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紙馬河

第十章 紙馬河

從母親的房間出來,將離便決定提前去麓山寺。他要去找那個名叫獨孤延福的人,那個人跟糧倉的事情關聯頗大,或許隻有他才最清楚糧倉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將這個想法告訴了法師。法師二話不說,寫了一封信給麓山寺的老友,讓老友給他的學生安排住處,然後讓將離將信帶在身上。

將離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便跟著一個運送茶葉的商隊踏上了去長沙府的路途。

其時雖然尚未到冬季,但一陣秋雨一陣涼,寒氣日漸加重。將離在路上便染上了風寒,渾身酸痛,咳嗽不斷。加上路上顛簸,將離簡直如身處地獄一般難受。幸虧商隊的老板是法師的熟人,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將離才得以勉強支撐。

茶葉商隊並不是直奔長沙府,而是一路都有小額收納茶葉的交易,偶爾也收收陳年舊賬。

將離本來打算一個人直奔長沙府的,可是法師非要他跟著商隊走不可。因此,他雖然有人照應,可也走了不少彎路。這無形之中延長了他路途的痛苦。

商隊老板打趣道:“明藏法師太過關心你,卻讓你受了太多的苦,真是得不償失。不過,法師從來不做無益之事,我想他這麽安排自有他的用意。”

將離心想:法師到底有什麽用意呢?

商隊行至湘陰境內時,將離風寒愈加嚴重,渾身滾燙,胸口疼痛,天天躺在馬車上,無法下地。

商隊老板見他如此,便在一條河邊停止了前進,吩咐商隊的人就地紮營休息,等將離好一點兒了再繼續往前。

將離躺在床鋪上,聽到外麵江水流逝的聲音,便問商隊老板到了哪裏。

商隊老板道:“紙馬河。”

將離頭皮一陣發麻,問道:“紙馬河?”

商隊老板見將離臉色有異,忙問道:“是啊。怎麽啦?”

將離抬起虛弱的手來,招了招,說道:“快扶我出去看看!”

商隊老板猶疑道:“法師交代要我好好照顧你,現在你的燒還沒有退,吹不得風,還是好生歇著吧。一條普普通通的河而已,有什麽好看的?”

將離不聽勸,見商隊老板不扶,便自己強撐著坐了起來,又要下地走動。

商隊老板見他如此執拗,隻好將法師的囑托拋諸腦後,上前攙扶他出去。

走出帳篷,一陣寒氣逼人且帶著腥味的江風撲麵而來。

商隊老板身上早已加了一層薄棉襖,被這江風一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脖子縮了起來。

將離還沒有加防寒的衣服,卻昂首挺胸,迎風而立,但淚水隨之湧出。

“你……你怎麽了?”商隊老板見他不避風寒卻又落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將離道:“我聽到這江風裏有馬嘶蹄踏的聲音。”

商隊老板細細聆聽,卻隻聽到呼呼的風聲、潺潺的奔流聲。

“還是進去吧!我看你燒糊塗了。”

將離抓住商隊老板的手,說道:“你聽不到聲音,總能聞到風中的血腥味吧?”

商隊老板吸了吸鼻子,搖頭道:“沒有。”

“如此濃烈的味道,你居然聞不到?”將離將信將疑地看著商隊老板。

商隊老板道:“聞不到。可是,就算有那些聲音、那些氣味,你聽到聞到也就算了,你流淚幹什麽?”

將離望著前方的紙馬河,說道:“不知道,我聽到那些聲音聞到那些氣味,心中忽然就有了巨大的悲傷,就好像……就好像……”後麵的話他卻說不出來。

“好了,好了,你快回裏麵休息吧,身體要緊。”商隊老板認為他燒糊塗了。

“就好像我以前來過這裏一樣。”將離說道。

“你以前來過這裏?”

將離搖頭道:“沒有。但是感覺好熟悉。”

“這感覺我偶爾也有,好像很多人會有這種感覺。你不要多想,休息好了,身體好些了,我們還要趕路呢。”

將離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道理,便打消了去江邊走走的念頭,退回帳篷休息。

回到帳篷之後,他就一直睡,他聽到商隊老板過來喊他吃飯,他沒有胃口,也不覺得餓,便擺擺手,示意不吃了,然後繼續睡。睡了幾個時辰,精神不但沒有好起來,反而愈加迷迷瞪瞪。耳旁有許多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忽近忽遠。蒙蒙矓矓間,他忽然感覺自己睡在畫眉村,耳邊是小時候熟悉的人的說話聲。

