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喜鵲藥

第七章 喜鵲藥

法師和將離還沒有進嶽州城,就已經有人快馬加鞭趕到知縣府裏報告了消息。

剛剛病愈的夫人要親自下廚給法師和將離做菜。老祖卻攔住了她,說道:“一切從簡,我已經安排好了,你還是讓下人去做吧。”

夫人生氣道:“我兒子成了帝王師的學生,我高興還不行?你說一定要考上舉人再說,你不知道考舉人有多難?你總要求他,你自己可曾為他做過一件對得起‘父親’這兩個字的事情?”

老祖默不作聲。

一旁的喜鵲急忙往前跨出一步,垂首說道:“夫人,老爺說得有道理。”

夫人怒色責罵喜鵲道:“喜鵲!你還幫老爺說話!”

老祖則感激地看了喜鵲一眼。

喜鵲看似驚慌卻有條不紊地說道:“夫人,您身體剛剛痊愈,聞不得油煙味兒。就算您非要下廚不可,可是又能做什麽菜呢?喜鵲我知道您的廚藝好,但是法師是出家人,是吃齋的啊。”

老祖急忙接著說道:“對對對,法師是吃齋的。你的拿手菜都是肉食,色香味俱全,可是端上桌了,法師一筷子都夾不得,我們當著法師的麵吃這些也不好。你說是不是?”

夫人呼了一口氣,側頭對喜鵲道:“這我倒是沒有想到,你怎麽不早點兒提醒我?”

老祖喜形於色。隻要將離在家裏吃住的時候,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

喜鵲道:“我沒想到您要親自下廚,所以沒有提醒。不過,夫人,您可以留少爺在這裏多住幾天。以後少爺去長沙府讀書了,見麵的時間就少了。”

老祖沒想到喜鵲幫他說了話,卻又建議留將離在家裏住。這一來二去,餐桌上省下的錢不還是會用掉?老祖連忙說道:“好男兒誌在四方!怎麽可以留在家裏!”

夫人憤憤道:“你這話說出去不讓人笑話!自己的兒子有幾天在家裏住過?那些我都不說了!他出遠門回來,我讓他在家裏住幾天,跟我親近親近,這都不可以嗎?”

老祖一拂袖,大聲道:“那好,就讓他在這裏住一天!再跟我討價還價,我今天連門都不讓他跨進來!”說罷,老祖反身回書房去了。

夫人眼眶裏盈滿了淚水,指著老祖的書房說道:“喜鵲,你看看,你看看,老爺的心腸有多狠哪!”

喜鵲安慰道:“夫人,老爺是想磨煉少爺。他的心腸狠是為了少爺,您心腸軟也是為了少爺。少爺就快來了,您快把眼淚擦一擦,別讓少爺看到了心神不安,影響讀書。”

夫人掏出手帕在眼角抹了抹。

喜鵲又道:“今晚您就讓少爺在我房間裏睡吧。”

夫人拿下手帕,狐疑地看了喜鵲一眼。

喜鵲臉上立即緋紅一片,她說道:“夫人別多想。我在老家學了一道燉補身湯的方子,想今晚燉給少爺喝。少爺舟車勞頓,身子肯定虛弱,喝了我這湯,肯定會有好處。但是您也知道,倘若老爺看到又會責罵,所以不如讓少爺住在我房間,這樣比較方便。我給少爺燉好了湯,等少爺喝完,就去張婆婆屋裏睡。”

夫人歎息道:“唉,做父親的還不如你這個做下人的有心。那就這樣吧。我叫馬辭去跟張婆婆說一聲,讓她多準備一床被子。”

喜鵲欣喜施禮道:“多謝夫人。”

院子裏的棗樹一陣輕微抖動,棗樹葉落了一地。

一隻渾身翠綠如玉的蟈蟈抱著一片棗樹葉翻滾落下。落地之後,它雙腿一蹬,展翅飛起,落在喜鵲的後褲腿上。

“傻孩子,謝我幹什麽?我還要謝謝你呢!”夫人溫和地說道。

喜鵲道:“夫人這麽說是要折殺我呀。夫人和老爺待我這麽好,還讓我跟著少爺讀書,簡直是我的再生父母,這些恩情喜鵲一輩子都償還不完,怎能還讓夫人謝我呢?”

夫人摸摸喜鵲的臉,說道:“一家人說什麽恩情?我早在心裏把你當女兒對待了。”

喜鵲臉上掠過一絲不自在的表情,說道:“夫人,我給少爺準備好了熬湯的陶罐,也買了一點兒藥材,我回房去看看還缺什麽。免得到時候來不及。”

夫人揮手道:“去吧,去吧。”

喜鵲急急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關上,坐到**,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的陶罐。陶罐旁邊還有一個細麻繩捆住的紙包。紙包裏麵是補藥。

喜鵲的眼睛突然一瞪。

陶罐口子上多了兩根綠草一樣的東西,那東西還顫顫巍巍地動。

“好計謀啊!你讓將離在你房間住,還要給他熬湯,那就最適合下毒藥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哈哈哈!”聲音從陶罐裏傳來。

一隻蟈蟈從裏麵爬了出來,頭上的觸須如同兩根綠草。

喜鵲沒好氣地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看看你把那棵棗樹弄成什麽樣子了!別人家的棗樹才開始掉葉子,這棵棗樹的葉子就快掉光了!老爺或者夫人如果發現棗樹不正常,你說怎麽辦?”

