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中秋夜

第八章 中秋夜

明白庵裏,女人正在對鏡梳妝。今天她的臉上稍顯倦色,畫眉毛的時候手一抖,一不小心將眉毛畫了很長,長到鬢發裏麵去了。

她的窗邊棲息著一隻烏鴉。烏鴉也正在用嘴梳理羽毛。

女人放下眉筆,歎息了一聲,說道:“阿婆,我昨晚睡眠時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的聲音。”

烏鴉雙翅一拍,飛了進來,落地化作一位烏衣老人。她打了一個噴嚏,說道:“小姐,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女人從梳妝鏡裏看著阿婆,關切地問道:“你怎麽著涼了?是不是淋了雨?”

阿婆擺手道:“不勞小姐擔心,阿婆我已經上了年紀,身體可是大大不如以前,恐怕是大限將至了。”

女人道:“可你是活了幾千年的妖啊,怎麽可能大限將至?”

阿婆看著鏡子裏那張俊俏的臉,微笑道:“我有你這樣的麵孔的時候,已經是兩千多年以前了。小姐,妖也會老啊。雖然活得比人要長很多很多,可我們畢竟還是人身,是人身就會有生老病死。隻要不能屍解,終究逃不過輪回。”

頓了頓,阿婆又說:“勸君惜取少年時。小姐,這話對我們修煉的妖也是一樣啊。你真的要把漫長的餘生在這清冷的寺廟裏度過嗎?”

女人沒有回答她,卻說道:“阿婆,幫我把這多畫出來的眉毛擦掉吧。”

阿婆遠遠地將手一揮,女人眉毛末端畫出來的多餘部分便不見了。

女人搖頭道:“不,不,阿婆,我是要你把它擦掉,不是讓你用障眼法使它看不見。”

阿婆走近女人,掏出一塊手帕來,在女人眉角細細擦拭。她一邊擦拭一邊說道:“小姐,你知道嗎,貴州那邊有的苗家女子用一種叫‘黏黏藥’的蠱藥拴住心愛的男人。隻要男人吃了她的黏黏藥,就會鐵了心跟著她。”

女人閉著眼讓阿婆擦眉,聽阿婆說話。

“這種秘方傳女不傳男,更不會傳給外人。隻有極少數苗家女子會製作這種藥。我曾經化作一隻烏鴉,偷學到了這種秘方。”阿婆一邊說一邊察看女人的表情。見她不動聲色,阿婆停了下來,問道,“小姐,你在聽嗎?”

“嗯。”女人答了一聲。

“這個秘方要用幾種蟲子和幾味中藥。在牆根下不受雨淋的幹燥沙土裏找地牯牛,在潮濕多灰的柴堆裏找地虱子,還有……”

“連在哪裏找你都記住了?”

阿婆高興道:“是啊。我隻要五六天時間就可以把所有的東西找齊,做出黏黏藥來。小姐,與其這樣等著他的前世記憶蘇醒,還不如下次他來這裏的時候,在他的茶水裏下一點兒黏黏藥。這樣的話,不用等他記起你,他就會離不開你了。”

“阿婆,讓你費心了。不過我不能這麽做。”

“為什麽啊?小姐,阿婆我看到你這樣,我心裏替你苦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你在這裏已經等他五百多年,隻差幾年就是六百年了。倘若他記不起你,這五百多年就白等了。”阿婆放下了手,收起了手帕。女人的眉毛擦好了。

女人沒有說話。

阿婆繼續說道:“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呀。這種黏黏藥無色無味,他喝下去了也不知道。隻要小姐你不說穿,他就不會發現,隻要不發現,藥效就會一直保持下去。你這樣等下去不知道何時是個頭,倘若他這輩子都想不起你來,難道你還要等二百年?五百年?一千年?照我說,還不如黏黏藥來得痛快!”

“阿婆,這不一樣。”女人慢條斯理地說道。

“怎麽不一樣?我看就是一樣。所謂郎才女貌,男人用才華來魅惑女人,女人用美貌來魅惑男人。當然,也有用錢的、用權的、用軟的、用硬的,但是你想想,不都是通過一種難以抗拒的方法獲得對方嗎?有說甜言蜜語的,有耍苦肉計的,這也沒有什麽區別。甜言蜜語就是甜味的黏黏藥,苦肉計就是苦味的黏黏藥,起的作用都是一樣的。”

“不,阿婆,我要的不是這樣的。”女人依舊慢條斯理,“我希望他就是那麽走過來,然後就願意留在這裏,不是因為這裏的風,不是因為這裏的茶,不是因為這裏的景,而是因為我。有任何一點兒其他的因素,那都不是我想要的。”

阿婆喃喃道:“年輕的人都有這種虛無縹緲的想法,然而在現實裏根本沒有那樣的生活。”

“阿婆,有的。”女人說道。

“我活了幾千年,沒有見過。”阿婆生氣道。

女人從梳妝台前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看見外麵的陽光已經刺破晨霧,落到了地麵上。她聽到了草葉醒來的聲音。它們其實是會動的,她看到它們在努力地向陽光傾斜,以期離陽光更近一些。

“阿婆,我見過。”

阿婆眯眼道:“你見過?”

