇上擔憂不已。此次誤抓老爺,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但在他們看來寧可錯殺,也不可輕饒。所以我說,老爺凶多吉少,恐怕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

“依老人家的意思,我該怎麽救出父親?”將離心想,這位老人既然看得如此清晰,或許就有解決的辦法。

老人歎息道:“我暫時沒有想到任何辦法。不過少爺要救老爺出來的話,恐怕得親自去糧倉看一看,最好是晚上去,或許能發現什麽。”

話雖這麽說,但他那雙眼睛直直地盯著將離,似乎特別期待得到將離肯定的回答,似乎糧倉那裏已經有什麽東西等著他去。

“好……好的,我明天就去糧倉看看。”將離摸不清老人的意思,猶豫了一下,回答道。

得到了將離的回答,老人立即拱手道:“那我先告辭了。”

將離又是一愣:這位老人不是府裏的下人嗎?怎麽不幫忙收拾就要告辭?

老人轉身之時,將離借著屋簷下燈籠的光看到他後脖處有一古怪的文身,看形狀像是蒙古文或者滿文。

老人沒有進屋,而是直接順著走廊朝外麵走去。

將離慌忙找到馬辭,詢問最近家裏是否添了新的下人。

馬辭一邊整理被兵勇弄亂的物品,一邊搖頭道:“沒有啊。”

將離問:“那你是否認得後脖上有蒙古文或者是滿文樣子文身的老人家?”

馬辭又搖頭道:“不認得。”

那剛才的老人家到底是誰?將離心中疑慮重重。

“問這個幹什麽?”馬辭放下手中的活兒,問道。

將離道:“沒什麽,隨便問問。”

將離剛要走,馬辭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後脖上有文身的狗我倒認得一隻,就在門前街上不遠的藥鋪裏有一隻這樣的哈巴狗。”

“什麽?藥鋪?”將離立即站住了,回頭問道。

“是啊。藥鋪老板的五姨太養著這麽一條狗。”馬辭說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

“那五姨太長得好看,又常常在藥鋪裏幫忙,哪個去抓藥的不多看兩眼?外麵人都叫她藥鋪西施呢!”馬辭笑道。

第二天,將離去了那藥鋪假裝抓藥,果然看到一豔麗女子坐在櫃台後麵,一手嘩啦啦撥著算盤,一手抱著一隻哈巴狗。那哈巴狗額頭上有許多皺紋,後脖上果然有一文身,文身形狀跟昨晚那位老人的一模一樣。

那狗閉著眼睛,腦袋靠在女子胸前打瞌睡,好不愜意。

將離聽得身邊一個抓藥的漢子竊竊地對與他同來的人說道:“我活了半輩子,還不如一條狗!”

他的同伴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小聲說道:“聽說這五姨太把這哈巴狗當作男人養呢。”

抓藥的漢子說道:“不應該吧,藥鋪老板不知道嗎?”

同伴說道:“知道又能怎樣?他都一把年紀了,那方麵早就不行了。這五姨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你想想……”

抓藥的漢子道:“要是這哈巴狗還能跟五姨太做那種事,那還不成了精?”

同伴吃吃地笑,不置可否。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將離聽到他們兩人對話,覺得這哈巴狗還真是成精了。不過這狗精對他沒有壞意,好心提醒他去糧倉看看。

想起在嶽麓山時那個叫符菱衣的女孩說的凡是妖都有破綻的話,將離猜測哈巴狗之所以待在藥鋪裏,是因為藥鋪的藥味兒濃,可以遮掩它的氣息。不過文身的破綻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將離心想:既然它有意隱藏,那麽他去打擾就不太好了。現在就有傳言說它跟五姨太有那種關係,畢竟隻是傳言,一旦被人知道它確實成了精,那麽它不被藥鋪老板打死,也難逃其他人起哄喊打。它幫助了自己,自己卻要將它弄得失去藏身之所,這也太不道義了。

如此一想,將離便沒去打擾五姨太和那哈巴狗,悄悄從藥鋪溜了出來。

他心中有個疑問:這哈巴狗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他想來想去,也沒能想出原因來。

回古今寺向法師告了假,又吃過午飯,將離便早早地趕往嶽州糧倉。

糧倉在城郊,有點偏僻。

原來糧倉是有人看守的,此時已經沒有人看守了,封條貼得到處都是。

將離在糧倉走了一圈,沒有任何發現。

在糧倉旁邊有一座挺大的院子,一看就知道是看守糧倉的人起居的地方。將離走了進去才發現,這是廢棄的寺廟修改而成的住所,裏麵有被灰塵蒙蔽且掉漆的佛像,院子中間還有一座小亭子,亭子裏有一口兩人合抱大小的鍾。

鍾沒有懸掛,直接扣在地上。

亭子的柱子上有火燒過的痕跡。

將離心想:莫非這裏曾經發生過火災不成?或許這寺廟就是因為發生了火災而廢棄的?