蟈蟈從罐口跳起,落地變成一身綠衣手拿折扇的年輕男子。他嘴角一歪,不以為意道:“生而為妖,總有破綻。不過誰會關注這些小細節?再說了,我依靠這棵棗樹提供精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鳥不會因為怕獵人的弓箭而不展翅,魚不會因為怕釣者的魚鉤而不進食,你說是不是?待你下毒成功,將離耗盡獸件,我就能從我主人那裏得到上等修煉之術,就能擺脫這棵棗樹的供養,用更好的方式吸取天地精元了。而你,也可以得到我許諾的。”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靠近喜鵲。

喜鵲慌忙從床邊站起,繞過男子,走到桌子旁,拎起藥包又放下,說道:“對了,我好像漏了幾味藥,我現在去藥鋪抓來。”

男子不高興道:“這補藥隻是裝裝樣子的,關鍵是毒藥起作用。少幾味藥多幾味藥有什麽區別?”

喜鵲道:“要裝就裝像一點兒,萬一夫人看出藥不全,豈不是會起疑心?這次機會難得,更難得的是夫人答應讓少爺住在這裏,如果這次出點意外,下次機會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男子將折扇一甩而開,扇了扇,無奈道:“你快去吧。”

喜鵲從屋裏跑了出來,出了馬府大門,直往藥鋪而去。

走到了常去的藥鋪門口,她站住了,猶豫片刻,然後往一家稍微偏遠的很少有人光顧的藥鋪走去。

這家藥鋪因為生意不好,常換老板。最近來的老板是外地人,認不得幾個嶽州人。

老板見喜鵲進來,喜滋滋地問道:“這位姑娘,你要抓什麽藥?”

喜鵲將一張寫好的紙遞給老板。

老板將紙在手中攤開,看了看,然後狐疑地盯著喜鵲,輕聲問道:“姑娘,你這藥是……”

喜鵲打斷他道:“抓不抓?不抓的話,我就去那邊藥鋪抓了。”

老板急忙點頭道:“抓,抓。怪我多嘴,怪我多嘴!”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抓藥的顧客,哪裏能輕易放過?

老板很快稱好了幾味藥,用紙包了起來,然後用兩根細麻繩捆住,遞給喜鵲。他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麵前的姑娘。

喜鵲接過藥,付了錢,急急忙忙出了藥鋪……

明白庵前,一隻烏鴉棲息在苦楝樹上哇哇哇地叫個不停,聲音粗劣而嘶啞。

屋裏的女人正在抄寫《心經》,寫著寫著,突然放下了筆,走到圓拱門下,對著那隻聒噪的烏鴉罵道:“你能不能停下來?吵得我好不心煩!”

烏鴉撲棱著翅膀飛到了女人身旁,化作穿了一身灰色衣服的老太太。她的臉上也是一片灰色,看起來有幾分恐怖。

“小姐,是你心不靜,怎麽怪得了我?”老太太的聲音嘶啞低沉,仿佛要鉚足了勁兒才能發聲。

“我怎麽心不靜了?”

老太太嘿嘿笑了一下,笑聲聽起來淒慘無比。

“麓山寺那位書生沒來,小姐當然心不靜。小姐等了五百年才見了他一麵,心有不甘哪。”

“你怎麽知道他就是那個人?”女人強嘴道。

“小姐難道忘記他的容貌了嗎?也是啊,五百年了,普通人已經忘記五六輩子的事情了,還有什麽不能忘記的?可是我還記得他的樣子,那眼睛、那鼻子、那氣度,都還是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樣!更何況地仙說過了,五百年後他會來這裏。”

“既然是他,為什麽那晚之後沒有再來這裏?”女人氣咻咻地說道。

“小姐,別忘了你是妖他是人啊!你當然記得。他卻投胎轉世,喝過了孟婆湯。”

“難道他就沒有一點點印象嗎?都說人會在夢裏夢到前世的片段,他從來沒有夢到過我嗎?”

老太太搖頭道:“小姐,當初你就應該知道,妖和人相戀就是這樣的結果。”

女人泄了氣,問道:“阿婆,你說他還會來嗎?”

老太太看著遠方說道:“恐怕是不會了。我昨天聽到麓山寺出來的小和尚說,那個借宿的書生已經回嶽州去了。”

女人一慌,說道:“山長沒有錄取他嗎?”

老太太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阿婆,你為何不幫我問問山長?”

老太太道:“山長是什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身上正氣太重,我遠遠看一眼就肝膽俱顫,魂恐魄怕,哪裏近得了身?再說了,小姐你出家為尼,不就是要忘掉他嗎?今天怎麽又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人反駁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本在屋裏抄《心經》抄得好好的,你在外麵叫個不停,擾亂我心境!”

“好吧,好吧,我不吵你了。”老太太點頭道。

女人歎了一口氣,轉身回屋。

老太太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自語道:“隻可惜那書生的眉毛……恐怕這次回去會有劫難……活不了多久了……小姐這五百年算是白等了。”

這時,一隻拳頭大小的青蛙蹦了出來,停在老太太腳前。青蛙嘴邊露出一線牙黃色,那是銅錢的顏色。

老太太抬腿要走,卻聽到腳下傳來“呱”的一聲青蛙叫。她低頭一看,連忙將腳收了回來,說道:“哎呀,你怎麽不早點兒發聲?差點踩到你了!”

“你是不是又碰到符菱衣那個討厭的丫頭了?”老太太低著頭問青蛙。

青蛙“呱”地叫了一聲。

“她沒有發現小姐藏在這裏吧?”