“是的。這個人,就是上輩子的他。”

將離起床的時候,外麵的霧已經散去。窗子不知道怎麽打開了,暖暖的陽光照了進來,細密的灰塵在陽光裏飛舞。

這是他跟著法師讀書以來第一次晚起。法師說:“一日之計在於晨”,要他每天早早起來讀書背書。

他感覺有點累,還想睡一會兒,但是外麵已經有人說話了。

“少爺起來啦?”是馬辭的聲音,說得不太堅定。他應該是聽到了屋裏的聲音而猜測的。

“嗯。”將離回答道。

“哦。夫人叫我不要吵了你的睡眠,等你醒了再叫你去吃早飯。”馬辭說道。

將離道:“好的。我這就起來。”

將離穿好衣服,整理被子的時候卻沒有找到昨晚看到的提線傀儡。

莫非真成精跑了?將離心裏胡思亂想。

出門的時候,馬辭關切地問道:“少爺,你不是生病了吧?我聽說你在寺裏每天都起得很早啊。如果身體不適,我就去叫大夫來給你看看。”

將離緊張道:“不用不用。可能是昨天坐了太久的馬車,太顛簸了。”

到了大廳,將離看到父親和母親都坐在圓桌旁,桌上的飯菜顯然沒有動過。

“來,我們等著你一起吃早飯呢。”夫人見了將離,立即笑容滿麵。

老祖則皺起眉頭說道:“這喜鵲今天怎麽也還沒有起來呢?”

將離又一陣心慌。

馬辭道:“可能是家裏出了點事。”

“家裏出了事?”老祖問道。

將離一愣,不知道馬辭為什麽這麽說。

“今天天還沒亮,我就聽到她和人爭吵。我瞌睡輕,就起來出去看。結果看到她是跟一個穿綠衣的陌生男子爭吵。她見我出來,說那陌生男子是她的表弟,兩人爭吵是因為姑姑家裏的事情。”馬辭說道。

“他是怎麽進來的?”老祖問道。

馬辭道:“可能是她打開後門讓他進來的吧。”

夫人拿起了筷子,說道:“那就隨她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或許是她家裏人逼她成家,去年她父母就來跟我說過,想讓喜鵲回去嫁人。”

老祖道:“她比將離大五歲吧?也是到年齡了。”

“可是我問她的時候,她死活不肯。我也是有私心哪,覺得這個姑娘貼心,不想換人。”夫人說道。

馬辭輕聲道:“莫不是她看上了我們馬府的人吧?”

將離緊張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小塊涼菜放進嘴裏嚼,手抖得差點丟了筷子。

夫人看了將離一眼,眼神裏有一絲絲擔憂,然後問馬辭:“是嗎?難怪她也不急。她看上誰了?”

老祖則大大咧咧道:“你說她看上誰了?我們好幫她穿針引線。”

馬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朝將離努努嘴。

將離心裏頓時打起鼓來,他假裝沒有看到馬辭的小動作。

老祖和夫人朝將離看去。

馬辭說道:“少爺應該最清楚了,他們幾個經常在一起讀書玩耍嘛。”

將離見躲不過去,隻好假裝茫然道:“我……我不知道。她沒有說過。”

“這還用說嗎?再說了,她一個姑娘,怎麽好意思說出來?”馬辭說道。

將離隻好敷衍道:“也是。她怎麽會說?”

“不過這種事情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來了。老爺和夫人卻沒看出來。”馬辭興致盎然地打趣道。

如果以前在父母麵前說起這些,將離不會覺得有什麽尷尬,可昨晚才發生那樣的事情,此時馬辭陰陽怪氣的,話裏有話,令將離如坐針氈。

夫人催促道:“馬辭,別兜圈子了,你看出來了你就說嘛,到底她看上誰了?”

馬辭道:“還能有誰?當然是馬清明啊!少爺離開嶽州去長沙府的那天,我看到馬清明急急忙忙來這裏找喜鵲。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就是隔著一層紙,誰都沒有捅破呢。”

夫人的表情頓時放鬆了許多。老祖則波瀾不驚。

將離更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老祖道:“既然他們兩個互相有意思,不如我來做主,給他們兩個牽線好了。這樣的話,就算喜鵲嫁出去了,還是我們馬府的人。夫人,她還可以在你身邊伺候。”

夫人笑道:“好了,好了,不說她了,我們吃飯吧。馬辭,你給喜鵲另外盛點飯菜,等她起來了熱一熱再吃。”

飯還沒有吃完,門子來報,說是有人求見老祖。

老祖問來者是誰。

那人說:“不清楚,他說您見到他自然就知道他是誰了。”

老祖放下碗筷,走了出去,卻發現那人已經走到院子裏了。那人清瘦飄逸,頗有仙風道骨。

那人見老祖出來,急忙鞠躬作揖道:“馬大人。”

老祖一眼就認出了他。他不是別人,正是曾經掘地三尺苦苦尋找的獨孤延福。老祖注意到他手裏提了一個小瓷瓶。小瓷瓶是大肚小嘴的。小瓷瓶裏有水,水還發出流動的響聲。

“獨孤延福?”老祖意外道。

獨孤延福又鞠躬作揖,回答道:“正是在下。難為馬知縣還記得。”彬彬有禮,氣定神閑。

老祖雖然聽井魚說過獨孤延福是修煉者裏的捕獵者,是“狼”,是那起奇怪失竊案的幕後操作者,自己也在馬三叔爺去世時懷疑過他,在將軍坡的巡山人被吊死時懷疑過他,但是多年掌管刑名的老祖沒有獲得過直接證據,無法證明那些猜測就是正確的。哪怕已經是十有八九的把握,老祖也容不得一絲錯誤。

在刑名案件中,一絲錯誤就可能導致無法挽回的局麵。老祖深知這一點。

而獨孤延福似乎也深知這一點,他還知道曾經的馬師爺現在的馬知縣一直是正直的人,所以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到知縣府裏。

“有何貴幹?”老祖冷冷問道。

獨孤延福看出老祖對他有所戒備,但毫不介意。他走近老祖,將那個小瓷瓶提了起來,說道:“來送東西給大人的。”

老祖問道:“什麽東西?”