將離走近一看,環繞鍾身有許多字:“鍾聲聞,煩惱輕,智慧長,菩提增,離地獄,出火坑,願成佛,度眾生。”將離繞鍾走了一圈,看到最後,發現了一串跟狗精的文身一樣的字。

這串字跟環繞鍾身的漢字不一樣,那些漢字是鑄造這口鍾的時候就一起鑄好的,而這串字明顯是後來刻上去的,現在還能看到裏麵的顏色比鍾身的顏色要淺得多。

莫非狗精要我來這裏看看,就是要我看這口鍾?將離心想。

將離盯著那串字看了許久,但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將離想起狗精說的“最好晚上去”,便找了塊幹淨的地方休憩,等晚上再看。

傍晚時分,將離從院子裏走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一個小孩牽了一頭牛從糧倉旁邊經過,看到剛從院子裏走出來的將離,立即臉色大變,在牛的屁股後麵用力地抽了一鞭子,大聲驅趕道:“起!起!”

牛感覺到疼痛,步子立即加快了許多,就差蹦起來了。

將離覺得奇怪,連忙趕過去喊那小孩,問道:“你看見我跑什麽?”

小孩見將離說話,又慌忙扯了一下連著牛鼻子的麻繩,大喊道:“哇!哇!”

牛聽得懂小孩的話,乖乖地站住了腳。

小孩對著將離上下看了一遍,迷惑地問道:“你不是鬼啊?”

將離莫名其妙道:“當然不是!”

小孩恐懼地朝將離背後的院子看了看,揮手道:“快走吧!別留在這裏!”說完,他朝牛甩了一下鞭子,但沒有落在牛的屁股上。

將離見他要走,急忙上前拉住他,回頭看了一眼院子,問道:“喂,別走啊,你為什麽要我快走?”

牛已經邁起步子了,但走得沒有剛才那麽急。

小孩說道:“這裏麵鬧鬼呢!天一黑,鬼就要出來了!快走!”

“鬧鬼?”將離驚訝道。難道狗精是騙人的,故意騙人到這裏來受驚嚇嗎?

小孩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說道:“是啊。”

將離道:“之前這裏不還住著人嗎?怎麽會鬧鬼呢?”

小孩道:“我爹說,之前人氣足,裏麵的鬼不會出來鬧事。現在人都走了,鬼就會出來害人!”

當時天色有點暗了,外麵的風也發出怪異的叫聲。再聽麵前的小孩這麽一說,將離頓時感覺氛圍是有點不對。他忍不住側頭往身後看了看,擔心身後有什麽東西藏著。

小孩又道:“那個鬼就在那口銅鍾裏。你看到了嗎,鍾上麵還刻了壓鬼符!”

“那是壓鬼符?”將離心中一驚。他心中又想:那為什麽那條哈巴狗身上要文一個壓鬼符呢?

“對呀,我爹說的。你快走吧。”

將離說道:“你家在哪裏?我可不可以到你家裏去休息一下?我家比較遠,本來是要在這裏休息的。”

小孩道:“可以,我家離這裏不太遠,你跟我一起走吧。”

於是,將離跟著小孩走了三裏多路,來到一個隻有五六戶人家的小山坳裏。小孩帶著將離進了他家。

小孩的父母正在做晚飯,見孩子領了一個陌生人來,也不意外,客客氣氣地邀請他坐下喝茶。將離猜測他家裏常有路過歇腳的人進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

將離問孩子的父親:“請問一下,三裏外糧倉旁的那個院子是鬧過鬼嗎?”

孩子的父親笑道:“是我兒跟您這麽說的吧?”

將離點頭。

那父親見孩子不在旁邊,小聲道:“哎,那是我騙他的話,怕他在看牛回來的路上貪玩,好讓他在天黑之前回來。”

將離渾身輕鬆了許多。

“不過那裏麵確實是死過一個人的。”那父親接著說道。

將離一怔。

“死的還是一個和尚。如果你進了那個院子,應該看到了中間那口大鍾。那個和尚就死在大鍾裏麵。”他說道。

將離越聽越覺得離奇,忍不住問道:“死在那口大鍾裏麵?那個和尚為什麽要到那麽重的銅鍾裏麵去?”

