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白庵

第四章 明白庵

在知縣夫人再來畫眉村的時候,將離請求將馬清明一起帶去嶽州。

夫人猶豫不決。她自然不信馬清明是棺材匠和僵屍的兒子這種言論,但跟其他人一樣,哪怕這種言論不可信,但說的人多了,還是有些忌諱。

喜鵲勸道:“夫人,馬清明是個懂事的孩子,不會給您惹禍的。他又是少爺的好玩伴,您想想,少爺是在畫眉村長大的,在嶽州城沒有一個熟悉的玩伴,去了嶽州肯定會認生,說不定不習慣,您不如把清明也帶上,一則讓少爺多個玩伴,二則清明孤苦伶仃,您給畫眉村的人也算還了一個人情。畫眉村的人養了少爺,您又養了畫眉村的孩子。多好!”

夫人聽了喜鵲這一番話,覺得十分有道理,便答應帶清明一起走。

族長非常高興,畢竟無人照看的馬清明從此也算有了著落。

將離和清明到了嶽州之後閑玩了十多日。

在這十多日裏,馬知縣差人將破廟重新修葺,從臨近衡山的南嶽大廟請了知名的法師來住持破廟,並將破廟更名為“古井寺”。南嶽大廟來的法師認為“古井寺”不好聽,改為“古今寺”,隱含“觀古而知今”的意思。

但法師的“觀古而知今”跟馬知縣的理解不一樣。

法師和馬知縣討論破廟名字的時候,將離恰好在旁邊。

法師說:“人之所以愚昧無知,就是隻知當今不知遠古,目光短淺而不能長遠。究其原因,是人在前世與今生之間斷了記憶。”“前世之教訓與經驗,在今生起不了作用。前車之覆軌,未能成為後車之明鑒。倘若世人記得前世之事,個個都已曆經滄海桑田,出生即有六七十歲滄桑老人的智慧,必定都是通達之人。可世事並不如此,通達之人觀之世人,猶如七十老人觀之嬰兒,頑愚可笑,貪圖享樂,心竅堵塞。所以世人需要儒家教化,佛家感化。儒家講賢者,佛家講佛祖,都是讓世人知道古人如何如何,勸導今人應該如此這般,實則‘觀古而知今’,也可以說是‘觀前世而知今生’。聖賢書與經書,其作用都相當於讓世人將前世斷了的記憶回憶起來。”法師說道。

老祖驚歎道:“我以為‘觀古而知今’就是從古人智慧得到的啟示,沒想到法師有如此精妙的解釋!我曾聽一朋友講過跟法師類似的話,說修煉的人或其他生靈無法修成正果,是因為壽命限製是最大的瓶頸。人生七十古來稀,或許這時候感知了世界本原,認清了人間真相,奈何壽命接近終結,一輩子積累下來的靈智埋入黃土,等到轉世,一切又要重來。”

老祖說的“朋友”不是別人,正是以前寄居破廟的井魚。這話是她在佛堂裏跟老祖說的。

法師笑道:“那你這朋友跟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了。知縣大人可否引見一下?”

老祖歎道:“可惜我不知道這位朋友現在身在何處,是生還是死。”

將離在旁聽了,插言道:“師父,這麽說來,要是我能記起前世,是不是不用讀書就能明白世間道理了?”

老祖麵露驚恐之色。

法師猜錯了老祖的心思,笑道:“大人莫要見怪,小孩子都不願捧讀枯燥的書,而幻想達到苦讀的成就。”

古今寺修葺完成之後,將離和清明便寄宿在寺廟裏讀書。

那時候常見窮苦的年輕人在寺廟裏住著讀書,因為有廟產的寺院可以免費為男子提供住宿,有田產的寺院甚至可以免費提供飯食,而且寺院相對幽靜,的確是讀書的好地方。

唐朝宰相狄仁傑,茶神陸羽,明朝狀元張元忭,以及在嶽州名樓寫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範仲淹等名人都曾借住寺廟,寒窗苦讀。

老祖讓將離和清明拜法師為師,跟隨法師學習。

法師又招來幾個學生,與將離和清明一起學習。

老祖自然沒有忘記喜鵲的請求,詢問法師能否收女弟子。

法師是通情達理之人,慷慨接收。但女弟子不能在寺廟居住,隻能日出之後來,日落之前回。

喜鵲遵照老祖和法師的要求,白天有活兒要忙便不來,有閑時便來跟著學。將離和清明吃晚飯之前,她就回去。

自此之後,時光便如寺廟的飯菜一樣平淡無奇,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七年。在將離十六歲那年,他考上了秀才。

夫人喜不自禁,要大宴賓客,熱鬧慶祝。

老祖連忙阻止。他知道,這七年來,將離能平安無事,就是因為借住在古今寺,一如當初寄養在畫眉村。倘若因為考上秀才而鋪張浪費,大宴賓客,僅剩的獸件根本不夠用。

老祖好說歹說,勸道:“將離不過是考了一個秀才而已,雖然在嶽州來看,秀才尚少,但是你想想九州各地有多少新秀才?事不足喜嘛!再說了,將離雖然考上了,但清明向來與將離並肩齊進,這次卻失利,心情不好。他本來無父無母,孤苦無依。我們大張旗鼓慶祝,豈不是讓他更加傷心?”