獨孤延福微笑道:“我經過瓊州海峽的時候,剛好碰到她,於是將她捉了起來,放在這小瓷瓶裏,特意帶回來送給大人。大人應該認識她。”小瓷瓶裏又是一陣水響。

老祖將信將疑,接過小瓷瓶,低頭一看,頓時渾身一顫!

小瓷瓶的水裏居然遊著一條魚。那條魚正是當年央求裘老將她放入洞庭湖,意圖去海南尋找丐半仙魂魄的井魚!

獨孤延福說他是在瓊州海峽捉到她的,那麽她應該沒能到達海南尋找丐半仙的魂魄了。

老祖不知是井魚沒能找到丐半仙而落入獨孤延福之手,還是因為落入獨孤延福之手而未能跟丐半仙相遇。老祖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一條淡水魚,居然敢闖到海峽去,簡直是不想活了。要不是我把她救回來,恐怕早已被大魚惡鯊吃掉了。”獨孤延福的話語中卻有幾分欽佩之情。

“她是去找一個人的。你卻把她捉了回來。”老祖試探道。

獨孤延福毫不在意,將手一揮,說道:“人死如燈滅,還找什麽找!”

老祖一聲歎息。

“大人有什麽好歎息的?情情愛愛,都是虛幻,何必為此搭上幾百年的修為?人生如夢,世世輪回。對於今生來說,前世就是一場夢;對於來世來說,今生也莫過於此。”

“前世刻骨銘心愛過的人,就是夢裏愛過的人,醒來即忘。前世的愛恨情仇,便是階前昨晚留下的無根夜露,黎明便消弭不見。哪怕是迎麵相逢,恐怕也是擦肩而過。她這點都看不透,真是糊塗!”他冷冷地說道。

看來他已經知道井魚遊去海峽的目的。

老祖語塞,竟然一時無法反駁。

小瓷瓶裏的魚兒也沒了動靜,似乎她也在聆聽獨孤延福的話。

“既然她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修為,幾百年的積累留在她身上也沒有什麽用處,所以我把它取了。以後她就是一條普普通通的魚,跟其他的井魚沒有什麽區別了。”獨孤延福的語氣中居然有幾分無奈和遺憾,似乎並不是他要剝奪井魚的修為,而是井魚的行為迫使他這麽做的。

“她……她的修為沒有了?”老祖聽得清清楚楚,但還是難以置信。

“沒有了。這有什麽不好嗎?有了靈智,能感悟到無謂的愛,又不能完滿,反而徒增痛苦。你看看她現在無憂無慮的樣子,難道不是完美的結果嗎?”獨孤延福看著老祖手裏的小瓷瓶,仿佛他不但能看透小瓷瓶,看到井魚無憂無慮的樣子,還能看透井魚的心思。

老祖原本想批駁獨孤延福下手太狠毒——他不但阻攔了井魚的計劃,還將她的修為剝奪——但此時老祖想說的話全部被獨孤延福堵住了。

“你既然已經剝奪了她的修為,為何不殺了她,卻還要把她送給我?”老祖問道。

獨孤延福道:“物盡其用。留下她就是為了送你一個人情,讓你還別人一個人情,欠我一個人情。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我知道你要幫丐半仙照顧這條魚,所以我留了她的命,讓你來照顧她的餘生,直到她……”

他做了一個翻掌的動作,然後說:“……翻肚子為止。這樣的話,她才算盡到了最大價值。就像修為一樣,不能白白浪費。”

“人情並不是錢幣,說什麽物盡其用,未免太過殘忍了。”老祖搖頭道。

獨孤延福仰頭大笑,笑完說道:“大人,你說我太過殘忍,我倒要說,你說這樣的話未免太過幼稚了。”

“幼稚?”

“難道不是嗎?就拿讀書人來說,青衣之時胸懷天下,發誓一旦身著蟒袍,必要兩袖清風,明辨是非。可是為官之後有幾人如此?還不是阿諛奉承,百計鑽營,以求名利?就拿世間所謂有情人來說,年輕之時誰不相信戲文中的牛郎織女、蘭芝仲卿、許仙白蛇?可是自己有了子女,又有幾人能教子女無視身份地位、人界妖界的阻攔?大人所謂人情之論,又有什麽差別?豈不幼稚?”

不等老祖回話,他繼續說道:“哪怕就是令郎與大人有今生這一人情交往,難道不也是因為上輩子的九百個銅錢?”

老祖原本想好了一肚子的話來反駁獨孤延福的殘忍之論,可是聽到獨孤延福提到將離,頓時語塞,那些話隻好咽了回去,爛在肚子裏。他慌忙看了一眼夫人和將離所在的房間,擔心夫人和將離聽見。

獨孤延福順著老祖的目光朝南邊的房門看去,似有所悟,假惺惺地道歉道:“原來令郎從長沙府回來了,剛才是我失言,還請大人不要責怪。”

老祖一驚。他沒想到這獨孤延福不但知道將離“討債”的身世,還知道將離去過長沙府。看來這個修煉者的克星對將離非常關注。他想起井魚以前提醒過他——相對其他大山名川來說,嶽州並沒有吸引獨孤延福的理由,獨孤延福來嶽州並這般對待他,必定另有目的。

可是,他能有什麽目的呢?老祖想不明白。

這時,將離從門口走了出來。

獨孤延福遠遠地看了將離一眼,連忙對老祖說道:“叨擾了,我該走了。”

老祖還沒有說“喝杯茶再走”之類客氣的話,他就轉身往外麵走去,與剛才的彬彬有禮迥然不同。

將離走到了老祖身邊,看著獨孤延福的背影問道:“父親,那人是誰?”

老祖還為剛才獨孤延福說出將離身世的事情一陣陣後怕,急忙說道:“無關緊要的人,沒必要知道。”

將離看到了老祖手裏的小瓷瓶,又問道:“這是什麽?”