他搖頭道:“我也是聽人說的,也不知道那個和尚為什麽要鑽到大鍾裏麵去。反正他鑽到大鍾裏麵之後被活活燒死了。”

“是被燒死的?在那口大鍾裏麵還能被燒死?”將離更加迷惑了。不過他確實在那個小亭子裏看到了火燒之後留下的痕跡。

“是啊。他鑽進大鍾裏麵之後,有人在外麵放火,他就死了。”

“居然是這樣……”將離腦海裏浮現出大火焚燒的情景,大火裏麵有一口銅鍾,銅鍾裏麵躲著一個和尚,和尚就像一條熱鍋裏的魚一樣被烤熟。

“後來有一位從盛京來的高人路過這裏,他擔心這銅鍾裏的和尚變成厲鬼,就在銅鍾上刻了一條滿文書寫的壓製符。”

將離恍然大悟。盛京來的高人極有可能是滿人,自然而然用滿文書寫符文。可是,藥鋪裏那條哈巴狗身上怎麽也有同樣的符文?難道那位滿族高人不僅僅在銅鍾上刻了符文,還在那條哈巴狗身上文了符文?

這時,小孩的母親擺好了飯桌,端了菜上來。

小孩的父親邀請他一起吃飯,將離婉言拒絕了。他心裏掛記著那口銅鍾,沒有心思吃飯。

將離謝過小孩的父親,又原路返回。既然那個院子裏不鬧鬼,又有符文壓製,他放心了許多。

一來一回,暮色已經降臨,世界處在一片灰蒙蒙之中。風越來越大,刮得他舉步維艱,似乎有一股力量不讓他靠近那個院子。他隻好稍稍側身往前走,衣服被刮得獵獵作響。

進了院子之後,風力立即化為烏有,他輕鬆了許多。

雖然有狗精的提示,又聽那小孩的父親講了符文的來源,但是將離依然毫無頭緒,麵對著銅鍾發了一會兒愣,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麽。

天色更暗了,正對著大門的樹越來越模糊,蟈蟈聲漸漸響起。月亮出來了,但如畫眉村的婦女做的黴豆腐一樣長滿了細毛。因此,月光極其微弱。

月亮長毛,大雨如瓢。看來明天是要下大雨了。

將離抬頭看了一會兒毛毛的月亮,又將目光轉向那個符文。無意之間,他蹲了下來,在那符文上敲了敲。

銅鍾裏居然響起了一陣聲音。

可那聲音並不是鍾聲,而是細細的如同人語的聲音。

將離常聽明藏法師念經,諸多經文已經耳熟能詳,因此即使那聲音細如蚊聲,他依然一下子就聽出那人語的內容是經文,並且是《地藏經》。

將離吃了一驚,毛骨悚然!

但是很快他就冷靜下來。《地藏經》是一部記載著萬物眾生生老病死的過程,以及如何讓自己改變命運的方法,並能超拔累生累世的冤親債主令其解脫的因果經。它能讓一些懷有執念的怨靈得到超度,脫離苦難。因此,念這種經文的人或鬼都是有心向善,意欲消除怨念的。既然有心向善,應該不會害人。

這麽一想,將離稍稍安下心來。

那人語聲很快就消失了。

將離將耳朵貼在銅鍾上,沒能再聽到念經的聲音。

將離猶豫片刻,又敲了一下,裏麵的念經聲果然又響起來。

不一會兒,那聲音又消失了,仿佛一隻蚊子嗡嗡嗡地飛了過來,沒有落腳又飛走了。

將離心生好奇。這念經聲應該是銅鍾裏麵死去的和尚發出來的,但這和尚為什麽在他敲擊銅鍾之後念誦《地藏經》呢?狗精要他晚上來這裏,難道就是要他聽聽念經聲不成?將離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了片刻,他再次敲了一下鍾。

這次居然沒有響起念經聲。

將離以為聲音太小,便又將耳朵貼在沁涼的鍾身上。

就在耳朵貼上去的刹那間,一個洪亮的聲音在他耳邊炸響:“你幹嗎總是敲鍾?”

這一聲如雷貫耳,如鍾撞響,震得他頭皮發麻,心髒打戰。

將離環顧四周,身邊並無旁人。他這才敢確定聲音是從銅鍾裏發出來的。

剛才突如其來的一聲讓他心有餘悸。這就叫作聲如洪鍾。

安定了心神的將離想起明藏法師曾經跟他講過,有些道法高深的僧人可以發出特別洪亮的聲音,這叫作“獅子吼”。“獅子吼”原意是說佛或菩薩講法如獅子威服眾獸一般,能調伏一切眾生,包括外道。但是後人專門為此鍛煉出了一種發聲即如獅子吼叫、如天空雷擊的嗓子。甚至一些武林人士偷學這種秘術,借以搏鬥的過程中威懾對方,壓製氣勢。

明藏法師還說,在僧人中往往隻有經常講法的人才能修得“獅子吼”,而經常講法之人,必定本身就是經法通明、萬裏挑一的高僧。

將離心想:如此厲害的高僧,為何要鑽到這口銅鍾裏,又被活活燒死呢?既然是經法通明的高僧,緣何有人要燒死他?倘若他是自願死去的,那就更加不可理解了。既然是五大皆空的高僧,緣何又突然看不開、想不通要自尋短見?

