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丁茶

第十一章 苦丁茶

離開紙馬河之後,商隊一路快馬加鞭,直接奔往長沙府。

到了長沙府,將離便與商隊分道揚鑣。他們繼續去做生意,將離則趕往嶽麓山。

趕到嶽麓山時已是傍晚。

將離沒有直接去麓山寺,而是先去了明白庵。明白庵大門緊閉。

將離敲了敲明白庵的門。

大門吱呀吱呀地打開,那女人見外麵站著的人是將離,臉上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但那表情隨之消失,就像被蜻蜓點過的水麵,波紋乍起,又歸於平靜。

女人張口剛要詢問來者何事,將離已開口說話:“請問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女人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似乎她拿不準主意,不知道該不該讓這個冒冒失失的人進來。

女人身後閃出一個灰色的影子,一個蒼老喑啞的聲音響起:“這樣打擾清淨之地,是不是有欠考慮?”

將離不知道裏麵還有一個人,慌忙作揖道:“貿然打擾,實在抱歉。可是我不來看看,心中難以安定。如果不願讓我進去,那我就在這裏問一個問題,得了答案我就走。”

灰色的影子移到了大門口,原來是一位老婆婆。她臉色冷峻,似乎要拒將離於千裏之外。

老婆婆指著門邊說道:“你是不是不曾看過這門聯?”

將離自然看過這裏的門聯。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就默讀了一遍:“默唇僻處兀聾癡,十問煩人慵一答。”

“我看過的。”將離說道。

“既然看過,為何還要問?”老婆婆冷冰冰地說道。

女人覺得老婆婆的態度有點過,便對將離說道:“你有什麽問題,請問吧。”

老婆婆對著女人搖了搖頭。

女人微微一笑,小聲說道:“阿婆,不礙事的,我知道。”

老婆婆點點頭。

將離見她們兩人達成一致,便說道:“請問,你是否認得我?”

女人的眼睛忽然一亮。

將離心中一喜。

但女人的眼神很快暗淡下去。

“你上次來過,我當然認得你。不過我聽說山長讓你開春後來,為何你現在就來了?”

“此次來不是為書院的事。我的意思是,在上次我來之前,你是否認得我?”將離追問道。

“這個時節寒氣已經加重了,山上尤其如此,你從嶽州來,也不多帶幾件防寒的衣服?”女人稍稍踮起腳,看了看將離背在身後的行囊,接著說道,“上次來之前,我們並未見過,怎麽會認得?”

將離原不覺得冷,聽女人這麽一說,頓時覺得腳下冒起一陣寒氣,心底裏也一涼:莫非她並不是夢中的那個人?或者,她已然忘卻,就如商隊老板尋找的那個人一樣?

“在那之前,你不認得我?”將離打了一個哆嗦。

女人淡然一笑,輕輕搖了搖頭,說道:“現在已經晚了,山裏濕氣重,寒氣也重,你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將離失神地緩緩點頭,抬起如同陷入稀泥裏麵的腳,轉身往麓山寺走去。

在他的背後,明白庵的大門又吱呀吱呀響起,接著發出“砰”的一聲,關得嚴嚴實實。

將離從紙馬河到這裏,一路上精神奕奕,沒有半分疲憊的意思。商隊老板見了都驚訝不已。可是在從明白庵往麓山寺走的這一小段路上,將離忽然感覺渾身沒了力氣,每邁一步都萬分艱難。

就在要進麓山寺的時候,一個聲音在他後麵喊:“將離!將離!”

那是女人的聲音。

將離大喜,立即轉過身來,他以為是那明白庵的人追了過來,可是來者並不是她,而是符菱衣。

一股魚腥味緊隨而來。

“怎麽是你?”將離失口說道。

符菱衣撇嘴道:“怎麽啦?見到我不高興?”

將離擠出一絲笑意,說道:“沒有。”

符菱衣偷偷看將離的表情變化,問道:“你認識明白庵裏的那個女人?沒來之前就認識她?”

將離擰起眉頭,反問道:“剛才你偷聽我和她說話了?”

符菱衣聳聳肩,假裝不以為意道:“誰要偷聽你們說話?我剛好從那裏路過,恰好聽到罷了。”

將離將背後的行囊放到地上,歇了一口氣,說道:“你還沒有找到那個妖嗎?”

“找到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裏了。”

將離想了想,問道:“獨孤延福最近有沒有來找你?那個人……是叫獨孤延福吧?”