夫人道:“他倆親如兄弟,清明會為將離開心的。”

老祖見說不過,語氣變得強硬:“父望子成龍,他現在不過是秀才,還沒有超過我呢。要慶祝的話,也等他考上了舉人再說!”

夫人見老祖死活不同意,氣得病倒在床。

夫人一倒下,這可忙壞了喜鵲。她天天守候在夫人床邊,端茶倒水,熬湯煮藥,忙得團團轉。

一日,喜鵲剛剛安頓夫人睡下,正要離開。一隻蟈蟈跳到了門檻上,幻化成穿一身青衣的書生模樣,手拿一把折扇,以譏諷的口吻說道:“哎喲,你這是把自己當作馬家的媳婦了吧?看你這勤快的樣兒!早把我交代的事情忘到爪哇國去了吧?”

喜鵲不搭理他,走到門外,將門簾放下,說道:“我看你吵醒了夫人怎麽辦!”

青衣書生道:“我現在有了身形,不怕她了!”

“夫人看到了你,告訴老爺,你怎麽辦?你鬥得過夫人,鬥得過老爺嗎?鬥得過古今寺裏的法師嗎?”喜鵲甩手要走。

青衣書生將她拉住,惡狠狠地說道:“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我告訴你,我能給予你的,也能重新拿回來!”

喜鵲態度軟了下來,說道:“我不是不做,你也知道,將離一直住在寺廟裏讀書,又有南嶽大廟來的法師看護,我哪裏有下手的機會?”

青衣書生將折扇往手心一打,惱道:“七年了!整整七年了!難道你沒有一次下手的機會嗎?”

喜鵲道:“你再等等,最近夫人和老爺鬧氣,已經病倒在床了。往日裏都是夫人去寺廟看將離,這次將離應該會來看夫人。隻要他來了夫人房間裏,一切就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這七年裏,你承諾過我多少次,都讓我希望落空。我還能信任你嗎?”青衣書生雙眼狐疑地看著喜鵲。

喜鵲道:“以往將離雖然來過夫人房間,但是我也在夫人的監視之下,做什麽都不方便。如今夫人昏睡在床,管不了我。這是七年來最難得的機會,你要錯失嗎?”

青衣書生手腕一抖,折扇刺啦一聲打開,扇麵上端端正正寫著“千嬰”二字。

“這次你最好別讓我失望。”青衣書生搖了搖扇子,說道。

喜鵲沉吟片刻,說道:“有個問題悶在我心裏太久,現在我想問問你。”

“你說。”

“老爺何時得罪了你?”

青衣書生搖著扇子說道:“老爺並未得罪過我。”

“少爺何時惹了你?”

“將離也未曾惹過我。”

“那你為何要我下藥加害少爺?”

青衣書生哈哈一笑,又立即用扇子擋住嘴巴,露出詭異的笑,反問喜鵲道:“那老爺何時得罪了你?”

喜鵲道:“這是說的什麽話?”

青衣書生又道:“將離可曾惹過你?”

“沒有。”

“那你為何要下藥加害將離呢?”

喜鵲驚訝道:“難道你也是受人指使?”

青衣書生收起扇子,將扇骨點在喜鵲的嘴巴上,眼睛眯成一條縫,搖頭道:“說不得,說不得!”

喜鵲見他不肯說,便也不再問,撥開扇子,一眼瞥見院中的棗樹,喃喃道:“這棗樹已經十年不結棗子了。剛來夫人這裏的時候,夫人還曾打了棗子給我吃。”

青衣書生也看了看棗樹,說道:“原本要結出棗子的精華被我吸走,自然不會結出棗子。倘若你嘴饞,我從別處摘來棗子給你吃就是。”

喜鵲上上下下打量了青衣書生一番,以手遮嘴笑道:“難得你有這片心,不過不用了。要是想吃棗子還不容易?我自己去樹上摘,去市集買就是了。”