將離突然想問問鍾裏的和尚。

將離再次將耳朵貼在鍾身上,裏麵又沒有了聲音。

他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將雙手捂在鍾身上,像對人耳語一般問道:“高僧,你緣何困在此鍾內?”

說完之後,他立即將耳朵貼在鍾身上。

等了一會兒,鍾內沒有回應。

就在將離要將耳朵移開時,裏麵有聲音響起:“世間沒有他物能夠困住我,困住我的是我自己。哪怕是外麵的滿文符,也是為了安定他人的心而已,於我隻是一個擺設。”

聽到他的回應,將離暗喜。

“冒昧問問,高僧為何困住自己?”將離問道。

“說來話長。”裏麵的聲音喟歎道。將離似乎看到了裏麵的人臉色忽然變得黯然。

將離默不作聲,等他自己決定要不要說出來。

裏麵的聲音問道:“你是將離吧?”

將離驚訝道:“高僧是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的?”

裏麵的聲音說道:“這麽說來就是了。其實是我讓那哈巴狗叫你來這裏的。我當年路過這裏,發現了它的修為,但是放了它。所以自從我被困在這裏之後,它常常來探望我。”

將離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我以前是靈山寺的住持,也是靈山寺自建成以來最年輕的住持。那時我才二十歲。現在想想,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裏麵的聲音變得平緩悠長。即使他隻是回憶過往,也讓將離聽得認認真真,仿佛置身於佛堂聽他講法,仿佛幹渴的人匍匐在井邊飲水,仿佛站在曠野沐浴春風,仿佛寒冬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照射在身上。

將離知道,高僧已經開始講述那“說來話長”的如煙往事。

“許多寺廟和書院邀請我去弘法講法,我便離開了靈山寺,去各個地方講法,居然就有了‘活如來’的虛名,邀請的地方越來越多,來聽法的人也越來越多。如來來去自如,而我這一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在敦煌講法時,有一烈焰赤狐混入聽眾之中。這烈焰赤狐已經修得人身,曼妙無比,但我一眼看穿,卻沒有趕她出去。佛法是包容眾生的,哪怕是外道。她既然有心來聽,我便安心接納。可是她聽過一次之後,便一直尾隨於我,晚上來我房間**我。”

“我知道烈焰赤狐最怕涼的東西,怕陰冷下雨天,怕寒季落水中,也怕人兜頭淋一盆涼井水。但我沒有躲避她,沒有驅趕她。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一直忍耐。”

“我與她如此僵持了一年多,她仍然品性不改。不過她的方式漸漸改變了:在我因為講法太多而嗓子疼痛的時候,她給我熬湯潤嗓;在我寒冷天回房睡覺之前,她已經鑽在被子裏給我暖好;在我抄寫經書之前,她給我添香磨墨。”

聽到這裏,將離想起了喜鵲。喜鵲對他的關照也是無微不至。

“我依然對她無動於衷,她也不介意,繼續做這些事情。後來我漸漸習慣了,雖然不言不語,但已形成默契。”

將離想象著一位年輕的得道高僧與一位豔美曼妙的狐女同處一室,狐女不言不語磨墨添香,高僧不言不語靜心抄經的情景。室內幔帳輕飄,香霧繚繞。

將離想象著一位口吐寒氣的高僧寬衣解帶,迫不及待鑽入被窩,而一隻渾身赤紅如火焰的狐狸從被窩裏鑽出來的情景。

將離想象著一位高僧咳嗽不已,轉頭發現桌上一碗湯熱氣騰騰,卻不見送湯人的情景。

“如此兩三年之後,我到了奉天講法。那時天氣寒冷,講法之時常常感到腳下寒冷。可是有一日,我講著講著,忽然覺得腳下非常溫暖。我低頭一看,一隻渾身赤紅的狐狸躺在我的腳下,用皮毛將我的腳圍住,給我保暖。刹那間,我被她感動,當著兩千多前來聽法的人流下了淚水。”

將離的心為之觸動,也眼角一熱。

“但是自那之後,謠言四起。有人說活如來與一狐女苟且,白天弘法,晚上尋歡。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很快這種謠言遍布各地。”

“雖然我知道是有些嫉妒之人故意為之,他們煽風點火,添油加醋。但我沒有辦法。唯一可做的,便是將她驅離。於是,每次我要遠行的時候故意選擇下雨天出發,想借此撇開她。可是她將一頂荷葉幻化成傘,緊緊跟隨。其實這樣會讓她露出破綻。雨水落在普通的傘上會順著傘骨流下,而落在荷葉上會大顆大顆滾下。一個妖將破綻展現出來,便是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可是她全然不顧,我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

將離心想:這烈焰赤狐為何不打普通的傘呢?