“是的。你怎麽關心起他來了?”符菱衣斜眼看著將離。

“就隨口一問。”將離掩飾道。他還沒有想好怎麽應對這個獨孤延福。另外,他不想將符菱衣牽連進來。

“你答應幫我找那個妖的,結果你見過山長之後就回去了。”符菱衣頗為不滿地說道。

“我師父要回去,我也沒有辦法。這次我師父沒有一起來,我可以幫你找找。”將離說道。

符菱衣欣喜道:“那敢情好啊!我現在已經有目標了,如果你願意幫忙,那是再好不過了!”

“你已經發現了?”將離緊張地問道。

“當然!正愁沒有人幫我找出她的破綻呢!結果你來了!”符菱衣免不了有些得意。

“那個妖是誰?在哪裏?”將離問道。

符菱衣嘴角一提,湊近將離的耳朵,小聲說道:“就是剛才和你說話的那個人,就在明白庵裏。”

將離一驚,說道:“是她?”

“是她!”

“那……我怎麽才能幫你找出她的破綻?”將離若有所思地問道。

符菱衣為難道:“要是我知道怎麽找出她的破綻,就不會等到現在了。我很難接近她,但是你可以,所以隻有你去試試才知道。”

“你既然這麽確定是她,為什麽還要我去試試呢?”

“雖然我有九成把握,但是不能完全確定,就差一個破綻來驗證了。一旦驗證了,我就可以告訴獨孤延福,他就可以放我回去了。”符菱衣的眼神裏充滿了希望。

“可是你不知道她的破綻在哪兒,我怎麽試?”將離遠沒有她那麽樂觀。

“倘若她真的是活了數百上千年的妖,那麽見過的世麵比我們要多得多,我們要想在她那裏找破綻,就如剛剛啟蒙的學生要在中和殿大學士的文章裏找破綻一樣。”

將離驚訝道:“沒想到你還知道中和殿。”中和殿大學士是朝廷“三殿三閣大學士”裏最為尊貴的大學士,官居正一品,位極人臣。平民百姓雖多知道大學士,但難分清楚“三殿三閣”。

符菱衣抿嘴一笑,說道:“是一個讀書人告訴我的。那時候,我還在家鄉的集市上賣魚。”

“原來是這樣。既然如此難,我看今晚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待我先進麓山寺休息一晚,明天再想對策吧。”將離拿起行囊要進寺門。

符菱衣急忙說道:“就在你和她說話的時候,我已經想了一個辦法。明天你即可試一試,或許會奏效。”

“是嗎?”將離半信半疑。

“你不是問她是否在見麵之前認得你嗎?我想,你對她應該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將離想了想,說道:“是有這種感覺。”其實他心中激流暗湧,難以抑製。何止是有這種感覺?簡直就是故人重逢!

“很多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前世經曆。我想你在前世應該跟她見過麵,說過話,並且那時就留下了一些印象。”符菱衣說道。

將離心想:這些話如果不是那個讀書人跟她說過,就是獨孤延福跟她說過。倘若是讀書人跟她說過,或許是因為讀書人對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倘若是獨孤延福跟她說過,那必定是為了讓她更快地找到深藏在此山中的妖。

“她或許記不得,這個且不說。她也許記得,但是為了避免露出破綻,故意說記不得。”

將離辯道:“就算記得,也不算破綻吧?你想想,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我是妖不成?”

符菱衣搖頭道:“這不一樣。如果她是人,經過轉世投胎之後,記憶是前世的,自然是消失了或者模模糊糊的,即使你說起,她也難以瞬間全部記起。如果她是妖,對她來說,記憶裏都是今生發生的事情啊,自然是清清楚楚,隻要你提到與她共同經曆的事情,她難免不說漏嘴,難免不露出破綻。”

將離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在麓山寺找到法師的熟人,休息一晚之後,第二天清晨便又去了明白庵。

明白庵的門還沒有開。將離敲了敲。

那位老婆婆打開了門,見是他,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麽又來了?我們這裏廟小,可也是佛門清淨之地,你再三來打擾不太好吧?虧你秀才出身,讀了四書五經,竟然不知禮義廉恥!”

將離沒想到一開門就遭到這麽一番責罵,頓時不知是進還是退,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就在這時,符菱衣的聲音突然在將離身後響起:“老人家,他三番五次來您這裏,滿懷誠意,您這樣責罵他幹什麽?你們有沒有一點兒出家人的慈悲之心?再說了,這裏既然是佛門清淨之地,那就應該善待有善緣的人,你們怎麽能把人家拒之門外?這嶽麓山上有哪座寺廟道觀是這樣對待來客的?”