他甚至能從那些雜亂的聲音裏分辨出哪個聲音是村裏哪個熟人發出的,似乎此時從**爬起來的話,就能看到那些久違的麵孔。

一會兒,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睡在茶葉商隊的臨時帳篷裏,他能聽到外麵有人走動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會兒,他又感覺身底下的床變得鬆軟,恍惚睡在古今寺裏屬於自己的房間,他甚至聽到馬清明在外麵小聲說著什麽,聽到一個女孩發出竊竊的笑聲。那是喜鵲的笑聲。

一會兒,他又感覺身底下的床變得堅硬,恍惚睡在將軍坡巡山人的草房裏,他聽到了馬辭在打呼嚕,外麵蛐蛐的叫聲如潮水一般向小草房撲過來,又退下去。

他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時,身在何處。他有些擔心,如果起來後發現自己確實在將軍坡,那麽此後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嗎?有那麽一瞬間,將離覺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是如此縹緲,如此脆弱,如此站不住腳,說有就有,說沒就沒。這段生活是否真實,不在於他是否經曆,不在於他是否記得,而在於他醒來的時間和醒來的地方。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忽然之間,將離感覺臉上變得濕潤,耳邊有人大喊:“將軍!將軍!”緊接著,他感覺迎麵有大風刮來,細小的雨滴打在臉上,癢兮兮的,如螞蟻在臉上爬。

他心中詫異,感覺自己已經到了室外,不再睡在屋裏。不然迎麵不會有這麽大的風。

他努力地睜眼,卻睜不開。

耳邊的聲音還在持續:“將軍!將軍!”呼喊的人似乎非常急切。

也許是那人聲音太大太急,吵醒了他,他的眼睛終於得以睜開。

可是睜眼一看,眼前是江水滾滾,細雨霏霏,這才發現自己臨江而立,已不在帳篷之中。將離循著聲音看去,隻見一人身披甲胄,一副軍人打扮,看那麵容,居然跟馬辭一模一樣,但身上有少許血跡。

“將軍!此河的唯一渡口已被鐵甲騎兵提前占據,現在後有追兵,前路已被堵死,我們已經無路可走。”那人悲戚地說道。

將離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將軍,元兵倉促而來,人數應該不多,將軍派一隊人馬衝撞過去,或許還能搶回渡口。”

將離不知身邊還有另外一個人,回頭一看,那女人居然是明白庵裏的人。但她並不是尼姑的樸素打扮,而是雲髻高盤,一身細袖寬袍的紅色質孫服。因江邊風大,她的頭發稍亂,幾縷長絲飄到額前,其中一絲銜在嘴角,更添幾分韻味。將離一時看得心馳神往。

那軍人回道:“我軍連日奔逃,又一路遭遇元兵襲擊,戰馬隻剩寥寥幾匹。渡口元兵人數不多,卻馬匹充足。恐怕即使拚盡全力,也無勝算。”

女人略作思忖,說道:“倘若將軍需要馬匹,我晚上倒是可以調一批過來。但是我調來的馬隻能晚上用,白天不能用。”

將離心想:什麽馬隻能晚上用,不能白天用?

那軍人驚喜道:“如果晚上有充足的馬匹,我們倒是可以在晚上快速偷襲元兵,打他個措手不及,然後快速從渡口渡江。隻是,附近沒有養馬場,也沒有養馬的農家,你從哪裏弄這麽多馬來?”

女人道:“我這馬是紙馬,隻要我們的紙還夠,便不是問題。”

將離驚訝道:“紙馬?”

“是啊。我這紙馬可以騎可以跑,但是不能露餡,一旦露餡,紙馬就會散掉。所以隻能晚上用,不能白天用。”女人說道。

“那不是跟妖一樣嗎?妖也怕露出破綻。”將離說道。

這時,將離的耳邊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將離!將離!你醒醒!”

將離聽出那是商隊老板的聲音,可是根本看不到商隊老板的人。

“將離!將離!快醒醒!”商隊老板又喊道。

將離的眼睛終於打開了,映入眼簾的是商隊老板緊張的臉。

“怎麽啦?我剛才是不是做夢了?”將離看了看四周,此時帳篷裏十分昏暗。

商隊老板說道:“你是不是做夢了我怎麽知道?”

“那你叫醒我幹什麽?”