鍾裏的聲音很快給了他答案。

“我那時候就應該知道,她不打普通的傘,而打荷葉幻化而成的傘,就是向我表明決心,不管前麵是否有千難萬險,她都會毫不猶豫地跟從。為了逃避她,隻要前方有路,我就一直往前方走。而她一直在後麵追。”

“因此,我從講法的和尚變成了居無定所的苦行僧。這麽一走,便走了五六年。我風餐露宿,披星戴月,風雨兼程。而她,就像是甩不掉的影子。”

“終於有一次,我找到了擺脫她的機會。我從湖北往湖南走,要從緊挨洞庭湖的渡口找船渡過長江。那幾天剛好風雨大作,據說是洞庭湖的龍王發怒了,渡口的所有渡船都被水浪打爛拍翻,隻有一條小渡船幸免於難。於是,我求那船主渡我過江。船主見我是僧人,便冒著危險將我送到了對岸的城陵磯。登岸之後,我放火將那船燒毀,留下一些錢財賠給船家。”

“我心想,天上的雨攔不住她,長江的水總攔得住吧?”

“可她在對岸拋下荷葉傘,躍進了江水裏。水火不容。對於她來說,江水就是一鍋煮沸的水,濺一滴在身上就如燙烙鐵,跳進去就如下油鍋。她居然橫江而過,到了城陵磯時渾身皮毛脫落。當她再幻化成人的時候,身上一絲不掛。衣服便是她的皮毛幻化而成。她就那麽身無片縷地跟在我身後。我走她就走,我停她就停。”

“我走到了此地,那時這座廟還沒有廢棄。無奈之下,我躲進了這口銅鍾裏,請求廟裏的和尚將懸掛銅鍾的繩索割斷,說我被一狐妖追趕,現已無處可逃,唯有這銅鍾可以救我。我聽廟裏的和尚說過,這口銅鍾是由銅錢熔化鑄成,銅錢皆是周邊成千上萬人一枚一枚捐贈的。因此,此鍾除了特別沉重之外,還匯聚了許多的人氣。修煉的妖怪身帶一枚銅錢即可躲避雷擊,但千萬枚銅錢則人氣太盛,反而會傷害妖怪。因此我想,我躲在裏麵,她便再也無可奈何了。”

“不料她仍不死心,居然化作一團烈火裹住鍾身,將鍾身燒得熾熱如炭。我知道她無心害我,隻是要逼我出來。但我那時執意不願再見她,望她知難而退。此火燒了三天三夜,火燒傷了我,也將她的身體與魂魄燃盡,就如一根煮魚的木柴,將魚煮熟,卻也將自己燒成了灰燼。”

在說到狐女燃盡自己之時,鍾內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在這之前,他的聲音平淡得讓人以為他說的是別人的故事,而在此刻,平穩的情緒突然失控。

將離腦海裏裝滿了火焰,一條赤色的狐狸在其中躍動悲鳴。在狐狸身後有一口燒得通紅如清晨剛從山脊後探出頭的太陽一樣的大鍾,鍾內一片暗紅之中有一年輕僧人雙手合十,苦苦忍耐,嘴裏念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眼角卻爬出了夜露一般幹淨剔透的淚水。淚水剛到臉頰便蒸騰而去。

“廟裏的和尚要救我出來,我拒絕了。我對他說,我要留在這裏麵,日夜為她念誦《地藏經》。那和尚也被烈焰赤狐打動,便按照我的意願沒有救我出來。但是這個決定害了他,很多人開始謠傳這座廟裏鬧鬼。廟裏都鬧鬼,還有誰來燒香拜佛呢?香火一斷,原本不多的和尚便陸續離去,隻留下他一人陪伴我,告訴我日出日落,讓我知道此時是何時。”

“如此二十多年後,終於有一天這和尚來到銅鍾前說,他太老啦,過幾天就要死了。他把這個院子賣給了官家。官家要在這裏建糧倉,守護糧倉的人將住在這裏。”

將離心想:這和尚重情重義,可是為何要將院子轉賣給官家?何不讓這鍾裏的僧人安安靜靜為狐女超度,不受侵擾?