老婆婆冷眼看著符菱衣,說道:“我家小姐是出家人,可我不是。你既然說這裏是佛門清淨之地,我看姑娘你在這嶽麓山晃悠了許多年,是來清淨之地廣交善緣的呢,還是另有圖謀?”

符菱衣兩眼一瞪,卻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那位女子從老婆婆身後走了出來,帶著慵懶的口氣,“讓他們進來吧。”

將離和符菱衣進了明白庵。符菱衣左顧右盼,仔細察看屋裏的一切物什,似乎每一件物什裏麵或者後麵都可能躲著一個人,如果不留心一些,躲著的人就會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

將離心裏忽然非常愧疚,他知道符菱衣來這裏另有目的,自己似乎變成了她的同謀。

老婆婆對她這些小動作很不滿意,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

那女人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領他們進了一個茶室,邀他們坐下,氣定神閑地給將離和符菱衣各倒上一杯茶。

符菱衣雖已落座,眼睛卻落在女人身後的瓷瓶擺件上。她心不在焉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卻忙不迭地吐了出來。

“好苦!”符菱衣吐舌道。

老婆婆微微一笑。

“怎麽這麽苦?”符菱衣自覺失禮,忙為自己找台階下。

女人淡然一笑,說道:“這是苦丁茶,姑娘初次喝這種茶,自然覺得苦不堪言。”

符菱衣放下茶杯,雙眉緊蹙,問道:“仙姑平時都喝這樣的茶?”她顯然不太相信,她認為這女人是因為她剛才說的話而故意整她。

老婆婆搶先以嘲諷的口吻回答道:“姑娘,這苦丁茶可是對身體很好的。前朝名醫李時珍說過,它能止咳、明目、除煩呢。”

符菱衣說道:“是什麽樣的煩惱,需要天天喝這種茶來驅除呢?”

將離一聽便感覺到了兩人語氣中劍拔弩張的味道。這老婆婆不歡迎符菱衣,故意氣她。而符菱衣認定了這明白庵裏有妖,故意反激,惹怒對方,試圖從中找到蛛絲馬跡。

他心裏著急,卻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幫的話,怕自己露了餡兒;不幫的話,怕這女子中了圈套。

老婆婆聽了符菱衣的話,果然怒氣難抑。她正要說話,那女子將手一抬,示意她不要再說。

女子慢悠悠地給自己斟滿一杯茶,緩緩喝下,然後說道:“姑娘,我自小吃這茶,就是喜歡這苦味兒。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吃慣了這苦味兒,就覺得人生並不是那麽苦了。”

將離聽了這話,心中一顫。這句話是如此熟悉,好像誰曾在耳畔說過。恍恍惚惚中,他記得曾與對麵的女子一起坐過,品過同樣的茶,說過同樣的話。

女子說完,看了將離一眼。那眼神是如此平靜,如無風的水麵,如無聲的夜晚。

符菱衣卻一臉失望,她沒能獲得她想要的東西。

她隨口問道:“別人都說喝茶,仙姑為何偏偏說吃茶?”

那女人又看了將離一眼,答道:“這個嘛,在我家鄉人人都說吃茶,不說喝茶,已經習慣了,改不掉。”

將離一怔:畫眉村的人就是這樣,向來口頭語都說“吃茶”。

女人又說道:“茶呢,有兩種。一種是柴米油鹽醬醋茶的茶,一種是琴棋書畫詩酒茶的茶。吃也吃得,喝也喝得,俗也俗得,雅也雅得。儒家以茶修德,道家以茶修心,佛家以茶修性,無論是吃是喝,都是一種上好的修行呢。”

被她這麽一說,符菱衣露出羞赧之色。

將離坐不住了。他明白了,女人說這番話,一方麵是解除符菱衣的疑惑,另一方麵卻是暗示她還記得與將離共處的往事。如果說紙馬河讓他記起了曾經被遺忘的片段,那麽她這番話給他打開了一扇隱藏了許多記憶的大門。此門一開,無數堆積如山的記憶垮塌下來,幾乎將他淹沒其中。