“魚,一條認識的魚。”老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還望著獨孤延福消失的方向,生怕他突然折回來。

“一條認識的魚?您認識這條魚?”將離訝異道。

老祖這才收回心神,說道:“不,不,這是我要養的魚。”

“養魚?”將離更加驚訝了。平日裏父親對草木蟲魚沒有任何興趣,今天為何突然要養魚?

老祖點點頭。

“什麽魚?”將離一邊說一邊朝瓶口看去。

“井魚。”

“金魚?”將離看到了井魚背上的紅色,以為那是一條金魚。不過這條“金魚”顯然不是好品種,一般好的金魚體短而圓,眼睛鼓起,而這條魚瘦小細長,實在沒有什麽觀賞性。

老祖當天就叫馬辭買了魚缸回來,放在書房,將井魚養在裏麵。

老祖坐在魚缸旁邊,盯著井魚看了許久,希望她能跟他交流,希望她說說從洞庭湖去瓊州海峽的一路上遇到的事情,說說她到底遇到丐半仙的魂魄沒有,說說她是怎麽碰到獨孤延福的。他想問問她,依現在的情況看,獨孤延福到底是為了什麽來到嶽州?為什麽把她送到這裏來?

可是井魚呆呆地遊來遊去,沒有任何其他動作。

老祖心想:她或許是有想法的,但是靈智已經被取走,她說不了話,也擺不了手,無法將她要說的話表達出來。

就連以前那雙靈動的眼睛,此時也呆滯無神,仿佛放空了一切。老祖心想:她應該忘記了自己曾經開通靈智並與一位王爺私奔到一座破廟的往事,就像將離記不得他是為了討要九百枚銅錢而來到這裏,或許對她來說,曾經與王爺一起的歲月就如前世一樣遙遠。

或許她偶爾能想起一些往事的片段,但是現在是一條魚的她,肯定無法理解那些記憶畫麵的意義。

老祖養了她幾天之後,決定幫助她重新開始修煉,讓她恢複當初的靈智,讓她記起過往的事情。老祖這麽做,一方麵是可憐井魚,另一方麵不免懷有私心。他覺得如果他能幫助井魚記起以前的事情,那麽或許可以觸類旁通,從而找到某種方法讓將離也記起前世遺忘之事。如果將離記起來了,那麽他和將離或許可以找到化解前世欠緣的方法。

於是,老祖到處打聽怪力亂神的傳言。無論在哪個地方,都有一些奇異的傳說。有些一聽就是假的,有些似真似假,有些卻有板有眼。老祖收集了許多這樣的傳言傳說,篩選掉一些無用的,然後親自去一一驗證他覺得有可能的。

當知縣大人喜歡收集怪異故事的傳言傳出去之後,嶽州上至權貴達人,下至販夫走卒,都來到縣衙給知縣大人說自己聽到的離奇事件。但這並不是一件好事,說的人太多了,老祖就要花更多的時間、精力去辨別其中的真真假假,常常反而沒了頭緒。

夫人得知老祖到處打聽奇聞逸事,問他怎麽突然對這些事情感興趣。

老祖說道:“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不必當真。”

一日,老祖剛從縣衙回到家。門子攔住老祖,說道:“老爺,我今天聽到一件奇異之事,不知老爺有興趣聽沒有?”

老祖見門子是自己人,便說道:“這幾天聽到的怪事太多,我看沒幾件是真的,也跟我想聽的相去甚遠。我要聽的奇事有兩個要求:其一,確實怪異;其二,事關禽獸修煉。若不是符合這兩點,就不要說了。”

門子兩手一拍,喜道:“巧了!我聽來的剛好符合您這兩點!”

“哦?那你說說看。”老祖淡然說道。門子的話並不能引起老祖太多的興趣,每個前來講怪事的人都認為自己聽來的怪事比別人的要怪異。

門子說道:“城東有一特別虔誠的在家居士,他養了一隻鸚鵡,那隻鸚鵡本身就靈智聰慧,又天天聽那居士誦經念佛,居然突然悟道了,能背下居士念過的所有經書。見過那隻鸚鵡的人都說它是應了‘頓悟’的說法,要成精成佛了。”

老祖驚訝道:“城東?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門子道:“老爺公務繁忙,常在縣衙和府裏來回,哪裏聽得到城東的傳言?這鸚鵡悟道的事情剛傳出來不久,老爺沒聽到也是正常。”

老祖便問那居士的姓名和住址,門子告訴了老祖。

剛剛到家的老祖立即跨出大門,往城東去了。

老祖很快就找到了居士的家。

那居士見來者是知縣大人,惶恐不已。

老祖說明來意,居士立即帶老祖進屋觀看那隻傳說中“頓悟”的鸚鵡。

從外貌上看,這隻鸚鵡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是老祖知道人不可貌相,修煉的鳥也不可貌相,於是問那居士:“我聽說它能背下你念過的所有經書,有沒有這麽一回事?”

居士答道:“有的。”

老祖道:“可否讓它背一些來聽聽?”

居士看了看棲息在鳥架子上的鸚鵡,為難道:“恐怕不行。”

“你雖不是出家人,但是信佛,不應該打誑語。”老祖失望道。

居士連忙解釋:“我沒有欺騙大人。它前幾天確實是能背下它曾聽我念過的所有經書。但不知道為什麽,它這兩天突然不背誦經書了,我叫它背它不聽。不但不背誦經書,而且動都懶得動一下,好幾次我以為它是要死了。”

鸚鵡在鳥架子上一動不動,仍不作聲。別說背誦經文了,連學人語都好像不會。

居士敲了敲鳥架子,對鸚鵡說道:“你背些經文給大人聽聽,難道你全都忘記了嗎?”