青衣書生幹咳一聲,雙腿一彈,竟然輕鬆蹦到了幾丈開外的棗樹上,身形很快隱沒在綠葉之中。

喜鵲正要問他幹嗎跑這麽快,背後就有腳步聲響起。那腳步聲的節奏很快。

將離曾經教喜鵲如何打鼓,如何用鼓點來表達心情,又如何把人的腳步聲當作鼓點來猜測人的心情。

可是寺廟裏沒有鼓,將離便將法師的木魚偷來,以小木槌敲擊木魚示範鼓點的緩與急、疏與密。

法師發現木魚不見了,將所教授的學生一個一個叫到禪房裏詢問。輪到將離的時候,喜鵲在房外偷聽。她擔心法師因此懲罰他。

將離進了禪房,主動跟法師說:“師父,是我拿了木魚。不過我想不通,出家人為什麽要在念經的時候敲木魚呢?”

法師道:“用來警示自己刻苦修行。”

將離道:“那為什麽要刻成魚,不刻成其他的東西呢?”

法師道:“魚日夜未嚐合目,借此告誡修行的人要晝夜思道,不要鬆懈。”

將離道:“師父,我錯了。我應該記住師父的告誡,不殺生、不偷盜、不邪**、不妄語、不飲酒,日夜不能忘,可是我一時忘卻,犯了偷盜戒。請師父懲罰!”

法師道:“這木魚就贈予你吧。”

喜鵲一直沒有想通,為何法師的懲罰居然是將木魚贈給將離。

將離就是用木魚教會了喜鵲如何鑒賞鼓點,如何從腳步聲猜測人的心情。

喜鵲從背後的腳步聲中感受到了那人又喜又慌的心情。

喜鵲自己也又喜又慌,轉過頭來一看,原來來者是馬清明。

“喜鵲!喜鵲!”馬清明喊道。

喜鵲一陣失望。

棗樹被風吹動,發出沙沙的聲音。

“少爺怎麽沒來?”喜鵲踮起腳來,目光越過馬清明的肩膀。馬清明剛來嶽州的時候還矮喜鵲一個腦袋,現在卻比喜鵲高出一截。

馬清明一笑,說道:“我來就是告訴你,將離已經在去長沙府的路上了。”

“去長沙府幹什麽?”喜鵲還踮著腳尖,往馬清明身後空****的走廊裏看。

“他要更上一層樓,所以去天下四大書院之一的嶽麓書院看看,有可能以後要在那邊讀書,以備秋闈考取舉人。”馬清明道。

“你怎麽不去?”她終於收回了目光,放下了腳跟。

馬清明臉上的笑變得尷尬:“我秀才都不是,準備秋闈為時過早。”

“我聽法師說你和少爺的學問文章不相上下,你這次怎麽沒有考上秀才呢?不過來年你一定可以考上的。”喜鵲安慰道。

“我才不想考秀才。”他瞥了喜鵲一眼,如同蜻蜓點水。

“為什麽?”喜鵲驚訝地問道,“天下讀書人寒窗十年苦讀,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怎麽不想?”

馬清明雙眼盯著喜鵲說道:“考上秀才就要像將離一樣去長沙府。師父早就說了,他隻能教我們到秀才,要考上舉人,還得去長沙府更好的書院。”

“你不想去長沙府?”

“我不是不想去長沙府,我是不想離開嶽州城。”

“嘿,你這說的什麽話?”

“心裏話。”

院中的棗樹又沙沙沙地抖動了葉子,而此時四周無風。

“起風了。”喜鵲望了一眼棗樹,假裝漫不經心地說道。其實她並沒有感覺到一絲風。

馬清明失望道:“耳邊風嗎?”

喜鵲斜眼看著他。

“幹嗎這樣看我?”馬清明不自然地問道。

“看看你是不是不正常啊,今天盡說一些聽不懂的話。虧得法師還說你的才華不遜色於少爺呢!”

馬清明歎道:“有心人自然聽得懂,無心人當然聽不懂。”

“又來了!對了,少爺是一個人去長沙府的嗎?”

“當然不是。師父親自陪他去的。”

喜鵲道:“法師還真是偏心!居然親自陪他去!”

馬清明道:“師父說他順道去拜訪一下長沙府的開福寺和麓山寺,那裏有他多年未見的朋友。另外,知縣大人委托法師給將離在寺廟找住處。”

“老爺還要將離住在寺廟?”喜鵲驚訝道。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為什麽知縣大人非得讓將離住在寺廟裏不可呢?莫非希望他出家不成?”

“呸呸呸!哪有做父親的希望兒子出家的?老爺這麽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也許吧。”馬清明淡淡地說道。

“不過少爺去長沙府的時間真是碰巧了。”喜鵲若有所思道。

“怎麽就碰巧了?”