他記起在他來嶽麓山之前,這個女人就跟他說過,她還是一隻畫眉鳥的時候,就喜歡吃山間的苦丁茶嫩葉,如儒士修德,如道士修心,如僧人修性,她從茶的苦澀中修行,從而啟發靈智,漸漸悟到了修煉之道。將離不但記起了這些話,還記起了與女人說話時正是寒冬季節,記起了兩人中間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有冒著熱氣的茶;記起了屋內有一盆炭火,炭木不夠幹燥;偶爾發出爆裂的聲音;記起了他們正在說話時有一個人推門進來,那人有著跟癸醜一樣的麵容。他的目光從“癸醜”身上越過,朝門外看去,外麵竟然是將軍坡!雖然樹不同,草不同,但山相同,路相同,如一個人穿著改變,口音改變,但麵容未改,掌紋未改。

將離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朝明白庵的外麵看去。一時間,他以為自己此時就在將軍坡,就在那間簡陋的小屋裏。他要仔細看看外麵將軍坡的景物,嗅嗅將軍坡清新的空氣。

“你……”符菱衣見將離莫名其妙地站起來往外走,立即狐疑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又看了老婆婆一眼。

女人見將離失態,立即提高聲調說道:“阿婆,天氣冷了,你也不幫忙關一下窗戶。”

老婆婆應了一聲,走到將離前麵,無意之間擋住將離的去路,然後順手關了窗戶。

將離見到老婆婆,頓時回過神來,慌忙掩飾道:“是的,是的,風有點兒涼,窗戶還是關上的好。”

符菱衣釋然,也說道:“你一個文弱書生,是經不起這寒凍的。”

將離越發佩服起女人來。她簡短幾語,不但化解符菱衣的懷疑,還點醒了他。明明說的就是符菱衣想知道的事情,卻讓符菱衣蒙在鼓裏。倒是他自己差點犯了錯誤。有如此智慧,也難怪她在嶽麓山隱藏這麽多年不被發現。

將離心中欣喜若狂,表麵卻極力忍住,不動聲色。

女人說道:“既然覺得冷,就喝些熱茶暖暖身子。”

他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那茶竟然沒有一點兒苦味!

符菱衣迷惑地看著將離,問道:“你不覺得苦嗎?”

將離隻好點頭道:“苦。”

女人一笑。

將離說道:“你猝不及防,自然覺得太苦;我喝的時候已經有了準備,就覺得還可以忍受。”

符菱衣自認為將離是向著她的,並不懷疑他所說的話。

他沒想到同一壺裏的茶,倒給符菱衣的是苦茶,倒給他的卻不是。

他知道,這是女人的暗示——她對符菱衣早有提防,對他則有所不同。他有些明白了,昨天冒冒失失來到這裏問那些問題,她之所以說不認得,老婆婆之所以要趕他走,是因為她們知道了符菱衣在近處偷聽。而上次與法師一起來嶽麓山,她沒有跟他提及那些往事,是因為她知道他還沒有記起她。

後來他才知道,不隻是他喝到的茶跟符菱衣喝到的不一樣,他看到的人也跟符菱衣看到的不一樣。

喝完了茶,又不鹹不淡地聊了一些話,符菱衣便要離去。

將離便與她一起告辭。

出了明白庵,將離試探道:“你說那個女人是妖嗎?”

符菱衣搖頭道:“我看不像。”

將離追問道:“為什麽不像?”

“那女人遠看麵容姣好,可是近看紋路很多,眼中無神,頭發也疏於打理。因此,我覺得她不是妖。”符菱衣說道。

將離一愣。他看到的女人明明肌膚如凝脂,眼神如夜星,秀發如烏雲,怎麽她卻這麽說明白庵裏的女人呢?

符菱衣沒有看將離,兀自思索道:“如果是妖,又是藏得這麽好的妖,那麽必定修為高深,要變也會變成一個年輕姑娘,並且是個漂亮姑娘。”

將離頓時明白了,那女人就是要給她造成一種假象。

符菱衣繼續說道:“倘若她很好看,那麽必定還眷戀紅塵,又怎會安心與青燈古佛相伴?她如此疏於打扮,這才是真的斷絕了紅塵,才是出家人的樣子。”

聽她這麽說,將離的心頓時又涼了下來:對呀,她為何要出家呢?莫非雖然認得自己,但是早已不再眷念舊情故人?

雖然自己記起了許多事情,可是他知道那些事情已經非常久遠。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她若已經變了,也是情理之中。

符菱衣側頭看他,見他滿臉失落,還以為他是因為那女人沒有認出他而失落,於是勸慰道:“你也不要悲傷,熟人還有認錯的時候,何況你隻是似曾相識。”

將離點頭。他還有許許多多的問題想問那女人,可是符菱衣一直陪著他走到麓山寺門前。他隻好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