鸚鵡側頭看了看居士,仍然一動不動。

老祖道:“如果隻會一句兩句,那可能是學人口舌而已。它若真能背誦許多經書,肯定不會忘記的。”

“可是……我真沒有欺騙大人。”居士有些著急。

老祖見他如此,覺得他應該不會騙人。於是,老祖走到鸚鵡跟前,恭恭敬敬地對那隻一動不動的鸚鵡說道:“鸚鵡先生,你為什麽突然不背誦經書,又不怎麽動了呢?”

那隻鸚鵡居然開口回答了!

“身心都不動,是為無上道!”它回答得字正腔圓,仿佛正在參禪的高人一般。

老祖愣住了!

居士更是驚得目瞪口呆。顯然鸚鵡的回答遠遠超出他的意料。

這鸚鵡居然是為了修無上道而不再背誦經書,不動一下,就仿佛一位看破紅塵、參透真相、遺世獨立的高僧!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修行法門!我以前的修行都是走彎路!”居士驚訝之後恍然大悟。

老祖不是修行人,對佛法的了解也有限,但是聽到一隻鸚鵡居然能說出它自己對佛法修行的理解,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雖然這的確是一隻靈智非同一般的鸚鵡,但老祖不好再打擾它的清淨,不好借鑒方法來給井魚開啟靈智。老祖不能為了井魚的修行而詢長問短,打擾破壞了它的修行。

老祖隻好告辭離去。

十多年之後,嶽州再次傳出關於那隻鸚鵡的傳言,說是那隻修行的鸚鵡死了,養它的居士沒有遺棄或者埋葬它,而是將它火化了。火化之後,居士居然在鸚鵡的骨灰裏找到了幾顆舍利。

為此,居士在嶽州郊外為它修了一座塔,名叫“無上道塔”。塔上有一對聯,專為鸚鵡而寫:“世人難入三昧境,鸚鵡卻能定心身。”

雖然那隻鸚鵡沒能讓老祖找到重新開啟井魚靈智的方法,但是他沒有放棄,依然到處打聽類似的傳言。

將離在家裏住了一晚之後回到了古今寺繼續讀書,隻等來年開春轉赴嶽麓書院。

喜鵲依舊一旦得空就跑到古今寺,跟著將離和其他學生一起聽明藏法師講課。她看到將離和馬清明的時候,一如既往親切高興。可是將離再看到她的時候,心裏總有些不自在。

在以前,將離把她當作母親那樣的長輩,也當作姐姐那樣的親人,還當作兩小無猜的夥伴。喜鵲比他大五歲,對小孩子來說,五歲的差距意味著懂得的事情要多得多。將離小時候覺得喜鵲什麽都知道,跟母親和父親沒有多少差別。隨著年齡的增長,將離覺得喜鵲更加親近了,知道喜鵲處處護著他,於是覺得她是姐姐。在古今寺的這兩年裏,將離已經感覺不到他和喜鵲之間有任何年齡差距了,因此感覺慢慢發生變化,他覺得喜鵲和馬清明一樣是他的好玩伴了。

可是那晚的事情發生之後,他覺得這些感覺全部似是而非了,他已分不清喜鵲到底跟他是什麽關係,他到底應該如何與喜鵲相處。

他原以為喜鵲再看到他的時候會像自己一樣不自在,可是喜鵲並不像他想象中那樣。於是,他更加迷惑了。

在古今寺讀書不久,便到了中秋節。

這一天,明藏法師沒有授課,讓所有學生慶祝節日。此時寺廟裏已經有了三十多名學生,離家遠的便留在寺廟,離家近的則回家跟親人團圓去了。

老祖沒讓將離回去,隻叫人送來了月餅,並囑咐他安心讀書。

送月餅的人說:“老爺要我轉告你,你雖然被嶽麓書院取錄,但嶽麓書院年年有考試,所以你仍然要潛下心來準備明年的考試,倘若考得不好,不但丟了法師的臉,而且讓老爺麵上無光。”

傍晚時分,喜鵲來到古今寺,對將離說道:“夫人叫我偷偷來喊你和清明一起回去吃晚飯。夫人說,隻要你到了家裏,老爺不敢將你趕回來。”

將離搖頭道:“罷了,罷了。回家的事情等我考上舉人再說吧。”

喜鵲不滿道:“法師說範進五十多歲才中舉呢!總說考上舉人再說,誰知道是什麽時候?”

馬清明在旁笑道:“喜鵲,你太低估將離了吧。將離很快就可以考上舉人,金榜題名的。”

喜鵲瞪眼道:“我當然知道少爺的才華!我是打個比方嘛!哪有團圓的中秋節都不讓回家吃飯的?老爺真是太狠心了!”

“我不回去。”將離搖頭道。

馬清明見將離不肯回去,便鬼鬼祟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要不……我們一起去做點別的事情?”

“別的事情?什麽事情?”將離問道。

馬清明看了喜鵲一眼,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去拜月吧。”

“拜月?”喜鵲蹙起眉頭。

“你不知道拜月是幹什麽吧?”馬清明意味深長地看著喜鵲。

“我隻聽說過貓拜月會成精,沒聽說過人拜月幹什麽。”喜鵲說道。

“開簾見新月,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馬清明念道。

“什麽意思?”喜鵲聽不懂他的話。

將離幫喜鵲解圍道:“他說的拜月是拜月老。”

喜鵲斜了馬清明一眼,說道:“拜月老就拜月老,拜月老求姻緣,直接說不就行了?還非得這樣拐彎抹角欺負我讀書沒你多不可?”