“夫人病了。我正要去古今寺喊他來看看夫人呢,沒想到他卻走了。”

“夫人怎麽病了?快帶我去看看。”馬清明著急道。

在來嶽州後的七年裏,夫人對他和將離一視同仁,將清明視為己出。夫人常帶東西去古今寺看他和將離,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穿的,有時候是好玩的,一帶就是兩份,有將離的就必定有他的,有他的就必定有將離的。

馬清明也已將夫人當作自己的母親,與親生母親不差毫分。雖然他從未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因此,當聽說夫人病了的時候,馬清明十分著急。不等喜鵲回話,他就要往夫人的房間闖。

喜鵲張開手臂攔住他,說道:“夫人剛剛睡下,現在最好別打擾她。等她醒過來了,你再去看她吧。”

“看過大夫沒有?抓過藥沒有?”馬清明問道。

“看過了,馬辭按照大夫的方子抓藥去了。”

此時馬辭已經來嶽州五年了,一直在知縣府打雜。將離的父母要給他做媒,希望他娶個姑娘,安家落戶。馬辭不答應,他說他還是畫眉村的人,如果在嶽州安家落戶了,就是嶽州人。五年之前剛來嶽州的時候,他問將離能否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將離就知道,馬辭還是懷抱希望的,雖然那個希望已經死了。

馬清明說道:“那等馬辭回來了我給夫人熬藥。反正師父走了,我不用待在寺廟裏。”

喜鵲笑道:“你的手是讀書人的手,皮兒薄,哪裏能熬藥?藥罐可燙得很!再說了,藥熬淺了或者熬壞了,我可負責不起!”

馬清明尷尬地笑了笑。他確實很少做這種粗活兒。

喜鵲收起笑容,咬了咬嘴唇,說道:“眼看天氣轉涼了,不知道少爺帶夠了衣服沒有。”

“衣服帶沒帶夠我不知道,那個木魚倒是帶上了。”馬清明說道。

喜鵲一喜,問道:“是教我打鼓點的那個木魚?”

“除了那個還有哪個?”

“那個木魚帶著幹什麽?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真是傻。”喜鵲雙頰緋紅,聲音也小了許多,好像怕馬清明從她的話裏聽出什麽端倪。

馬清明道:“我也說呢。不過不是他自己要帶的,是師父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一定要帶那個東西去長沙府,還說時時刻刻不能離身。”

喜鵲愣住了,半晌才說話:“莫不是法師料到少爺這次出遠門會有什麽劫難,木魚可以給他帶來平安?”

馬清明道:“沒聽說過木魚還能保人平安。”

不僅僅是別人,將離自己也覺得師父要他帶上木魚實在不可理解。從嶽州到長沙府的路途算不上遙遠,但舟車勞頓,行李能少則少,哪有帶一個毫無用處的木魚的道理?

但師父不但要他帶著,而且要時時刻刻不離身。

既然師父這般交代了,將離隻好順從。他心想:或許師父怕我在大寺廟妄語,給師父丟臉,所以要木魚時時刻刻提醒。

到了長沙府,法師帶著將離奔赴嶽麓山,未去書院,先去麓山寺找了個歇腳的地方。

這將離也能理解。畢竟師父是出家人,熟人都在寺廟裏,歇息一晚再去書院也不遲。

可是師父將行李放好之後就不見了蹤影,並且一連好幾天沒有回來。

將離在這邊沒有認識的朋友,天天待在寺廟裏,白天看看書,晚上則在外麵溜達。

第五天傍晚,師父還沒有回來。將離吃完寺廟提供的齋飯,將木魚裝入布袋,掛在腰間,然後出了寺廟,順著山路隨意遊走。

嶽麓山是南嶽七十二峰之一,古人稱為靈麓峰。除了這半山腰有一千多年曆史的麓山寺,右頂峰上還有屬道教二十三洞真虛福地的雲麓宮。佛道兩家都有這麽重要的寺廟和道觀建在此地,可見這嶽麓山的靈氣不一般。主峰雲麓石骨蒼秀,廊殿樓閣依山伴石,山澗幽壑,樹木蔥翠,好似人間仙境。

其實除了麓山寺和雲麓宮之外,這裏還有一些小寺廟潛伏在嶽麓山的各個角落,隻是名氣遠遠不如前二者,不為人知罷了。

將離走了許久,雙腳疲軟,於是選了一塊方形的大石頭坐下,閉上眼睛,讓略帶濕氣的山風迎麵吹來,十分愜意自在。

不一會兒,山風裏竟然帶來絲絲縷縷要斷未斷的歌聲。

將離一驚,睜開眼來,卻不見唱歌的人。

將離心想:莫非這山裏還有妖怪作祟不成?