青蛙“呱呱”叫了兩聲。

老太太道:“沒有發現就好。你繼續擾亂她,有什麽新的情況及時告訴我。”

青蛙“呱”地叫了一聲,蹦進了旁邊的草叢裏。

老太太化作一隻烏鴉,先飛到了苦楝樹上,然後再次展翅,往北方飛了去。

馬車轔轔。

雖然馬車的座位上特意墊了一層棉花被,但是將離還是感覺坐骨被硌得生疼。他雙手抓住扶欄,盡力使自己與座位之間隔開一點兒距離。可是一路坑坑窪窪,車輪碰到一個坑,他便跟著馬車往下落,車輪從坑裏出來時往上一蹦,他的坐骨便又磕在座位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他恨不得下了馬車走路,可是這個時節多雨,路麵濕滑,根本走不快,更別說走幾步腳底下就會粘上厚厚一層的濕泥土。這樣的話,很快就會被馬車甩出很遠的距離。

將離忍受著煎熬,看了一眼法師。

法師則盤腿坐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跟著馬車搖搖晃晃,仿佛是一尊不倒翁。

將離站了起來,在這樣搖搖晃晃的馬車裏,站著很難保持平衡。將離用力抓住扶欄,與馬車抗衡。

法師的雙眼眯出一條縫,又閉合上,仿佛是兩隻小心翼翼透氣的河蚌。

“不要與它做鬥爭,你隨著它的意思就會好很多。執著是煩惱困苦的根源,不要放不下自己。”法師說道。

將離恍然大悟。他坐了下來,不再與馬車抵抗,隨著馬車搖來晃去,果然沒有剛才那麽難受了。

“師父,你看到過妖怪嗎?”將離搖搖晃晃地問道。

法師閉目一笑,說道:“你眼前的就是妖怪啊。”

將離迷惑道:“眼前的?您說您是妖怪?”

法師點點頭,說道:“是。”

“您是人,還是鼎鼎有名的法師,怎麽會是妖怪?”

法師道:“物老為怪。我都這把年紀了,不能不稱為‘老’,因此我就是怪物啊。”

將離道:“師父,我說的妖怪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一些動物修煉成的妖怪。”

法師道:“你又執著了。我老了稱為怪,動物活得太久了也稱為怪,沒有什麽區別。《抱樸子》一書中說:‘萬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我本就是人形,自然沒有變化。動物沒有人形,成了怪就會修煉成人形。”

“為什麽妖怪都要修煉成人形?”

法師睜開了眼睛,扒開簾子看了看外麵,然後放下簾子,說道:“突破本身壽命的限製,取決於兩個條件——一個是靈智,一個是獲取精元的方式。其實呢,靈智和獲取精元的方式是相輔相成的,有此則有彼,有彼則有此。而人的靈智和方式相對來說最為精妙。”

“學生聽不明白。”將離說道。

“你想啊,石頭之所以是石頭,草木之所以是草木,動物之所以是動物,人之所以是人,都是由靈智和獲得精元的方式決定的。石頭沒有靈智,難以獲得精元,所以它不能動,也不能生長。草木靈智很淺,能獲得根所在範圍的精氣,它雖然不能動,但能生長。動物相比草木靈智較高,又或能跑或能飛或能遊,獲得精元的範圍擴大,所以它能生長,且比草木更為自由。人吸收精氣的方式就更多了,所以人能生長且有相當高的靈智。換而言之,石頭因為難以獲得精元,所以沒有靈智;也因為沒有靈智,才不會獲得精元。草木獲得固定地方的精元,所以靈智有限;也因為靈智有限,才難以獲得更多精元。動物能移動獲得精元,不限於某處,所以靈智更高;也因為靈智更高,才有更多方式獲得精元。人獲得精元的方式比動物更多,所以靈智比動物又高一等;正因為靈智又高一等,所以獲取精元的方式更勝一籌。”

將離認認真真地聽著法師的話。

“修行之人借助煉丹法、吐納法等秘術來獲得更多的、更純粹的精元,就是因為那些秘術比我們本身所知的獲取精元的方式更妙。而動物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人這裏學就可以了;草木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動物那裏學就可以了;石頭要獲得更妙的獲取精元的方式,隻要從草木那裏學就可以了。也許它們有跨越的,但最終都會假托人形,模仿人的方式來修煉。”

“原來如此。”將離終於聽懂了。

“可是啊,妖怪有了人形,有了人之神智,就會有人的煩惱,有人的貪,有人的嗔,有人的癡。妖怪一旦陷入其中,就可能千百年修為盡毀,竹籃打水一場空。貪嗔癡中,以癡者為多。癡者中,又以癡於情者為多。所以菩提說,諸煩惱生,必由癡故。”法師說道。

這時,將離聽到窗外有“哇哇哇”的烏鴉叫聲。

將離掀開簾子,發現外麵不知何時已經有了蒙蒙細雨。他看見一隻灰色的烏鴉羽毛打濕了,飛得異常吃力。

它從南飛來,向北而去。

雨越來越細,最後如煙霧一般籠罩著嶽州城。

如果從嶽州城外最高的鷹嘴山向這邊看,就能看到嶽州城如同掉在一朵龐大的雲裏;或者說,如同一朵雲從天上落了下來,恰好蓋住了嶽州城。

如果再靠近一些看,嶽州城影影綽綽,人聲狗吠也模糊了,仿佛嶽州城不是人間的城,而是虛幻的海市蜃樓。

洞庭湖中的君山島上有一座龍王廟,據說裏麵住著洞庭龍王爺。

在龍王廟屋頂險要的飛簷翹角上,穩穩當當地站著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臉長如馬,矮的背駝如龜。兩人望著嶽州城門的方向,似乎要看著什麽人進城。

良久,高的說道:“千嬰這次可能要下手了,將離命在旦夕。”

矮的嚅動核桃一般發皺的嘴,說道:“千嬰?那個蟈蟈精?”

“嗯。”

“將離是來討債的,如今已經活得太久了,早該有這一劫。”

高的問道:“我們不做點什麽嗎?”

矮的說道:“緣起緣滅,自有它的規律。我們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高的沉默不語。

矮的又道:“我派了兩個鬼水兵,叫它們等候在馬府門口,一旦將離去世,就把他的魂魄押送到龍王廟來。”

“現在是白天,鬼水兵能出來嗎?”