馬清明訕訕道:“直接說不是不太好嘛……”

“有什麽不好的?你和少爺都到了說媒的年紀,確實也該想想這些事了。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思,我陪你們去就是。月老廟離這裏不遠,我們吃了飯去也不算晚。月老廟旁邊那條街上年年中秋有花燈可以看,拜完了月老,可以順道看看熱鬧。”喜鵲興致勃勃地說道。

馬清明咳嗽了一聲,問道:“喜鵲,你……你不求姻緣嗎?”

將離掃了喜鵲一眼,慌忙將目光投向別處。

喜鵲笑道:“我求什麽姻緣?我才不要!”

“你就沒有過這方麵的想法嗎?”馬清明有些著急。

“沒有。”喜鵲回答得幹脆利落。

他們三人在寺廟裏一起吃過齋飯,便趕往年年鬧花燈的九廟街。

九廟街以前有九座廟,現在僅存兩座,其中一座便是月老廟。由於求姻緣的人從未少過,所以月老廟一直香火旺盛。另一座廟與月老廟隔街相對,卻要落寞得多,且年久失修,廟名早已被人們忘記,每被提及便說是菩薩廟,供奉的到底是什麽菩薩,無人知曉。

不過大多數人認為這裏供奉的是觀音菩薩,但這些人中意見也不統一,有人認為供奉的是魚籃觀音,有人認為供奉的是馬郎觀音。

意見不同的兩方都能說出淵源來。

前者說,一千年以前,有一位妙齡美女在這條街上提著魚籃賣魚,許多人來這裏趕集不為買東西,隻為看她一眼。求婚的人絡繹不絕,踏破了她家的門檻。

麵對眾多求婚者,賣魚美女提出了一個條件,說是誰能一夜之間將《普門品經》背誦下來,就選誰做如意郎君。

那時佛法還沒有普及,許多人並不讀經書。

因此,眾多求婚者尋找該經書,並抄寫背誦。就是不求婚的,也慕名求閱。

第二天,能夠背誦此經的人有數百人。

於是,賣魚美女又提出新的條件,在這數百人中,誰能一夜之間將《金剛般若經》背誦下來,她就嫁給誰。

沒有求婚的人也好奇地尋找、翻閱此經書。

第三天,仍有五十多人能夠背誦。

賣魚美女再次提出新的條件,這五十多人中,誰能一夜之間將《法華經》背誦下來,她就選擇誰。

第四天,隻有一位姓馬的年輕男子做到了。於是,賣魚美女嫁給了他。

洞房花燭夜的時候,賣魚美女自稱身體有恙,不能立即同房。姓馬的男子便讓她睡在側房,等她身體好了再同房。可是第二天她就死了。

姓馬的男子痛不欲生,隻好剛剛辦完婚禮又辦葬禮。剛剛參加婚禮的客人又參加喪禮。

七天之後的出葬那天,一位身穿紫衣、拄著拐杖的和尚來了,聲稱隻要打開棺材,他就能救活賣魚美女。

姓馬的男子便打開棺材,結果發現棺材中沒有賣魚美女的屍體,隻見骷髏一副,遍視其身,所有的骨節都像鎖一樣連接。

眾人大驚。

和尚卻哈哈大笑,說道:“佛身有舍利骨,菩薩之身有鎖子骨!此乃鎖子骨是也!”

眾人不解,問道:“這新娘子原是賣魚之人,怎麽一夜之間變成了菩薩?”

和尚說道:“她本是菩薩下凡,憐憫你們罪孽深重,便以此法來讓你們熟讀經書,開導感化。”

眾人頓然大悟。

但有人說:“話雖如此,但這新郎官苦讀經書,從眾多競爭者中勝出,尚未得到任何回報,即遭此不幸,未免太不公平!倘若熟讀經書即得到這種下場,還有誰願意這麽做呢?”

和尚點頭道:“所言極是。新郎官的福報不在此生,便在下世,或下下世,抑或下下下世。”說完,他將拐杖伸進棺材裏,挑起鎖子骨,騰空而去。

後來人們便在美女賣魚的那條街上建起了一座廟紀念她,廟中的雕像是一提著魚籃的菩薩。

這就是魚籃觀音的來源。

然而關於這廟的起源還有一種截然不同的說法。

相信這裏供奉的是馬郎觀音的人說,很久很久以前,這裏住著一位人稱“馬郎婦”的美女。隻要是對她起了**心的人,她都來者不拒,與人**交。

與她**交者有老有少,有貧也有富,甚至有街頭的乞丐。

但是,凡是跟她**過的人,從此再也不會起**心。

後來馬郎婦年紀輕輕就去世了,眾人合力將她埋葬。

因此,此地的人認為她是來拯救罪孽之人的,給她建了這座廟。

奇怪的是,這座廟雖然來曆並不清晰,但一直沒有像九廟街上的其他七座廟一樣斷絕香火,湮沒於塵土之中。當然,它也從未像其他廟宇那樣喧鬧旺盛過,多少年來一直修修補補,處於即將廢棄卻未廢棄的邊緣。

將離他們趕到九廟街後,立即被如同繁星的花燈迷了眼。街上的人摩肩接踵,如同川流。將離走得比喜鵲和馬清明稍慢一些,很快就落了單。

將離以前沒來過九廟街,對這裏並不熟悉。他記得馬清明說要去拜月老,便沒再看花燈,打算先去月老廟等著,省得他們到時候找不到自己。

他問了幾個人,按照別人指的方向擠到了一座廟宇前。

跨進門去,他發現裏麵人影寥寥,冷冷清清,與外麵相比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他心想:今晚來拜月老的人這麽少?