此時已經暮色沉沉,這麽一想,他越發覺得怪異,加上來這裏之前師父就交代要他隨身帶著木魚,或許就是為了避開邪祟,於是急忙從方石上站起來,腳步匆匆地回了麓山寺。

回到廂房之後,他稍稍心安,洗了臉和腳就和衣而睡。

剛一入睡,他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剛才聽到歌聲的地方。那塊他坐過的方石就在旁邊。

歌聲還在耳畔縈繞,但他聽不清歌聲裏唱的什麽。

一個窈窕的身影從前方的小路上走了過來。居然是個尼姑,有些麵熟,又不知道曾經在哪裏見過。她嘴巴一張一合,發出幽幽的歌聲。

他有些緊張,卻挪不開腳步。他不知道是自己走不動,還是自己不想走。

尼姑在離他不到三尺的地方站住,停止了歌唱。

夜風掠過,樹聲颯颯。

尼姑忽然說道:“你可知道你有欠於我?”

將離迷惑回答:“你我素不相識,我怎會欠你的?”

尼姑說道:“佛說,若不相欠,怎會相見?既然相見,便有欠緣。”

將離問道:“欠你什麽?”

尼姑輕聲道:“欠一段情。”

將離道:“情如何能欠?”

尼姑道:“人情往來,我有去,你有來。若不如此,便是相欠。”

將離道:“錢財可欠,這情如何欠得?殊不知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尼姑道:“流水便欠落花一段情。春風化雨,雨便是水化身回來還情的。”

他忽然聽到了淅淅瀝瀝的雨聲。

將離道:“流水歸海,又蒸騰入雲,再凝結成雨,循環往複。可人如何還情?”

尼姑道:“過奈何橋,飲孟婆湯,度胎中迷,來生仍不忘,便是還情來了。”

將離笑道:“妖言妄語!”

將離醒來,將夢忘得一幹二淨。

看看窗外,已經是清晨。鳥聲啁啾。他心中莫名惆悵,穿鞋起床,走到屋簷下,發現台階濕潤,原來昨夜下過了一場雨。院中地坪上長滿了青苔,青苔上有一串腳印,小巧且淺,漸行漸遠。

將離忽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可是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他想了想,該在的東西都在,並沒有失去什麽。

當天晚上,他又出了麓山寺,腳步隨意,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地閑逛。

不知不覺間,他發現自己又走到了昨天聽到歌聲的地方,那塊方形的石頭如懶惰的癩蛤蟆一般蹲在那裏,似乎早就料到這個年輕的秀才會再次跟它會晤。將離甚至擔心這塊石頭突然發出叫聲來。他多餘地伸手去摸了摸石頭的表麵,確定它不是一個活物。

這時,一個黑影子撲棱撲棱地飛了過來,落在將離頭頂的樹枝上。

“哇……哇……”那個黑影子發出難聽的叫聲,原來那是一隻烏鴉。

聽到烏鴉的叫聲意味著會遇到不吉祥的事情。將離撿起一塊石頭,朝頭頂的烏鴉扔去。

“哇……哇……”烏鴉叫了幾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越飛越遠,最後融入了夜色中。

將離有些後悔了,後悔用石子扔了那隻烏鴉。師父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哪裏是一隻烏鴉就能左右的?人們往往把不好的事情歸咎於外界,而不反省自己。

他對著烏鴉消失的方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給它道歉。

眼睛剛剛閉上,他就聽到了昨天聽到的那樣的歌聲。歌聲依然斷斷續續,跟著山風而來。

他睜開眼,逆著山風吹來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縷微弱得如螢火蟲的燭光。莫非歌聲是從那裏傳來的?

那歌聲仿佛有一種魔力,把他的心緊緊拽住,使得他忍不住抬腳向燭光的方向走去。

才走了半裏路,將離就來到了一個圓拱門前。燭光就在圓拱門後麵的小庵房裏。

歌聲沒有了,替而換之的是篤篤篤的敲木魚的聲音。

原來這是一座占地極小的尼姑庵。將離清清楚楚地看到圓拱門的門楣上有一塊扇形的牌匾,白底黑字,簡簡單單,不加修飾,寫的是“明白庵”三個雋秀的毛筆字。

明白庵?這個名字取得也太隨意了吧?什麽樣的人會取這樣的名字呢?將離對住在這座小庵房裏的人更感興趣了。

圓拱門兩邊有對聯,寫的是:“默唇僻處兀聾癡,十問煩人慵一答。”

將離知道,這是宋代高僧惠洪寫的詩,師父給他講過這位天才僧人,或許正是因為惠洪太聰明,他在現實生活中處處受挫,當過好幾座寺廟的住持,卻又屢屢被排擠驅逐,最後甚至被剝奪了僧人身份,發配到海南充軍。

這句話是惠洪後來反省自己,幡然醒悟之後寫下的。

師父之所以給將離說起這段典故,是因為將離讀到了蘇東坡的《洗兒詩》。詩中寫:“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將離不明白蘇東坡為什麽希望他的兒子愚笨魯鈍,於是向師父請教。師父便舉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幾個例子,其中便有高僧惠洪。

將離心想:住在這座小庵房裏的難道是自認為聰明,卻又擔心聰明害了自己的人?