商隊老板神秘兮兮道:“我剛剛看到有一匹馬跑到你的帳篷裏來了,可是我跟進來一看,這裏什麽都沒有。”

“馬?”將離迷惑道。帳篷的門是布簾門,如果真的有馬要進來,倒是可以輕易進來的。

“是啊。”商隊老板環顧一周。

“怎麽可能一匹馬進來後會什麽都沒有呢?哪裏還能藏得住一匹馬不成?”將離一邊回答他,一邊回想剛才的夢。恰好夢裏麵也說到了馬。

“不會是那個馬吧……”商隊老板說完,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哪個馬?”

“你知道這條河為什麽叫作紙馬河嗎?”

“不知道,請問為何?”剛剛做過一場夢之後,將離其實心中隱隱已經有了答案,但是他還是要問商隊老板,讓商隊老板來證實他心中的猜測。

“據說五百年前,有個將軍被元兵追擊至此,將軍亟須打敗先行占據渡口的元兵,從渡口渡江到對岸去。可是在逃亡的過程中,將軍部隊的馬匹已經丟得隻剩幾匹了。渡口的元兵都是騎兵,將軍根本打不過去。但是將軍身邊有個女人懂得異術,她折了許多紙馬,然後趁著夜色讓士兵們騎著紙馬衝到渡口,給元兵一個出其不意的偷襲。元兵沒有想到這個逃亡的殘部還能突然襲擊,並且短時間裏籌備了這麽多戰馬。元兵的刀槍捅在馬身上,隻見窟窿卻不見血,馬兒依舊奮蹄奔跑。見此情景,元兵元將恐慌又迷惑,於是沒怎麽抵抗就四散而逃。這位將軍這才得以渡過攔住去路的河。此事後來傳開,於是本地的人們將這條河改名為紙馬河。”

將離迷惑不解。難道剛才做的夢,就是傳說中發生的事情?

倘若以前聽過這個傳說,那可能是受了傳說的影響。可是將離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個離奇的傳說。

“再後來,本地的人晚上偶爾會看到河邊有馬兒奔騰,也有人聽到了馬的鳴叫聲和踢踏聲,走近卻什麽都沒有了,地上也沒有馬蹄的印記。”商隊老板說道。

“那你怎麽敢讓你的商隊在這裏安紮?”將離問道。

商隊老板道:“我雖然聽說過這些,但是並不相信啊。誰知道今天晚上我自己會碰到?”

“這麽說來,我們是撞邪了?”將離說道。

商隊老板渾身一顫,小聲道:“好像是的。”

“會有什麽影響?”

商隊老板搖搖頭,說道:“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所以也不知道。”

將離又問道:“你既然知道這個傳說,那麽你知道那個將軍渡江之後去了哪裏嗎?”

商隊老板又搖頭道:“不知道。別說我了,估計沒有人會知道。元兵的後援部隊來了之後渡江追擊,卻發現這支軍隊消失了。”

“消失了?”將離不相信,“一兩個人消失也就算了,可是一支軍隊消失不大可能吧?”

“確實是消失了,其實除了這紙馬河渡口的元兵,在湖南境內境外還有許多其他的元兵軍隊圍追堵截,可是他們過江之後不久,就失去了消息。這支軍隊就像是不曾存在過一樣。”

“還有這樣的事情!”將離感歎道。

“是啊。後來有人說,將軍身邊那個身懷異術的女人帶著他們進入了冥界,所以地麵上找不到他們了。”

“應該不會吧?”將離立即反駁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夢中那個頭發稍亂的女人。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個良善之人。

商隊老板道:“你想想啊,紙馬是什麽時候騎的?”

將離自然知道紙馬是什麽時候騎的。在湖南大部分地方,隻有死人才會騎紙馬。亡人的葬禮上,在棺材抬出去之前,會有一個人手持小狗大小的紙馬在靈堂裏來回穿梭。在此人身後,孝子手持哭喪棒跟隨。孝子身後還有一人相伴。此為“跑馬”,意思是亡人騎馬過界,進入冥間。

商隊老板如此解釋也不無道理。

但將離還是不相信這種解釋。他搖頭道:“不,我不相信那個女人會這麽做。她不像是這樣的人。”

商隊老板詫異道:“你頭一回來紙馬河,又是頭一回聽我說這個騎紙馬的傳說,你怎麽能肯定那個女人不會這麽做呢?說得好像親眼見過她似的!”

話一說完,商隊老板見將離的眼神有些異常,忙推了推他,小聲問道:“糟了!糟了!你是不是已經中邪了?”