往裏麵走一些,將離發現到處都破破爛爛的,牆壁剝落結網,雕像蒙塵無光,有種被所有人遺忘的落寞荒涼。

將離猜測月老主殿的大概位置,走進了一間相對空間較大、器物較多的房間。

正對大門的主位上有一尊雕像。將離走過去一看,立即被它吸引住了。

這雕像與常人一般大小,並不像其他廟宇的佛像那樣又高又大,不知是住持此廟的人經濟拮據還是故意為之。不過這不是吸引將離的原因。

讓將離目不轉睛的是這雕像實在逼真!雕像的眼睛靈動,臉龐細膩,盤腿坐在蓮花座上,神閑氣定而優雅。尤其是雕像身上的衣服,絲絲縷縷就如針線縫製。要不是怕擾了仙人,將離恨不能伸手摸一摸。

將離很快發現這雕像跟一人相似。

那人便是嶽麓山上明白庵裏的尼姑。

這麽一想,便越看越像!

忽然之間,將離想起幼年時在將軍坡遇見的那位路過的尼姑——明白庵裏的人,將軍坡偶遇的尼姑和這雕像都一模一樣!

將離渾身一顫。

難道那尼姑是菩薩?還是這雕像巧合像她?可相像到這個程度著實難以讓人相信。

將離細細打量雕像的眉毛、鼻子、嘴巴,處處與那尼姑毫厘不差。

將離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差點就扶住底下的蓮花座去摸那菩薩的腳,看看是否有溫度。

他心中猜疑,月老應該是一位老翁,怎麽成了蓮花座上的女人呢?他決定找廟裏的人問一問此雕像的來源。

他反身走到門口,正好兩個人迎麵走了進來。

他尚未跨出門去,就聽到那兩人在背後說話。

一人說道:“這蓮花座上怎麽是空的?”

將離一驚。

另一人回答道:“這上麵的菩薩破損多處,已被搬走了,過幾天會換一個新做的菩薩來。”

將離在門口轉過頭來,朝那蓮花座望去,隻見蓮花座上空空如也,剛才看到的栩栩如生的菩薩已經不見了蹤影!

將離急忙回到剛才站著的地方,用手摸了摸蓮花座,蓮花座是石雕的,沁涼沁涼的。

那兩人見將離一臉茫然又驚恐的樣子,問他為何如此驚恐。

將離擺擺手,慌忙從廟裏逃回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這時喜鵲突然出現在大街的另一邊,她一邊揮舞著手一邊大喊道:“少爺!少爺!這裏!這裏!”

馬清明就在她的身後。

將離從人群中擠了過去,問喜鵲道:“你們怎麽才來?我都在廟裏等了好久了。”

喜鵲驚訝道:“你等了好久了?我們倆在這裏倒是等你好久都不見你來。”

將離指著剛剛出來的那座廟,說道:“我都在裏麵逛了好一會兒了。”

喜鵲笑道:“哈哈哈,少爺你走錯啦!那邊是菩薩廟,這邊才是月老廟!這兩座廟隔街正對著,難怪你會走錯。”

將離朝喜鵲身後看去,果然看到一座牌匾上寫有“月下老人廟”的廟宇。這邊的對聯刷了新漆,在花燈的照耀下非常醒目。對聯寫的是:“無緣對麵不相識,千裏姻緣一線牽。”

將離感歎不已。人生相遇確實如此:無緣的人即使對麵走來,也不會相識;有緣的人即使此刻在千裏之外,也會越過無數的山,渡過無數的水,穿過無數的清晨與黃昏,披星戴月,風雨無阻地來到這裏,就仿佛兩人的腳下有一條紅線相牽相絆。

“發什麽愣呢?不跟我們一起進去嗎?”馬清明推了一下將離。

喜鵲已經先進去了。

將離回頭看了一眼對街的那座古怪的廟,心中疑慮重重。剛才蓮花座上的女人到底是誰?為何突然在我眼前出現?這是有什麽預示嗎?如果有,那麽預示著什麽?

將離抬頭望天上一看,月亮似乎從來沒有這麽大這麽圓過,月中的桂花樹異常清晰,枝葉可數。

明白庵中,女子依窗望月。月亮又大又圓,裏麵一棵桂花樹。

一隻烏鴉的黑影從玉盤一般的月亮前掠過,仿佛是從那桂花樹上飛來,落在了窗邊。

女子輕歎一聲,說道:“不知月中吳剛砍那桂花樹累了沒有?”

烏鴉拍翅落地,化成阿婆。她一眼看穿了女子的心思,說道:“那桂花樹是不死之樹,砍了即愈,愈了又砍,不知何時是個盡頭,吳剛豈能不累?人妖相戀也是如此,因人投胎轉世,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亦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女子道:“阿婆,我今天忍不住去找了他。他正在嶽州的一座廟裏遊玩,我一時躲避不及,便上了旁邊的空蓮花座。”

“他認出你來了嗎?”阿婆問道。

“小姐若是仍然放不下,何不當時就跟他相認了呢?”

女子搖頭道:“他尚未記起我來,我又怎能貿然相認?況且他是人,我是妖。他若得知我是妖,又怎能相信我的話?”

“何不妨一試?萬一他相信你呢?”

“我何嚐不想試一試?他在麓山寺借住之時,我曾托夢於他,說我和他有前世欠緣,他卻說我妖言妄語。”

阿婆笑道:“小姐不要灰心,他能說出‘妖言妄語’來,或許是因他已經記得你的身份了,不過記憶尚淺而已。前世他臨死之時將那地方命名為‘畫眉村’,亦可見他對小姐的難舍難離之情。我想,他也想到有一天投胎轉世,‘畫眉’二字能讓他記起小姐你吧。”

女子勉強笑笑,說道:“他當年選擇在那裏自盡並埋骨藏屍,就是要將那將軍頭隱藏起來,不會輕易轉世投胎的。獨孤家族尋找多年,未能得逞,也是因為找不到任何關於他的信息。‘畫眉’二字是他臨死之時聽到窗外畫眉鳥啼叫,臨時起意而已,並不是專為我而取。”

阿婆道:“獨孤家族隱藏實力多年,意圖厚積薄發,就等找到你與將軍頭,即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上可把控廟堂,下可號令江湖。現在獨孤延福已經知道你在嶽麓山,又頻頻在嶽州城露麵,阿婆我實在擔心他知道將離就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阿婆勿要擔憂。”女子悠悠地說道。

阿婆點頭道:“說得也是。說了也白說,想了也白想。小姐,不如我陪你去山下人間看看花燈,順道去月老廟求一根簽,看看小姐與他今生的姻緣如何。”

女子道:“阿婆活了千年,見慣了悲歡離合,竟還相信求簽一說不成?”