裏麵的聲音繼續說道:“那和尚說,房屋支撐全靠人氣。無人居住的房屋就如沒了魂魄的肉體,隻要人一離開,房屋便會很快頹敗倒塌。他說,他怕自己走後此地失去人氣,到時候院子倒塌,我便失去護身之所。”

將離想了想,那和尚說的似乎不無道理。他還在畫眉村的時候就發現,一些看似堅固的房子在沒人住之後很快就瓦漏牆傾,如同一個年輕人一夜之間變得垂垂老矣。

“那和尚還說,賣掉院子所得的錢,他都埋在了一個隱蔽的地方,他分文不取。他將那個地方告訴了我,叫我在有可能用得著的時候使用。臨走之時,他問我,我現在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是人還是鬼?”

這也是將離想問的。他說他隻是燒傷,可見並未死去。可他又說已經在鍾內待了一百多年,裏麵不但沒有陽光,也沒吃沒喝,應該已經死了。

“他的問題讓我無法解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死還是生。我一心想著念經,嘴裏不念的時候心裏還在念,忘卻自己是死還是生了。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適應了這裏,還是身體已經在某一時刻已經死去,卻留下了無法消失的執念。”

他說這樣的話,將離並不覺得驚訝。明藏法師跟將離說過,有的人已經死了,但是渾然不知,依舊像往常那樣吃飯睡覺,做生前做過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聽到親人的哭聲,或者看到自己的屍體,也或者聽到別人談論他的死訊,這才恍然大悟,這才明白自己早已過世,於是大哭。

“我說這些事情發生在一百多年前,這時間或許不準確。因為那位老和尚離開之後,我的時間概念便模糊了。這鍾裏麵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我隻能憑著感覺數著日子。我有時候覺得日子非常漫長,甚至不止一百年;可有時候又覺得日子很短暫,仿佛昨天我還在路上行走,而那狐女跟在後麵。”

“所以,準確地說,我不知道我說的這些事情是在多少年前發生的,也不知道我現在是死是活。不過你不要告訴我現在是何年何月,我不想知道,知道之後隻會加深我對時間的恐懼。我也不要你打開銅鍾看看我是死是活,死與活對我來說早已失去了意義。”

將離聽得感慨萬千。如此說來,這不生不死的僧人還是對狐女有情的,隻可惜他是僧人,不能動凡心欲念。動了情,便是負了如來;不動情,便是負了她。

也許,這銅錢所鑄的鍾內無生無死、無歲無月的空間,才是他最好的去處。

“可是最近糧倉出事,守衛糧倉之人盡受牽連,這院子也即將荒廢,或許有老鼠進來,齧噬破壞,或許有盜賊覬覦,偷走銅鍾,抑或精怪占據,為非作祟。”

將離聽裏麵的聲音這麽說,也為之著急起來。

“所幸那老和尚有先見之明,離去前將賣院子的錢所藏之地告訴了我。此時我讓那哈巴狗請你來這裏,就是有事相托,希望你去藏錢的地方將那些銀兩挖出來,然後以你的名義將這院子買回來。當時老和尚賣出去,價格尚可。此時院子廢棄,收回的價格應該會低於以前。因此,你可從中落得一筆小錢。”

將離連忙說道:“這事情我自然會辦,但這錢我不能要。”

裏麵的聲音打斷了他:“將離,你不要推辭。嶽州如此多的人中,我獨獨選擇你來幫我,自然是有原因的。”

“有原因的?”將離不解。

“是啊。我不妨實話告訴你,你轉世投胎,是來討債的,討完債之後便會離去。你父親給你取名‘將離’,就是出於此意。”

將離辯解道:“不對,我父親給我取名為‘將離’,是芍藥別稱之意。古人評花是牡丹第一,芍藥第二,牡丹是花王,芍藥是花相。父親希望我不要鋒芒畢露,又不落於平庸。”

鍾內的高僧非常有耐心地聽他說完,然後輕聲慢語道:“不管你父親是出於有心還是無意,你的時間都已經不多了。你能活到現在已經非常難得,可是即將離去的還是會離去。而我這筆埋藏的銀子將延續你的命。別人哪怕知道你是來討債的也無法施救,是因為他們一旦道破其中玄秘,就會受到嚴重的反噬,可能還沒有說破,自己就已遭遇不測,哪怕是修為甚高的人或妖,沾染一點兒也得遠避他鄉。”

將離想起那晚在魚缸裏撈起來的銀製獸件,那銀製獸件是他自出生記事以來便包裹在一個藏藍色布包裏。他又偶然聽到府裏一個下人說起那獸件是一乞丐所送,且送完獸件之後便消失了。此時聽這位高僧說出討債的話來,將離便開始懷疑這獸件背後隱藏著什麽重要的秘密。

“其中必定有什麽人暗施援手,你才留於世上。但即使如此,終究無力回天。我現在非人非鬼,又無所謂生死,不擔心反噬,又禁錮在這銅錢鍾裏,人氣護繞,也不擔心雷擊阻攔。恐怕這大千世界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來給你延命。”

將離早聽說動物修煉成人要遭遇雷擊是因為逆天而行,故而天道不允,故而以雷擊之。道破天機亦是逆天而行,反噬和雷擊自然亦是可以理解的。莫非當初送我那些獸件的人是躲避上天懲罰而消失的?消失是因為死了,還是逃了?