將離一臉認真地看著商隊老板,有板有眼地說道:“我沒有中邪,我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

商隊老板聽了將離的話,頓時臉色僵住了。

“當時她就站在這條河邊,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穿著一色紅的衣服……”

商隊老板大叫一聲,嚇得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帳篷。

商隊的其他人聽到叫聲,都趕過來看。

將離解釋了一番,眾人都笑商隊老板膽子小。

眾人散去,將離沒了睡意。他將薄棉被裹在身上,然後往河邊走去。河邊的沙床綿軟,踏上去的時候總有踏空的擔心。此時天色亮又不太亮,暗也不太暗,月亮淡淡的,如同一張剪紙貼在天空。

他走到水邊,選了一塊可以落腳的石塊站了上去,看江水嘩嘩逝去。

回頭一看,帳篷已經離他有些遠了。帳篷裏已經點起了燈,人影在帳篷裏晃動,如同演繹著皮影戲。

“你在擔心什麽?”

忽然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以為是商隊的人早就站在這裏,隻是剛才來的時候沒有注意到而已。可是轉頭一看,他吃了一驚。說話的不是商隊的人,而是剛才夢中出現的人,跟明白庵裏那個女人一模一樣的人。

“沒有擔心什麽。”將離驚詫之中慌忙回答道。

她穿的衣服也是夢中那般情景。

“你是在擔心那個將軍頭嗎?”她問道。

“將軍頭?”將離一頭霧水。

“是啊。它可是獨孤延福做夢都想得到的東西。隻要它落到了他的手裏,那將生靈塗炭,不論是人界還是妖界,恐怕都會被他攪得腥風血雨。”

將離記得獨孤延福這個名字,嶽麓山的符菱衣說過,銅鍾裏的高僧也說過。但聽到她提起這個名字,將離還是非常驚訝。

她繼續說道:“我猜占據渡口的元兵就是他派遣來的。他怕將軍頭落入別人手裏,所以趕到這裏來堵住我們的去路。”

“他還能調動軍隊?”將離想起那個早晨給父親送魚的人慌忙離去的背影,怎麽也想不到他會有如此實力。

“到現在難道你還不知道他嗎?將軍,你以前百戰百勝,為何現在屢戰屢敗?你沒有想過原因嗎?”她問道。

將離一愣,心想:我不是將軍啊。難道我又做夢了?

她往前走了一步,說道:“因為他把他控製的元兵全部調集來對付你,他的兵力十倍於你,你怎麽打得過?他不顧後果地對付你,就是想搶到那個將軍頭。對他來說,幾萬士兵的人命遠遠不及那個將軍頭重要。”

將離忽然想起畫眉村的將軍坡,想起將軍坡裏埋了將軍頭的傳說。莫非……她說的將軍頭就是那個將軍頭?

“如果我們這次偷襲渡口成功,能夠逃出生天,那自然是幸事。即使如此,他一直追下去,我們就算保住將軍頭,可不知還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但是如果我們沒能保住將軍頭,他一旦獲得將軍頭的能量,那會死更多人,流更多血。”她蹙起眉頭,憂心忡忡地說道。

將離見她如此憂慮,心中不快,於是問道:“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該怎麽辦才好?”

她聽將離這麽一說,居然垂首落淚。

將離見狀,莫名地心如刀割,走上前去,片刻猶豫之後,舉手給她擦淚。

“當初挖出將軍頭來,就是為了獲得它的靈力,讓你長生,讓你我永遠相伴。為今之計,恐怕隻有將它重新埋入地下,不讓人知了。”說完,她泣不成聲。

“長生?”將離似有所悟,模模糊糊中記得自己好像尋求過長生之術,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撲在將離的肩膀上,臉貼著暗淡無光的甲胄,哭著說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普通人白頭偕老也隻有區區百年,而跟我卻要千年萬年。你本是將門出身,接受萬人敬仰,享受榮華富貴,卻為了和我永遠相伴,為了這擁有萬靈之力的將軍頭,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是夢嗎?是真實嗎?