“今天霧氣重,陽光落不了地,所以無礙。”

“它們不但怕陽光,也怕雷聲。萬一突然打雷,它們就會驚得魂飛魄散,再也聚不回來。”

“你是想要留著他的魂魄,讓他繼續有可能活下去,還是認為我考慮得不周全?”矮的口氣略微不滿,“修煉數百年的妖都怕雷擊,鬼水兵當然更怕,這我很清楚。不過這茫茫煙雨,哪有打雷的預兆?”

在君山南麵有一座山,名叫香爐山。香爐山之前並不叫香爐山,它的名字正是因龍王廟而來。

依照此地習俗慣例,湖上漁民船家不能直接登君山進龍王廟朝拜,隻能行舟於香爐山,隔山朝拜,燒香祈禱平安。由於天長日久,水石相搏,香爐山越來越小,鍾靈毓秀,山勢漸漸形如香爐,人們又經常燒香,所以就稱為香爐山了。

此時,香爐山上正有一戶漁家三口朝龍王廟祭拜祈禱。漁夫的幼兒心不在焉,指著霧氣中的龍王廟說道:“爹爹,龍王廟的屋頂上站了兩個人呢!”

漁夫正和妻子對著龍王廟跪拜,他頭也不抬就責罵道:“別亂說話惹怒了龍王!”

他妻子則拉了一下他打了許多補丁的袖子,說道:“小孩子懂什麽?不知者不怪。”

小孩不敢說話了,癡癡地看著龍王廟頂上兩個形如紙片的人影漸漸消融在霧氣之中。

洞庭湖邊,兩個身披甲胄、手持大刀的士兵從水裏冒了出來。這兩個士兵眼神空洞,麵色慘白,仿佛木偶戲裏被人操控的傀儡一般,手腳僵硬地向馬府走去。

它們身上沒有一點兒濕痕,但在它們身後,霧氣凝結成水,打濕了地麵,留下了一串水印。

城內馬府門口,老祖和夫人翹首以待。

馬辭從煙雨中跑了出來,氣喘籲籲道:“我去前麵看了,還沒有看到馬車。老爺、夫人,你們回房歇著吧,等少爺快到了我就叫你們。”

老祖和夫人都搖搖頭。

這時,一隻烏鴉從煙雨裏飛了出來,落在馬府前的一棵槐樹上。

“哇——”它叫了一聲,然後側了腦袋,似乎在試探對麵幾個人的反應。

馬辭俯身撿起一塊石頭。

老祖看了烏鴉一眼,對馬辭說道:“別打它。”

“今天是少爺回家的日子,烏鴉叫不吉利。”馬辭說道。

老祖道:“吉不吉利都是注定的,它隻是來告訴你而已。我們注意一點兒就是了。”

馬辭點點頭,把手藏進了袖子裏。

烏鴉見對麵的人沒有驅趕它,又“哇——哇——哇——”地叫了三聲。

馬辭突然一甩袖子,一塊銅錢大小的石頭飛了出去。

烏鴉躲閃不及,被石頭擊中,從樹枝上往下掉,幾乎要落到地上的時候,它將身子一翻,撲棱著翅膀飛了起來,往南邊跑了。

不等老祖說話,馬辭搶先說道:“不打它就不會走!少爺怎麽還沒有來?我再去前麵看一看。”

老祖道:“該來的總要來的,急什麽?”

夫人咳了一聲,說道:“馬辭要打烏鴉你不讓打,要看馬車來沒來你不讓看。你不關心自己的兒子就算了,還不允許別人關心他?”

老祖側頭一看,一顆顆極其細微的水珠沾在夫人的鬢發和眉毛上,仿佛她忽然之間變老了許多。

老祖的頭發中早就有了銀絲,但是夫人一直滿頭青絲,如雲飄逸。不僅如此,夫人的容貌也從未變過,一如四十多年前剛剛與她相遇的樣子。

因此,當看到夫人的鬢發和眉毛染上了白色的時候,老祖心中暗驚,甚至在那麽一瞬間恐慌不已,好像那些白色再也褪不去。

“這樣看著我幹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夫人生氣道。

老祖不回話,撐起袖子在夫人的鬢發和眉毛上按了按。

白色的霧氣變成了濕答答的水。夫人的頭發和眉毛恢複了黑色。

老祖鬆了一口氣,他朝烏鴉飛走的方向看去,心想:莫非它真是來預告凶兆的?

又等了一會兒,馬辭從煙雨中跑了回來,激動地揮舞著手喊道:“少爺的馬車來了!少爺的馬車來了!”

老祖和夫人喜不自禁。

煙雨中,馬車還未出現,卻有兩個身披甲胄的人以僵硬的姿勢走了出來,慢慢地往馬府大門走去。他們身後留下的水印清晰可見,仿佛他們兩個是滑膩的鼻涕蟲。他們手中的大刀鏽跡斑斑,但依然透著凜冽的殺氣。

但老祖和夫人的目光從他們的身體中穿過,向更遠的地方看去。

馬辭轉過身來,有些迷惑地朝空空****的街道上看了又看。

夫人問道:“你看什麽呢?”

“我感覺身後有人,而且不止一個。”馬辭說道。曾經十多年的巡山人生活,讓他的感覺異常靈敏。

“有嗎?”夫人嘴上說著,卻不以為然。

馬辭再次轉身,進了大門。很快他又走了出來,一手拿著點燃的香,一手提著竹籃子,竹籃子裏放了許多一小掛一小掛的紅衣鞭炮。

他點燃了一小掛鞭炮,扔在門口劈裏啪啦地放了起來。

老祖皺眉道:“說了不要張揚,你怎麽還放起炮來了?”

夫人則嘴角一彎,笑道:“熱鬧點好!”