將離從圓拱門走了進去,來到小庵房前,正要敲門,裏麵又傳來了歌聲。歌聲幽幽,如山間流水潺潺,伴以木魚篤篤,如河底卵石顆顆,唱的是:“起憑危欄納晚涼,秋風吹送白蓮香。隻見一鉤新月光如水,人話天孫今夜會牛郎。細想天上佳期還有會,人生何苦挨淒涼。”

唱到這裏,歌聲就停了,隻留篤篤篤的木魚聲,仿佛河**柔軟的水已經退去,隻留下散落的堅硬石頭了。

“唱得真好聽!”將離由衷地讚歎道。

“誰?”歌者聽到了將離的聲音,警覺地問道。敲木魚的聲音也停了。

將離連忙對著小庵房的門說道:“我是麓山寺的住客,無事閑逛,不知不覺被師父的歌聲吸引到了這裏,不小心打擾了師父的清淨閑情,實在抱歉!”

小庵房的門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漸漸打開。

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站在門檻後,看到將離,露出驚訝的表情。

將離不理解這女子為何如此驚訝,畢竟開門之前他已經說了話,她也已經聽到了他說話。她是知道門外站了人的。

“你……你居然真的來了……”那素衣女子以手捂住了嘴,似乎要防止說出後麵要說而未說的話來。

將離一愣。

那女子的臉色變化極快,捂住嘴的手一放下來,臉上立即恢複了平靜。這讓將離想到四川著名的變臉戲法,手從臉前一揮,便變了一副麵孔。

“我們之前有約定今天見麵嗎?”將離問道。

如果不是有約定,她為何說出“你居然真的來了”?或許她錯將我認成與她有約定的人了?將離在心裏猜測各種可能。

“萬發緣生,皆係緣分。就算你我不曾有約定,也是有緣分。”女子合掌道。

將離連忙合掌還禮。

女子問道:“既然有緣,為何不進來坐一坐?”

將離局促不已,回道:“時候不早了,我還是回麓山寺去吧。下次找個合適的時候再來拜訪師父。”將離對她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可是天色確實有點晚了,加上孤男寡女,空屋小燈,這讓他有些慌張。何況這個女子長得還十分好看,雖然一身素衣,但是遮不住她的風韻。

女子臉上掠過一絲緊張,但很快被微笑遮蓋,淡淡說道:“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無論何時都是最好的時候。既然來了,何必再等下次呢?”

將離能聽出來,這個女子很擔心他就這樣走掉。他聽到了她語氣中的忐忑,雖然她假裝淡然;他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加速,雖然她臉上風平浪靜。

“說得也是。”將離心生惻隱,朝小庵房邁了一步。

女子急忙側了身,讓他進去。

將離忽然有一種要將她抱起的衝動……

女子似乎感覺到了將離的衝動,渾身微微一顫,好像已經被他的粗魯嚇到了。

而此時在距離長沙府三百餘裏的嶽州城裏,老祖正孤身一人騎著一匹白馬奔馳在大街上。

今日他聽喜鵲說嶽州城裏來了一個神醫,自稱華佗再世,能起死回生。據說這神醫從京城來,一路上看了不少病人,幾乎全部治好。不過這位神醫隻治有緣之人,隻治他所到之處的本地人。早在他還在漢陽府的時候,嶽州城裏的人就已經翹首期待了,希望神醫到嶽州城來。

老祖忙完公務,吃完晚飯,便在院子裏如拉磨的驢一般繞著天井走圈兒,走了半個多時辰。

見喜鵲端了一盆水從院子裏經過,老祖將她喊住,猶豫了片刻,問道:“喜鵲,我問你一個事。你隨心回答就是。”

喜鵲道:“嗯。”

“一件注定得不到的東西,你會刻意留住它嗎?”老祖說道。

喜鵲道:“既然知道得不到,那就說明它不屬於我,何必刻意留下呢?免得徒增痛苦。”

老祖點點頭。

待喜鵲走了,老祖卻喚了馬辭,叫他去馬廄牽了一匹馬來。

馬辭牽來了馬,關切地問道:“老爺,這麽晚了,您騎馬要到哪裏去啊?”