阿婆道:“我怎會相信?隻想陪小姐出去透透氣、散散心罷了。”

女子道:“也好。”

將離和馬清明趕到月老像前時,喜鵲已經跪在那裏雙手合十祈禱了。

馬清明急不可待地想靠過去,可是前麵還站了好幾個先來的求姻緣的人。將離和馬清明隻好排在後麵。

馬清明擠進去的時候,將離站在門口,沒有跟著進去。

不一會兒,喜鵲出來了。

將離踮腳一看,馬清明還排在後麵。

喜鵲見將離沒有進去,問道:“少爺,你怎麽不進去?”

將離搖搖頭。

喜鵲做鬼臉道:“少爺是已經心有所屬,還是隻求功名,暫時不考慮兒女情長?”

將離將她拉到偏僻人少之處,問道:“那晚的事情,你難道忘記了嗎?”

喜鵲露出羞赧之色,低聲道:“喜鵲怎會忘記?”

“既然如此,為什麽帶我來這裏?為什麽剛才問我那樣的話?”將離迷惑道。

將離呼出一口氣,說道:“難道你那一晚隻是一時興起,逢場作戲?”

喜鵲咬住嘴唇,半晌沒有說話。

將離見她委屈的樣子,自知說話重了,立即軟下口氣說道:“自從那晚之後,我就一直弄不懂你。你還像從前那樣待我,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卻無法像從前那樣待你了,無法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若是要我負責,我可以跟我父親說明,請我父親往你家裏送聘禮;你若是逢場作戲,並不當真,也請告訴我,免得我心中牽掛。”

喜鵲仍舊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將離著急道:“你搖頭是什麽意思?是不要我負責,還是否認逢場作戲,還是什麽別的意思?”

喜鵲鬆開了嘴唇,說道:“少爺,我既不是逢場作戲,也不是要你負責。”

將離一愣。

“少爺,喜鵲傾心於你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我以前從未言明,但少爺應該心底清楚。我怎會逢場作戲?喜鵲自知配不上少爺,少爺的夢中人也不是我,那晚少爺呼喚另一個人的名字許多遍,那人才應該是少爺的夢中人。我怎能要你娶我?”喜鵲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將離。

“可是……可是我們都已經……”將離說道。

喜鵲打斷他,說道:“少爺不必自責。那晚不是你的錯,是我在你喝的湯裏下了藥,使你意亂情迷,失了分寸。要道歉的話,也該是我向少爺你道歉。”

將離驚訝得後退了一步,嘴唇顫抖道:“你下了藥……你……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喜鵲含淚道:“我知道我跟少爺沒有可能,但我不願就這樣跟少爺錯過,於是出此下下策。”

將離搖頭道:“喜鵲你……你真是太傻了……”

喜鵲道:“都是我不對!都是我不對!少爺如果因此怨恨我,就請少爺把喜鵲趕出馬府吧!”

就在此時,一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一把拉住將離,激動道:“快跟我回去!”

將離一看,原來是馬辭。

喜鵲的眼淚還沒有抹去。可是馬辭根本不顧眼前不尋常的情景,死死抓住將離的手往外拖。

“怎麽啦?出什麽事了?”喜鵲驚慌之下也抓住了將離的手,似乎害怕馬辭把他拉走。

馬辭臉色不好,說道:“老爺被抓起來了!”

將離和喜鵲都大吃一驚!

“老爺是知縣大人,誰能抓他?”喜鵲驚訝地問道。她知道馬辭不是開玩笑,手雖然還抓在將離的手上,但沒使力氣,跟著將離一起往外走。

“現在還不清楚,聽說是巡撫大人下的命令。”馬辭慌慌張張地說道。

“不管是誰,憑什麽抓老爺啊?老爺兩袖清風,為人正直……”喜鵲道。

“驚動皇上了?”喜鵲嚇得渾身戰抖。

馬辭戰戰兢兢道:“是啊!前不久不是鬧長毛叛亂嗎?恰好現在發現嶽州糧倉居然都是空的,朝廷的人懷疑老爺暗中送糧給叛亂的長毛軍和撚軍!這罪名要是定下來,老爺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這時馬清明從主殿走了出來,見馬辭也在,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馬辭道:“我去了古今寺,聽人說,你們三個來了月老廟,就找過來了。”

馬清明見喜鵲和將離臉色不對,便問出了什麽事。

喜鵲將馬辭帶來的消息說了出來。

馬清明擊掌憤憤道:“汙蔑!這是汙蔑!就算糧倉虧空,鬧長毛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怎麽能說老爺暗中協助叛亂呢?”

半天沒有說話的將離此時說出話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去再說。”

馬辭道:“就是,就是。事發突然,老爺被抓走時,夫人昏厥過去了。現在家裏人心惶惶,沒有了主心骨。你回去了,大家才能安定下來,一起想辦法。”

喜鵲喃喃自語道:“老爺是好人,好人有好報,老爺一定不會有事的。”

將離暗自思忖,聽父親說,近幾年嶽州連連豐收,糧倉盈實,怎麽突然就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