鼻涕蟲一樣的士兵剛剛走到離馬府大門三丈遠的地方,聽到鞭炮聲,急忙站住,抬起手來擋在臉前。

馬辭得了夫人的讚揚,更加得意,眉飛色舞道:“夫人,更熱鬧的都有呢!我還買了震天雷!”說著,他扒開小鞭炮,從竹籃裏掏出一個有三個指頭那麽粗的紅衣大炮來。

老祖驚訝道:“你還準備了這個?”

夫人抬起手來,捂住了耳朵。

馬辭見了夫人的舉動,便知獲得了允許,高興道:“這震天雷可名不虛傳,響聲比天上打的雷還要厲害!”

說罷,他將一個震天雷點燃,朝街道上扔去,恰好落在那兩個鼻涕蟲一樣的士兵腳下。

“轟——”

如雷一般的聲音震得老祖耳朵裏嗡嗡響。夫人即使捂住了耳朵,也忍不住往後一縮。

兩個士兵被震得支離破碎,仿佛被失手打破的瓷娃娃,連臉上都是裂紋。一個士兵已經不動了,另一個士兵還在掙紮著要起來。

馬辭喜滋滋地又拿出一個震天雷點燃,朝同樣的位置扔去。

“轟——”

這一聲比上一聲還要響。

兩個士兵瞬間成了一堆碎片。

街坊四鄰聽到炮聲,紛紛出來看熱鬧。原本因為煙雨而沒有人的街道,很快聚集了許多人。

馬辭在鞭炮聲裏大喊道:“我們家少爺成帝王師的學生啦!馬上要成舉人要成進士啦!”

看熱鬧的人紛紛上前來祝賀老祖和夫人。

這時,馬車從煙雨中顯露出來,車輪骨碌碌轉,馬蹄嗒嗒響。

老祖和夫人剛要邁步過去,喜鵲從他們後麵衝了出來,朝馬車跑去。她太興奮,竟然直直地衝馬頭而去。

馬夫急忙甩起了鞭子,大喊道:“讓開!讓開!你會被馬撞倒踩到的!”隨即馬鞭在空中發出“啪”的響亮一聲。

喜鵲被馬鞭的聲音嚇到,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木頭人一樣。

馬夫甩了一下韁繩,馬稍稍改了方向,馬車挨著她的身子擦過。

當看到的人都嚇呆的時候,她已經提起裙子跟在馬車後麵奔跑了。

馬車到了馬府的大門口才停下。

法師和將離從馬車上下來。

“少爺!少爺!”喜鵲喊道。

“喜鵲!”剛才的一幕將離在馬車的窗簾後看得一清二楚。見到喜鵲因為他的到來而如此高興,將離感動不已。

喜鵲搓著手,卻不知道後麵該說什麽了。

夫人走了過來,說道:“師父,辛苦您了!”

法師雙手合十道:“不辛苦,不辛苦。”

“快屋裏請。”老祖攙著法師道。

於是幾人一起走進大門。

馬辭將竹籃裏的所有鞭炮堆在正在爆炸的鞭炮上,頓時地麵炸開了花。有些鞭炮還沒有引燃就被炸得飛散了。看熱鬧的小孩子們立即爭搶散落的沒有引燃的鞭炮。

馬辭雙手叉腰,看著小孩子們搶來搶去,哈哈大笑。

夫人進去之後又出來了,將馬辭叫到麵前,吩咐道:“去古今寺把清明叫來一起吃飯,他還不知道將離今天回來。”

馬辭領命而去。

夜幕降臨。

疲倦的將離來到了喜鵲的房間。他本來是想跟著法師和清明一起回到古今寺去的,這麽多年來,即使家裏有再大的喜事,父親也不會留他在這裏過夜。他已經習以為常。

所以當母親叫他留在家裏住一晚,而父親沒有搖頭的時候,他自己都非常意外。

因為他幾乎不在家裏住,他自己的房間已經很久沒有打掃了。母親叫他在喜鵲的房間將就一晚,而要喜鵲去張婆婆的房間擠一下。

喜鵲已經提前給他打好了熱水,方便他洗臉洗腳。

屋裏彌漫著一股中藥味。

“什麽味道?”將離在空氣中嗅了嗅,問道。

喜鵲笑道:“還能是毒藥不成?”

將離也笑了,說道:“味道真古怪,像是熬的中藥,但裏麵還有一點點幾乎聞不到的香氣。”

喜鵲道:“哦,我差點忘了,少爺的鼻子是最靈的。”說完,她不由自主地朝院子裏瞥了一眼。

將離把自己能感覺到各種微妙氣息的事情說給喜鵲和清明聽過。

喜鵲和清明非常好奇。喜鵲問將離,她身上有什麽氣息。將離說:“棗樹葉子的氣息。”

清明問將離,他身上有什麽氣息。將離說:“青棗的氣息。”

清明高興道:“我和喜鵲都是棗樹的氣息?”

將離搖頭道:“棗樹葉子的氣息和青棗的氣息是不一樣的,我說不出到底怎麽不一樣,但是你摘一片棗樹葉子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再摘一顆沒有成熟的青棗放在鼻子底下聞聞,就知道它們的差別了。”

清明問道:“為什麽我身上有青棗的氣息呢?”

將離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清明問喜鵲:“喜鵲,你知道你身上為什麽有棗樹葉子的氣息嗎?你是不是爬過你房前的棗樹偷過棗子?”

喜鵲緊張得不敢說話。

將離道:“怎麽可能?那棵棗樹沒有長棗子。”

後來清明終於知道,青棗的氣息跟他從未見過的母親有著很深的關係。

將離終於在桌子後麵看到了一個小火爐,爐子上放著一個陶罐,氣味正是從陶罐裏散發出來的。

“是補身子的藥。夫人讓我給少爺熬的,又怕老爺知道,所以故意讓你到我房間裏睡。”喜鵲心虛地說道。

“我身體好著呢,用不著吃這些東西。”將離一邊說,一邊將手伸向咕嘟咕嘟冒氣的陶罐蓋。他想看看陶罐裏到底是什麽。

“喂,喂,喂,不要碰!”喜鵲連忙喊道。

將離的手停住了,問:“這麽緊張幹什麽?”