老祖吃力地爬上馬背,說道:“我去找今天來到嶽州的那個神醫。”老祖此時已經接近六十歲了,身子已經大不如以前。

馬辭說道:“老爺,神醫落腳的地方離這裏不遠,您為何要騎馬去啊?”

老祖道:“我要快點到那裏,免得中途改變主意打道回府。”

未等馬辭再說話,老祖喝了一聲“駕”,白馬便跑了起來,離開了知縣府。

此時街道兩旁的商戶和人家幾乎都已熄了燈,唯有月亮發出淡淡的光芒,月光落在人間,在地上如雪,在屋頂如霜。老祖騎在馬上,仿佛進入了小雪剛過的嶽州城,而現在還沒有到落雪的季節。

老祖有種時空錯亂的錯覺。

神醫落腳的地方確實離知縣府不遠,馬鞍還沒有坐熱就到了。

這是一個小客棧。

客棧的老板見有人騎馬過來,急忙出來迎接,以為是遠道而來的住客。他靠近一看,慌忙道:“不知道是縣太爺……”

老祖連忙下馬,攔住他,示意他不要說話。

老祖穿的是平常衣服,所以客棧老板遠看的時候不知道來者是知縣大人。但是長住嶽州城裏的人誰不認識知縣大人?何況客棧裏來來往往的人多且雜,常常發生口角或者偷盜或者打架的事件,客棧老板沒少往縣衙裏跑。

“我是來拜訪神醫的,你不要讓他知道我的身份。”老祖對客棧老板說道。

客棧老板連連點頭,說出神醫住宿的房間,然後牽了馬往馬廄裏去了。

老祖則往神醫的房間走。

走到房門前時,一位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攔住了他,說道:“您也是來找我師父的吧?他老人家累了,正要休息。您有什麽事,還請明日趕早!不過趕早也不一定有用,我師父隻看有緣人,並不是什麽人都看的。”

這年輕人的口氣著實不小,比縣衙裏握著殺威棒的衙役還要神氣。

老祖作了一個揖,說道:“我家事情比較急,是否可以通融一下?”

年輕人搖頭道:“來找我師父的,沒一個人說自己家裏的事情不急。人人通融的話,我師父就看不成病治不好人了。您還是請回吧。”

這時,屋裏響起了咳嗽聲。咳嗽聲停了之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阿曼,外麵怎麽這麽吵啊?”

年輕人揚起脖子對屋裏說道:“師父,有人要見您,我叫他明天趕早。”

原來這個年輕人叫阿曼。

屋裏的老人應該就是神醫了。

“哦……”老人答了一聲,就沒有了回應。

阿曼伸手示意請老祖離開,說道:“請回吧。”

老祖無奈,對著屋裏喊道:“神醫,我兒的病可是您從未見過的!”

阿曼張開雙手攔住老祖,氣惱道:“我師父行醫多年,哪樣的病沒有見過?”

這正是老祖要的效果,老祖故意要激他和他的師父。

阿曼依舊激憤不已,大聲嚷嚷道:“別說活人了,就是死人,我師父都能救回來!你沒聽說我師父在漢陽府起死回生的事情嗎?”此時客棧裏還有其他人,他故意提高聲音,一是斥責老祖,二是炫耀得意。

客棧裏的大多是外地路過的人,白天看到許多人來這裏求醫,已經認識神醫和他的徒弟了,但不認識老祖。眾人指指點點,大多說老祖的不是。有人當即說起神醫在漢陽府怎樣將一個已經入棺的死人救活的事情來,說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仿佛他當時就在場親眼見過一樣。

屋裏的神醫肯定聽到了外麵的議論聲,但是神醫沒有吭聲。

老祖一揚手,也大聲說道:“起死回生算什麽?我兒尚是活人,卻已經死了!倘若神醫能治好我兒,那才是堪比神仙妙手!”

阿曼愣住了。

客棧裏的人停止了議論,紛紛轉頭來看老祖,有人迷惑,有人同情。

客棧裏頓時變得靜悄悄的,隱約能聽見牆後有馬打響鼻,有人沿著牆腳走動。那是客棧老板在後麵為老祖拴馬。

這是老祖第一次當眾說出他隱瞞了十六年的秘密。他一直將這個秘密隱藏在心裏,怕夫人發覺,怕將離知覺,甚至在夢裏都不敢說出來。

老祖做夢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做夢,這個家族有好幾個人都有鑒別夢的天賦。殘缺的《馬氏家譜》裏記載了繼承這種天賦的方法。很多人看了之後模仿嚐試,幾乎沒有成功的。一百多年後,一個馬家的姑娘嫁到了鄰近的一個大村莊,生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從小就能分辨自己是在夢裏還是醒著,從不為噩夢中的妖魔鬼怪而恐懼。

隻有一種夢境他無法分辨,那就是他夢見自己是一頭水牛的時候。他在夢境裏跟著農夫去耕地,去青山上吃草,在綠水旁飲水,在牛棚裏反芻,都不覺得有一點兒奇怪。

夢醒之後他犯疑惑:為什麽偏偏化身為牛這種荒誕無稽的夢反而不能分辨呢?