將離依然分辨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分辨不清麵前的美人是真實還是虛幻。

要說是真實,他對麵前美人所說的話仍然半是知曉半是模糊。

要說是夢,他的心痛竟是如此劇烈。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帳篷。

遠處的帳篷裏燈火通明,帳篷上襯著持刀槍而立的甲兵!卻不是剛才那些懶散的茶葉商人!隱隱能聽到馬蹄嗒嗒的踢踏聲。

冷風吹來,風中帶著一股血腥味兒。

這不就是白天走出帳篷時聽到的聲音、聞到的氣味嗎?將離暗暗吃驚。

她見將離回頭看帳篷,也朝同樣的方向看去。

兩人默不作聲。

寒風呼嘯,河水嗚咽。

良久,她又說道:“他們跟隨將軍馳騁沙場多年,本應加官晉爵,錦衣羅緞,如今卻連夜奔逃,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我不忍心再牽連他們,還請將軍不要再眷戀於我,將那將軍頭重埋於地下……”

“不行!”將離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她戰栗道:“我知將軍之心,我又何嚐不想與將軍相伴?可是……”

“可是,可是就算我將那將軍頭重埋於地下,那個……那個獨孤延福就會善罷甘休,就會放過他們嗎?”

“我知道,隻要沒得到將軍頭,獨孤延福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哪怕我們藏起將軍頭,我們不要了,他還是會將我們趕盡殺絕,逼問每一個人將軍頭的下落。”

將離急道:“既然你知道,我們又何必這樣?”

她搖頭道:“將軍,我們還有一條路可走,可以讓獨孤延福找不到將軍頭,也可以保眾多將士不死。”

“還有一條路?”

“對,還有一條路。在獨孤延福追擊我們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到了這條路。”

“說來聽聽。”將離心生一線希望。

“倘若今晚偷襲成功,我們渡河之後暫時不會遇到其他元兵,但是獨孤延福必定走長江水路,在長江一帶布下重兵等著我們。因此,今晚我們成功也是死,不成功更是死。”

“如此說來,前有堵截,後有追兵,我們已經無路可走,為何你說還有一條路呢?”

她抬起頭來,目光炯炯。

她說道:“渡河之後,我們找一處偏僻之地,不但將那將軍頭深埋掩藏,還要讓將士們熔兵器,解甲衣,化整為零,變成當地農人。”

“突然消失?”將離想起商隊老板講的渡過紙馬河的軍隊突然消失的傳說。

她用力地點頭道:“是的,消失!隻要我們還在,獨孤延福就知道將軍頭在哪裏。唯有我們消失了,他才難以追擊、堵截我們,才找不到將軍頭的線索。將士們雖然變為農人,但還可以借巡山人的名頭暗中守護埋藏的將軍頭。”

將離聽了她的話,心中為之一顫:莫非將軍坡的傳說並非虛傳?那裏確實是埋了將軍頭的?原來巡山人並不是真的巡山防火防盜,而真正目的是守護將軍頭?如此說來,畫眉村的人皆是將門後代?可是,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到過守護將軍頭的秘密呢?巡山人是已經忘記了當初的目的,僅僅沿襲舊例傳統到如今,還是刻意秘不外泄?如果是秘不外泄的話,肯定隻有極少數人掌握秘密。這極少數人又到底包括誰呢?族長?癸醜?馬辭?父親?回想起來,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每一個人又都可能不是。

原以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畫眉村,現在才發現它還有很多陌生的地方。

他的心裏忍不住一陣失落,就如突然發現一個最要好的朋友有一個不肯與他分享的秘密。

“如果巡山,也會引起別人注意吧?”將離想起以前巡山時常常看到外地人鬼鬼祟祟地在將軍坡尋找什麽。

“當然。你聽過‘空塚’的說法嗎?”她問道。

將離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將軍頭埋藏於別處,巡山的地方卻沒有將軍頭?”

她點頭。

將離忽然感覺胸口一陣疼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她慌忙扶住他的胳膊,擔心地問道:“將軍,你的箭傷又發作了?”

“箭傷?”將離不曾記得身上有傷,但胸口有一塊與生俱來的紅色如血的印記,銅錢孔大小。

“將軍記不得了嗎?你的胸口曾被獨孤延福一箭射傷。傷雖然不深,但是箭頭有毒,需要許多時日來休養。都怪我,近日忙著準備白紙和竹篾做紙馬,沒能及時給將軍上藥。將軍還是早早回帳的好。”她自責地說道。

將離小時候與馬清明在畫眉村前頭的老河裏遊泳,被族長看到。族長見他胸口的紅色印記,喊他到近前看了看,然後說,人身上的印記跟前世有關,還說將離前世可能在印記處受過重傷。

將離還曾看到癸醜的大腿上有大片大片的紅色印記。癸醜說,他那些印記是生下來就有的,晚上常常夢到自己在一片火海中,雙腿被燒得鑽心地疼,疼得他從夢中驚醒。

將離忍不住抬手輕輕碰了碰胸口,疼痛感猛增。

難道這就是紅色印記的來源?