喜鵲幹咽了一口,指著陶罐說道:“燙!”

“哦。”將離縮回了手,在床沿坐下,用手按了按墊被。墊被非常蓬鬆,一按就陷下去很深。

喜鵲在他來之前在墊被下加了厚厚一層稻草。稻草都曬得很幹,剝去了外麵的稻葉,脫去了外麵的包衣,隻留下了最中間的稻稈和脫了穀粒的稻穗。這樣的稻草既柔軟又幹淨。

每一根稻草她都精心地挑選過。在等著這一天之前的許多個日子裏,她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或者說,她在近幾年的每一天裏都做好了準備,準備迎接將離來她的房間,躺在她的**。

將離按的地方接近枕頭。當他的手按下去時,一個布娃娃從枕頭底下滑了出來。那布娃娃製作精美,是一個花鼓戲裏的旦角戲子模樣,服裝花豔。

“你還喜歡這種玩偶?”將離問道。在他看來,這種玩偶是小孩子才喜歡的。

將離將那個布娃娃拿在手裏捏了捏,發現這個布娃娃跟普通的布娃娃不一樣,這個布娃娃裏麵還有骨骼一樣的東西。

“這裏麵還有骨頭呢?”將離訝異道。

喜鵲要搶回布娃娃,將離的手一縮,讓她落了空。

喜鵲道:“不是布娃娃,是傀儡。”

“傀儡?”將離又看了看。

“嗯。它本來是有線的,可以由人來操控做一些動作。你沒有看過傀儡戲嗎?有布袋傀儡戲、提線傀儡戲、杖頭傀儡戲、鐵線傀儡戲等,這個是演提線傀儡戲的。”

將離搖頭道:“我沒有看過傀儡戲。你看過?”

“是啊。嶽州城裏看不到傀儡戲。我看的時候你還在畫眉村呢,老爺和夫人也去看了,那次玩傀儡戲的人是從泉州府來的,玩得可好了!不但手腳能動,臉上居然還有表情!”

將離驚訝道:“臉上還有表情?”他忍不住看了喜鵲的傀儡一眼,似乎它隨時可能偷偷擠眉弄眼。

“是啊。所以去看的人特別多,場子都擠滿了。他玩的是提線傀儡戲,據說是最難的。”

“想想都覺得難。”將離說道。他努力不去看那個傀儡,但是眼睛的餘光還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它。

他覺得那個泉州府的傀儡師並沒有離開,而是就躲在附近,隨時要操控這個傀儡,讓它動起來。這讓他感覺有點兒不安。

“你怎麽啦?”喜鵲覺察到了他的不自在。

“沒……沒什麽。我就覺得這種東西放在身邊不太好。”將離說道。

“不太好?有什麽不好?我是覺得自己跟它挺像的,所以放在身邊。有什麽不能說給別人聽的話,我就說給它聽。”

“你哪裏跟它像了?”

喜鵲淡淡地笑了笑,說道:“我跟它一樣沒有自由啊,一舉一動看起來是自己做的,其實都是身上的線牽動的。”

將離斜眼問道:“在這裏不自由嗎?”

喜鵲連忙解釋道:“不是這個意思。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你還沒到這個年紀,還沒有這種心思。”

將離皺眉道:“我不會懂?”

“少爺你讀書多,道理比我懂得多。但是啊,有些事情不到年齡是不會懂的,不是讀書就能知道和理解的。”喜鵲的眼神突然變得怯怯的,看了將離一眼又急忙移開目光。

將離笑道:“好好好。不說就不說。”

就在說話的時候,將離隱隱覺得旁邊的傀儡似乎動了一下。將離急忙側頭看去,那個傀儡又靜止了。

“你把心裏話都說給它聽,不怕它成精啊?”將離心想,剛才回來的路上,師父說石頭和草木沾染了人的靈智就容易成妖,那麽常常聽喜鵲說話的傀儡會不會沾染人的靈智呢?師父說石頭和草木還要假托人形才能進一步修煉。這個傀儡卻就是依照人形做的,連骨骼都有,是不是相比石頭和草木而言,它更容易成妖呢?

“成精?”喜鵲聽到將離這麽說,很是意外。她不知道將離在嶽麓山的遭遇,也不知道他在路上和師父有過那樣的交談。

“瞎說的,你別當真。”將離以為喜鵲害怕了。

喜鵲鬆了一口氣。

“啯啯啯……”

外麵牆角裏的蟈蟈叫了起來。

“湯應該好了,你喝一碗再睡覺吧。”喜鵲一邊說,一邊找出一塊毛巾包在陶罐蓋上,將蓋取下。倒湯的時候,她的手有點兒抖,一點兒湯灑在桌上。

“小心點,別燙到了。”將離站了起來,想幫忙,但是沒有能幫得上的地方。

屋裏的中藥味更濃了,隱藏其中的香氣也明顯了一些。

喜鵲放下了陶罐,然後對著碗口吹氣。吹了一會兒,她將碗端了起來,說道:“好了,快喝吧。”

將離接了過來,先嚐試著嘬了一小口。

喜鵲有點緊張,問道:“還……還燙嗎?”