將離本是聰慧之人,很快將當年的情形猜得八九不離十,也越發相信高僧的話了。

裏麵的聲音又說道:“不過即使我將多餘的錢贈予你,也隻能讓你的陽壽延續到四十歲。”

將離渾身一顫,猛然記起小時候在畫眉村時遇到的那個盲眼算命先生以及他說的那些話來。

裏麵的高僧似乎感覺到將離走神了,便問道:“是不是曾經有人跟你說過類似的話?”

不等將離回答,高僧又感慨道:“世上總有那麽幾個參透過去未來的人,可是又有什麽作用呢?”

將離四肢發軟,胸口沉悶,於是背靠銅鍾坐了下來。耳朵沒有貼在鍾身上,裏麵的聲音便聽不到了。

月光如水,流在他身上,微涼而柔軟。

“多謝!”裏麵的聲音響起。

“我該多謝高僧才是。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將離說道。

“請說。”

“為何這鍾身上有一個滿文符,那哈巴狗身上也有一個同樣的?”

高僧道:“哦,多年前一位滿族修道高人路過嶽州,聽到關於我的以訛傳訛的恐怖傳聞,便來到這裏,在鍾身上刻下這個符文,想將我禁錮。在此逗留期間,他又發現了那隻哈巴狗,要將它殺死,可憐當時豆蔻年華尚未出嫁的五姨太苦苦相求,那高人動了惻隱之心,手下留情,隻在它身上文了符文,避免它修得再多異術,禍害他人。後來我告訴它化解之法,所以那符文也隻是一個擺設罷了。”

“不過我要感謝那位高人在這裏刻下符文,這樣的話,本地人雖然知道這裏有我,但是不再擔心。不然的話,萬一這院子裏出了什麽大事,即使事情跟我無關,恐怕別人也不會相信,我也沒有安身寄居之所了。”

將離頻頻點頭,心中又為之感歎,哪怕是這個與世無爭、秋毫不犯的無生無死無歲無月的高僧,要在凡塵俗世存在也是如此不易。將離心想:父親又何嚐不是這樣?父親為官數十載,為人正直,兩袖清風,政績斐然,如今卻落得個手鏈腳銬的下場!

想起父親,將離才記起此次來糧倉的初始目的,於是問鍾內高僧:“高僧毗鄰糧倉而居,不知是否知道糧倉為何突然變成了空糧倉?據我所知,近幾年嶽州轄下各地收成不錯,最後一次蝗災饑荒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為何此時糧倉居然顆粒無存呢?”

高僧道:“我禁閉於此鍾內,除了那哈巴狗偶爾跟我說話之外,幾乎是眼蒙耳堵,一心隻念《地藏經》,外麵的事情我幾乎是不聞不問的。”

將離剛要放棄,卻聽得裏麵的聲音又響起:“大概是十多日或者更久之前,我偶然聽到守衛糧倉的人說一個名叫獨孤延福的外地人來過這裏,送給糧倉十多隻貓,說是他得知糧倉老鼠鬧得厲害,這些貓可以幫忙護衛糧倉。糧倉的人不收。獨孤延福便說自己跟知縣大人私交甚好,還曾送過一條魚給知縣大人。那條魚不是名貴的魚,但是知縣大人收下了。由此糧倉的人認為獨孤延福與知縣大人確實有很好的交情,於是收下了他送來的貓。據說那些貓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每到夜晚,便嘶叫不停,聽起來有幾分嚇人。但糧倉的人認為這些貓是以聲勢威懾地下的老鼠,不以為意。誰料數天之後,白貓全部消失了,與其一起消失的,還有糧倉裏的糧草。”

將離聽到送魚的事情時,想起了父親書房裏的那條貌不驚人的魚。他記得那是他從長沙府回來後的第二天早晨,也是與喜鵲發生那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後的第二天早晨,父親還沒有吃完早飯就出去了,等到他吃完早飯出來時,恰好看到父親手裏提著一個小瓷瓶,小瓷瓶裏有一條紅色小魚,而送魚的人見他出來就立即走了,似乎有意避開他。他問父親,那是什麽人。父親說,無關緊要的人。他問父親小瓷瓶裏裝的什麽。父親居然說是一條認識的魚。

可是更多的問題隨之而來:這獨孤延福是什麽人?為何要這麽做?他又為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嶽州充實的倉庫變得空空如也?