後來他跟著母親回畫眉村探親的時候,意外翻閱了泛黃散發黴味的《馬氏家譜》,發現自己應對夢境的方法跟祖先的記錄不謀而合,而之前的迷惑也得到了解答。老祖的家譜中寫了這種方法唯一不能破解的夢,便是前生夢。因為前生你那樣活過,今世的夢便是與前生連接的一座橋。在橋的這端或是那端,對你來說都太真實,真實得你分不清到底在橋的哪端。

有小飛蟲奮不顧身飛進火焰中,化成一個小黑點落在熔化的蠟裏。

“多夢者,神不安也。”將離說道,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因為女子的眼睛盯著他,瞳孔仿佛被燭火點燃,而他就像渺小的飛蟲,觸之即墜。

“我夢見我是一隻鳥雀,是畫眉。”女子又說道。

“哦。”將離覺得奇怪,人怎麽會做鳥雀的夢?

“你沒有做過什麽不可思議的夢嗎?”她問道。

“我夢醒了就忘,記不得了。”

“據說有些夢是前生發生的事情。你聽說過這種說法嗎?”

“聽說過。但不可信吧?”將離說道。

“為什麽?”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魚就太可憐了。”

女子眉頭蹙起,問道:“魚?”

將離將隨身攜帶的木魚拿了出來,說道:“我師父說魚日夜未嚐合目。看來它從不做夢,豈不是完全忘記了前世?”

女子笑了,點頭道:“你說得對。完全忘記前世的人恐怕都轉生成魚了吧?”

她的笑容隨著目光落在木魚身上的瞬間凝住了。

“這……這木魚……你是從哪裏得來的?”她有些緊張。

“我偷了我師父的,後來我師父就送給我了。”將離說道。

“你師父是誰?”她問道,目光炯炯。

“我師父是明藏法師,是在南嶽大廟出家的,幾年前被我父親邀請到嶽州住持古今寺,並教我讀書。”將離如實說道。

她讚賞道:“南嶽大廟有江南第一廟之稱,儒、釋、道三教共存一廟,世間絕無僅有!令尊請這樣的法師住持寺廟,又教你讀書,真是想得周全!他一定特別疼愛你吧?”

將離猶豫片刻,回答道:“他對我有時好有時不好,若即若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疼愛我。”

“這是為何?”

“我九歲之前不在嶽州城,我一個人獨自在小山村長大。九歲之後,他又將我托付於我師父,讓我吃住都在寺廟,讀書也在寺廟。此次考上秀才,別人的家人喜上眉梢,大宴賓客。他卻無動於衷。”將離說道。

她歎了一口氣,說道:“這確實令人費解。不過世上費解的事情多著呢,對看的人來說費解,對做的人來說再自然不過了,令尊這麽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她朝將離的木魚伸手:“可以給我看看嗎?這木魚我好像見過。”

“你……見過?”將離將木魚遞給她,將信將疑。

她接過木魚,摸了摸,像見到一位故友一樣微微一笑,聲音低柔道:“如果它能說話,我叫它一聲,它就會應。你信嗎?”

“你什麽時候見過它?”將離心想,或許師父以前到過嶽麓山弘法,而這位女子曾在這木魚前聽法。見過的人能認出來不稀奇,見過的木魚能認出來,那也是鮮聞少見!

“你在夢裏見過它?”將離剛剛聽她說夢是連接前生今世的橋,不由自主地猜測她是在夢裏見過這個木魚了。

未料她的回答也像夢一樣模糊。

“如果那是一場夢的話,那我就是在夢裏見過它了。”她眼神蒙矓地說道。

將離不知該如何搭話。

“對我來說,現在也跟夢一樣。”她自言自語道。

聽她說了這句話,將離竟然昏沉沉的,感覺要睡過去。

“我該回去了。”將離晃了晃腦袋,起身說道。

他擔心自己真的在這裏睡著。

她也站了起來,將木魚還給將離。

“你明晚還會來嗎?”她問道。

“不知道。”將離回答道,然後急忙出了門,匆匆往麓山寺走去。

走出一段路後,將離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隻見那女子手持燭火站在圓拱門下,雙眼望著將離的方向,像是要用燭光照亮將離的路,送他遠去;又像是秉燭指引將離的路,等他歸來。