將離看了看喜鵲,問道:“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我……我感覺它在看著我。”喜鵲說道。

“誰?”將離迷惑不已。

“那個……那個傀儡。”喜鵲指著**的旦角傀儡。

將離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

“看來它真的成精了。”將離說完,將碗裏的湯喝了一半,然後將碗放下。

“都喝了呀。”喜鵲勸道。

“味道不好,喝不下去了。”將離苦著臉說道。

“夫人要我監督你喝完。一點兒不許剩。”

將離笑道:“那你幫我瞞著唄。真的太難喝了,不信你試試。”

“我才不試!”喜鵲慌忙說道。

“你看你,我就說說而已,哪會真讓你喝!”

“反正你要喝完。不喝完的話,藥就起不了作用,前麵半碗都算是白喝了。”喜鵲不依不饒道。

“我喝,我喝。”將離架不住她一通勸說,又將碗端了起來,閉著眼睛一飲而盡。

將離將碗底亮給喜鵲看,問道:“這總可以了吧?”

這時外麵起了一陣怪風,窗紙獵獵作響。

有風從門縫、窗縫裏鑽了進來,吹得蠟燭的火焰搖曳不定。將離和喜鵲映照在身後牆壁上的影子跳躍變形,仿佛要掙脫身體的束縛而去。

喜鵲接過碗,放在桌上。

將離感覺渾身開始發熱,腦袋有點昏沉,像是要睡覺了。將離摸了摸額頭,說道:“我好熱,怎麽回事?”

現在已經是秋天,一陣秋雨一陣涼,嶽州已經下過好幾場雨了,天氣已然轉冷。嶽州城的人們不僅加了衣服,**也換了厚的被子。

尤其是到了晚上,氣溫驟降。屋裏雖然有熬藥的爐子,但是將離冷得想跺腳。可是剛剛喝完一碗湯,身上就火燒火燎一般。雖說熱湯可以暖身,但這變化也太大了。

喜鵲愣了一下,然後說道:“可能是藥起作用了。熱的話就寬衣吧,早點兒睡覺。”

將離點點頭,開始解外衣。

喜鵲將臉盆端到將離的腳邊,說道:“洗一下吧,我開始多加了一些熱水,現在水溫剛剛好。”說完,她將手巾放進盆裏打濕,稍稍擰了一下,遞給將離。

將離解開了外衣,正想脫卻停住了。

他接了手巾,擦了擦臉,然後說:“你去張婆婆那邊吧,我自己洗就行,不用你服侍。”

喜鵲表情不冷不熱,說道:“你從長沙府一路奔波回來,要多辛苦有多辛苦。我服侍你是應該的,也是心甘情願的。”說罷,她將毛巾拿了回去,放進盆裏洗了洗,擰幹之後又遞給將離。

將離一邊接毛巾一邊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這裏的水沒有擦幹淨。”喜鵲說道。

將離原本隻覺得熱得不行,當喜鵲柔軟又白皙的手碰到他的臉時,他感覺自己被點燃了,渾身似乎騰起了看不見的火焰。

他覺得自己像一根幹燥的木柴一樣渴望燒成灰燼,嘴裏無比幹燥,亟須喝水來澆滅熊熊業火。

將離聽到外麵的怪風又起,愈演愈烈。窗紙拍打窗欞,燭火幾乎要離開燭芯。他看到喜鵲的嘴一張一合,還在說話,但是他的耳邊隻有呼呼的風聲,仿佛獨自站在猛烈的風口上。

他眼睛的餘光感覺到那個傀儡在動。側頭一看,傀儡卻已穩穩當當地坐了起來。剛才它是躺著的。

將離心裏一驚,心想:它果然是成精了!

“汝一念起,業火熾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傀儡居然念出一串話來!

那是女人的聲音。將離似曾相識,細細一想,這不是明白庵裏那個女人的聲音嗎?

這串話他是明白的,意思是你心裏的欲念一起,業火就已經旺盛起來了,不是別人在燒你,是你自己引火燒自己。

在燭火的跳躍下,屋裏的一切都變得虛幻。

將離眯起眼,費力地朝傀儡的臉上看,居然發現那張臉跟明白庵的女人的臉相似,並且越看越像。眼神靈動如星,嘴唇殷紅如血。唯有一處不像的是兩道飛雲入鬢的長眉。

在嶽麓山看到的她,可沒有這樣長的眉毛。

將離從來沒有見過這麽長的眉毛。據說壽命長的人眉毛長,明藏法師的眉毛就比一般人要長許多,可是眉毛長了之後就會垂下來。這個傀儡的眉毛沒有垂下來,而是直接飛入了鬢發之中,仿佛是一位書法造詣極高的人一筆勾成,雖然打破常規,卻有別樣的美感。

將離記得隻有畫眉鳥的“眉”才比得上她的眉毛。他在將軍坡巡山的時候見過叫聲悠揚婉轉的畫眉鳥。馬辭告訴他,畫眉鳥的名字是西施給取的。西施在水邊對著水中的倒影畫眉毛的時候,這種鳥見西施畫得好看,於是跟著學會了畫眉毛。將離問馬辭,那畫眉村為什麽叫畫眉村呢?馬辭卻答不上來。

其實《馬氏家譜》中有將離要的答案。這個答案跟將軍坡的秘密有著重要聯係。

“那個傀儡坐起來了。”將離轉回頭說道。可是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他是想跟喜鵲說話的,可是發現喜鵲已經不見了,對麵的人是明白庵的女人。

“怎麽是你?”將離驚訝地問道。聲音依然細得聽不清。窗紙還在不停地拍打窗欞,風還在呼呼地灌進耳朵裏。將離心想:或許是這些聲音掩蓋了自己的聲音。

女人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開口回答他。

將離暈暈眩眩,於是不再阻擋,任由女人將他的衣服脫下。

衣服脫下之後,將離躺在**,感覺天旋地轉。

不一會兒,他感覺到腳浸入了水中。

女人在給他洗腳了。

雖然此時身上仍然熱得難受,但他的心裏已經安定下來。在畫眉村的時候,無數次玩累後的晚上,他衣服鞋子沒脫就躺在**,迷迷糊糊地睡去。蒙蒙矓矓之間,或者是族長或者是馬辭或者是癸醜,將他的衣服脫掉,鞋子脫掉,然後用熱毛巾給他擦臉,用溫水給他洗腳。他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盡量地輕,不把他弄醒。將離其實能感覺到,但也不完全醒過來,默默地享受他們的嗬護。