這名字……將離在心裏將這個名字反反複複念了許多遍。

他恍惚記得在哪裏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離開那個院子之後才想起來,獨孤延福這個名字,他在嶽麓山的時候聽符菱衣說過。他順而記起那老頭兒輕盈得如一隻蝴蝶,能雙腳並立棲息在柔軟的細樹枝上。

他還記得,符菱衣說獨孤延福要她在嶽麓山尋找一隻隱藏其中的妖。

但是,糧倉一事與捉妖有什麽聯係呢?將離毫無頭緒。

將離告別了高僧,踏著淡淡的月色往古今寺走。他邊走邊想,想自己的身世,想父親的處境,想獨孤延福的目的。他隱隱覺得,這些看似不相關的事情中有著無法言說的緊密聯係。這是一個謎,在謎底揭開之前,總會感覺答案就在嘴邊,隻差說出來了,可是張開嘴又不知道該如何說,等到謎底揭開,才發現答案如此簡單。

最後,他想起了明白庵裏的女人。她這個庵名為何叫作“明白”?難道她能將所有事情看個明明白白嗎?

可是,就連她,將離也覺得是個謎。

第二日,將離又向明藏法師請假,明藏法師已經得知將離父親被投入獄,便沒有要求他讀書習課。

將離得了假,立即趕往高僧說的藏錢的地方,果然挖得一個陶罐,陶罐裏有許多銀兩和少量銅錢。看來當年最後離開那個院子的老和尚分文未取,盡數埋在這裏了。

父親雖然被抓,但往日裏官府的人還是給將離幾分情麵,見他要買下糧倉旁邊的院子,便立即辦了。何況那院子已經空出,沒有什麽用處了。價格也盡量壓低。

將離買完院子,居然剩下了一半的銀兩。

將離回到古今寺,對著剩下的銀兩默坐了半日。他以前就聽畫眉村的老婆婆講,人生下來之後一切都是有定數的,走多少路,見多少人,吃多少飯,多不能多半分,少不能少半分。路走完,人見完,飯吃完,就要離開這個世界。

坐在銀兩麵前的將離心想:眼前這些銀兩加上那兩個銀製獸件,恐怕就是我這一生的定數了。

他記得年幼的自己還曾天真地詢問老婆婆:“如果一個人的飯還沒有吃夠就去世了,那該怎麽辦?”

老婆婆摸了摸他的頭,說道:“那他下輩子會回來討債的!”

他又問:“如果他的人還沒有見夠呢?”

那時的將離心想:這回可要難倒老婆婆了。欠的東西可以討,欠的見麵可要怎麽討?

老婆婆笑眯眯地說道:“孩子,欠東西便是錢債,欠人見麵便是情債,該見麵的,轉世投胎之後,還是能見到。這便是欠緣啊!”

將離便托馬辭幫忙照看他新買的院子,又給了他一些銀兩,叫他偶爾騎馬去那裏點個夜燈,讓別人知道那裏是有主之地。

馬辭雖有疑慮,但一口承應下來。

他以為將離買下新院子是擔心知縣大人被判之後馬府被查封,故而早早備下一處留作後路的宅子。他認為買宅子的錢應是夫人從體己錢裏出的。因此,他時常去照料那個宅院。

將離回家看望母親,母親擔心將離心中苦悶,反倒說了許多安慰將離的話。

喜鵲在旁流淚不止。母親打趣道:“你是喜鵲,是給我們家帶來喜氣的,怎麽倒流起淚水來了?”

喜鵲聽夫人這麽一說,大哭起來。

夫人訝異道:“不說還好,一說你怎麽還哭起來了?”夫人將她拉到身旁,給她抹臉頰上的淚水。

喜鵲哭泣道:“我對不起少爺,我對不起夫人,我對不起老爺……”

夫人抓住她的胳膊輕輕搖晃:“傻孩子,這事不怪你。”

將離知道喜鵲說的不是母親想的事情。

喜鵲緩緩搖頭道:“夫人,我說的不是這個事,我說的是別的。”

將離心裏咯噔一下:莫非喜鵲要在這個時候將那晚的事情說出來?

不料夫人繼續溫和地給喜鵲抹淚水,平淡如常道:“孩子,有些事情迫不得已,我不怪你;有些事情心難自製,我也不怪你。”

喜鵲的哭泣停止了,她愣愣地看著夫人的臉。

夫人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喜鵲嘴角抽搐,好像要哭,又好像要笑,然後猛地撲在夫人的身上,號啕大哭。

夫人雙手環抱喜鵲,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哄一個尚未長大的孩子好好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