如此說來,麵前的情景是前世的情景,麵前的人是前世見過的人?

心中剛剛這麽一想,眼皮就沉若千鈞,眼前的景物忽然一片模糊,那個女人也隻剩下一個影子。

將離奮力一睜眼,眼前的一切已經完全改變。他先看到了帳篷的頂,接著那個影子漸漸清晰,卻變成了商隊老板的臉。

“你終於醒啦!昨晚燒得說胡話了,我還想好不了這麽快呢。別動,別動,我叫人弄碗熱湯給你喝。”商隊老板關切地說道。

將離向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那個女人。

“我怎麽回到這裏來了?”將離問道。

“回到這裏?你昨晚到今天沒有出過帳篷啊!”

商隊老板比他還驚訝。

將離朝門簾外看,外麵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商隊的人將一些潮濕的茶葉攤在大簸箕裏曬,有說有笑的。遠遠地就能聞到茶葉的味道。

“昨晚你走了之後,我出去在紙馬河邊走了走,醒來就在這裏了。”將離說道。

商隊老板笑道:“你又做夢了吧?你把我嚇走之後,我覺得你是燒糊塗了,很快就回到這裏,看你睡得昏沉,就把門簾子從外麵壓上了,早上來的時候,門簾子還壓著呢。你怎麽可能出去過?”

將離摸著額頭想了想,已然分不清昨晚到底是做夢還是去了河邊。他撐起身來,看了看床邊的鞋子,幹幹淨淨,沒有沾上一粒河沙。

“我給你打開門簾子的時候,一隻畫眉鳥從你帳篷裏飛了出來,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商隊老板說道。

“畫眉鳥?”

“是啊。我還以為都躲起來過冬了呢。”商隊老板不以為意地說道。

將離從**爬起,穿上鞋子,在商隊老板的陪同下走到了紙馬河邊。河邊的景象跟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他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站在哪個位置,那個女人站在哪個位置,就像他和那個女人真真切切來過這裏,說過一番話一樣。

此時站在同樣的地方,那些聲音仿佛還縈繞耳邊。她的體貼,她的關切,她的溫柔,她的氣息,她的溫度,都重新進入將離的記憶。那些事情看似早已遺忘,其實埋藏在心底深處,就如被塵灰蒙蔽的老物件,輕輕吹一口氣,便重新露了出來。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將離極力壓抑內心奔湧的情緒,呼了一口氣,問商隊老板道:“從這裏到嶽麓山,我們還要走多久?”

商隊老板是做生意的精明之人,察言觀色自然不在話下,見他這麽問,便說道:“前麵確實拖得太久,後麵我們盡力趕路吧,也不說多久,能快就快。你看行不行?”

將離作揖道:“多謝,我已實在等不及要去見一個人了。”

商隊老板點頭道:“理解。看來明藏法師讓你跟我走這一趟是值得的。”

將離一愣,想起離開嶽州城之前法師讓他跟著這個茶葉商隊一起去長沙府的情形。

“我也覺得你跟我們走不太合適,畢竟我們一路走走停停,不是直接趕往長沙府。但是明藏法師跟我說,這一路對你的意義或許非同尋常。”

將離驚訝道:“法師這麽跟你說的?”

商隊老板說道:“是啊。他知道我的行程,知道我要路過這裏,所以讓你跟我們一起走。我想,這裏能讓你想起很多今生沒有經曆過的事情吧。這個事情一定很重要,就像……就像他當初讓我想起很多事情一樣。”

將離更加驚訝了。

“你一定很驚訝我為什麽說這樣的話吧?其實呢,我從小的時候記事起,就總覺得有一個人在等著我,但是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後來我遇到明藏法師,是他讓我想起了那個人,那個前世與我有約的人。”商隊老板朝遠處望去。

“那……那你找到她了嗎?”將離擔憂地問道。

商隊老板苦笑,搖了搖頭,說道:“有情人都說來生相聚,可是哪有那麽容易!”

“她是……過世了嗎?”將離語氣很輕。

商隊老板將腳下一顆小石頭踢進了河裏,看著小石頭消失的地方,說道:“她已經成親了。”

將離歎息一聲。

商隊老板轉過身來,聳聳肩,說道:“她家裏有一個很大的茶場,丈夫是上門過來的。我見到她的時候,她的孩子有三四歲了吧。她不認識我。”

“所以你是為了她才做茶葉生意的?”

他將眉毛一挑,說道:“是啊。不然我有什麽借口經常去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