曾經在無數個夏夜,他在露天的竹**乘涼睡著了,也是那些人輕輕將他抱回屋裏。

有時候他甚至在草地上睡著,趴在桌子上睡著,靠在椅子上睡著,但是第二天醒來都會發現自己已經在房間裏,躺在蓬鬆舒適的**。

他可以在畫眉村的任何一個地方肆意倒下睡著,而醒來的時候總是回到了屋裏。

此時,他仿佛又回到了畫眉村,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年紀。

他感覺到女人開始將他的腳擦幹,動作溫柔而細膩。

眩暈的感覺漸漸好了一些,但身上的熱度還沒有減去半分。

女人將他的腳放到**,用被子蓋住,避免受涼。

將離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可是床邊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將離睜開眼,看到女人背對著他,她的雙手正在寬衣解帶。很快,她的衣服從身體上滑落在地,她也不去撿起來,卻轉過身來,麵對著將離。

她將內衣也脫去了,雙臂抱在胸前,似乎是冷,又似乎是羞澀。

隻是猶豫了片刻,她便朝將離走來,躺在將離的身邊,將被子輕輕拉了過來,蓋住了兩個人。

將離不知所措。

女人的身體微涼,如同蛇一般。當她的身體挨到他時,他感覺舒服多了。

可是體內的業火源源不斷。

女人的雙手也如蛇一般靈活,在被子下把將離的衣服解開,然後貼了過去。在肌膚接觸的刹那間,將離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個翻身,將女人壓在身下。女人輕哼了一聲。這讓他更加興奮,可是他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麽。

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引領著他在她的身體上翻山越嶺。

在她的指引下,他漸漸熟悉,不再拘謹。可是他在翻山越嶺之後很快再次迷失,如同身處陌生的森林,不知往哪裏去。

又是女人再次給他引路,他終於進入美妙的仙境……

雲雨過後,眩暈的感覺已經好了許多,可還沒有完全退去。他躺在**就如躺在漂泊在湖麵的一葉小舟上,搖搖晃晃,****悠悠。

大概半夜時分,或許是接近黎明,女人從被窩裏出去了。將離半醒半寐地聽到了聲音。

他轉頭看到了她的背影。此時天地不再旋轉,床也不再晃悠,他清醒了許多。

“喜鵲?”他輕聲問道。

喜鵲轉過身來,輕聲說道:“少爺,你終於叫對我的名字了。”

將離迷惑道:“什麽?”

喜鵲道:“你昨晚總在叫另一個人的名字。”

“另一個人的名字?什麽名字?”將離更加迷惑了。

“景陽。”喜鵲說道。

“景陽?我並不認識名叫景陽的人。”將離皺眉道。

“不認識?那你怎麽總叫喚這個名字?”

將離道:“我也不知道。”

“你睡覺吧。不用擔心,也許是那個湯的副作用。”喜鵲想了想,開始穿衣服。

“你要去哪裏?”將離問道。

“張婆婆那裏。不然老爺或者夫人早上過來,就會知道……”

“既然已經發生了……”

喜鵲打斷他的話,說道:“少爺,好好睡覺吧。”

將離不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看著她。他看到她的皮膚上似乎泛著微光。

喜鵲穿好了衣服,捋了捋頭發,輕輕地打開門出去了。

他坐了起來,聽著她的腳步聲從走廊裏漸漸遠去,四周複歸於寂靜。

忽然,一隻貓躥到了桌子上,去嗅那隻盛過湯藥的碗,胡須一顫一顫的。

怎麽會有貓?將離心中詫異。他記得昨晚喜鵲是關了門窗的。

或許是她打開門的時候偷偷溜進來的吧?這貓的腳也太輕了。將離稍稍釋然。

“喜鵲引誘了將離!”長發女孩憤憤地對老態龍鍾、醜陋無比的山魈說道。

“喜鵲?”山魈問道。

“就是跟著知縣夫人一起來的那個婢女!”女孩狠狠地說道,目露凶光。

“你看到啦?”山魈漫不經心。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到了他這裏都顯得合情合理,不足為奇。

“我是借貓的眼睛看到的。”女孩說道。

“你控物術的範圍居然能到嶽州城了!不過你要少用這種法術,反噬作用會讓你的眼睛瞎掉的。”山魈憂心忡忡道。

“我還在桌子上的一隻碗裏聞到了助情花的氣味。”

“助情花?**?”山魈終於露出了一絲驚訝之色。

山神是花草樹木供養的神,自然而然,她熟知每一種花草樹木的性子。能害人的、能救人的、能魅惑人的,她都清清楚楚。她說道:“是啊,喜鵲給他喝的東西裏放了這種藥。”

山魈收起驚訝的表情,臉上又平靜了,說道:“那又怎麽樣?”

“我要殺了她!”女孩咬牙切齒。

“如果是將離情願的,那當然不關我的事。可是將離不知道喜鵲給他下了藥。”女孩辯駁道。

“你就當它沒有發生過,不行嗎?”

“可是它已經發生了啊!”

山魈道:“你沒有借貓的眼睛去看的話,不就不知道了?你如果不知道,那不就等於沒有發生過?所以啊,這不怪喜鵲,要怪隻怪你不該去看。”

“我不是聽說他當了帝王師的弟子,急著看看他的近況嗎?”

“你急什麽?他會來這裏的。”

“你這麽肯定?”

山魈點頭道:“他會來的,他屬於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